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风》思想价值的演变及其独特性成因浅析

2020-02-25 02:08张鹏卜
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郑风郑国孔子

◎张鹏卜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048)

《郑风》共有21 篇,主要描述的是春秋时期郑地以爱情、交游题材为主的民间诗歌。郑地,即今河南郑州、荥阳、登封、新郑、新密一带。从诗歌数量上而言,《郑风》为国风之首;从诗歌内容上而言,再现了郑国年轻人对于爱情自由、大胆地追求;从诗歌特点上而言,呈现出清新奔放、率真淳朴、浪漫野性、真挚热忱、忧思悲慨、哀怨苍凉、乱离悲凉的色彩。[1]《郑风》对青年男女爱情的描述,在十五国风中较有代表性。然而,这种与众不同的思想价值呈现,一开始就受到了批判与误解。

一、《郑风》思想价值的演变

(一)春秋时期“郑声淫”的批判

学术界关于“郑声淫”的批判,多追溯至孔子。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关于国家的治理,孔子认为遵守礼乐制度即可国治,具体表现为:“实行夏人的历法,乘坐殷人的车辇,穿戴周人的服饰;音乐的演奏,采取《韶》和《舞》(武),远离郑人的音乐和花言巧语的小人。[2]在这里,孔子认为郑人的音乐就像巧言令色的小人一样,不利于国家的治理。同时,孔子在《阳货》篇中进一步表达了对郑声的厌恶,言辞犀利地将“郑声”与牙尖嘴利、伶牙俐齿颠覆国家的小人相提并论,因为孔子憎恶郑国的乐曲破坏了雅乐的典雅。[2]由于孔子对于郑声的厌恶及其原因,孟子认为是“厌恶花言巧语的小人,担忧其扰乱正义;厌恶能说会道的角色,担忧其影响公信;厌恶郑人的声音,担忧其毁坏正乐的雅正”[3]。再如荀子将郑卫之音与妖艳的容貌相提并论,“姚治之容,郑卫之音,使人之心淫”[4]。杂家认为郑国风俗传承商纣的淫辟,为亡国之音,就像“贪恋美色和靡靡郑卫之音,安于享乐,好似砍伐了本性的斧头”[5]。又如“社会黑暗、混乱则礼乐也变得烦琐,郑卫的声乐,是淫靡的音乐,是乱国和道德败坏的开始”[5]。此外,《礼记·乐记》也提及“郑卫之音是乱世的声音”[6]。

先秦时期,“淫”字语义较多,有浸淫,润泽之义;有久雨之淫之义;有过度、泛滥之义。从“郑声淫”中的“淫”字文本出发,其应当是指郑人的音乐形态不符合礼乐制度的要求,是一种不合礼的体现。也有学者视郑乐为新生的音乐[7],新生物当然与孔子的复古观念不相符,如明人谢肇淛提及“淫,是靡之义,是巧之义,即郑乐过尤尔不及,艳丽而缺少朴实的色彩”[8]。再如杜道明谈到“儒家学派重视中庸原则,即以‘度’为评价标准,符合‘度’,即是雅乐,是美的;不符合‘度’,即是淫乐,是丑的。因此,郑声就是淫乐,是丑的”[9]。

(二)两汉、两宋时期“郑风淫”思想价值批判的形成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家思想结合时代要求逐渐形成新的价值观念。班固基于维护统治的需要,对郑声进一步作出阐释与解读,认为“郑声淫”的淫字,当作“淫邪”之意,其依据来自郑国特殊的风土人情,即郑国的土地和百姓居住在山里,沐浴在谷中,男女混杂,不合礼制,因而郑国的音乐呈现出“邪僻”的特点。据此,班固认为郑声是淫乱之声。[10]其后,许慎模糊了“郑声”与“郑风”的区别,以郑声多描写女性的特点,将“淫”字语义解释为“男女声色淫乱”之义,进而建立了“郑风淫”的观点,“郑卫之音,使人淫逸也”[11]。

到了南宋时期,“郑风淫”思想经由朱熹再解读并推广。朱熹首先从国风的数量出发,认为国风中的淫乱之声主要是郑、卫二声,卫诗数量占《诗经》的三十分之九,其中淫乱之诗约为四分之一。郑诗数量虽占《诗经》的二十分之一,但其淫乱之诗约占七分之五;其次,从诗歌主体来看,卫诗多是男悦女之词,而郑诗多是女惑男之语;再次,从诗歌内容上看,卫诗多有刺讥惩创之意,但在郑诗中几无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萌。因此,与卫诗相比较,郑声更加地淫乱。[12]实际上,朱熹对于《郑风》诗歌的解读是建立在新的思想文化时代背景之上。从两汉到宋明,是中国思想史上重大的转折时期。宋代,程朱理学的形成,在思想上要求“存天理,灭人欲”;在伦理上,反对佛道学说,主张建构新的伦理道德,即“三纲五常”。在三纲五常中,朱熹极其重视“夫为妻纲”,并认为“节”是构成家庭式和谐伦理关系的基础。例如,朱熹崇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理念,因而将《郑风》中大胆地追求爱情的行为视为违反伦理道德的洪水猛兽。因此,有学者认为朱熹出于维护封建礼教的目的,用“存天理,灭人欲”的教条桎梏上古时代男女之间淳朴的情感,违背了诗歌的实际内涵。[13]

(三)明清时期“郑风”思想价值批判出现新的观点

明清时期,学者尝试跳出传统的汉学、理学经验来重新阐述《郑风》所蕴含的思想。然而,受制于特殊的时代背景,学者多从事于实证来解读《郑风》的文本。例如清人杨名时试图降低《郑风》中“淫”诗的数量,实现《郑风》非“淫”的目的。杨名时认为“郑声淫”的观念是建立在孔子未删除诗经的时候,现存的305 首《诗经》是经过孔子删定校正过的,而删定之前,郑卫淫乱的诗歌不可胜数,但经过孔子的删定,只存留不到十分之一二,这是因为孔子试图通过《诗经》警示后人,移风易俗,以史为鉴。[14]然而,关于孔子是否因“郑声淫”而删诗的史实,傅斯年提出不同的看法,否认孔子曾删诗。[15]与此同时,明人杨慎认为“郑声淫”的“淫”应为“过”的意思,雨水过多称之为淫雨,那么声音泛滥的音乐可称之为淫乐。因此,“郑声淫”是郑国音乐过于泛滥的缘故,并非郑诗都是淫诗[16]。

总而言之,明清时期,朱熹“郑风淫”的思想观念虽受到学者的质疑,但仍未能走出传统,形成新的见解。

(四)当代学者关于《郑风》思想价值的重构

时至今日,思想观念的开放,学术氛围的宽松,出土资料的丰富,促使学者对于《郑风》背后所蕴含的思想价值有更为客观、公正的解读。首先是关于孔子对《郑风》思想观念的重新阐释,赵雅丽基于《郑风》二十一首的编排顺序、内容题材,结合《孔子诗论》的内容,从诗和诗论的双重视角出发,对孔子的风俗教化思想作了初步探讨,认为孔子对于《郑风》所蕴含的政治伦理内涵和社会教化功能给予高度的赞扬和认同。如以《溱洧》为例,通过肯定赞美男女相悦、适时嫁娶的时代风尚实现社会政治教化;以“第九至二十篇(第十八篇除外)”为例,通过赞美恋爱情感和张扬自然之性,实现“纳俗于礼”的社会教化[1]。其次是提出《郑风》思想价值的积极因素,刘玉娥认为郑风与其他十四国风相比较,在突破礼教制约,追求自由开放方面,表现得更加明显,尤其是郑风诗歌内容所展现的对于婚姻爱情的追求和大胆表达,充分体现了郑国自由解放的时代精神。[17]再次,《郑风》是郑人传统习俗独特的展示,如司全胜认为郑人对婚姻爱情生活的重视,加之受传统商人化和宗教思想影响,形成“上巳节”这样的节令及其相关习俗。[18]

与此同时,随着学科的分类、术业专攻,学术界在《郑风》思想观念的研究解读,互相学习,渐渐提出了新的看法,如将郑乐看成是新的事物,将两周时期的雅乐看作是旧的事物,如段丽惠认为郑卫之音是一种新兴的民间音乐,其虽不符合礼制,却受到人们的广泛喜爱。[7]修海林认为郑声是一种流行于宫廷、富贵之家、娱乐场所的享乐之用的新兴音乐,其本质求‘色’倾向明显,与雅乐对立。[19]吴爱琴认为以“郑音”为代表的新乐挑战旧乐,是代表地方文化的新乐与周王朝礼乐文化的雅乐冲突,是时代变革的缩影。新乐对旧乐的挑战,具体表现在:一是郑音演奏形式上对雅乐的突破;二是郑音效果上对雅乐的破坏;三是郑音内容至淫,违背礼乐教化功能。[20]至于郑乐作为新乐的音律特征,可根据近年来出土的遗物予以论证,如从郑国祭祀遗址出土乐器组合可知郑乐之美,美在高音多而声清澈,旋律流畅且节奏明快。[21]旧事物的灭亡和新事物的产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反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如崇尚“克己复礼”的孔子对于“郑风”的批判。

二、《郑风》思想价值的独特性成因浅析

《郑风》思想价值的独特性何以表现得与众不同、奔放大胆,张启成、付星星认为是由于郑人的风俗较少受“封建礼法”的束缚。[22]如《左传·桓公十五年》载“祭仲专,郑伯患之,使其婿雍纠杀之,将享诸郊。雍姬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23]可知当时郑人的婚姻制度还保留原始的一面,并未受“从一而终”婚姻伦理束缚。又《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载:楚伐宋救郑后,“郑夫人芈氏氏、姜氏劳楚子于柯泽,楚子使师绪示之俘馘。君子曰:‘非礼也,妇人送迎不出门,见兄弟不逾闭,戎事不迩女器。’”[23]君子曰一句大概是儒家学者奉行孔子“微言大义”,以“女子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伦理角度斥责女子抛头露面的行为。再如战国时期,宋人宋玉年轻时曾游历溱、洧两河流域的郑地,其地风尚女性在春末夏初结伴出游,采集桑叶。[24]表明郑地女子言行较为自由。为何郑国会较少受礼法束缚,学者大致持三种观点:一是郑国建立时间较晚,即在西周王朝灭亡之际,东周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际;二是郑地的地域环境总体上处于山水险阻之地,不适合农业发展;三是郑国处于各国交通中心点,受益于此,经济繁荣,进而影响了道德风尚。其中第三点可以简单概括为“商业风气说”,此说源于清代魏源。

魏源认为郑、卫所在地的三河是天下的都会,卫都在河内,郑都在河南。两地商业贸易繁荣,市场集市发达,财富聚集,进而形成声色犬马的享乐主义风尚。[25]从地理位置上看,郑国位于春秋各国通衢之处,西有东周王室,北有晋、卫,东有鲁、宋,南有荆楚。郑地居中的地理位置所产生的区域优势,容易促使商业的发展。经济决定文化、商业的繁荣,易带来思想文化和社会心理的变化,如司马迁提及战国时期“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厚富也”[26]。魏源认为“赵女、郑姬”追逐富贵声色的现象表明郑地风俗浮华喧嚣。魏说虽引自司马迁,但司马氏认为人们本性拜金逐利,并非郑地特例,例如其在论述各地风俗时提到秦、鲁、巴蜀等地好农而重民,三河、陈、宛等地好农之外崇尚商贾,齐、赵则更仰赖商贾[26]。司马氏稍后的桓宽在论各地风俗时,以赵地为商业浮华之地,民风好淫,奢靡,不重视农业,享乐主义、拜金主义盛行;郑地为耕稼淳朴之地,民风好稼穑(韩承郑地)。[27]

此外,班固在《汉书·地理志》推论郑风淫的原因是因为“土狭而险,山居谷汲,男女亟聚会,故其俗淫。”班固与桓宽皆不认为郑地商业繁荣,但前者认为郑地自然环境不宜耕种,后者却认为郑地适宜耕种。从地形上看,郑地恰好处于环嵩山地区,多低山、丘陵,间以谷地、盆地,海拔多在600 米—800 米,部分地段在800 米以上,如登封市所在地山势巍峨、雄伟高峻,是嵩山主脉。[28]较为封闭山水相间的地理环境单元,一方面因不适合农业发展,为求生存,反而迫使郑人发展商业;另一方面,闭塞的环境可以保留更多的传统风俗,而郑地传统风俗淳朴,缺少礼教束缚。因此,关于《郑风》思想价值的独特性何以与众不同、奔放大胆的解释,在商业浮华说、地理环境之外,还需考虑郑地风俗的历史背景。

《郑风》思想价值的与众不同、奔放大胆,不是因其纵情声色,而是民间风情的自我展示。究其原因,可能与前文提及的第一条“郑国建国时间较晚”有关。春秋时期,郑国的建国基础不同于其他国家,郑人作为移民国家,是西周灭亡,周王室风雨飘摇之际,从陕西关中地区迁徙至河南溱洧流域,国、野二元传统较为薄弱,与贵族集团以外的其他族群关系比较灵活。因此,其贵族一方面排距地方文化的传统,一方面却对民间文化持开放的态度。[29]郑地,曾为黄帝都邑所在,据《水经注·洧水注》载“洧水又东经新郑县故城中,《帝王世纪》云:或言县故城有熊氏之墟,黄帝之所都也,郑氏徙居之,故曰新郑”[30]。

同时,郑国建国之前,生活在溱洧两河流域的是虢人和郐人。据《国语·郑语》载:史伯为郑桓公迁徙地的选择出谋划策时提及,“济、洛、河、颍之间乎!是其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是皆有骄侈怠慢之心,而加之以贪冒。君若以周难役之故,寄孥与贿焉,不敢不许。周乱而弊,是骄而贪,必将背君,君若以成周之众,奉辞伐罪,无不克矣。若克二邑……前华后河,右洛左济,主芣、騩而食溱、洧,修典刑以守之,是可以少固”[31]。虢、郐二国亦历史悠久,相传为祝融之后。二国虽被郑国所灭,但其传统风俗和思想价值观念却保留下来了,并潜移默化影响着郑人,如修海林认为“郑风”的原生形态是民俗活动中的风歌谣曲,是虢、郐之地产生的久远的风歌。因此,郑国文化和思想价值呈现出复杂而又崭新的气象,古韵与时尚并存,礼法与自由通行,那么,《郑风》思想价值变得与众不同、奔放大胆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结语

综上所述,从先秦时期到两宋时期,关于《郑风》的阐述与解读,是学者基于自己的思想价值体系,结合时代的背景要求,形成自己的评判标准和思想价值解读观。《郑风》思想价值的批判,不仅经历了从“郑音淫”到“郑风淫”的演变,其“淫”的字义也从“过而不及”演变成“淫邪”,批判否定的意味日渐浓厚。虽然明清时期学者试图恢复《郑风》的本来面貌,但在时代的枷锁下,未能突破传统价值观的批判。直到当代,时代的发展,百花齐放和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的形成,思想观念的开放和多元化,学科体系的建立与完善,促进学者从其产生的时代背景出发,最终恢复并重构了《郑风》思想价值的本来面貌,即《郑风》的风俗教化思想;《郑风》所展现的青年男女突破礼教束缚,追求自由幸福婚姻时代精神;《郑风》思想的古雅与时尚并存,是新事物取代旧事物的抗争。一方水土一方人,《郑风》之所以如此与众不同、奔放大胆,是因为春秋时期,郑地自有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历史环境和经济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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