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实词“管”的语法化

2020-06-01 07:33:38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连词介词钥匙

余 超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汉语通行的几大辞书都阐述过虚词“管”主要有介词和连词两个词性,以《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为例:

对于“管”作为连词的用法,王慧兰则提出了质疑,她指出,“管”单独作为连词使用是受到很大限制的,是一种有标记的使用,并且认为“管他”比“管”更有资格充当连词性成分[2]。《汉语大词典》甚至也将“管他”列入了词的行列,并解释为“犹言不管或任凭怎么样”[3]。“管他”是不是界定为词,学界观点不一,正如张田田指出,“‘管他’是从同形式的动宾短语演变而来,在‘管他’的身上还带着一些短语的烙印”[4]。对于“管”和“管他”二者哪个更有资格充当连词,不是本文着力之处,本文更加关注的是“管”确实已经存在连词用法,并试图找到其用法演变的路径。

共时平面上,“管”不仅仅用作虚词,还能作为实词,分别是名词和动词,换言之,“管”有四个词性。四个不同词性的“管”是否存在由实到虚的演变关系,本文尝试运用语法化理论与语义地图模型的研究方法解决此问题。

一、“管”由名词演变动词

《说文解字》对“管”的解释为:“管,如篪,六孔,十二月之音。物开地牙,故谓之管。从竹官声。”[5]根据《说文解字》的解释,可知“管”的本义是一种乐器。但是后来乐器“管”有了“钥匙”义。

(1)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左传·僖公三十二年》)

(2)请委管钥属国家,以身随之,君王制之。(《国语·越语》)

(3)修键闭,慎管籥。(《礼记·月令》)

以上3例,都是实词“管”取“钥匙”之义的例子,其中第(2)(3)例“管钥”“管籥”都是同义复用,因为“钥”“籥”是“钥匙”义,“管”也是“钥匙”义。由“乐器”义到“钥匙”义,根据《汉字源流字典》解释,“古代钥匙为管状,故又引申为指钥匙[6],即因为两种物体都是“管状”物,具有了物理上的象似性,才产生了意义上的引申,这其中采用的认知机制是“隐喻”。

当实词“管”具有了“钥匙”义之后,又引申出了动词“管”的“统辖、管理”之义,见下面例子:

(4)乐合同,礼别异,礼乐之统,管乎人心矣。(《荀子·乐论》)

(5)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於庙梁,宿昔而死。(《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动词“管”的“统辖、管理”,是基于“钥匙”义,由掌管钥匙引申而来。这里的意义变化机制,我们认为是“转喻”。“转喻”是基于相关性,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过渡。梁洁认为动词“管”的产生年代,大致是战国,并且其认为动词“管”是由乐器“管”直接引申而来,理据是“音乐的本质是处在教育与游戏之间的一种高尚的享受,由‘管’的教化功能,自然可以引申出‘管理、约束’意”[7],这种解释虽然看似合理,但细想主观臆测程度较大,没有由管的“钥匙”桥梁意义引申出“管理、约束”义的解释更合乎情理。

二、介词“管”的形成

上文已经提到“管”做虚词时,主要是做介词和连词。董秀芳指出,“汉语的介词是从动词语法化而来的,直到现代汉语中一些词还兼有动词和介词用法[8]。介词“管”主要有两种用法,一是可以与“叫”或“称”配合使用,以与“叫”搭配使用为常,其功能相当于介词“将”“把”,引进称谓的对象,可理解为“把…叫做…”,可以理解为对于某人或某事的一种处置,是“处置”类的一个次类,我们标记为管1,举例如下:

(6)我胜三大伯,是他老三,我还得管他叫叔叔?(清代小说《三侠剑》)

(7)上辈作官人,人管他称马大官人。(清代小说《小五义》)

(8)不但淘气,而且胆子还大,因为司马良管南侠叫大伯。(民国小说《雍正剑侠图》)

(9)燕凯听了一惊:嗯?他怎么管我叫甘虎哇?(民国小说《雍正剑侠图》)

(10)姐姐妹妹,有时管嫂子,也叫姐姐。(《1982年北京话调查资料》)

(11)农家自乐班,打我小时候就有,人们管这种娱乐叫“耍丝弦”。 (《1994年第1季度<人民日报>》)

上面的几个例子,介词“管1”后的NP都是定指(identifiable)成分,有定指的是对话双方能够把NP与语境中某个特定成分准确联系起来。NP可以是名词,如例(10)中的“嫂子”,可以是名词短语,如例(11)的“这种娱乐”,可以是人称代词,如例(6)(7)和(9)。

二是相当于介词“向”,引出动作的对象,经常与指人的名词、代词组合,放在动词前,我们标记为“管2”如下例:

(12)密道:“只要清新,管他借来自撰。”(民国小说《隋代宫闱史》)

(13)你可以管他要正规机构的检测报告。(网络语料)

(14)司机一般都很纳闷会停下来,俺就管他要一张当天的票。(网络语料)

(15)三闺女问爹:“这拖拉机,您管谁借的?”(《<市场报>1994年A》)

从语料显示的时间上来看,表处置的介词“管1”与引进动作对象的“管2”出现时间的相差不大,前者只是略早,出现的时间是清代,后者出现的时间是民国。二者存在什么关系,下文再作讨论。

关于动词演变成介词,何洪峰认为主要的机制是结构扩展(extension)和去语义化(desemanticization)(1)何洪峰详细论述了动词语法化介词的机制,认为两种机制“重新分析”和“类推”,以及四种机制“去语义化”“扩展”“去范畴化”和“销蚀”并不完全能解释动词介词化的事实。,前者指的是一个语言成分用于新语境时产生了新的语法意义(语境诱发的重新解释),后者指的是意义内容的消失(或泛化)[9]。从很多动词演变成介词的实例,我们得知,当一个动宾结构扩展成“V1+N+V2”式的连动结构,这就使得动词语法化为介词具备了结构基础。综合考察“管”的用法,上古时期,“管”普遍的用法都是名词,如,“乐器、姓氏(管仲、管夷吾、管子之类)、地名(管、蔡国名)”,做动词的不是很常见,此种使用格局一直延续到唐宋时期。动词“管+NP”的用例,都是一个VP结构,并没有出现连动结构,且“管”根据实际运用情况,大部分可理解为“负责、管理”等意义。如:

(16)子墨子其哀之,乃管酒块脯。(《墨子·备梯》)

(17)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史记·李斯列传》)

(18)又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汉书·食货志》)

(19)阵王书曰:阿奴本在金陵之日,地管伍拾余州。(《敦煌变文》)

动词“管”演变成表处置义介词“管1”,并且仅与“叫”经常配合使用,这样的用例大量出现在清代小说,形成结构“管+NP1+叫+NP2”,产生之初就具有专门用来表达称谓的功能,重新分析机制对该结构没有产生实质性的功能。不过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清代小说也存在这样一种结构“管着+NP1+叫+NP2”,也是与“管+NP1+叫+NP2”具有同等功能,两种结构同时使用,如下例:

(20)素来就是这等称呼:男人管着女人叫妈妈,女人管着男人叫大哥。(清代小说《七侠五义》)

(21)名叫沈幼吾,因他排在第七人,都管着他叫沈老七。(清代小说《九尾龟》

(22)却是自己徒弟改换了穿戴,又见大众管着他叫小太保。(清代小说《小五义》)

(23)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清代小说《红楼梦》)

“管着+NP1+叫+NP2”的结构,只有清代出现,在随后民国文献中已查无例证,而只保存了“管+NP1+叫+NP2”,这恰好说明在清代,“管”做介词多少还带有动词性,因为在此之前,依据语言事实“管着+NP”中的“管着”都是可视为动词“管”与体标记“着”的结合。而清代以后,“管着”的介词性功能逐渐被“管”取代,换言之,“管着+NP1+叫+NP2”结构中的动词性功能的“管着”在经过去体标记“着”过程,而重新分析为新的介词“管1”,并由此得到现实化。此种情形并没有出现在董秀芳论述“X着”介词化案例中,“着”成为一个词内成分,而是“管着”被一个功能相当的简单形式“管”所替代[10]。石毓智从时间一维性的角度来看待介词在连动结构中丧失了时间特征,即失去了跟体标记“了、着、过”搭配的特征,“管着”由于其具有时间性特征,在历时演变中,作为介词“管1”就不再与体标记“着”搭配[11]。

“管+NP1+叫+NP2”从清代到当代,都只以这一种结构出现,功能自产生之初就表称谓,至今一直未变。认真考察动词“管”的词义,多是“管理、约束”的引申义项,而动词“管”[+约束]义项,对其后面的“NP”具有较强处置性,这与在“管+NP1+叫+NP2”中的介词“管1”对“NP1”的处置性有着紧密联系,只是这种处置性没有动词义为“管理、管束”的“管”所具有的处置性强,我们认为这其中经历了一个“去语义化”的过程。

上文谈到介词“管”还有另外一种用法,就是相当介词“向”,主要是引进动作的对象,不过介词“管2”经常引进的是“受损者”,经常出现的句子是诸如“管X要…”或“管X借…”等。我们认为,这与表处置性的介词“管1”在概念空间上存在紧密联系。盛益民针对张定[12]关于汉语简接题元的概念空间的语义地图进行了修订,形成了如下的语义地图,而介词“管1”与“管2”的概念空间关系,正好是该图中的实框线所画[13]。

三、连词“管”的形成

引言部分介绍了王慧兰对连词“管”词性判断的观点,她认为“管”做连词的用法没有“管他”做连词用法的资格强,“管他”做连词是无标记的,而 “管”是有标记的[2]。通过检索现代汉语研究语料库查询系统,可知连词“管”的词频较低(如表1),与其功能相当的“不管”词频却远远高于连词“管”,这里存在明显的强弱竞争关系。

表1 含“管”字的连词的词频表(2) 此表数据源于北京语言大学的现代汉语研究语料库查询系统。

明显的强弱对比,是符合语言经济性原则,即功能相当的词汇,并不是并行不悖的,如果二者在实际话语中使用频度相当,那么二者在某些功能上存在差异。“管”与“不管”同为连词,几乎功能是一致的,所以在实际使用上会出现频度差异。

连词“管”的产生时代大致宋代,其连词用法一直沿用至今。如下例:

(24)头曰:“从他去住,管他作么?”(《五灯会元》)

(25)看成鼎内真龙虎,管甚人间闲是非。(《全宋词》)

(26)好在我每肝上的事,管他姓张姓李!(《二刻拍案惊奇》)

(27)我们兴高得紧,管你耐烦不耐烦…… (《二刻拍案惊奇》)

(28)老娘骂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喻世明言》)

(29)在村里的各种工作,只采用着简单化的工作方法,管什么都是一声命令。(《白浪河上》)

(30)管他搞好搞坏,这种习气,和社会主义四个大字本来不沾边。(《欲望启示录》)

(31)他一干活就眼红,管你张三李四,谁要不象他那样拼命干,登时就“训”。(《毛泽东之歌》)

(32)管她怎么骂,忙了几天,我们的绿肥总算播下去了。(《红花妹》)

从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管”作为连词需要和代词共现,如“他”“你”“甚”“什么”。有的是虚指代词,如例(25)(26)(28)(29)(31),在条件句中,这些虚指代词类似于傀儡主语(董秀芳[14])。有的实际上指代的上文的具体人或事物,如例(24)(27)(30)(32),而并不是如王慧兰指出的“虽然大家已经意识到‘管’作为连词必须和虚指代词共现,但相关研究仍然把它看作一个独立连词[2]。我们赞成王慧兰对“管他”语法化为连词性成分的分析,该文指出“他”由于虚指,逐渐丧失其意义,由于韵律的要求为了凑足音节而附着在“管”之后[2]。但这并不是排除“管”作为连词的充分条件,不然“管”与明显具有实际指代作用的“她”该如何分析。所以“管”作为连词不应该被质疑。

我们认为连词“管”与从动词“管”有着紧密关系,并没有经由“介词”演变而来。王慧兰认为,动词“管”由“管理、约束”义引申到表“在意、理会”义,后者已经具备心理动词的意味,不再包含某种实际的动作了,而更多的强调心理的想法[2]。由“动作动词”发展为“心理动词”,这一过程是受语言发展的主观化原则制约。这是动词“管”经过“去语义化”向连词“管”演变的因素之一。

结合学界对连词“不管”语法化分析,“不管”的连词化过程对“管”的连词化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首先,吴福祥认为,从时间上来讲,充当连词的“不管”当形成于唐五代,也就是说连词“不管”产生早于连词“管”[15]。其次,梁洁指出,连词“不管”的语用特点有“多面列举式”“混合使用”等[7],举例如下:

(33)不管他肯与不肯,备着花红酒礼,笙箫鼓乐,送上门来。(《初刻拍案惊奇》)[混合使用]

(34)这大圣,不管他死活,捽脱手,拽大步,径出了芭蕉洞。(《西游记》)[多面列举式]

(35)不管他是假是真,姑且试他一试。(《九尾鱼》)[多面列举式]

(36)军统可不管什么合作不合作,抗战刚开始,他就知道,军统在上海和武汉就照样秘密抓共产党。(《“花花公子”的晚节》)[混合使用]

仔细分析上面例子,我们可以发现,连词“不管”后面的条件多具有周遍义。 “不管”与“管”从形式上来讲是否定与肯定形式的对立,从逻辑上分析,“否定形式+周遍条件” 与“肯定形式+周遍条件”在真值上并没有差异,如“不管他是死是活”与“管他是死是活”。沈家煊也指出,在汉语中存在着肯定与否定的不对称现象,有的时候以肯定的形式表示否定的意义,而有的时候又以否定的形式表示肯定的意义,这就形成了一种不对称的现象[16]。为此,本文认为连词“管”产生是连词“不管”衍生形式。

四、余论

文章考察了名词“管”向动词“管”的演变,也探讨了动词“管”向表处置义介词“管1”演变问题,并且分析了表处置义的介词“管1”与引进受损者介词“管2”二者在概念空间的关系,文章还分析了连词“管”的形成问题,认为连词“管”是连词“不管”的衍生形式,并且认为心理动词“管”的意义“在意、理会”为连词“管”的形成提供可能。

文章存在的问题是,是否存在动词“管”重新分析为连词“管”的语言事实,如果存在,这与文章中的关于连词“管”是连词“不管”的衍生形式的观点产生抵牾,如何处理,还需要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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