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习禅与北宋中后期诗史流变的重释
——评左志南《近佛与化雅:北宋中后期文人学佛与诗歌流变研究》

2020-02-25 06:20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诗史佛学黄庭坚

沈 扬

(常州大学 中文系,江苏 常州 213164)

新千年以来,宋代禅宗与诗歌研究在视野、思路和方法方面取得了诸多创获,这些研究普遍基于宋代士大夫的禅悦之风以及禅宗在宋代的世俗化转向的事实展开讨论,借鉴宗教史、哲学史和语言学的思路方法,以佛禅之法眼照文人之诗心,既拓展了宋代文学的研究疆域,也提升了宋诗研究的思想深度,为我们呈现了佛禅语境下文人诗歌创作的新貌,以及宋代宗教文学纷繁复杂的图景。尽管如此,研究中也存在着诸如视野聚焦不足、文本细读失准、整体研究与个案研究失衡等问题,而理论观照的缺失又难免令研究流于现象描述,缺少“临门一脚”式的阐释评价,陷入了以禅论禅、以禅解诗的困境,或将宋代禅史与诗史作简单叠加,或不加甄别地将禅宗影响全面扩大,或将佛学语境的勾勒与文人诗歌的解析割裂开来,当每每追问文人习禅究竟在何种层面影响了诗歌创作、诗学话语和诗学观念,进而推动宋诗流变之路这一核心问题时,研究却往往语焉不详,禅与诗的关系如水中花、镜中月,在大量陈陈相因的背景介绍和静态描述中模糊起来,因此,在既有的研究基础上,如何进一步推动宋代禅宗与诗歌关系研究向更深、更广和更高的层次迈进,应该成为研究创新的主要方向。

一、“文人学佛”的学理性

在上述研究背景下,左志南的《近佛与化雅:北宋中后期文人学佛与诗歌流变研究》(以下简称《研究》)聚焦于北宋中后期诗坛这一特殊历史时段,在“文字禅”的历史语境下,深入剖析了王安石、苏轼和黄庭坚三人的习禅经历与文学创作的内在关联,动态地揭示出三人禅学思想体系的形成过程,借鉴相关理论的术语方法,详细分析了禅学知识、习禅体验对其诗歌语言、创作思维、观照方式、境界营造乃至诗学观念的具体影响,在此基础上,延伸考察了北宋中后期诗坛的分野状况,从理禅融合的角度,对前期江西派文人诗学典范的选择和诗学话语演变作了重新阐释。由此可见,《研究》的主要目标其实是在佛禅语境下重新梳理和阐释北宋中后期诗史的演变逻辑,而作者有意识地将视野聚焦在北宋中后期这一因缘际会的历史时段,从而确保了诸问题在学理性前提下得到描述和解释。首先,《研究》捕捉到了“禅学史”“文学史”研究中的“中间地带”。周裕锴先生指出:“研究禅宗史的学者都普遍注意到两宋士大夫参禅的盛况,却未留心禅悦之风真正席卷朝野是在北宋中叶特别是熙宁(1068-1077)以后。”[1]司马光曾以诗形容彼时士大夫普遍禅悦之风,“近来朝野客,无座不谈禅”[2]。事实上,北宋中期以来,士大夫对待佛学的态度开始由宋初的排佛、毁佛,转向习佛进而融通儒释,而禅宗内部也经历着公案禅向文字禅的自觉调整。从文学史角度看,江西诗派的形成发展也刚好集中在北宋中后期,这一阶段也是宋调成熟的关键期,因而,选题可以说聚焦了彼时关乎诗史演变的一系列核心问题,牵涉我们对唐宋诗歌转型、宋调成立等文学史基本问题的认识和评价,其学术价值自不待言。其次,《研究》把握住了王安石、黄庭坚、苏轼以及江西派文人普遍读经习禅的共同经历,从而获得了切入文学史旧问题的新视角,也获得了分析文人诗歌创作的新方法,以及评价诗史流变的新思路。笔者注意到,《研究》放弃了既有的“士大夫禅”的提法,选择“文人学佛”作为切入口,区别在于前者是一个偏正短语,中心语落在了“禅”上,“士大夫”仅仅是身份的标识,后者是一个主谓短语,“文人”是学佛的主体,“佛”是学的对象,前者的研究重点应该是士大夫禅的特点,后者则围绕文人读佛经、参悟佛理的逻辑进程、思想体系展开,相比之下,“文人学佛”的提法可以整合禅史叙述、诗歌阐释和诗史梳理三个层面的内容,避免文学研究成为宗教研究的注脚,动态地揭示出文人禅学思想体系的共时特征和历时转变,从而更加具体深刻地厘析“学佛”对文人“作诗”“评诗”的影响,这也是《研究》的学理依据之一。在充分的学理依据下,《研究》恰当地处理了整体论述与个案研究的关系,兼顾历时性宏观梳理与共时性微观阐发,问题环环相扣,框架逻辑井然有序,形成了一个严密自足的论证体系。

通观研究框架,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板块,第一板块是对“北宋中后期佛学语境的形成与发展”的总体勾勒(第一章),围绕王安石、苏轼和黄庭坚佛学态度之转变,纵向梳理了士人由“排毁”转向“融通”的过程。这一部分知识性质其实是对北宋禅史的宏观叙述和勾勒,但作者提取与文人诗歌创作紧密相关的几部禅宗典籍为线索,辨析了王、苏、黄各自在接受佛学思想时的特点及问题,如王安石和苏轼于佛学知识和思想皆偏重于借用而少融通,黄庭坚则更多融通儒佛,“将佛学中明心见性的思维方式融合到儒家的内省修养功夫中,同时又将佛学中明心见性以体认真如本体的修行方式,与儒家体认道的方式相结合”[3]42。如此则将“士大夫禅”的特点落实为具体而敦实的“文人学佛”的路径,为接下来的诗歌阐释搭建了扎实相关的背景。研究的第二个板块也是《研究》的主体部分,选取了王安石、苏轼和黄庭坚三个对宋诗革新影响深远的精英文人为例,分别从学佛路径的文学书写(第二章)、佛学语言的诗化运用(第三章)、静定照物的引入借鉴(第四章)三个方面,深入细致地梳理和剖析了北宋中后期文人学佛对诗歌创作内涵、思维、语言、境界的影响,构筑了《研究》的核心主体。三人于佛皆经历了由“研习到亲证”的过程,在具体接受环节又存在着微妙差别。如“王安石的思想中,般若空观思想、平等观思想及证悟后的随缘任运,三者是递进而来之逻辑关系,并非平行而互不相干的三个部分”[3]58。苏轼对“平等不二”的理解则是“吸收《庄子》之学说,通过援道入佛之手段来实现的”[3]68。即当主体从更加广阔的视野中观照外物,则物的差异性被缩小,而共性则被无限放大,当苏轼以这样的眼光来审视人间世时,则一切功名富贵也就与过眼烟尘无甚区别了,苏诗每每表现超然物外的思想,或与其援道入佛有直接关联,佛道之书提供给苏轼以无限广大的人生智慧,也为他的诗歌提供了生动机智的语言以及旷达超脱的境界。与王、苏不同,黄庭坚的佛学信仰则更显沉实笃定,他对真如自性的护持与他对伦理道德的坚守相一致,黄庭坚所体现的是对儒释思想的融会贯通,这种护持与坚守最终造就了自在自为的人生境界[3]90。

二、文人学佛如何影响诗歌创作

然而,三人学佛路径之差异究竟是偶然的个人行为,还是北宋中后期文人学佛的普遍趋势?上述学佛路径之差异能否必然地影响文人的诗歌创作、诗学观念以及评价方式?倘若可能,如何论证其影响的具体表现?围绕以上疑问,《研究》在第三、四章中从语言、思维和风格四个层面,对上述问题作了圆满自洽的回答。在第三章“佛禅语言的诗化运用”中,《研究》并不满足于揭示文人诗歌转借和化用宗门语言的事实,而是着意探究其背后的原因,认为转借和化用佛典是文人的自觉创新,与其各自的创作思维和诗学追求有关:“王氏对于佛学典故的运用目的在于实现对原有诗歌语言系统的扩大”“苏轼运用佛学典故,是解构现时概念及价值体系的需要,是为其抒情表意、摹景状物服务。”“黄庭坚运用佛学典故是为了达到诗歌语言的陌生化、意脉表达的非单一化与境界营造的新颖化。”[3]146而三人对佛学语言的化用又皆系乎学佛路径的差异。诗歌既是语言的艺术,也是思维的载体,因而《研究》在第四章中更进一步讨论了王、苏、黄对佛教静观照物的运用,即文人如何利用宗教的法眼来发现和理解生活世界的诗意,以及如何表现诗意的问题。为此《研究》引入了现象学作为参照,现象学“就是用直接的直觉去把握事物的结构和本质”[4],它与佛教静定照物存在理论联通,但现象学对于意识活动的分析更加细腻,有助于更加清晰地表述问题并展开论证。以王安石为例,论者多从“荆公体”角度分析其诗歌字法、句法、对法和典故等艺术共性,却忽视了“荆公体”内部由观物方式而导致的差异。《研究》将王安石对静定照物的运用概括为“本质直观的即兴书写”和“潜在设定的诗化表述”,区别了王安石诗歌中的两种创作思维及表现方法,从而区分了王安石写景绘物中的“无我”和“有我”境界,细化了读者对荆公体“深婉不迫”“精深华妙”的理解;《研究》论苏轼对静定照物之运用,着意于苏轼诗歌的层次性,引入“迹象陈列”和“不定点营造”的思路论苏诗结句之迥出意表,这也是东坡奇正相生、有法而无法的诗学诉求使然,以此论之,《研究》确为有得之见;相比王、苏,黄庭坚对佛教静观思维的运用更为自觉而严笃,《研究》对黄庭坚的论述似更加圆融。作者通过细读黄诗发现:“其诗中慨叹人生空幻的诗句极少,却随处可见对独立不倚精神的赞颂与提倡。”[3]204以此为前提,《研究》从人格精神和境界营构两个层面论述静观照物对黄诗的创作影响,黄庭坚融通儒释的学佛路径,使他在诗中始终有意识保持着刚健肃穆人格水准和超然洒脱的诗歌境界,这也正是黄庭坚诗学风格能够引领风骚的原因。

黄庭坚的典范意义远不止于诗学领域,其学佛理路以融通儒释为主,与宋初中期文人藉教悟宗存在着较大差异,这实际上是北宋思想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暗示着文人学佛思路的转变轨迹,“整合佛学在内的儒家外思想资源,以融通儒释的方式使儒学焕发出全新生命力”[3]207。《研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典型”,并由此士人学佛路径的变化轨迹,进入了对北宋后期诗史流变的叙述,继佛禅语境的勾勒、学禅路径的文学书写转向了北宋中后期诗史流变、诗学话语转换的梳理和阐释之中,论题也由宏观叙述、微观阐释进入了中观层面的研究。《研究》将士大夫对佛教态度和习佛方式的转变视作推动北宋诗史流变的重要动力,围绕宋诗雅健平和风格的形成、宗门典故运化的创新、诗学话语由静观向活观的转换三个方面展开深入细致的阐发,三个方面基本囊括了北宋中后期文人所普遍关注的诗学议题,从中也可以窥见江西诗派的形成历程及内部调整。《研究》通过对比王、苏、黄三人的学佛路径和诗歌创作得出结论,王诗健而不雅,苏诗晚年在不自觉中渐趋于雅,至黄诗方才实现了臻于雅健、趋于平和的浑成老境,而黄庭坚的雅健平和是其融通儒释过程中于内涵选择、诗境营造上的自觉追求,他为北宋后期文人树立了人格和诗学的双重典范。《研究》对王、苏、黄三人诗歌运用佛经典故的情况展开讨论,分别从典故出处、典故类型、典故功能的角度详细地分析了三人运用佛典的特征,指出出自语录公案的典故后来居上,这与宋代语录的兴盛,文人阅读语录,参悟公案等时代风气有着密切关联,而由对宗门语言的简单借用到融摄语事和义理,体现出文人习佛的深化,反映在创作上即由摹景状物向书写精神人格的转变,即典故在诗中的功能由再现转向了表现。《研究》的内在理路是通过考察文人对佛学典故的运化,来梳理宋诗在北宋中期的流变历程,这一时期是宋调成熟的关键阶段,宋人运用“典故”赋予宋诗有别于唐诗的学问化特征,而《研究》借由文人运用佛典的考察,展现出铺张学问与摹景状物、抒情表意、表现人格可以在诗中获得完美统一。

三、江西后学的困境与自救

如果说前四章的研究偏重于佛禅视角的话,那么五六两章则侧重在理禅融合的观照下对北宋后期诗坛和诗学话语提出思考。应该说,黄庭坚的典范意义远不止于学问道德和诗学至境,他融通儒释的思想理路同样在江西派诗人群体中有着代表性和影响力。一方面,江西派诸人的确与佛教有着密切关联,与黄龙派渊源颇深,另一方面,汪革、谢逸、饶节、吕本中等人又皆为吕希哲门人,也即应该将“前期江西派中人”置于理禅融合的背景下加以思考,这正是《研究》的一个新视角。《研究》指出:“江西派诸人的理学渊源使他们倾向于将学禅所体悟到的无心即道的随缘任运境界,与儒家抱道而居、自得其乐的‘孔颜乐处’境界相打通。”[3]271将自我对儒家思想学理性的领悟转化为亲证体验,将修养功夫内化为生命的一部分,这种转化既得益于黄龙派实证实悟的启发,也与禅宗由无心即道臻于随缘任运的修行思路相贯通,出入儒释的渊源背景使其人自觉地融合理禅两种思想资源,此举深刻影响了文人的学诗门径和诗论话语,他们将学诗比作“参禅”,遍参、饱参之外,强调悟入的重要性,历来研究者似未对悟入的含义及如何悟入等细节问题作出解释,《研究》认为所谓悟入当指:“从禅门中人以及佛经、禅门语录中所了解的佛意禅理,通过参公案机锋、参话头等修证方式转化为自我之个体经验,从而将佛意禅理与自我之生活经验紧密相连,实现自我修行的更上一层”[3]291,具体到诗歌创作而言,“将玩味、熟读前人诗歌所了解的创作方式、诗歌意蕴等通过调动自己创作的经验,将之转化为自己的亲身经验,从而达到挥洒自如的境界”[3]291。这其实反映出江西派诸人对如何提升创作水平这一技术问题的认知。事实上,在黄庭坚开示的诗学门径中,技巧学习后于学问致知和道德涵养,读书成了提升诗歌创作水平的关键要素,一个人不仅可以在书中获得知识补给,更可以通过读书来涵养道德、陶冶性情和提振思想,在黄氏的语境中,点化前人诗句和学问,其立意本在于熔铸古人来更好地呈现自我的精神风貌,书写自己的性情品格,而非毫无意义的生搬硬套,或拘泥典故,丧失本我之立场情怀。江西后学显然未能悟入黄氏的苦口婆心,纷纷从“法度”的层面提升作诗水平,从“锻炼”角度理解黄庭坚自然浑成的诗学至境,却终因学养不逮而落入了剽窃蹈袭、生搬硬套的“死门”,他们苦心留意于句法、字法和诗韵等技巧的模仿,最终由于涵养不足而“死于句下”。

为解决上述诗学窘境,江西后学不得不对自己的话语表述和评价方式做出修正,这也即《研究》在第六章中着力论述和检讨的另一个主题。《研究》在梳理“活观”的理学渊源后指出:“融通儒释思想的观照方式将禅定式的静观转化为了‘活观’,而北宋后期诗人对此观照方式的运用亦是此一时期至诗歌呈现出自在平和风貌的关捩点,是江西派诗人将其诗学思想转化为具体的作品的思维之路。”[3]298既往关于“活观”“活法”的研究多讨论其禅学知识背景的影响,而《研究》则另辟蹊径,讨论了吕本中“活法说”的理学渊源。吕本中出身理学世家,祖父吕希哲私淑程颐,吕本中本人又与杨时、游酢、尹焞诸程门高足有过交集,《研究》深有见地地指出:“吕本中对杨时的师承,使其理学标的确然、简易明了;而对于程颐、尹焞下学穷理之治学路径的承袭,使其理学笃实亲切、精密平实。”[3]311诚如前论,江西后学单纯从“法度”理解黄庭坚的作诗路径,割裂了技巧、法度、锻炼等形而下的功夫,与知识、道德、思想、性情等形而上的修养之间的联系,走向了创作的“死门”,吕本中的“活法说”则将此形而下之功夫与形而上之境界作了新的弥合。《研究》认为吕本中活法说的提出受到杨时“执中思想”的影响,并通过细读吕氏《夏均父诗集序》,清晰地建立了其与“执中思想”在思维方式和思考过程上的对应,吕氏将理学思考问题的方式引向了诗学话语的建构中,在承认法度的前提下超越法度,实现法度森严与卒造平淡的统一,吕氏的活法说可以视为江西派中人在理禅融合的语境下的自我调整和救赎,《研究》至此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第六章看似“旁逸斜出”,其实则深契主题,它构成了对前五章内容的拓展延伸,使读者得以相对完整地认识并理解北宋中后期诗史流变、话语演化的逻辑。

四、结语

左志南的研究注重从问题出发,细读宋人的诗歌和文章,从新视角阐释旧问题的思路值得借鉴,但部分文本的阐释或因先入为主的目的意识而略显牵强;研究内容方面存在重复论述的问题,体现出研究者对部分问题的内涵和外延尚缺乏清晰的思考;对部分诗史问题的解释尚待进一步完善。尽管如此,《研究》以其深厚的学理、踏实的细读和自足的体系向读者揭示了北宋中后期诗史流变的外在因素和内在逻辑,深化我们对宋代的禅与诗之关系、宋调成熟、江西诗派的发展等一系列文学史核心命题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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