连 东,王智庆
(山西工程技术学院 工矿城市转型发展研究中心,山西 阳泉 045000)
中华文明是多元一体的文明,在黄河流域、长江流域、辽河流域、珠江流域都有中华文明的源头,但“只有黄河文明是连续不断的文明”,其他文明则是“断断续续的文明”[1]143。绵延不断的黄河文明展现出华夏民族的发展历程,这一文明不断将其他文明吸纳进来,同时形成更大范围的民族共同体。无论从波及的范围还是从融合的程度上看,春秋战国时期都是这一民族融合过程的最重要阶段。在这一时期,华夏族与周边蛮、夷、戎、狄诸族大规模融合,空前扩大了华夏族主体的范围。
先秦时期的山西是我国北方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汇之地:南部的晋国是华夏文明的“直根”;中部有其他周朝方国;北部有狄族、林胡、娄烦等游牧部落。其民族融合过程就表现为这三种势力的多元一统。如果再具体到当时略显偏远的晋东地区,晋国、艾国与狄族部落的融合无疑是这一时期山西民族大融合的一个缩影。
晋国是周天子的封国,其始祖叔虞封于唐,而唐在晋南,为“尧之故墟”,当然属于华夏文明的核心区域。因此,晋国是华夏文化的直接继承者,是华夏文明的“直根”。不过,直到春秋早期,以阳泉为核心的晋东地区尚处于华夏文明的边缘地带,是周的附属方国与游牧部落的交汇地带。
晋东地区位于太行山西麓中段、黄土高原东缘,有不少石器时代的遗迹,但国家的形成稍晚,当在春秋早期。据《路史》记载,古国有“艾”“侯爵”,“《穆鼎》有艾侯……并之广阳,汉之上艾,后汉石艾也”[2]。若是“汉之上艾”,则为今平定县新城村,但若以“艾”字而论,当为新城以东数里的宁艾。这两个村庄相距不远,都位于阳胜河北岸。阳胜河古称阳胜水,“源出候神岭,东流至西郊邨会南川水”,全长32公里,沿线如新城、宁艾等多地曾发现过新石器时代遗存,说明该流域人类文明的历史颇为久远[3-4]。以此推论,古艾国虽疆界不明,但地望大致在阳胜河流域、新城宁艾一带。艾国为周之方国,是晋东地区最早的文明起源地。在春秋时期,土著的艾国遭遇到流寓迁徙至此的游牧部族——“狄”。
“狄”作为族群称谓始自春秋时期。关于狄之起源众说纷纭,有学者甚至认为周族本与“狄”同源[5]。周朝,华夏族将“狄”分为“赤狄”和“白狄”两大族群。二者的区别或在于他们崇尚的颜色,或在于他们所处的方位,史学界对此尚无定论。不过,总体来看,狄族人的体形应比中原人健硕高大。这是因为古籍描述狄人时每有“盖长三丈”“身横九亩”之类的说法,虽显夸张,但也应该有事实依据[6-7]。二族之中,赤狄为商朝鬼方的后裔,由东山皋落氏、潞氏、甲氏、留吁、铎辰、鄋瞒等氏族部落组成;白狄与犬戎有较为密切的关系,《山海经·大荒北经》中有“白犬”之称,或与白狄有关[8]。
在西周初年,狄族还生活在今陕西省的黄河西岸地区。西周时,赤狄各部东渡黄河,经吕梁、晋中,辗转游牧到今晋南和晋东南地区。东山皋落氏居垣曲、潞氏居潞城、甲氏居长子、留吁居长子和屯留附近、铎辰居长治[9]。其中,居于垣曲的东山皋落氏后来在晋国的逼迫下迁徙到今昔阳县皋落乡,成为晋东地区建立较早的准国家政权。
公元前716年前后,仍留守陕西的白狄又发生分裂,部分白狄东渡黄河进入山西[10]203。东渡白狄除部分留在太原、晋中地区外,其余部众继续东迁。一支在今阳高、浑源一带建立了代国,一支在今盂县县城建立了仇由国(亦作仇繇或仇犹),另外一支则翻越太行,进入今河北省。进入今河北省的白狄在古籍中被称为“鲜虞”,他们建立了中山(今河北灵寿)、肥(今河北藁城西南)和鼓(今河北晋州西北)三个国家。这当中,白狄建立的仇由国是外来游牧部族在晋东地区建立的第一个政权。
当然,无论是阳胜河流域的土著艾国,还是白狄在今盂县县城建立的仇由国,以及盘踞在今昔阳县皋落乡的赤狄皋落氏,最终都如浪花般被民族大融合的潮流卷入到以晋国为代表的华夏文明之中。
大约在公元前7世纪,古艾国很可能被东迁鲜虞的铁蹄踏碎了[10]32。这些游牧民族在消灭了一个文明之后甚至都没有驻足,便匆匆向太行山的东麓迁徙而去。
与此同时,晋国在献公以后加快了对外扩张的步伐。公元前661年,晋国“灭耿、灭霍、灭魏”,在完全占领了汾河下游地区后开始挥师东向,对不断骚扰晋国疆域的赤狄发起了反攻。次年冬,“晋候使太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败狄于稷桑而反”,由此揭开了征伐赤狄战争的序幕[11]闵公二年[12]。在晋国的挤压下,赤狄皋落氏不断向北迁移。今武乡县和昔阳县都有叫作皋落的地名,默默记载了皋落族北迁的足迹。也正因如此,晋东的昔阳县出现了赤狄皋落氏这样一个准国家政权。
公元前7世纪后半叶初期,晋国主要同盘踞在汾河中上游地区的白狄作战;而赤狄则在豫北与宋、齐、卫、郑等国交兵[10]36,46,67[11]僖公八年、十六年、十八年、三十三年。公元前652年,“晋里克帅师,梁由靡御,虢射为右,以败狄于采桑(今吉县西南近黄河处)”[11]僖公八年。次年夏,“狄伐晋”,以报采桑兵败之仇。公元前644年秋,白狄再次发兵夺取狐厨、受铎两地(今临汾西北),并东渡汾河兵临对岸的昆都(今临汾市南)城下[11]僖公十六年。公元前627年,“狄伐晋及箕(今蒲县东北),八月戊子,晋候败狄于箕,郤缺获败狄子”[11]僖公三十三年。此战似乎使白狄元气大伤,此后数十年未与晋国为敌,使晋国得以重新集中力量征讨赤狄。
公元前7世纪末,赤狄又开始在豫北和晋东南不断侵扰晋国:公元前603年秋,“赤狄伐晋,围怀及邢丘(今河南温县东北)”。次年,“赤狄侵晋,取向阴(今河南济源)之禾”。公元前596年秋,“赤狄伐晋及清(今闻喜与稷山交界)”[10]100,264[11]宣公六年、七年、十三年。由此,晋国展开反击,发生在公元前594年的曲梁之战成为晋国与赤狄战争的转折点。当年6月癸卯日,“晋荀林父败赤狄于曲梁(今河北邯郸)”,后乘胜追击,只用了8天时间,就于辛亥日攻克潞城,灭掉了赤狄潞氏。次年春,晋军一鼓作气“灭赤狄甲氏及留吁”。公元前588年,晋景公遣郤克与卫孙良夫“伐廧咎如,讨赤狄之余焉”[10]43,44[11]宣公十五年、十六年、成公三年。此后,“赤狄”之称未再见于史册。
那么最后的赤狄政权“廧咎如”在哪里呢?有学者认为廧咎如就是北迁的皋落氏[13]。在山西名叫“皋落”的地方中,最北当为盂县的“皋牢城”,今名“曲曲城”;次之当为今昔阳县“皋落乡”。“皋牢城”在今盂县城东二十里,而盂县城直到公元前5世纪中叶还在白狄仇由的控制下[14]。位于仇由西部的晋国军队不可能在公元前6世纪进入这里。由此看来,昔阳县“皋落乡”就是最后的赤狄政权“廧咎如”所在地。据此推断,晋国军队于公元前594年攻占潞城,次年灭长子县的甲氏、屯留县的留吁,又在五年后进入昔阳县,灭掉了赤狄最后的残余政权。但赤狄并没有被灭族,残余部众一直向北逃窜,进入白狄控制下的盂县。至此,晋东的松溪河流域为晋国所有。
晋国在灭亡赤狄诸部后,继续进攻汾河流域的白狄。公元前541年,“晋中行穆子败无终及群狄于太原”[11]昭公元年,晋国取得了对狄战争的决定性胜利。公元前530年“晋伐鲜虞”[11]昭公十二年,说明今晋东地区的潇河、阳胜河、桃河等流域已皆为晋国所有。
此后半个世纪,晋国逐渐征服了冀中平原上的鲜虞诸部。直到公元前458年,刚刚担任晋国正卿的智瑶才把目光投向了残存的白狄仇由。智瑶欲伐仇由却“道难不通”,“乃铸大钟遗仇由之君,仇由之君大悦,除道……纳之”[14],晋军遂沿途进兵灭了仇由。
至此,代表华夏文明的晋国、代表方国文明的艾国、代表游牧文明的赤狄和白狄共同演绎了晋东历史上的第一次民族大融合。
中华文明是以华夏民族为主体、以黄河文明为本源的“多元一体”的文明。中华文明的传承伴随着民族主体扩大和文明特质传承两个不可分割的过程,而自上古时期以降,山西就在中华文明的传承发展过程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尧都“平阳”在临汾、舜都“蒲坂”在永济、禹都“安邑”在夏县,三者俱在山西。此后历经夏商周三代,晋南地区始终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区域,东周时期植根于此的晋国便是中华文明的“直根”。因此有人说,“山西是华夏文明起源的中心”[1]141。
不过,先秦时期的山西又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地带。春秋时期的山西中部有众多方国:霍、黎、荀、董、耿、贾、杨、黄等,有名录者便不下十余国。它们或者是周的封国,或者是在殷商时期便已经存在的古国。这些国家是华夏文明的边缘地带,也是华夏文明与游牧文明之间的缓冲地带。再往北是白狄、赤狄、林胡、娄烦等游牧部落的势力范围,尚游离于华夏文明圈之外。因此可以说,晋国及其继承者赵国的扩张,客观上扩大了华夏族的主体,传播了华夏文明,在促进民族融合的同时推动了当地社会经济的发展。上述晋东地区“三元合一”式的民族融合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下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