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白石老人画了个秃顶老头儿,题写“也应歇歇”。想是刚刚说了这话,老头儿乜斜着眼儿,遮着脸儿,将身子紧紧地抱成团儿,似乎要歇歇了。既然想歇歇了,那就躺下歇着去吧,却绷着劲作出要歇歇的架势,这做作,揭了他的老底,一家子老小要吃要喝哩,“歇歇”不得也。苦着脸子装笑脸,逗人玩儿哩。逗谁玩?谁瞅他,他就逗谁。不信你瞅瞅他,看是不是逗你哩。
这个秃顶老头儿令我想起了戏曲,《牡丹亭》里的小姐表示有意往花园里走走时,正投合了丫环春香心愿,春香兴奋难捺,忘乎所以,冲台下观众瞟了一眼抿嘴一笑,而观众也报之一笑,却都忘了一个是在戏台上,一个是在戏台下。
白石老人画的秃顶老头儿的眼神颇似那春香,也忘乎所以,冲向了看画人。
“忘乎所以”用在“情”上,就是忘情,忘情不亦痴乎。痴者,冒傻气也。清人张潮说:“情必近于痴而始真。”“傻”得有趣,“真”得动人,何分台上台下,画里画外。
再看《何妨醉倒》,仍是那个秃顶老头儿。这回不再“歇歇”了,而是喝了个“醉倒”。醉到什么样儿,《文心雕龙》谓“文词所被,夸饰恒存”,无论或文或艺,要在夸张。看那扑在小儿肩上的秃顶老头儿,能把人笑死。
就说“醉倒”吧,如用言语表述:头重脚轻了,天旋地转了,嘴连话都说不成串了。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了,哪儿都不听使唤了……
白石老人弯道超车,在那秃顶老头儿的脑袋下面,就只画了个空衣服壳儿。
何妨醉倒
他日相呼
不倒翁
提到齐白石的讽喻人世丑恶现象的画作,总要想起《不倒翁》《他日相呼》。这两画之所以成为经典,画跋起了重要作用。
中国画,文、画互动,桴鼓相应,用《阿房宫赋》中两句话形状之最为得当: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看那《不倒翁》诗:“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
再看画上那小丑的俨然如官样儿。
一实一虚,相得益彰,诗里没有的,画上有了;画上没有的,诗里有了。双管齐下,丑上加丑,极尽其丑。
再看,两小鸡互争一小虫,只因加写了四个字“他日相呼”,立即风生水起,由目前的因吃而“相争”,推想及以往的“相呼”而相亲,只见眼前之“利”,而忘以往之“义”。两只小小鸡雏,竟能兴人一慨“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是画小鸡欤?抑画人欤?人言齐白石画作多为小品,小品“小”欤?小中见大。
又絮叨起这两幅,实因别有话题。就讽喻人世间丑恶现象看,就题跋起的重要作用看,固然两画相同,是否还同中有异?其异在何处?
依我看,两画确有不同处,甚且大不同,杜撰个说词:一个是“以丑对丑”,一个是“以美对丑”。
《不倒翁》不妨说是“以丑对丑”。画中的形象是小丑,诗是将那小丑剥皮剔骨,使之愈见其丑。
《他日相呼》不妨说是“以美对丑”,小鸡雏毛茸茸像个圆球儿,两只小眼一小嘴,活泼幼稚,能不美乎。可是它们正在干丑事——争吃。
试问,如彼如此的如是两画,对人心理影响能否一样?
我且现身说法:看到《不倒翁》,心里一亮,都没心肝,却又都装得像是有心有肝,以不倒翁喻赃官,何其确切乃耳。骂得痛快,笑得痛快,但是骂过了,笑过了,剩下了的只是厌恶。
而《他日相呼》中的小鸡雏,人之宠物,可这宠物正在干丑事——争吃。能不令人兴“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之憾,憾则必惜,惜则必怜,这“怜”不亦佛家之佛心,儒家之仁人之心。
“以丑对丑”和“以美对丑”,一字之差,对人心理之影响竟有如天壤。试将其以“审美”考量,应是不同层次了。《他日相呼》,上上品也。
欣赏绘画作品,固然有如《红楼梦》中贾宝玉初见林黛玉之一见倾心者,也往往有如《孟子》中校人和子产对语,始则“圉圉焉”,继而“洋洋焉”,复继而“得其所哉”者。我且说我:
白石老人有一无题斗方,始见时,一愣怔,继而憬悟,是咸鸡蛋。老百姓家都腌咸鸡蛋,俗物也。谁见有中国画中将咸鸡蛋入画的,似乎没有。看惯了不将咸鸡蛋入画的中国画,突然见到了将咸鸡蛋入画的中国画,能习惯么,当然不大习惯,于是“圉圉焉”。接着,又会冒出另个想法,谁都没想到畫这个,他想到了,务去陈言,独出心裁,能说错么,且赏之品之,又于是不再“圉圉焉”了,开始“洋洋焉”。
一个盘子,两瓣儿咸鸡蛋,几笔行草。稍事勾勒,不藉粉泽,既有巴人之趣,又得阳春之雅,大手笔也。畅然爽然,如对春风,“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盘子里除了两瓣咸鸡蛋,还有两个小虫儿。这虫儿给画面带来了活的气息。有文章说,这是蟋蟀。蟋蟀在这种情状中出现,不伦不类。白石老人有言“不似则欺世”,能如是之粗心?我且对这小虫儿唠叨几句。有一种小虫儿和蟋蟀一个样。我老家是山东聊城,小时在农村常见,每到冬季,在灶屋里吃饭时,在锅台上,在盆碗旁,总有这样的小虫儿蹿来蹿去,土名“素曲儿”(仿其音)。白石老人也曾生活在湖南农村,想是灶屋里也有这样的小虫儿,这小虫儿爬到盘子里也就不足为怪了。
这小品,似是简单。善画而不善书者,画不了。善书而不善画者,更画不了。善画而又善书者,未必画得了。善画善书善篆刻而又善悟者,庶几画得了。信乎,抑不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