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探缘

2020-02-24 07:13李育善
美文 2020年3期

李育善

探缘

丹江源头的黑龙口豆腐被省城西安人看好。这里的大豆生长期长,水质好。有人去商洛,准会撂下一句:“捎二斤黑龙口豆腐,四斤豆腐干。”

56岁的余惠民,脸红里透黑,黑龙口秦岭铺人。他就生在豆腐世家。祖上是明末清初从湖北的枣阳逃难到这里的。来后发现这儿的大豆很好吃,就用优质的大豆做豆腐,开起了豆腐坊,生产豆腐、豆腐干、豆腐皮,这个手艺就一代一代传授下来。

1978年,他初中毕业就跟着父亲学做豆腐。他人勤快,也肯动脑子,不久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豆腐能人。

他以商州独特的浆水点豆腐,以花椒、小茴、大茴、酱油等为佐料,经过数十道工序,制作精细,风格独到,有“卤三水,晾百日”之说,做法上比一般豆腐有独到之处:一是点工独特。必须点过三遍卤水,这样豆腐才不老不嫩,恰到好处,这才能倒入小屉成型;二是压上小磨扇挤出水分,这样制作的豆腐干口感劲道;三是晾功要到位。把豆腐干铺在竹筲箕内,挂在屋檐下晾晒,阴干。晾过一次,用淡盐水卤点一次,之后再晾,晾过再卤,反复三四次,才完成。他的豆腐干柔韧劲道,清香爽口。

他自己富裕了,也不忘带动周围的父老乡亲。2005年,在政府支持下,他组织当地30多户农民成立了豆腐加工协会,生产10多种豆腐产品。协会还帮助邻近几个村子,130多农户从事豆制品加工,年产豆制品150多吨。

2006年,他的黑龙口豆腐干还参加了咸阳农副产品展销会。2011年11月,他的产品荣获了第十八届杨凌农高会后稷奖。

四十多年来,他把这一传统手艺广泛传授,先后成立协会、办培训班、发放宣传资料,带动更多的人从事豆制品加工。这一产业已经成为这个镇子的支柱产业。他和协会会员年创造产值超过了500万元。他成了镇上有名的勤劳致富先进,是市里面的“科普示范带头人”,也是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项目——黑龙口豆腐干的传承人。

韩峪川和黑龙口是同一方向的大川,中间隔了一条山脉,韩峪川河跟丹江平行向东流去。到了洪门河处拐了个弯,流入丹江。水流长在二三十公里。

早上,知了叫得正欢时,我们从牧护关的胡村沿胡韩路(胡村到韩峪川)去韩峪川。黑龙口和牧护关合并,因商於古道和韩愈路过留下“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诗句的缘故,镇名叫成了牧护关。到麦秸沟,见楼房门口有两位老人在吃早饭。女的很热情,赶忙放下饭碗,找凳子,男的瘦窄脸,端着比头大的洋瓷碗,半碗稠糊汤,一边是咸菜,他也站起来让座。男的叫寻发亮,70岁,说这个沟垴有个麦秸寺,沟也就叫这名了。庙里原来有个和尚,后来走了。女的说楼房是这几年盖的,土房被下雨溜坡拥了。人把地看的贵重,盖房多在山坡跟斩房基。儿女都打工去了,只有十一岁的孙子在家。祖上是从山西先迁到洛南的窨川,才由那里搬过来的。老先人在朝中做过大官,犯了事儿躲到商洛山中。老先人的墓地就在里程村,有个碑子都倒了。那碑一面一半是“山清水秀”,另一边是“水秀山清”。

他家门口的小河对面改河修地,有近百亩,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动全公社社员大会战时修的。他家院子一棵枣树,也有二十多年,女的用手比划结的枣有火柴把长,枣树是从房后面崖上挖回来栽下的。女的笑着说:“到七八月里了,来吃枣哦。”

离开老寻家,沿小河边的水泥路进沟,见一户人家房山豁(房山墙)有一片地里种着宽叶开紫花的植物,小贾说是白芨。正好从屋里出来一位老人,个子不高,长脸,厚嘴唇。他是闵家沟二组的人,叫寻智印,69岁,他说:“这都是从山上挖的白芨栽的。种苗子,得长三年,今年是一苗,明年就分成两三苗了,逐年增加一半苗子哩。一亩地下来湿湿能收成千斤。去年连苗子带根,一斤就100多塊。网上说一亩最高要卖20多万哩,少也在十几万哩。”我惊奇这深山沟老人也知道网呀。老人厚厚的下嘴唇沾着烟,吸了一口,说:“山阳人来,这一块地里的给6万,没卖,咱还要发展哩么,这是野生的,价贵,人工的一斤才五六十块。”老人说一亩来地,头三年都挣了10多万。他还组织邻居一块去挖白芨,现在已有十来户靠栽白芨都脱贫了。他漠然一笑,指着说:“坡里的地全退耕了,栽了核桃、板栗。山上连一颗庄稼都没有。咱得把土保住,把水养好么。”

我们上到山顶平台上,一眼望去成片成片的小白花,像野菊花,蜜蜂蝴蝶孩子般做游戏似的,上下翻飞;远处山上的树绿得像要流油一样。老喻激动地说:“神仙福地呀,在这儿不想走了,这里的人咋恁幸福么,把人都眼馋死了。”

下山是一个村子,走了一段,见一家门开着,门口两个女人在吃饭,门里放着一堆金银花蔓,淡黄色的花已摘的放到簸箕了,指头长,跟娃身上戴的小棒槌般的花骨朵,是最好的。那老人说她都八十多了,那个是她侄女,人看着不灵性。这里是喻家院,正好跟老喻同姓。有十几户人家,都出去打工了。老人家见小贾瞅她的脚,笑着说:“旧社会缠过脚,解放了放开了,就成了解放脚啦么。”仔细看,真比我奶奶的脚大,比正常人的可小点。

车子开到沟垴里,到阮绪斌门口,老人66岁,院子晒了一堆车前草。这里地少,坡地平地人均不到一亩,地里苞谷才过了人膝盖,套种的洋芋也很旺势。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在山外上门,一个在城里打工,女子也嫁到西安灞桥。他还有88岁的老母亲,他得伺候,也走不出去。过去这地方烧荒开荒,一到下雨就成了泥石流。现在山上树都长满了,连河里都是树都是草,再没发过洪水。

沿韩峪川河下行,见路边一个高台台子上,一家屋里几个男人在下象棋,一个中等个儿,圆脸有点谢顶的男人与一个瘦长脸穿着灰色夹克的男人下棋,其他人在边上围着看。这里是韩峪川村六组。那个瘦长脸一手捏着“吃”了的棋子,边敲边说。原来的刘村、牛山村、青兴村都合成一个村,归牧护关镇。这儿离红门河有15公里,川的出口是磨沟庙村。这家主人的房子土木结构,有十来年了,椽还新新的。这房是七檩四椽。我们老家多是五檩四椽。另一个男人说:“这房倒新新的,是贫怂吊杆住的,富人都住楼房了。”这家主人叫林金贵,67岁,他祖上是从城里林涧子搬来的。瘦长脸姓李,说:“要看景了,双岭子有个倒挂松树,几千年了,还有个蛇焦洞,说是当年刘秀在树下歇过。树一条根在崖上倒挂着,路不好走的。”老林好像对评贫困户有看法,他埋怨说:“发展来发展去还不都一样,过去是贫下中农、阶级斗争哩么,现在又成了两个阶层,低保户、贫困户和非贫困户,低保户、贫困户是政府的亲儿子,我们都是带犊子(不亲的)么。”老李说:“国家把这些钱办个厂子,叫这些人去打工,有收入了多好。现在有的人把国家给的钱胡花,花完了说国家还给哩,把一些懒人惯瞎了。”说到移民搬迁,一个男人说:“倒是好事,不现实,农民以种地为本,打工上了五十岁就没人要了。像赵湾的房叫你住,还要回来种庄稼,吃饭没地方,那里还要交这钱那钱的。”老李说:“国家把心操咋了。”说到门前一大块地,老林说:“都是学大寨时修的,当时河在中间,后来改到西边,毛主席说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么。那时只要一声令下,干部社员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谁也不想落后,才有了这一川平地。”老李说:“现在出去打工的人,地不种了,还叫人给种,谁种谁收么。”

从原来的韩峪川乡政府驻地景家沟村,北行三里,到茅沟口就是牛山村,现在合到韩峪川村。这里的小河改到西边山根,修出一台台平地,地里种着苞谷套洋芋,栽有大颗樱桃树,到各家各户的路都水泥硬化了。车停到水泥路尽头,走土路。山间的水声轰轰和鸟叫声交织,听着能静心。到一户门上,狗扑到路边,头朝天叫着,靠南边的旧房倒了,门口房阶子上摆了十几箱蜜蜂。小贾猛然记得,他几年前曾经来采访过,这是个道德模范,伺候瘫痪的母亲达八年之久。小贾喊叫,那小伙子应声,他在河里洗衣服,慢腾腾地从河边上来,上身一件铁锈红T恤,下穿蓝裤子,脚蹬黄胶鞋,他就是郑小堂。为了照顾老母亲,没外出打工,在家养蜂养牛,在门跟前打个小工。天天要给老人喂吃喂喝,接屎接尿,人都五十了,也没有成家。他哥到山外上门了,去年他妈去世。他木木地说:“老人走了,我一下子还不惯,老人在时,苦呀累呀心里瓷实。那边的老房给拆了。养了二十箱蜂,搬到这边门口,一斤蜜50块,去年割了上百斤。这棵核桃树,去年打了100多斤核桃,也卖了2000多块。”

他家房后面就是牛头山,像个牛头。从志书上得知,这山叫牛头岩,海拔1600米。山那边就是蓝田的灞源,这沟里还有一座水库,河的源头叫红架山。他门口还有几颗柿子树,柿子也没人要,他把四棵老柿树都锯了。最后他呆呆一笑,说:“母亲走了,模范证还在哩。”听他的话,我们咋样也笑不起来。

走到全院村,见两口子在路边地里割麦,这一片平地少说也有三四百亩。这里现在是韩峪川七组,改河后,河比地高,地中间低处成涝池。男的看着有五十七八,女的个子矮。是沙地,麦也长的不好。女人抱怨说:“老人手里娃多,只给分了个茅庵子。儿子说叫他从小做苦力活,人都没长开。考了个三本,没钱,上个大专,回来找不到工作。打工又下不了苦,小两口隔三差五打架。我生女子时落下风湿关节炎,走不动路。我老汉叫华忠畅。那一年在西安打工,从楼上摔下来,也没问人家要钱,腰坏了,做不了重活。”女人说地不停,像有一肚子苦水倒不完。男人也没咋说话,听得人心沉沉的。

车子出了韩峪川,沿洛洪公路(洛南县到洪门河)到小韩峪村。这个村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全国都有名。老支书周百堂是全国劳模,从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修地不停,每天起早贪黑,上门做群众思想工作,不坐等国家救济,靠一双手改变贫困。苦干实干加巧干,修出平地近300亩,解决了群众吃饭问题。村委会里一个胖胖的小伙在签扶贫表,他就是村支书王鹃红,他说:“老支书80多了,脑子也不清了。当年江泽民主席来村里时,接见过他,他还在念叨那些事儿哩。坡上的地全部退耕了,移民搬迁了32户。像狮子沟的王永强、王忠鳌都是四口人的家,住的偏远,搬到移民点上,坡地、宅基地都退了。”说到脱贫攻坚,他满脸高兴地说,村上由省委党校帮扶,种植了不少白芨、丹参、苍术,搞了天麻有性繁殖,多数人已经走出贫困了。像六组的史占运,种了2亩白芨,三年下来收入20多万,成了村上药材大户。

老支书周百堂,我曾经见过,人黑瘦,能干,也有思想,真想去拜访他。王支书说,他现在都认不得人了,去也没用。我只有心里默默为老支书祝福,带着些许遗憾离开了小韩峪村。

丹江过洪门河奔流十来里,从西南方向泥峪川流出的三岔河跟它相遇。它的水量也不小。

这条川也叫泥峪川,三四十里长。原来这里是三个乡,引龙寺、三岔河、火神庙,现在并成了三岔河镇。川里有不少沟沟岔岔,每个沟岔都有小河小溪,河溪小鸟依人般躺在山的怀抱里。较大的河有康家河、油磨河、泥峪河,三河交叉处便是三岔河。

也是六月的一天,太阳已经落到半山腰时分,我们到了油磨河沟垴。路是茅草路,河水流声很大,跟山间的鸟鸣相呼应著。在路上见到84岁的朱深强老人,在闲转悠,老人个子不高,耳朵很灵,说话也有底气。他告诉我们,那最高的山叫游龙山,脚下的河叫油磨河。老人风趣地笑着说:“实质上叫油馍河的,这里面还有古经哩。”一听说古经,我们也来劲了,围到老人身边,他却划根火柴点着旱烟袋,不紧不慢地说:“还是听老年人说来,当年有个货郎担担着担子翻山。一头担着一桶米汤,一头担着油馍,到山顶上了,不小心脚下滑了,那头米汤倒到山那边了,油馍滚到山这边了。这样,那边有了个米汤河,这边有个油馍河。米汤河在米汤乡,是蓝田的地方。这货郎担也真会栽跤,咱这儿缺面,吃不上馍,那边没米,吃不上米汤,这一跤栽的两边都照看上了。”他又咂了一口旱烟,说:“后来人叫成油磨河了,那名也算是这河的小名了。村子原先是秦台村,现在是引龙寺村11组了。8组里有20多户都走了,到西安,到县城去了。”

从地名志里也查到,山那边就是蓝田县的米汤河乡。油磨河的另一个说法是乾隆年间这里有一座榨菜子油的油磨坊。不论哪种说法,故事却依然很美妙。看着朱老人家那悠闲自得样儿,他俨然就是那个货郎担。

从312国道朝三岔河进时,已经是下午,太阳火红着,知了也沙哑着嗓子叫。沿路有大片大颗樱桃采摘园,不少的农家乐掩映在绿树红花间。河离路只有几米,从路上下台阶走几步,就能跟水玩。到了周末,城里人拖家带口地来,不是在河里游泳、洗车,就是在河边打麻将,或支起架子自做烧烤,他们还自己带着垃圾袋。这里是城里孩子的乐园,玩水仗,捉鱼虾。

在七星村路边,75岁的刘吉德老人蹲在那里卖土鸡蛋。老人说,这地是武彦家在火神庙当书记时修的。河水原先在那边,一九七一年改河后修了一弯地。原来的乡政府改成幼儿园了。那庙被火烧过两次,才叫火烧庙,慢慢,人叫转音了成火神庙了。扶贫给了30多只鸡,用草、麸皮喂,叫鸡乱跑着养。去年鸡蛋一斤8块,今年成6块。地里没活,来人了在这里还能卖俩个钱。我大学一位同学也姓刘,是吉字辈,一问,是他的堂弟。

车子走完水泥路,到土路上。前面一处改河工程,河水从峡口流成美丽的瀑布,我们孩子般兴奋地玩水,我蹴下在瀑布里逮浪花,掬一捧喝着,甜到心里面。路边地里种着洋姜。一位老人正在用铁犁拉着犁地。小贾跑过去问话,水声太大了,也听不见他们说啥。我和老喻沿慢坡朝上走。一户人家门锁着,门框上右边一块小蓝牌子,上面还是引龙寺乡秦台村某某家。门口长了草,猪圈里草也过人高。小贾上来给我们说了刚才问的情况。这里是秦台村的回龙谷的河谷,那位老人叫王志军,76岁了,中等个子,清瘦有精神。回龙台像个龙头从东折到西,把河水硬逼出个大湾,冲出一片河滩。1960年县上专家设计,打通了回龙台,破山凿出一条河,新修一片地。当时老人18岁,是生产队长,修地没有机械,全凭人力,抬大石头都有八抬的。修了20多亩地,当年打下的粮食,每户就多分了100多斤苞谷。老人的老伴已过世,儿女外出打工,他一个人在家,地里种了洋姜,老人抽着自己卷的旱烟叶,深情地说:“只要还能动弹,地就不能叫荒了。这地是大伙用血汗换来的,丢了太可惜。”

走过一座桥,又是一段新打的水泥路,有十几个人在修补桥边一个大豁口。路上横放一根椽,说是前面车走不成,还有一座桥没修好。听说话的口音非常耳熟,一问才知道是棣花的乡党,他们是跟着一位沙河子的老板来干活的。见到乡党格外亲切。他们承包了五公里路。这里偏僻,吃的菜啦肉啦的是从棣花街买的。说了一会话,继续朝前走。到一处荒废的一排房前,见一老太太坐在水泥路沿上,她说:“这里是秦台村的学校,都搬了二十来年了。”

在油磨河源头,见到王善杰,高个子,正在锄苞谷。他介绍,油磨河原来从他家房涧塄下流过。为了修地,把河改了,村里人都支持。一个组100多号人齐上阵,三年修了百十亩地,一家子净增8分地,解决了吃饭问题。大家高兴得过年都请人唱大戏。当时还在《商洛报》上报道表扬过。

返回到原引龙寺乡政府,门旁一大堆石头,房子也空着,破破烂烂。边上就是引龙寺村服务室,新盖的楼房,染成黄色。见一老人担尿水去地里,他说河对面的地是一九六九年修的,改了河道的。村部门口用大红纸写着贫困户名单公布。

又见到路边一处废弃的房子,门上写着“中共油龙村党校”。村子撤了,党校也成空房子了,门窗大圆开。

在三岔河村,见一户仍是石板房,门窗都是新的,墙是红砖,屋脊处理的也漂亮,只是没用瓦,全是一指厚大小不等石板,有序相参。这家门上锁,问路边一中年妇女,她笑笑说,石板房住着冬暖夏凉。她正给苞谷上肥料,路上两个小女孩在玩跳瓦片,是农村孩子最朴实的游戏。她说娃上学,早上送去,十二点在学校吃一顿饭,下午接回来,不住宿。

又走了一段路,见一老男人拉了一架子车刚割回的小麦在门口。这里原来是闫坪村,75岁的陈华祥老人讲,改河造田是1960年,修了三年,上百亩地,到现在都是口粮田,要是没这一弯河滩地,村里人怕早都跑光了。

一周后的又一个周六下午,依然是夏日烈烈,我们再次来到三岔河,到樱桃园沟。这里是黄鱼村。老喻开玩笑说一定是黄鱼不少,问当地人也说不清。在一棵大核桃树下,一家门口有几个妇女在说话。一个妇女说,房后面最高的山叫馒头山。这儿也有农家乐,平时没人,周末才来人。沟里的地是农业社时修的。2004年还重修过。家家户户都栽有大颗樱桃树。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照看轮椅上的老男人,她说:“在轮椅后面打盹,把头碰了流血哩,女子都来看来了。死老汉一个人挪不动,让两个娃子换着看。脑梗,半身不遂,死死不下,活受罪,整天给洗尿片片子,病在脑子里,药也不好好吃,叫也不应声。不如管娃,娃还看着长哩。”

来到灯塔村,到王述柱老人门口。他家原先在火神庙边上,发了几次大水,冲了房子,十来岁老人搬到沟里的。庙是一九七几年拆的,两院子,一处底下空空,2米高,四个柱子,当戏楼用。四周的柏树也有几百年了。河在沟道里七扭八歪的,一九七五年改直修了平地,地也有成百亩,用了两年时间,全村人黑来白儿地干。过去也栽稻子,产量低。现在坡地也不种了,粮食也种不住。核桃板栗家家都有,板栗一年也打几百斤,有客上门收,一斤两三块。

出了泥峪川,离开三岔河,这条河跟路一样长,足足有三十多里。想着已下架的大颗樱桃,这热的天吃上一口,香甜解渴呀。又想起油磨河的故事。这里的人们早都过上天天吃油馍的日子。

从黑龙口街道顺丹江河下行二三里,是312国道和新改的312国道交汇处,这里就是小商塬,号称山里的“小香港”。小商塬原来叫小桑园,相传秦朝时这里有一片桑园。东去三四里有一片大的桑园,叫大桑园。后来把大桑园改成了大商塬,小桑园也叫成小商塬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里南来北往车辆不少,客流量大,饭店、商店一个挨一个,商贸活跃。高速路通车后,国道上车少了,生意也淡了,一大半门店关门了。

从小商塬国道桥边下到苞谷地旁一户楼房门口,门锁着,见三位妇女坐在台阶上歇脚。这家主人应该是不在家,门上的草也长成一片。她们身边放了一捆金银花蔓,说是拿到黑龙口街上卖呀,一斤能卖五毛钱。矮个的女人说,这沟叫石灰岔,那边的叫鹿角沟。另一位说:“过去鹿多的很,现在还有哩,翻过岭就是,住了三四十户人。”那个大脸的女的疑惑地问:“你这是弄啥的?”小贾说是调查生态的。大脸女人说:“生态有啥可调的。我这儿是单日集,街上也没啥人,娃些个都到西安打工了。给孙娃子挣钱去了。你上岭慢慢走噢。”

我们顺手朝着西南的石灰岔走。山上树木密密麻麻,地里苞谷洋芋也旺乎乎,小河水哗哗流着,空气湿润,散发出草木的清香。

见一老汉披着衣服转悠,身边还跟着一条小黄狗。小狗摇着尾巴,忽前忽后跑着。老人黑瘦长脸清亮,像农村家里做的稀饭上結的一层皮。老人叫曹述来,70岁。他回忆说,在农业社时是石灰岔大队,沟垴有石灰石,一九五八年试着烧石灰,没成。现在村子合到小商塬。原来沟里300多口人,现在不到百十口了。人少,坡地不种了,生态也好了,野猪野羊野兔野鸡都多了。说话间,几只野鸡“咯咯”地从苞谷地飞到山腰上去了。野猪是个害人精,害得庄稼都没法种,多数人都种了黄芩、柴胡、丹参,还栽了大颗樱桃树。说到社会治安,老人无奈地略带结巴说:“政府也管哩,小偷没办法管。五年前我攒了6000块,打算给我老两口子拱墓,把钱埋在苞谷柜里,我们下地干活,叫贼给偷了。气得老婆子在地上打滚哩,报了案,刑警也来过两次,案子还没破。”

到石灰岔沟垴上,见一家房后面山坡上很大一棵树,树叶很大,还结满了紫红色的角角,像大豆角。主人姓马,说,这树叫馍叶树,开花是粉的,结果是红的。树叶子大,没毒,还有清香。蒸馍时用它铺蒸笼,蒸出的馍又白又香又好吃。他两个儿子在西安做生意,抽时间也开车回来看他们。老马家门口有一片竹子,翠绿欲滴。真是东坡先生向往的去处。

又到小商塬的鹿角沟,沟长有十多里。过了人工开挖的山垭,下到地边一家院子,一位老妇人在核桃树下干活。老人叫崔彩莲,72岁,院子里晒了一堆草,说是野棉花、灰麻杆,能卖钱。她说房有两处,新房给大儿子,老房给小儿子,娃都在西安。这沟里水流到火神庙,到三岔河。刚翻的垭叫庙岭子,上面有庙。说着她拿上镰刀陪我们上山看那老路。她走路比我们还轻巧,还要快。庙岭子不高,却挡住了鹿角沟人。到黑龙口赶集,得走这羊肠小道翻岭,下坡几乎是坐着溜下坡的。她走在前面,不停地用镰割着刺,给我们开道。她说:“这岭把人就害苦了,村里人都摔过跤,有人把胳膊腿拌断了。过去交猪时,要叫上八九个人,用葛条编成担架抬。有一年,一家子的猪抬到岭上,绳松了,把猪给滚坡了,还伤了人。到火神庙赶集还要翻这岭哩。”

庙岭子是一九八一年打通的,开始是人挖,干了半年,后来村上自己制炸药放炮。老人自豪地说:“炮把我家房上的瓦都震碎了,我掌柜的都没叫赔,给大家办好事哩,没啥说的。再把路一打(水泥硬化),我还能撵个巴巴子么(指年龄大啦)。”

鹿角沟已经是山清水秀,连一度消失的鹿也回来了,老人说能听到鹿鸣的声音。

下到半山腰,又见到那三位赶集的妇女,她们卖了金银花蔓,买了点东西朝回走。在一家门上挂着一长溜苞谷,小贾要去照相。二位老人很热情,女的让烟,男的叫喝水。男的说,这房也五六十年了,老大老二都出去打工,老三在商县还没成家。老人都80多了,腿脚不好,娃叫到西安,住不惯。

回到小商塬一组,86岁老人刘学文,坐在门口吃饭。他介绍,这里的丹江河滩地是1958年修的,那时他才18岁,任一队队长,他和二队队长胡普成一块抬石头。一天抬到黑,累得人一到家就倒头睡了。全公社会战一年多,修了50多亩地,那时河床高,水也大,村里人就在新修的地里栽稻子。头一年,新修地产下的稻谷,一家也分上百斤。小商塬吃上自家种的水稻产的大米,黑龙口街道里人都眼馋。

和老刘说话间,一堆男女也围过来,说村上修桥的事儿。七嘴八舌一窝蜂。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气愤地说:“国家把心费了,政策好的太太,叫有的人给念歪了。修桥叫树挡住了,人家狮子大张口要价,干部连个屁都不敢放,就拖着,成百人走路成问题了。”一个中年男子说:“中国梦,中国梦好,真真没想到呀,咱一定要活到那时候。”小贾耐心地说,我们一定把大家的难处反映给上级,想法解决。

中午时分到丹江边上的大商塬村。公路边院子坐着几个人,在核桃树下乘凉。一个中年男人说他叫苏根稳,说这一弯子地是一九七三年改河道修的,有三四十亩地,土薄,过去一片子都是稻地。后来改了两次国道,把地也占得不多了。

又到国道边一条南北的小沟,叫窑坡沟。从312国道北侧进去五六十米,靠沟左边就是当年农田基建修的平地。22年前江泽民总书记曾在这里参加劳动。在一座新楼房门口见到一位少妇,问她,她说那时修的地占了她家的庄基了。沟里头还有市上的炸药库。她好奇地问:“你问这地干啥呀?”我说顺便问问,她也只笑了笑,让我们坐。我们只站了一会就走了。

丹江奔流到商州麻街齐塬村的西头,一座大岭横卧在河边,这就是东岭。让丹江在这里绕了一个大月亮湾。这个大湾也是经过千百年流水冲刷,形成了200多米宽的河滩,河床平缓,水流舒缓。河里鱼虾不少,丹江有名的五色鱼算是最多。周围群众随便下河就能捞一笼子。

也是夏日一天中午,我们从大商塬处沿着老312国道东行,路过安山驿农家乐。安山驿是商於古道上一个重要的驿站。唐朝时武关道陕西境内有驿站18个,安山驿就是其中之一。可想当年这里的马车声、丹江水声还有丹江升腾到空中多彩的云雾,都记忆在东岭的一块块巨石上。从新312国道齐塬大桥下穿过,来到桥下老国道边的一户人家门口。这家门前跨过公路就是丹江河滩地,地里是用黑色网布遮盖的香菇大棚,靠东边是一片太阳能板,搞光伏发电。女主人忙着洗衣服,男的在修理小板凳。见到我们,热情让座,倒水。男的叫王万升,77岁,是齐塬村六组的组长。老人是大病初愈,气色不太好。说起村上的事情却兴致盎然。

大棚香菇是黑龙口人搞的,土地流转签了十年合同。一亩地一千块,每年的十月一日把钱打到卡上,刚好是农村收两款(合疗款、农保款)时用上。光伏发电还叫贫困户入股,政府组织给贷款入股分红。老人说他原先在桐树沟六组住,后来在这里买了旧房搬过来的。那条沟六里路,还是土路,一下雨滑得没法走,沟里还有三十多户人。想搬出来,下面又没有地方。路得打成水泥的。

说到东岭改河工程,老人热情高涨。说那是1971年,當时担任麻街公社书记的石磊,看到村里人多地少,群众吃饭成了大问题。跑到县上争取支持,准备在东岭大干一场,把河道改过来,能修一弯地。“斩断东岭,修地百亩”就是最响亮的口号。县水利部门派来专家,勘测设计,制定方案。全公社大会战,每天上劳二三百人。村里一女青年在搬石头时不慎被砸断了一根手指,订好的婚事,男方因此不愿意,退婚了,姑娘却无怨无悔。齐塬王河的喻安哲,参加大会战。有一天,天擦黑,他就站在运石渣的土火车上,不料后面的车速快,刹车失灵,撞上了。他的右腿被挤成粉粹性骨折,截肢后才保住命。老支书朱立善,73岁,当时担任基建队副队长,才28岁,基建队的指导员是中流村的王刚林。那时把几百号人分成两个组,从岭东岭西分头开挖,担土方,挖山坡,掏炮眼,抬石头,都是重体力活。吃饭是一队一个灶,早上吃的是糊汤酸菜,下午是稀溜溜的烩面片,吃得再饱也耐不到晌,饿得人心发慌,可没一个人叫苦喊累。受各方面条件的限制,东岭打了三四年也没有打通,地也没修成。直到1995年省里把312国道进行三改二(三级公路改二级)时,把改线定到这里,国家动用了大机械,才打通了东岭,就这样,东岭的改河工程成了国道工程。

老王家的情况,也让人唏嘘。大儿子在黑龙口教书,二儿子当兵回来,在西安打工时出事不在了。二儿媳又跑了,丢下孙女在家,孙女11岁。老太太边洗衣服,边哭着说:“没大没妈的娃,可怜呀,咋办呀么!”听着老人的嘤嘤的哭声,我心里也不好受,白发人送黑发人,在生活中也不乏其事,可是太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