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泰米尔文、汉文双语碑铭增补考*

刘震

1956年，在泉州南门伍堡街民房内发现一泰米尔文、汉文双语石碑。石碑材质为白花岗石。“吴文良先生发现此碑时，它已破损断裂为二段。”(1)吴文良原著，吴幼雄增订：《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北京：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460页。为方便起见，本文沿用吴文良的图片编号，将这两段碑铭标记为D10.1和D10.2。D10.1高32厘米、宽55厘米、厚11厘米，D10.2高32厘米、宽66厘米、厚11厘米。D10.1阴刻六行泰米尔文，其下一行汉字；D10.2阴刻五行泰米尔文，其下一行汉字。两段碑铭破裂的边缘均被刨磨过（见图1）。此碑在发现的当年就被移至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保存。(2)数据主要据《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第460页，但D10.2的宽度没有采用书中所报的55厘米，而依据了［日］辛嶋昇：《十三世紀末における南インドと中国の間の交流——泉州タミル語刻文と元史馬八児伝をめぐって》，载榎博士頌寿記念東洋史論叢編纂委員会編：《榎博士頌寿記念——東洋史論叢》，东京：汲古书院，1988年，第81页。Subramaniam（T.N.Subramaniam，“A Tamil Colony in Medieval India”，in R.Nagaswamy ed.，South Indian Studies，Madras：Society for Archaeological，Historical and Epigraphical Research，1978，p.3）和余得恩（［美］余得恩：《泉州印度教石刻艺术的比较研究》，王丽明译，载《海交史研究》2007年第1期，第21页）报出的宽度为65厘米。

图1 《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第460页的D10.1—2的照片

汉字部分，吴文良录为“經山矩師無理籍日囗通日智和路”。(3)《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第461页。这是由右向左书的读法。书中还提出的由左向右书的读法，但据新获材料，这种读法不成立。一些学者试图解读这句文字，但终不得要领。(4)沈丹森采取了由左向右书的读法，并做了英译，见Tansen Sen，Buddhism，Diplomacy，and Trade.The Realignment of Sino－Indian Relations，600－1400．Asian Interactions and Comparisons.Honolulu：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 and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3，pp.228－229。余得恩采取由右向左书并且循环的读法，认为是施建者名字的音译，见［美］余得恩：《泉州印度教石刻艺术的比较研究》，第22—23页。李俏梅亦采取由右向左书的读法，用闽南语作了音写，见Risha Lee，Constructing Community：Tamil Merchant Temples in India and China，850－1281，New York：Columbia Univresity，2012，p.162，n.73。

1978年，Subramaniam对该碑铭的泰米尔文部分作了首次解读。不过，他并没有指出碑铭图片的来源。根据其文中（第8、第9页之间）所附照片，似乎是从吴文良所著《泉州宗教石刻》1957年初版中的图版(5)吴文良：《泉州宗教石刻》，考古学专刊（乙种第七号），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年，图页第85页，补图1、2。该书中，D10.1—2的排版比较局促，照片的左边缘被切除。这也导致了D10.2的左边，也就是石碑断口处，较之《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第460页的图版，每行缺失1.5个字母。辗转复制而来。此图版的两段的边缘缺损益多，因此，他认为泰米尔文部分每行丢失了一至二个字母（见图2）。(6)T.N.Subramaniam，“A Tamil Colony in Medieval India”，in R.Nagaswamy ed.，South Indian Studies，Madras：Society for Archaeological，Historical and Epigraphical Research，1978，p.3.较之《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第460页的图版，D10.2的左边缘每行缺失2个字母。对于所书文字，他觉得乃是非母语者所为，书写非常糟糕。(7)T.N.Subramaniam，“A Tamil Colony in Medieval India”，in R.Nagaswamy ed.，South Indian Studies，Madras：Society for Archaeological，Historical and Epigraphical Research，1978，p.6.

图2 Subramaniam文章中所用D10.1—2图版(8)Guy沿用了此图，见John Guy，“The Lost Temples of Nagapattinam and Quanzhou：A Study in Sino－Indian Relations”，Silk Road Art and Archaeology，Vol.3，1993/94，Fig.27；John Guy，“Tamil Merchant Guilds and the Quanzhou Trade”，in Angela Schottenhammer ed.，The Emporium of theWorld MaritimeQuanzhou，1000－1400，Leiden et al.：Brill，2001，Fig.1.（D10.1下缘和D10.2上缘的孔洞似乎为文件夹的压痕）

他的释读如下:

Subramaniam将塞种历1203年换算成公元1281年，把Chitrā解读为第5日，把Tavachchakkaravarttika！解读为“苦行（泰米尔语:tava、梵语:tapas）转轮王（泰米尔语:chakkaravartti、梵语:cakravartin）”，是Sambandha－p－perumā！的别名。(10)T.N.Subramaniam，“A Tamil Colony in Medieval India”，in R.Nagaswamy ed.，South Indian Studies，Madras：Society for Archaeological，Historical and Epigraphical Research，1978，pp.16－17.Sambandha［r］是四位泰米尔圣人和湿婆信徒中的一位，(11)Risha Lee，Constructing Community：Tamil Merchant Temples in India and China，850－1281，New York：Columbia Univresity，2012，p.162，n.75.perumā！意为“大”，用来礼敬毗湿奴。(12)同上。李俏梅认为，名字里同时表达对湿婆和毗湿奴的崇拜，亦是寻常。另见，［美］余得恩：《泉州印度教石刻艺术的比较研究》，第22页。这是一个很寻常的泰米尔名字。(13)Risha Lee，Constructing Community：Tamil Merchant Temples in India and China，850－1281，New York：Columbia Univresity，2012，p.163.Subramaniam认为这是一位印度教湿婆派的上师。Cekacai为忽必烈汗，或者其子。(14)T.N.Subramaniam，“A Tamil Colony in Medieval India”，in R.Nagaswamy ed.，South Indian Studies，Madras：Society for Archaeological，Historical and Epigraphical Research，1978，pp.16－17.如此说来，就是一位神职人员奉旨建立了一座湿婆庙。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的释读被视作圭臬，比如，Guy、(15)John Guy，“The Lost Temples of Nagapattinam and Quanzhou：A Study in Sino－Indian Relations”，Silk Road Artand Archaeology，Vol.3，1993/94，pp.298－299；John Guy，“Tamil Merchant Guilds and the Quanzhou Trade”，in Angela Schottenhammer ed.，The Emporium of theWorld Maritime Quanzhou，1000－1400，Leiden et al.：Brill，2001，pp.295－296.Chritie、(16)Jan Wisseman Christie，“The Medieval Tamil－Language Inscriptions in Southeast Asia and China”，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Vol.29，No.2，1998，p.266.沈丹森、(17)Tansen Sen，Buddhism，Diplomacy，and Trade.The Realignment of Sino－Indian Relations，600－1400，Asian Interactions and Comparisons，Honolulu：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 and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3：p.228.余得恩(18)［美］余得恩：《泉州印度教石刻艺术的比较研究》，第21—23页。等学者。

虽然余得恩获得了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内碑铭原件照片，(19)同上，图146。通过与图6复制品照片的比对，该图很有可能是原件的彩色照片。根据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提供的信息，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日前在提升展览，展品装箱封存，该原件无法拍摄。因此条件所限，只能使用余得恩的图片。但他在论文中仍盲目地跟从了Subramaniam提供的信息和释读，只是补充道:“至于中文，因为‘籍’字能在两块石刻的边缘对接起来，因此估计没有缺失汉字。”(20)T.N.Subramaniam，“A Tamil Colony in Medieval India”，in R.Nagaswamy ed.，South Indian Studies，Madras：Society for Archaeological，Historical and Epigraphical Research，1978，pp.3－9.［美］余得恩：《泉州印度教石刻艺术的比较研究》，第21页。

1981年，斯波义信访问厦门大学期间，让松浦章拍摄了碑铭的实物照片（见图3、图4），并提供给了辛嶋昇。根据这份照片及图1，辛嶋昇与Subbarayalu合作，补全了Subramaniam所认为的缺失的字母，修订了Subramaniam的释读(21)［日］辛嶋昇：《十三世紀末における南インドと中国の間の交流——泉州タミル語刻文と元史馬八児伝をめぐって》，第77—82页；Noboru Karashima，“Tamil Inscriptions in Southeast Asia and China”，inAncient and Medieval Commercial Activities in the Indian Ocean：Testimony of Inscriptions and Ceramic－Sherd：Reportof the Taisho University Research Project，1997－2002，Tokyo：Taisho University，2002，p.16；Noboru Karashima＆Yellava Subbarayalu，“APPENDIX IAncientand Medieval Tamiland Sanskrit Inscriptions Relating to Southeast Asia and China”，in Hermann Kulke，K.Kesavapany＆Vijay Sakhuja eds.，Nagapattinam to Suvarnadwipa：Reflections on the Chola Naval Expeditions to Southeast Asia.Singapore：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2009，pp.287－288.。

图3 辛嶋昇1988年文章所用D10.1—2图片

图4 Karashima 2002年所用D10.1—2图片

他的修订主要针对一些专有名词，比如:Tavaccakkaravarttika！改作Tavaccakkaravattika！，Ud.aiyār TrukkadalīSvaram Ud.aiya－nāyin-ār改作Ud.aiyār Tirukkān-iccuram Ud.aiya－nāyan-ār。他认为Tirukkān-iccuram是这座湿婆神庙的名称，(22)Noboru Karashima，“Tamil Inscriptions in Southeast Asia and China”，inAncientand Medieval Commercial Activities in the Indian Ocean：Testimony of Inscriptions and Ceramic－Sherd：Report of the Taisho University Research Project，1997－2002，Tokyo：Taisho University，2002，p.16.Cekacai很可能为“薛禅汗”——忽必烈汗。(23)［日］辛嶋昇：《十三世紀末における南インドと中国の間の交流——泉州タミル語刻文と元史馬八児伝をめぐって》，第82—83页；Noboru Karashima，“Tamil Inscriptions in Southeast Asia and China”，inAncient and Medieval Commercial Activities in the Indian Ocean：Testimony of Inscriptionsand Ceramic－Sherd：Reportof the Taisho University Research Project，1997－2002，Tokyo：Taisho University，2002，p.16。Subbarayalu进一步提出，Tirukkān-iccuram中的kān-即是大元皇帝的称号“汗”。也就是说，这座寺庙以所在地君主为名。这一习俗，在当时的泰米尔地区非常普遍。(24)Subbarayalu于2020年6月16日的电子邮件。从其释读的有:吴幼雄、(25)《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第461页。李俏梅、(26)Risha Lee，Constructing Community：Tamil Merchant Temples in India and China，850－1281，New York：Columbia Univresity，2012，pp.162－165.Shulman。(27)David Shulman，Tamil，A Biography，Cambridge，M.A.＆London：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6，p.152.

有意思的是，很多中文论文提到，斯波义信也曾有一份释读，(28)例如，《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第461页；王丽明：《泉州印度教石刻研究回顾与思考》，载《海交史研究》2016年第1期，第135页。余得恩明显受了中文论文的影响，竟弃辛嶋昇的释读而取所谓“斯波义信1981年出版的翻译”，见［美］余得恩：《泉州印度教石刻艺术的比较研究》，第22页。但辛嶋的文中只字未提。(29)［日］辛嶋昇，《十三世紀末における南インドと中国の間の交流——泉州タミル語刻文と元史馬八児伝をめぐって》，第77—78页。估计中方从斯波义信那里得到的释读，只不过是斯波氏求教于辛嶋氏所得之非正式的译文，且在文本传递中发生了错讹。这份释读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神庙建造者Sambandha－p－perumā！的身份被认定为“港主”。(30)《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第461页；［美］余得恩：《泉州印度教石刻艺术的比较研究》，第22页。由此引发了无可稽考的联想:一位旅居泉州的泰米尔商人施建此庙。这一联想贴合了《诸蕃志》“南毗国故临国”条中的一处记述，“其国最远，番舶罕到。时罗巴智力干父子，其种类也，今居泉之城南。”(31)［宋］赵汝适著，杨博文校释：《诸蕃志校释》，中外交通史籍丛刊12，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67—68页。值得注意的是，“智力干”是一个音译词。和泉州本地所传蒲寿庚之婿造印度教神庙（番佛寺）之逸事。(32)吴文良：《泉州宗教石刻》，考古学专刊（乙种第七号），第59页：“我们在泉州回族清源金氏家谱中发现一段记载：‘……元政衰，四方兵起，国令不行，其（蒲寿庚）婿西域人那兀纳袭作乱，即乔平章宅，建番佛寺’。”也有可能，那兀纳是蒲寿庚女婿的名字。蒲寿庚掌管泉州舶司大权数十年。蒋颖贤：《印度婆罗门教及其传入泉州》，载《海交史研究》1980年（总第2期）第39页所引周密《癸辛杂识》所言：“泉州有巨贾，南蕃回回佛莲者，蒲氏（传为蒲寿庚）之婿也，其家甚富，凡发海舶八十艘。”对照这两处记述，那兀纳与佛莲应该不是同一人。前者也不一定信仰伊斯兰教。吴文良所发现的家谱材料，为辛嶋昇多次引用，见［日］辛嶋昇：《十三世紀末における南インドと中国の間の交流——泉州タミル語刻文と元史馬八児伝をめぐって》，第85页；Noboru Karashima，“Trade Relations between South India and China During 13th－14th Century A.D，”Journal of East－West Maritime Relations，Vol.1，1989，p.72；Noboru Karashima，“Tamil Inscriptions in Southeast Asia and China”，inAncientand Medieval Commercial Activities in the Indian Ocean：Testimony of Inscriptions and Ceramic－Sherd：Report of the Taisho University Research Project，1997－2002，Tokyo：Taisho University，2002，p.16；但吴幼雄在《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中却将其删去了，可能是觉得《清源金氏家谱》的可信度比较低。有关该家谱的真实程度，可见杨钦章：《泉州印度教雕刻渊源考》，载《泉州文史》第6—7辑，1982年，第91页；亦载《世界宗教研究》1982年第2期，第88页。

辛嶋昇的释读，可以说是目前的定本。基于图1，(33)Risha Lee，Constructing Community：Tamil Merchant Temples in India and China，850－1281，New York：Columbia Univresity，2012，p.261，Fig.4.11.李俏梅对碑文的转写又做了修饰。当然这些修饰多与不同的转写系统有关，以及对元音a长短音的不同理解。不过，她把Tavaccakkaravattika！改作了Tavaccakkaravakitikal。幸好，这一改动并未影响她对该词的理解。(34)同上，p.163，n.74。她还认为，Sambandhapperumā！是施建寺庙的商人的名字。这个“（苦行）转轮王”可能是商人的头衔。但她同时又提到，这是一个被大元皇帝经常使用的头衔。(35)同上，p.164。

虽然李俏梅未能深入探讨“转轮王”这个称号与蒙元帝国的关系，笔者还是由此想到了一个新的解读方法。铭文的倒数第三、第二行，Campantapperumā！ān-a、Tavaccakkaravattika！、Cekacaikān-这三个名词以阳性体格的形式并列出现。既然前面两个可以作为同位语，那么为何不可将后面两个视作同位语，即“苦行转轮王Cekacai汗”？这样Campantapperumā！ān-a就是一个没有头衔的名字了，既可以是神职人员，也可以是商人。

此外，笔者提议将日期，Citrā日理解为当月的第14日。因为Citrā是二十八宿的第14位。

关于这块碑铭，这里有必要梳理一下相关的图片资料。吴文良、Subramaniam、余得恩、李俏梅使用的是图1、2的照片。辛嶋昇、Subbarayalu使用的是图3、4的照片。此外，还有图5和图6的照片。图6是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的D10.1—2的复制品。与之相较，图5的文字刻画更加流畅，应该是余得恩摄于厦门大学的石碑原件。然而，这两幅图中的碑铭，石质粗糙，阴刻的文字并不清晰，汉字尤其模糊不清。(36)仅能勉强辨得D10.2中的“山”“師”“籍”三字和D10.1中的“日”“和”二字。D10.2中，尚有一四点水与一“圭”字，似乎均为偏旁。据此根本无法得出图1、2中如此清晰的黑白图像。笔者推断:（一）图1极有可能是照相底片作了修饰的结果；（二）甚至也有可能在某个特定时段里，碑面的阴刻被刻意描画过。(37)这块碑是在民宅里被发现的。当时，宅主拿它作为收藏品还是日用品，目前已不得而知了。其断口的打磨痕迹，也说明了它的原始状态曾被人为改动过，甚至不止一次。Subbarayalu在2020年6月16日的电子邮件中告知，斯波义信当年所见碑文确实被朱色勾勒过。不管是何种修改，都会让Subramaniam这位母语者觉得碑铭内的泰米尔文字书写拙劣。

图5 余得恩文章中的图146

图6 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所藏D10.1—2的复制品

较之图5、6，图3中的碑面显得光滑，阴刻更深，似乎证明了1980年代石碑的状况与笔者的第二种推断相符。不过，图3、4的汉字部分似乎如图5、6一般难以辨认。我们应该注意到:（一）辛嶋昇舍弃图1或者图2，而利用图3、4，来识读泰米尔文；（二）斯波义信和辛嶋昇竟然完全没有处理这行汉字。这应该说明，辛嶋昇对图1、2是不信任的。真实状况下，D10.1—2的汉字部分是无法识读的。(38)目前石碑可能又恢复了原初的状态。

直到2019年，在伍堡街附近、俗称“番佛寺”的遗址（图7）出土了第二块泰米尔、中文双语碑铭，因其形制、字体、石材与第一块碑铭类似，第一块碑铭的解读也有了新的进展。

图7 2019年出土的第二块泰米尔、中文双语碑铭(39)福建博物院、泉州市博物馆、泉州市文物保护研究中心撰：《泉州番佛寺遗址考古勘探简报》，载《福建文博》2020年第1期，第18页，图6。

这块碑铭上，泰米尔文字共有四行，第五行是中文（图7）。泰米尔文部分由Yellava Subbarayalu解读，由沈丹森（Tansen Sen）译成英语，其意如下:

“敬礼诃罗！让世界富有、降雨丰沛、真信者富有，唯有湿婆派的道路繁荣昌盛，让洁白的圣灰超越一切！”(40)“Obeisance to Hara.Let the world prosper，rains abound；the true devotees prosper；the good Saivite path only flourish；and let the holy white ash excel ever.”

中文部分可以读出:“開山祖師蔗哇籍加那日智和尚”。(41)汉字碑文的识读，得到了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的许全胜先生的帮助，在此深表感谢！这一释读，一方面借助了D10.1—2的汉文部分来锚定几个汉字与偏旁，(42)参见本文注释。另一方面可以印证这两段汉文是相同的。

这段铭文只有从右向左读，才有意义。“开山祖师……和尚（upādhyāya）”完全是依照汉传佛教的习俗，将一座寺院或者一个宗派的奠基人，称作“开山祖师某某和尚”。

“蔗哇”应该是“爪哇”（Java），属今印度尼西亚地域。 《岛夷志略》称“爪哇即古阇婆国”。(43)［元］汪大渊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中外交通史籍丛刊3，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9页、第161页注1。直到宋代，该地仍称“阇婆”。自元代，“爪哇”之名称方见诸于汉籍。而“蔗哇”之称应该发生在“阇婆”与“爪哇”之间，是Java最早的汉字音译。(44)“爪哇”一名初见于《岛夷志略》。据苏继庼所列汪大渊年谱简表，汪大渊于公元1330年由泉州第一次浮海，于1349年冬完成《岛夷志略》。见［元］汪大渊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第10页。

“加那日智”或许可以还原成梵语Karṇāris＇rī，Karṇāri是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的英雄“阿周那”的别称。(45)“智”用于汉字音译，并非孤例，参见文本注释。在元代，番僧名多带有后缀。这可以是一位印度教信徒的名字。

至于铭文中所用之“籍”字，这是汉地之俗，但很难断定“籍”字是指原籍还是客籍，该字意欲表明“蔗哇”是一国还是一地。

无论汉文史料，(46)［宋］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中外交通史籍丛刊16，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86页，“三佛齐国”条；［宋］赵汝适著，杨博文校释：《诸蕃志校释》，第54页，“阇婆国”条。还是爪哇当地的碑铭资料，(47)Jan Wisseman Christie，“Texts and Textiles in‘Medieval’Java”，Bulletin de l＇E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Tome 80，1993，pp.181－211；“The Medieval Tamil－Language Inscriptions in Southeast Asia and China”，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Vol.29，No.2，1998，pp.239－268.皆足以证明该地是连接印度南部和我国南部的交通枢纽，是重要的贸易中转站，也是泰米尔人的海外聚居地之一。这位加那日智和尚来自爪哇，但不排除他是当地的泰米尔人。旅居泉州的泰米尔商人，就近将他请来主持这座印度教的寺院，也是合情合理的。

综上所述，如果我们重新回顾D10.1—2这块包含了很多历史信息的双语碑文，可以得知:

立碑年代是公元1281年。

寺庙的名称为Tirukkān-iccuram，是一座湿婆寺。

施建者是Sambandhapperumā！，他极有可能是一位旅居泉州的泰米尔商人。

该寺庙的建造，据称是得到了元朝皇帝Cekacai（可能是忽必烈）汗的许可(48)李俏梅认为，一块类似题材的碑铭，如果当地君主的年号缺失，是令人震惊的。因此，该碑铭用“苦行转轮王”来“加冕”施建者，以此套用此类碑铭的固定格式，见Risha Lee，Constructing Community：Tamil Merchant Temples in India and China，850－1281，New York：Columbia Univresity，2012，p.164。而笔者认为，“苦行转轮王”可以修饰大元皇帝，大元皇帝的年号不一定非要嵌入泰米尔的碑文中。唯此一项，其他作为基本要素的时间、施建标的、施建者、当地君王的名讳、寺院的主人，一应俱全。。

该寺庙的住持，是来自爪哇的加那日智和尚。

旅华商人出资，旅华僧人开山建寺，在泉州并非鲜见，比如《诸蕃志》:“雍熙间有僧啰护哪航海而至，自言天竺国人，番商以其胡僧，竞持金缯珍宝以施，僧一不有，买隙地建佛刹于泉之城南，今宝林院是也。”(49)［宋］赵汝适著，杨博文校释：《诸蕃志校释》，第86页。该书第88页注6将南毗国商人时罗巴、智力干父子与宝林寺联系起来。

两块石碑，时隔半个多世纪分别重现于世，终成完璧。而其所提及的那座消失的湿婆寺院——据近百年来的多种考证，其石质构件散落在泉州各地。(50)相关文献综述，可见王丽明：《泉州印度教石刻研究回顾与思考》，载《海交史研究》2016年第1期，第122—136页。至于那座寺院，其设计图样、建造工匠、建筑材料究竟来自哪里，尚不得知。本文只能为“爪哇说”(51)此说代表者为杨钦章，见杨钦章：《泉州印度教雕刻渊源考》，载《泉州文史》第6—7辑，1982年，第98—99页；《世界宗教研究》1982年第2期，第94—95页。提供一个新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