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阳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写着领导讲话稿,突然接到幼儿园的吴老师打来的电话:“你女儿呕吐了,还发烧,你快来接她去看医生吧!”我大惊失色,我们夫妻三十好几才得女,依力是心尖儿肉,稍有个头疼脑热我们就高度紧张。我慌不迭地放下手头的稿子,一边走一边想,怎么会呕吐呢?可能就是一个感冒吧。但我还是赶紧打了一个电话给阿依,她在医院上班,我让她赶紧预约好医生。
见到了依力蜡黄憔悴的脸蛋,我抱起她,心头一阵收缩,她软塌塌地倒在我的怀里,平时浓长活泼的两道眉毛像两条病蚕耷拉着,本来很好看的长睫毛像两把枯草,遮掩着她那双大眼睛。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低声说:“头痛。”
“她刚刚呕过。”年轻的女教师怯怯地对我说,“她呕了一滩,我就赶紧给您打电话。”
我把依力抱出幼儿园,发动了摩托车,是那种女式摩托,我把依力放在前面,用双腿紧紧地夹住她,她半躺着靠紧我,一脸疲惫的样子,我心急如焚地赶到了医院。
满脸焦急的阿依正在儿科门口等着,带我们去见预约好的医生,一检查,发烧39.5度,医生认为是感冒,开了一点退烧药,回家后我给依力服下,但并没有见效,还是发烧头痛伴随呕吐。我们赶紧又去找了另外一位医生,吃了他开的药也不见好转。那晚依力折腾了一夜,我们也熬了一夜,商量的结果是第二天一早就带她去找医院的儿科主任。
“只能去找她了,她是全院的权威。”阿依说。
我对找谁毫无主见,心里只剩下惶恐和对阿依的依赖。女儿对我而言太重要了,没有她,我简直不能再活下去。
既然睡不着,半夜就盼天亮,天亮就盼望快些到上班时间。我们提前半个钟头去医院儿科门口等候,像等候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人。
儿科主任是一位精瘦的女士,她花了半个钟头为我们女儿做常规检查,做了详细询问,确诊她患有上颌窦炎,得知前段时间她老出鼻涕,我们给她吃了太多的西药,主任就说:“可能把胃吃伤了,她还有药物过敏性胃炎,我还担心上颌窦炎引起脑部问题,怀疑她脑部感染,你们要让她住院观察,要检查血液,拍X光片。”
一听到脑部感染,我们都被吓着了,我看见阿依的脸白了。我们赶紧办了住院手续。紧接着是试针,阿依抱着依力,护士来抽静脉血,又抽动脉血,抽血的时候,别说两岁多的依力害怕,我和阿依也紧张得冒汗,依力哭着叫疼,阿依的眼泪就来了。望着那越抽越满的大针管,依力只是哭喊:“不要打针,不要打针!”我抚着她的脑袋,整个人仿佛得了胃痉挛。
在一片白色恐怖中坐着,看着依力憔悴失血的脸容,我的心像被针扎着,滋出的都是疼痛和不知所措的恐惧。依力就是我们的命。我们结婚六年还没有孩子,六年,真熬人啊!五次的流产史让我和阿依回忆起来心如刀割,那几年,每次有孕后的两个月里我们都在胆战心惊里度过。尽管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那年秋天,我陪着阿依第五次从医院清宫回来,我们在家里抱着痛哭了一夜,几近两堆烂泥。我流着泪喊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人生啊——”
父亲和母亲都认为是阿依的原因。母亲曾带着阿依去找了好几位巫医,给阿依喝了许多偏方药,又去了多地求神问佛,吃了许多次画符的烟灰,还是没有任何作用。
阿依来自新疆草原牧区,我们结婚那年,她娘家理解我们还有三兄弟的读书债没有还完,没要我们一分彩礼钱。阿依每次回我老家都真诚地向我父亲问安,但父亲总是反应冷淡,问一句就答一句。他私下里对我母亲说:“当初以为不花一分钱取了个好媳妇,娶哪里的老婆不好?娶那么远的,孩子也生不出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除了去村校上课,其他时间几乎不出门,回家后总是坐在厨房的门角,一天到晚抽着水烟,缭绕的烟雾笼罩着他一脸的愁容,烟屎和水迹流了一地。门外的地坪上,是他的哥哥和我堂兄弟逗弄孙子的故意爽朗的大笑声,那声音,像父亲喷出的浓浓的烟雾,长久地缭绕在他跟前。
母亲曾经悄悄对我说:“你爸常常背着你们和我叹气,说我们生了三个儿子,到了你们这一代没有一个生男孩,当年他低声下气借债供你们读书,如今你好不容易成为国家干部,他忧心你没有人继承香火,说自己肾都忧凹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家两个伯父已经儿孙满堂,父亲一支却一直不见孙子。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老家总有些人,眼看我父亲不惜家徒四壁供三个儿子读书,自己家的孩子早早辍学打工,心里酸酸地说闲话。我大学毕业后在机关上班,大弟做了医生,二弟做了个体运输户,父亲的民办教师又转正,日子蒸蒸日上,他们既敬佩又嫉妒,这就是典型的恨人有心理。我们三兄弟结婚后,我和阿依迟迟没有生育,我两个弟弟添的都是女儿,这让我们家在村里成了幸灾乐祸的对象,许多人有了笑人无的快意,茶余饭后嘲笑我们没有男丁。这对重男轻女观念严重的父亲而言,是一种慢性的杀人方式。几年后父亲的早逝让我认识到,我们是遭到这个社会排斥的,至少是作为个体的我们与作为共同体的社会之间没有连接上一根和谐的纽带,父亲无法获得一种共享的情感——与周边同辈一样有儿有孙——个人參与社会的活跃状态严重萎缩了,或者他自己主动边缘化了,这种没有获得认同的失落感,直接影响到了他的身心状态,他开始走向健康的反面。
许多闲言碎语普遍地在我老家和我们工作的单位传开来,我和阿依开始很少回老家,逢年过节不回去不行,父亲更加生气,母亲絮絮叨叨,两个弟弟也有怨言,有一年年三十我值下午班,阿依也值班,我们本不想回去了,但是大弟打来电话说,阿爸非常不高兴,说难怪没有生孩子,连祖宗都不回来拜一下。
我想起四堂哥四堂嫂,他们已经年逾五十,一直不育,十年前受尽了村人的耻笑侮辱后,到本市一个偏远的镇上做木工去了,家里尽管父母健在,兄弟孩子一大帮,却没有回过一个春节,不多的几次回村办理证明手续,也是过家门而不入,一办完就走。
大弟传达的父亲的话让我们明白父亲很生气,更主要的是那些年的经历让我们相信了命运,而改变命运的途径之一当然也包括向祖宗磕头。既然父亲都说了,我们更不能得罪祖宗,于是连夜赶回,而一桌年夜饭也等到了晚上九点。
那一年,小城关于生个儿子继承香火传宗接代的言论和那些正在竞赛着买车于是遍地聒噪着汽车喇叭声一样,我们就在这些台风一般的言论浪潮里过着日子。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女儿回到老家后,父亲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说她长得俏皮,可爱。父亲是矛盾的,没有女儿的他很喜欢孙女,但思想里一直希望有孙子,他看着左邻右舍逗弄孙子时也不免羡慕。那年春节在老家的地坪上,他牵着我女儿的两手表情陶醉地教她走路,旁边是几个故意逗弄孙子的邻居,他们说话时常带刺,他就假装看不到也听不到。
因为我们三兄弟生的都是女儿,老家有些男丁众多的邻居一直幸灾乐祸。有一天下午,父亲去村校主持春节篮球赛还没回来,母亲一人在厨房里剁猪草,三伯父五岁的孙子旺火跑到我们家厨房门口,褪下裤子就拉尿,我母亲在里面喊:“旺火,你不在我家厨房门口屙尿,尿气会冲进我家厨房的。”三伯父过来了,一把拉住旺火就往旁边拖,嘴里说:“旺火,你在这里屙尿啊,一般人是不能像你这样站着屙尿的!”我母亲听在心里不做声,只有木板上的猪草被剁得“嗵嗵嗵嗵”响。
好不容易等到了初四开年,我们吃过午饭就返城。那时我骑摩托车,路上总是尽量避开村里人,实在避不开就低头。偏偏春日晴好,一路都是拜年走亲戚的熟人,这时候我盼望凄风苦雨,一件大雨衣一穿,头盔一戴,谁也看不见。那时的心理,感觉自己就不是村里的人。平日上班时,我们也是默默无言,同事工余尽情玩笑,谈论起他们孩子的学习成绩,炫耀自己的孩子又获得了三好学生,我们心里酸酸的,真想掩住耳朵,让世间只剩下工作,实在忍不住了就借故走开。
种种心酸经历后,我对生活环境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不甚合群的性格也由此生成。我开始觉得,有无孩子的确是中国人特别是农村人衡量一个人是否有存活于世的资格的普遍价值观,对子孙满堂的他们而言,也许这是一种深刻的意义感,对我们而言,就是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严重缺失。在偏远的农村,甚至在偌大的中国,均被一种俗世的成功哲学所取代,与此相反,我们有一种被剥夺了存在的感受,处在了俗世的压抑和压力之下。我不知道这是社会的悲哀,还是我们个体的悲哀。
二
上午依力开始打吊针。我木然地呆在病房里,忧愁像惨白的墙壁沉闷地包围着我,又像吊针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注入我的心脏。阿依神经质地频频看着输液瓶,滴得慢了就按呼叫铃,护士一次次过来,轮到换第二瓶药液的时候,大概已经来过五六趟了。也有护士忙到赶不及的时候,我就在铃声里跑到护士站喊,急急地说:“我这边的床没有药水了!”两个护士正在忙不迭地配药,知道我们跟她们的主任熟,瞟了阿依一眼后继续手里的工作,客气地说:“就来,就来。”
依力住院后,我们就以病房为家了,我顾不上市委书记的材料有多重要、有多紧迫了,我想,如果依力有三长两短,我要这份重要的工作又有何意义?此刻,我满脑子都是女儿憔悴的臉蛋,都是她蜡黄的面容。我只跟领导说了一声,就日夜呆在医院,守着女儿不肯出来。阿依那时已经是骨科医院的办公室人员,一个萝卜一个坑,但身为外科医生的院长很理解她,愿意放她的假,专门抽了一位人员暂代她,她对自己撂下的工作心怀惭愧。那些日夜,我和她在病房守着,凝视着我们的女儿,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有什么不适表现总是急急忙忙找医生。阿依平时就与这个儿科主任有过交往,因此见面时很好说话。护士们也知道阿依是主任的熟人,都表示出很大的热情和关心。这种关心让我们感到温暖,在经历了那么多的闲言和耻笑之后,我们似乎找到了情感共享的通道,这种共享进一步催化了我们与依力的情感,也坚定了我们与疾病搏斗的信心。
依力虽然不舒服,但输液时还是表现很乖,安静地躺在床上。同病房的还有两个小女孩,她们的母亲都比阿依年轻,孩子在输液时一直哭。奇怪的是除了见过一两次她们的外公外婆来送饭,她们的爸爸一直没有出现过。
到了晚上,依力就不习惯了,哭着说:“我想回家,爸爸妈妈,你们带我回家!”在没有排除问题之前,我们哪里敢带她出院?就是白天不上班也要陪着她,我们抱了一万分的希望,把她的病治好,如果因为我们的差池而让女儿留下病根或者造成什么后果,我们也很难活得下去。
整整六年,我们在一些人的嘲笑与歧视面前抬不起头来,在交往方式和社会融入上陷入了一种阻断的状态,以致开始怨恨这片让我们不幸的土地。生活中,我们多了一种叫做自卑、自怜和忧愁的东西。
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小城做临时工的阿依,也已经十年没有见过父母了,她决定辞职,准备回新疆长住。而我正好也有一种逃避现实的心理。
2003年春天,我怀着一种向西部自然神祷告的虔诚心愿,跟随着阿依,在经过五天四夜的绿皮火车之旅后,到了伊犁牧区。我们在草原上骑马,和阿依的同学登天山采雪莲,异乡生活给了我一辈子难忘的新鲜和快乐,我领会了世外桃源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也许是一种命定,神在倾听我们的苦难之后终于答应恩赐,时隔结婚七年之后,2004年2月,在冰天雪地的吉尔尕朗河畔,依力出生了,尽管她像一只小猫,又瘦又小,看着既让人揪心又惹人可怜,但天赐的恩情让我们喜极而泣。外公外婆比我们还喜欢她,抱着她爱不释手。第一杯牛奶是我岳母用奶粉冲出来的,装进奶瓶就成了女儿的生命之源。我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嫌弃这个代乳品,但是数次喂奶之后我终于放心了。
我每天的时间就是在阿依十多年前睡过的炕上,像服侍小公主一样服侍依力。为了弥补阿依没有奶水哺乳的遗憾,我们找到了住在东山脚下的老表叔朱万聪,他家圈养的一头奶牛每天准时供给鲜奶。小家伙特别容易饿,一饿醒就哭,哭得特别频繁,也特别大声,岳母害怕她哭出病来,还没满月,她就给她取了乳名“丑丑”,她说:“丑丑,丑丑,普普通通,凶神不近,恶煞远走。”我们为她取名“依力”,取“伊犁”的谐音,既是对她出生地伊犁的纪念,也表达了我们作为父母的最起码的祝愿。
那些日子,我总是把右手抚在胸前,感谢这片神奇的土地,让我们收获了一曲迟来的爱,有了自己的宝贝,用阿依的话说,依力是我们心尖尖上的肉。那一年,我们养儿育女的生活正式开始,我那种在偏远的马场当起了父亲的幸福感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我有了一种我的南方朋友根本无法体会到的新奇和幸福,有一种飘荡在遥远而又切近的故乡却无人能够体会得到的骄傲和甜蜜。只有我和阿依才可以尽情地分享这些骄傲和甜蜜。每天,我的全部时间就是伏在阿依十多年前睡过的炕上,从依力各种新奇的动作和心语一般的咿呀声中,悉心揣摩她的内心世界。我们发现,依力一到用餐的时间就会发出尖利的哇哇哭叫,一直到我们端来牛奶,依力每顿都能吱咕吱咕地喝下去七八十毫升!2月,在新疆还属于冬天,要喝牛奶不容易,幸亏住在东山脚下的老表叔朱万聪家圈养着一头奶牛,每天准时供给,从而保证了在冬天里给依力的牛奶供应。岳母在一边看着她惊叹,幸亏你這个小不点真能喝牛奶,也幸亏你万聪表叔公养了这头奶牛,否则你真会像只猫那么大的!
3月,我离开马场赶回南方上班,阿依也想重回南方找一份工作,我们就把依力留给了主动提出帮助我们抚养的岳父母。岳父是四川人,岳母是广西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他们都因为成份问题不能自保,只好盲流新疆,后来享受到政策安居落户,岳父做了马场职工,岳母做了马场小学老师。二老均已退休多年,六十多岁了,提到抚养外孙女竟然像刚刚做了父母一样兴奋。我想,当初他们二老为啥那样乐意帮我们养育一个才两个多月的孩子?一个原因固然是阿依没有母乳喂养,孩子给谁养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另外的原因恐怕就是他们疼阿依,在读了大学之后一直没有找到正式工作,让她回到那个偏僻的牧区一家人也没有面子,与一个南方男人结婚五六年,饱受闲言后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而阿依也是一个不甘心呆在遥远牧区的女人。那晚在马场的家里,后山草原的风狂烈地怕打着院门,我们嗫嚅着,跟两个老人说了我们的心事,没想到他们一口答应了,于是,这累人的抚养第三代的活儿就揽在了他们身上。
马场人对依力的印象很久都停留在她的哭声里,他们挤进那个简陋破旧的院子里,一直挤到葡萄架下,挤到苹果树下,边看边感叹。他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个娃娃啊,绝对是我们见过的最能哭的丫头,哭声能传遍整个马场哩!”岳母也说:“她就是能哭,而且哭声特别响亮,特别是饿了,我们来不及冲奶,尿湿了尿片子,我们来不及换尿片时,那哭声啊,冲出房子传遍了周围十几户人家!”小舅子夫妇光旭和宏博也非常害怕他们这位外甥女哭,每次哭,光旭都会说:“都已经哭了一个小时了,她咋还在哭?”宏博说:“肯定是哭她爸爸妈妈不在身边照顾她,她爸爸妈妈和她相隔这么遥远,分别这么久,不哭才奇怪哩!”
6月,依力刚刚可以自己翻身,岳父岳母就决定动身送她回南方跟随我们。那天,两位老人抱着他们的外孙女,天刚刚亮就乘上了长途汽车赶往新源,汽车才出马场,小家伙仿佛知道要离开这个家了,再回来不知何时,一路上啼哭不停,一车的乘客都诧异地看着。好不容易到了新源,她却又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观察周围。从新源县城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转车赶往乌鲁木齐,然后拿到了熟人帮忙订的飞机票,两位老人第一次坐上了飞往桂林的飞机,也是第一次坐飞机。在宽敞舒适的飞机上,小家伙安静而好奇地打量着机舱内坐在她前后左右的乘客。岳父岳母后来回忆说:“在飞机上,年轻漂亮的空姐和许多乘客都朝她笑,逗她玩,她也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又说:“临下飞机前,一位空姐送给她一个唐老鸭空姐木偶,她可高兴了。”后来多年,依力对那个“唐老鸭空姐”依然兴趣不减。
“三趴六坐九爬沙”,这是南方人总结小孩成长的一句谚语,意思是三个月可以趴着,六个月可以坐稳,九个月可以爬地了。在温暖的房间里,分别已三个多月却在两天里跨越了千山万水的小家伙,真的已经会趴了,趴在床上就像跷跷板一样一会儿抬起头,一会儿低下头,用极具新鲜感而又稚气的眼光看着我们,我们都听到了一声声像模像样的“爸爸”或“妈妈”,我和阿依感动得几乎哭出了声。我们花了两个月的积蓄买了一张大床,夜夜守着她睡觉,午夜她哭闹,几乎都是我起床给她冲奶粉,抱着她大小便。
依力七个多月时,我还在负责市委书记的讲话稿,夜里休息不是很好,白天还要撑开眼皮炮制材料,能有一个午休非常难得,一睡就是喷香舒服。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家里熟睡,突然被一股散发着热气的臭味熏醒,睁眼一看,鼻尖前有一根又长又粗金灿烂的香蕉,正在疑惑中,阿依惊叫一声:“他爸,你没吃到吧?”我霍地抬起头,依力的小屁股正对着我的嘴巴晃来晃去,她笑嘻嘻地回过头瞅我,手里拿着那个“唐老鸭空姐”,一摇一晃正玩得带劲呢!
儿科决定第二天早上在科里的抢救室给依力做腰椎穿刺手术,以抽取脑脊液进一步检查。科里原打算把这个简单手术给那些普通医生做,我和阿依在依力的床头商量了很久,心里一点信心也没有。最后决定去请儿科主任亲自做。为了确保说动她,我找到了院长的电话,说清了自己的身份,市委办的科长——也许这样做有些不妥,但是我顾不得了。我请他打电话给廖主任。阿依也给这家医院的纪委书记打电话,她是我们拐弯抹角的一个亲戚。
然后,我们就在主任室里再次见到了那个在小城医界大名鼎鼎的廖主任,她正在与几个医生商议着什么。我心里感到了一阵安慰。
“廖主任,请您为我们的女儿做吧,我们全靠您了。”阿依两眼含泪对她说。
我也几近哀求:“廖主任,无论如何您都要帮帮我们,我们只信任您。”
主任对那几个医生交代了几句,然后转头对我们说:“放心吧,王院长和韦书记都打电话来了,韦书记昨晚还跟我说了你们的故事,哎,韦书记很了解你们的经历哦,她说她和你们是亲戚,她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我们聊你们聊了很久,小张你竟然是新疆人?真没想到。你们很不容易,我也是女人,明白养个女儿不容易,特别是你们,经历了那么多,我完全理解你们的心情,你们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都推迟到明天下午了,我明天上午一定亲自给你们的女儿做。”
阿依感动得直擦眼泪。我像押上了自己人生的全部筹码,既满怀希望也忐忑不安。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廖主任带着人来了,依力被推到了抢救室,助理医生先给她打了安定针剂,又做了局部麻醉,她很快睡着了,但是不到一分钟她却醒了,看到医生拿着针盒,吓得大哭起来,喊:“不要打针,不要打针!”扭动着身子拼命挣扎。主任对我们说:“太奇怪了,做了麻醉还会醒,我从来没见过,但也不能注射第二次麻醉剂了,你们合力按住她,不能让她乱动。”那就是要在她清醒状态下做了?我和阿依十分惊愕,助理医生已经抓住她的双手,示意我抓住她的双脚,阿依按住她的腰。她似乎有了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力气,我用尽力气,她依然能爆发出反抗的力量,主任说:“不行,你上床,用你的腿压住她的腿!”我就上床用自己的腿压住了她的两腿,双手还狠狠地扼住,女儿还是拼命挣扎,但在我这个体重一百五十斤的父亲控制下,她已经动彈不得。我心痛地想,这就是给我们的女儿做手术吗?
主任伸手在依力的腰椎上摸索了一阵,找准了位置,涂抹了消毒液,右手从针盒里取出一根长达六七厘米的穿刺针,当钢针刺进去的刹那,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我脑袋嗡地震了起来,心也在紧缩,在痛,似乎那根针刺进去的是我的腰椎,我痛得咬着牙忍受。也许是局麻的作用不大,依力的双腿一直在挣扎,要从我手里和腿下挣脱出来。我听见她大声喊妈妈,阿依答应着,眼里噙着泪,把头凑近她脑袋摩挲着,安慰她:“依力不哭,依力好样的,依力忍着点,马上就好了。”她又大声喊爸爸,我在她的脚边答应着,她又开始叫奶奶。
门口站了一群人在围聚,在议论:“哎,真可怜,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子,要受这种针穿腰骨的痛苦。”
她肯定痛极了,她的痛只有我们做父母的知道,我们仿佛经历了一场穿心的痛苦,十分钟似漫漫长夜,更锥心的是第一次不理想,第二次重来,撕心裂肺地哭喊一直不停,第二个十分钟如漫长十年,阿依和我哗哗泪流。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她的奋力挣扎,让我顿生一种欺负人的愧疚感。我们这几个大人,扛着治病救人大旗的医生,以及背着慈爱和养育责任的父母,就这样欺负了一个才三岁多的孩子。
穿刺术做完了,她也哭累了,平静下来,趴在床上不动,我们心痛地哄着她,抚摸着她,像面对一件被失手打碎的宝贝,在经过高人小心的修补之后,我们心里充满了完好无损的期待。
在度过了六个小时的术后漫长等待后,她终于可以坐起来了。那天下午,我母亲和侄女来看她,我母亲听阿依说了她在手术中的表现,十分惊痛,把她搂在怀里不住地抚摸安慰。
母亲回去后,她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但是到了晚上七点多,她突然醒了,吵着要回家,我们怎么哄都不听,她的啼哭声震得同病房的患儿家属皱起了眉,隔离病房的患儿家属也有了埋怨。未做穿刺术之前,阿依就担心麻醉对她这么小的孩子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现在看到她的哭闹样,愁眉苦脸着。阿依一会儿给她测体温,一会儿给她喂水,一会儿抱她去拉尿,最后疲惫得站着都打瞌睡了。到了半夜三点,女儿说要喝牛奶,我冲了牛奶给她喝,她又要妈妈背背她,阿依疲倦地背着她在病房里踱步,我想接替阿依背一背,她不愿意,突然哭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哭得声嘶力竭,歇斯底里。阿依说:“可能是上午的腰穿术把她吓坏了。”她的哭喊声惊扰了一层楼,隔壁的许多患儿也被惊哭了,一些家属在走廊上埋怨和嘀咕。医生来了,护士来了,她依然哭着喊着,护士就拿出一支针管吓唬她说:“再哭就打针!”她惊恐地说:“不打针,不打针!”护士一走,她又哭起来,前后闹了近一个钟头,可能是累了,慢慢安静下来,最后睡着了。
我们凝视着她。她脸色蜡黄,两颊瘦削。两年多来我们省吃俭用,尽量供应我们认为一个幼儿必需的营养,奶粉拣名贵的买,三天两头是筒骨煲汤,从新疆回来后,女儿被我们养成了一个瓷娃娃。可不曾想,这一场病,仅仅一天多,就让她瘦成了一只小麻雀。
第二天早上,她的状态似乎在慢慢恢复,但是到了中午,医生换了一种药水输液,从打第一次吊针开始,她又开始发烧,一直处于酣睡状态,身体发热,叫她也不醒,让我们非常担心。阿依一个人守在她的身边,看到她这个样子,多次伏在她耳朵边轻轻地呼唤,直至大声呼唤,可她最多就是动一下身子,又酣睡不动了。我想起她才三岁多,她的可爱、活泼甚至刁蛮,如今竟然病得一声不吭,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我在守着她,观察她、凝视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真想打电话告诉她远在东莞的外公外婆,又怕那么疼她的外公外婆更担心。我一次又一次量她的体温,发现都是38度以上,心里很惶恐,不住地向儿科主任报告情况,主任安排吃了退烧药,又输了降温药水,她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带着一丝放心与安慰,我和阿依商量,觉得是告诉女儿外公外婆的时候了。远在四五百公里外东莞的老人知道后,焦急得说话都颤抖了,一会儿问我们需要不需要钱,一会儿说他们马上过来。我们赶紧用好消息来劝止了他们:“放心吧,小手术,丑丑已经恢复正常了,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但是他们一天总要打来两三次长话询问,给我们提注意事项。岳母责备我们说:“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平时该做的体检和防疫都做了没有?一定要找最好的医生,绝不能留下后遗症!”
我知道,为了这个外孙女,也是为了我们的脸皮,岳父岳母已经付出了很多。当年,我和阿依回南方后,岳母有一次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丑丑机灵着呢,懂得有大人在身边安全,听见我和你爸的声音就扬起小手,嗯嗯啊啊的,撒撒娇,小脚一上一下蹬着,那双大眼睛随着我们走动忽闪忽闪,这时如果我不抱她,小嘴就瘪了,哭声也响亮起来,泪珠大滴大滴地滚出,那委屈的样子,我和你爸心疼呢,赶紧抱起她。”光旭给他姐来电话:“有几次,丑丑哭声又响又长,我抱她她哭,老娘抱她还是哭,咋哄她都哭,老娘就烦了,大声说,哭吧,哭吧,这房子本来就是你妈住的,现在你又住上了,你妈去南方流浪了十年没回过家,回来过一次扔下你又走了,是我这个老太婆关照不到她,你这是替你妈索债呢,老天爷注定要我把欠你妈的还到你身上哩!”
宏博也来电话告诉阿依:“你们回南方后,才三个多月的丑丑似乎要折磨人一般,总是在老爹老娘抱起她的时候停止哭泣,又特别喜欢老娘抱,老娘患有冠心病嘛,双手的关节也不时痛,结果,因为长时间抱小家伙而落下了炎症。”后来我还了解到,岳父因为常有少数民族邻居找他看病而常常不在家,没人帮得上忙,岳母就只好自己强忍着手腕疼,一次又一次抱起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小家伙,用只有她和小家伙才能听得懂的语言进行心灵上的交流。岳母常常嗔她:“你这个丑丑啊,你真是命苦啊,才这么大一点就与爸爸妈妈别离,你的命运真像你的小名,就是一个丑丑啊!”
那时候光旭、宏博起早贪黑去地里忙。4月,正是塞外伊犁耕种的好时节,小两口天天要下地干活,晚上想好好休息,可是他们这位外甥女实在不懂事,从后半夜开始就大哭,岳父岳母抖抖索索花了十几分钟给她喝了牛奶,她还是哭,一哭就是一两个小时,声音从洪亮到沙哑。岳父岳母听了害怕,担心哭出大问题。对面房子里的光旭、宏博却苦不堪言,累了一天回来,想睡个好觉都不行。两三个晚上过后,两口子双眼布满了血丝,下地干不了两个小时就打瞌睡,浑身乏劲,干不下去了,他们说:“跑吧,不跑地里的活就被她耽误了。”他们骑着摩托车带着儿子一起逃到娘家住,第二天一大早又回来下地干活。还有呢,左邻右舍尽管离得远,但也知道这个爸爸妈妈不在身边的女娃子爱哭,而且哭得大声,哭得用劲,马场的夜晚很沉静,稍大一点儿的声音都可以听到,听到了就感到搅人心。他们不好意思责备我岳父岳母,在串门的时候,一边称赞这个女娃子长得好看,一边就趁机数落她哭得厉害:
“没听见过这么能哭的丫头,河坝那边都能听得见呢!”
“我本来没有半夜起来拉尿的习惯,丑丑的哭声每夜都把我喊醒了!”
埋怨也罢,嗔怪也罢,女儿在外公外婆的照料下渐渐像模像样。在和女儿分别的三个多月里,我们每天深夜从南方打去电话询问,老人总是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说:“丑丑没事,丑丑很乖,你们就放心上你们的班吧,这边一切都有我们呢。”
岳母告诉我,常有少数民族人来请岳父去看病,他是有求必應,背着药箱骑着一匹黑马就上了草原,有时候去天山深处。这既是为了道义,也是为了挣些肉菜钱和奶粉钱。不去看病了就经常跑外勤,到五公里地的莫乎尔乡巴扎买奶粉和小儿常用药,顺便买些肉。那时,因工致残一条腿不灵便且有高血压的岳父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往奔波于家和集市之间,忙于照顾外孙女的岳母常常顾不上做饭。后来老两口商量好,岳父每次要出门给人看病了,就事先把馍馍蒸好,菜摘好洗好,才放心出门。岳母也是趁着小家伙睡了,才匆匆忙忙地跑到厨房啃几口馍馍,吃一块自制的咸蛋,喝碗水,如果时间来得及再炒些菜,或者煮一碗苞谷面糊糊,好就着馍馍吃。三个多月后,他们的外孙女就由一个瘦小如猫的女婴长成了一个健康快乐的宝宝。
岳父岳母来到我家后,有一天正逢周末,阿依上班,我下楼买了早餐,推开虚掩的门刚想踏进去,听见客厅里依力呀呀学语的声音,岳母说:“为了我们丫头的幸福,我们两个老家伙只能这样了,娃娃够吵的,够他们受的。还有晓阳的爸妈,给他们两口子的压力也挺大的,我们这两个老家伙,算是帮他们出最后一把力吧!”传来一阵“啪啪”的声音,岳父说:“丑丑,丑丑,又尿湿裤子了,外公打你的屁屁,你还尿不尿?”
我停住脚步,在门口站了很久,心里说,对不起,谢谢你们。然后我咳嗽一声走进来,把早餐摆上餐桌。
化验结果出来了,脑脊液的蛋白数量达到了八百五十,廖主任说是脑膜炎。我和阿依都惊恐万分,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一切都将离我们而去。凭着我们有限的那点知识都知道,脑膜炎最严重的结果就是死亡,经过急性期的积极治疗后,一些患者仍留有不同程度的肢体运动障碍、智力障碍、失语、眼球麻痹、吞咽困难等后遗症。
一种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笼罩着我,我和阿依互相搀着进入病房的时候,感觉脚上拖着一块万斤巨石,又像轻飘如絮。从牧区来的阿依脸色本来有些酱红,此刻却像一张白纸,把我的心也照得一片苍白。为了等到她来这个世间,我们夫妻饱尝了六年的冷嘲热讽,受尽了精神的折磨,阿依还经受了肉体的病痛,我们终于在三十五岁那年有了她,她出生于阿依的故乡遥远的伊犁,得到过外公外婆三个多月的悉心喂养,在我们的生命里,掌上明珠也无法跟她相比,可是如今,她却得了这种令我们惊恐万分的病,她会不会因此离开我们,会不会因此毁掉?我简直不敢想下去了。我深深地悲叹着,我们的命运为什么总是这样悲惨?
我觉得我的心已经被一块空前的巨石榨出了最后一滴血。
人生遭逢的又一次不测让从农村奋斗出来的我渐渐相信了命运,恍惚中想起了年初才去世的父亲,想起了那个骇人的说法。难道,这就是那个谶语在我们身上的灵验?
父亲当教师三十九年,民办就做了二十九年,转正做了十年,他被检查出身患绝症后,只活了半年就离开了人世,未及退休,享年才五十八岁。走前一星期,他睁着一双陷进深窝里的眼睛看着我说:“当年为了送你们三兄弟读书我借债借遍了村子,你好不容易成为我们家唯一的国家干部,没有给我添个孙子,我实在不甘心!”说得我心里像被鞭打一般,我给他跪下,流着泪说:“阿爸,我对不起你。”父亲闭上了眼睛,瘦骨嶙峋的胸脯微微起伏,我想象到那里面必定是翻江倒海。一个星期后,父亲就离我们而去了。
我回忆这年元旦第二天,父亲出殡的日子,鲜红的棺材覆盖着白幡,抬棺者七手八脚把盛着他的棺材扛出大门。在屋门前一百多米的路口转灵时,我的三伯父过来告诉我,作为没有男丁的长子长媳,我们只能送到这个路口。
“让你的两个弟弟代表你去送,由他们去填土,这是规例,你只需在这里跪着送你阿爸上山就行了。”他低沉地说。
堂嫂也过来告诉我:“规例定了的,端灵牌只能是你的大弟,他去年添丁了嘛!”
乐器声嘹亮地响着,送山的队伍蜿蜒了一路,但是里面没有父亲的大儿子我,没有我们一家三口。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纸钱在冷风里飘舞,我满眼泪水,和阿依、依力跪在砂石遍布的路边,依力才两岁半,看到我和她妈妈哭她也哭,看到我们下跪她也下跪,但是两个大眼睛只是骨碌碌地转,看着山路上越走越远的送葬队伍,她其实什么都不懂,跪了一会儿,她就哭了,揪着我的手臂说:“腿疼。”是的,我也感到,我的两个膝盖被硌得就要断裂一般疼,阿依还疼得歪着身子靠紧我,嘶嘶地吐气。依力开始哇哇大哭,这孩子,在昨晚法事时守在爷爷灵前她不哭,现在却哭了。我抬头望着弯弯山路上,父亲鲜红的棺材和白幡时隐时现,送行的鞭炮一阵紧似一阵,一种深深的无后不孝的罪感,伴着泪水和膝盖的麻疼渗遍我全身。
母亲说的那句话是对的,父亲为了我的后代问题,“肾都忧凹了”。如今,他带着忧愁去了天国。
我想起当年,岳父岳母送依力回到南方时,父亲只与他们见了一面,互相聊的都是自己的艰辛往事,双方交谈愉快,但是岳父岳母已经从我父亲的言行里看出了秘密,岳母私下里对阿依说:“我可以想象你以前没有儿女的日子,就是现在你有了丑丑,日子也差不多。”岳父岳母尽管年纪比我父亲大了十多年,但思想开通,认为男女平等,他们对这个外孙女视如己出,在新疆起早贪黑帮我们喂养了三个多月,本来还想养下去,他们在东莞打工的儿媳要生娃娃了,打电话让老两口去东莞照顾,他们便趁机送外孙女回到我们身边。在离开我们家去东莞的前一夜,他们疼爱地为熟睡的外孙女掖好被子,岳父转头对我和阿依说:“娃娃嘛,虽然是你们的,但是我和你妈养了三个多月,我们感情很深了,都可以把她当成自己的丫头了,你们要养育好娃娃,如果有啥闪失,我饶不了你们!”我们笑着答应,眼眶里滚动着泪花。
我明白,岳父岳母这话的背后还包含着另一层意思,他们知道我父母重男轻女,生怕他们的女儿和外孙女在南方受委屈。依力回到南方后,一向落落寡欢的父亲竟然接受了,也许是从亲家盲流新疆的艰难往事里感悟了什么?反正,父亲开始逗弄他的孙女,依力十一个月被我们送回老家的时候,他主动牵着依力的两手,在老家的门口教她走路。若干年后,我想起这个场景禁不住无比感激父亲,我理解他,作为一个农民兼民办教师,身在最底层的乡村社会,深受宗族社会的影响,对新时代宣传的“生男生女一个样“之类的观念不能认同,他和众多的农村家长一样,求的是人丁兴旺延续子孙。自然,日常间他和母亲也少不了抱憾之语:“唉,要是她是个男孩,我就可以在人前扬眉吐气了。”父亲的话是有背景的,那时我已经成为市委办的一名科长,而且是村里第一个进了党政机关的农村娃,村里人在羡慕之余,不免有些嫉妒和风凉话:“可惜啊,干部也只能生一个孩子,而且生的是妹儿。”
不管他们怎样取笑,我和阿依都觉得快乐满足,我们像被逐出门户流浪多年之后终于获得了这个家的承认,感觉回到了恋爱时代。那时候我们尽管只有一辆半旧的大油煲摩托车,但是一家三口坐着车子,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和大小公园荡来荡去,当许多年轻的夫妇抱着他们的儿子“帅哥帅哥”地叫个不停时,我们也在依力面前幸福地叫着“宝贝”。是宝贝就要把她当金当宝啊,任何时候都不能让她有闪失。我最记得前些年春节回乡下过年,都是遇上寒风苦雨,我披着雨衣,身穿棉衣驾驶着摩托车,阿依穿着羽绒服把依力紧紧地裹在中间,雨夜朦胧中回到九十多公里外的乡下老家时,女儿一下车就欢呼着走向灶房要鸡腿吃,我和阿依久久地站在廊檐下,双手双腿已经被冻得几乎不能动弹了。
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给依力外公外婆打电话后不到两个小时,她的体温就出现了反复,有时候36度多,有时候达到39度。刚刚放下的心又被吊起来,压力又像一座山压在心上。当晚又开始输降温药水,我们一夜没睡,第二天她的体温依然高低不定。真是越烦越不省心,那天单位来电话,说市委书记要在自治区发言的材料没有通过,几个科员写的稿子返工了两次,书记马上要看材料了,让我回去修改。我只好极不情愿地回去,带着愤怒的情绪改完了稿子,将数据补充和校对的工作留给他们,一言不发跑回医院。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午休了,一直在依力身边陪着。晚上,同病房的两个患儿都是她们的母亲陪护,房内摆满了躺椅,我要摆一张椅子都无处立足,只好将椅子摆在了走廊外。阿依做临时工做怕了,女儿住院前她就规规矩矩写了请假条,领导批准后她还复印了自存,见我在病房里为了工作骂骂咧咧,怕我丢了这份既像牛马一般苦累又似乎前途无限的职业,劝我回家去睡上一觉。
“你回去休息一晚吧,这样也可以应付办公室的工作,这里我扛得住。”
“我不走,我就是不放心,我熬夜惯了,你先睡,下半夜我再睡。”
医生的规定很特殊,晚上十点输一次药水,午夜一点还要输一次。阿依侧身躺在病床上抱着女儿,半寐半醒,两次换药水她都醒来,两点之后我也睡不着了,我们就靠在床上护着女儿假寐。
第二天,儿科主任说:“我们讨论了,需要用罗氏芬菌必治来治疗,这是一种进口药,医院暂缺,干脆你们自己去玉林或者南宁购买吧,外面也便宜。”我不能怪儿科主任不帮我想办法,她已经很尽责了,我亲眼看见她一个上午都没有闲过,围着她的全是婴幼儿的哭声和他们母亲焦虑忧愁的目光。而且她在一次查房时,大概是看到了我一脸的愁容,趁着旁边的患儿家属出去了,悄悄安慰我说:“我感觉到了,你很爱你女儿,我看你女儿的次数都比他们多,我会尽力的,你听我讲,你女儿肯定会好。”
那天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下着大雨,我心急火燎冒雨乘车去玉林市第一医院询问,没有,再去玉林骨科医院问,也没有,心里顿时有了哭的感觉。医生建议我去南宁,南宁,乘车来回要六七个钟头,去南宁必定是当天傍晚才到,买好药再赶回北流肯定是明天下午了。
想到疾病对依力的折磨,我一分钟都等不下去了,我做好了乘车上南宁的准备。那个下午雨一直在下着,我心里有一种阴郁的情绪,一种像雨又像梦幻的忧伤,一种石头压着心脏的重负。
真是老天爷见义勇为,出发之前接到大弟的电话,告诉我他有一个熟人当晚将从南宁回来,于是我们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让大弟托他从南宁医院购买,这种药分国产和进口,国产的每支几块钱,进口的却要每支90多块钱,我不假思索,一下子就让那个熟人买了10支。我们哪里还敢计较价钱呢,尽管自己的积蓄花完了,还向大弟借了一笔钱,心想只要这种药能有效果,就是一千块钱一支也要买。
当晚就用上了罗氏芬菌必治,当护士开始给依力输这种药液的时候,我默默地靠在病床上,看着微黄的药水一滴一滴地通过洁白的管道注入女儿的手臂,我回想起了自己此前走过的路,既艰辛也幸运,再想到依力病情,讓我越来越相信天意,我认为,遇上救命的大事必定要感谢天地,天地永远都是一种博爱,她在我们几乎慌不择路的时候,借身一个人帮助了我们,我们看见天地的善心布满了看不见的空间,让渺小无助的我们对她感激涕零。
是的,感谢天地,用过罗氏芬菌必治三天后,女儿的体温恢复正常了。这时,我才真的感到了什么是虚弱,阿依也是,女儿睡着后,我和她斜躺在女儿的床头,头部靠着病床架,微微闭着眼睛,我们都很累了。
晚上十一点,阿依让我回家休息,她说:“我在这里就够了,你休息好,明天换一下我。”带着疲倦和宽心,我回到了家里。但是夜里三点多,我接到了阿依的电话,告诉我依力醒了,发现不见爸爸,又开始哭闹要爸爸,任妈妈怎么劝怎么发脾气她就是不听,哭声让整层楼都能听见,病房里的两个孩子被吵醒了,她们母亲抱出去躲避了。我赶紧起床,到楼下发动车子,我开了车灯,发现灯光比平时夜里要雪亮,我猜想应该是夜很黑。许多条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西门口和东门口的夜宵摊还有几帮聚在一起的青年人喝酒喊令——他们如此开心——我想。我将车子开到了七十码,摩托车像飞机一般轰鸣着,我赶到儿科住院部,才踏上走廊就听到了熟悉的哭声,并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快步踏进病房,依力正在阿依怀里挣扎,我喊了一声,她扭头见了我,带着哭腔扑过来,我把她揽在怀里,给她擦着眼泪,她抽噎着,一直抽到累了才慢慢睡去,因为我抱着她刚弯腰想放在床上,她的背部还没碰到床就哭起来,像猴子一般双手吊着我的脖子不放,我只好继续抱着她,她又睡着了,但肩膀一抖一抖,她在梦中抽泣,我坐在病床上,阿依凑过来扶着她,默默垂泪。同病房的两位母亲已经抱着她们的孩子回来,对我们女儿刚才的吵闹不再计较,一个对阿依说:“真佩服你们这么爱自己的女儿,我们的女儿病了,老公却很少来看望,家公家婆就更不来啦,都说我们南方重男轻女,这位做爸爸的也是南方人吧,你那么爱自己的女儿,你一定没有这种思想吧?”
我望了望她们,再看看阿依,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当初,依力回到南方后,不知道是父亲对我多年未有子女的欣慰,还是女儿长得可爱,他竟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父亲是矛盾的,他一直希望有孙子,但是面对自己的孙女也要付出慈爱,我知道,当他看着左邻右舍逗弄孙子时总不免羡慕。有一年春节在老家地坪上,他牵着我女儿的两手表情陶醉地教她走路,旁边来了几个逗弄孙子的叔伯,他们拿眼看着父亲,大声对着自己的孙子喊:“走呀,快走,难道你站着尿尿的还走不过那边蹲着尿尿的吗?”父亲知道他们话里带刺,就假装看不到也听不到。
父亲逝去后,我开始设身处地去解读他,我认为,父亲在患上绝症之前,已经因为我们迟迟没有孩子而患了抑郁症,当这种抑郁成为常态,也就积累成了他的身心疾病,诚如苏珊·桑塔格在她身患癌症后所写的书《疾病的隐喻》中说:“身体的疾病能变成灵魂的疾病,而灵魂的疾病也能转变为身体的疾病。”我敢说,父亲的绝症与前期的抑郁症有紧密关系,从心理健康角度而言,父亲当时的状态,诚如母亲传递给我的那句话“肾都忧凹了”,父亲就是在抑郁状态中使身体失去了健康对疾病的平衡,最终患上了绝症,走上了不归路。反思父亲疾病的起源,包括前期的抑郁症和后期的绝症,归根结底源于我作为他的长子,也是家里唯一的国家干部,多年没有生育,后来虽然有了女儿,但没有给他这个家添上男丁,无法完成延续子孙的责任,这对深受宗族礼教思想影响的父亲而言,当然是致命的病因。
长睫毛神气地忽闪着,大眼睛里满是调皮和笑意,一脸活泼天真——女儿出院了!那天回到家,一向与孙女亲密的母亲几次想抱她,她不让,转身扑进我怀里撒娇。晚上,要给她洗澡了,因为阿依来例假不方便,我母亲很想借机亲近她,帮她洗,她不愿意,哭哭啼啼说要爸爸洗。阿依在一边笑着说:“肯定是住院这些天她跟我们太亲密了,她都不认奶奶了。”我给她洗的时候,她果然破涕为笑。
按照医嘱,两个星期后带她去做腰穿复查。她已经有了上次穿刺的经历,一听到我在电话里跟医生说起“腰穿”二字,“哇”地一声就哭了。我们想起医生说的话,脑膜炎最怕留有后遗症,便不顾她的哭闹抱她到医院。医生给她打了镇定针,但许久都没法让她安静下来,我们想让她趴在床上,她吵闹反抗,坚持了几分钟,医生说:“做不了,从安全着想,怕做的过程中她一个翻身,造成断针就危险了。”医生无奈地说:“很少见过像她这样的小孩,打了安定后还吵个不停。这样吧,一个星期检查一次血二十一项吧。”尽管这样,每星期的抽血检查还是让她哭爸喊妈。
两个月后带依力去复检,我们就像等候命运的宣判,当儿科主任高兴地宣布她已经完全康复时,我刹那间就喊了一声:“谢天谢地,谢谢列祖列宗,谢谢丑丑爷爷!”这倒霉的一年,我那去了天国半年的父亲终于没有漠视他这个可怜的孙女,他救了他的孙女,其实就是救了我们。我紧紧地搂住她,一种起死回生的感觉浮上心头。阿依凑过脸流着泪亲她,声音“噗噗”响,边亲边哽咽着说:“你这个让人揪心的——丑丑啊,丑丑啊!”
恍惚中,穿刺前后那些亲人的面容开始浮现在我的脑海,女儿、阿依、父亲母亲、岳父岳母、光旭夫妇,还有那些活动在外围的人,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一闪而过的人,从里到外,从远到近,从亲到疏,他们的音容神色全都浮现在眼前。在这些人当中,我最无法忘记的就是我的父亲,回忆他的沉默寡言和少露于色的忧心忡忡,我猜想,当年因我而起,他的内心必定已经多思而疲惫,外表对我们不理不睬,其实皆因内心的忧愁、焦虑而无暇顾及。令我不忍卒思的是,当年他挨家挨户借债供我读书,无不因为我和弟弟是这个家延续的希望,他要完成祖宗的期冀,终于我成为体制中人后,他又希望两全其美,丁财两旺,偏偏天公不予作美,让我这辈子与男丁无缘。但我为男女观念平等之人,爱女儿甚于爱自己,父亲一生无女,终于也情不自禁地喜欢上孙女,尽管内心尚有忧愁遗憾。用唯心主义或转世轮回观思考,上天对父亲也许是不公平的,他对我期望甚殷,却置我于“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境地。
这些年,我每每想起早逝的父亲,想起我们夫妻抚养女儿的苦乐,思想便习惯在时空里沉浮,像穿刺一样深入自己的肌理,在穿插,在收集,也在给我的脑池造影。依力出生前,我遭遇了邻居村民的异样目光,依力出生后,我还是遭到了儿孙满堂的家族邻居的耻笑,父母也觉得遗憾。但我还不至于像四堂哥四堂嫂那样被迫定居异乡,每年无脸回来过节。我挚爱依力,并为她怎样付出都不后悔。她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她的病痛就是我的病痛,她的身心感受也是我的身心感受。平时只要条件许可,我总想与依力不离左右,我自己也知道,我为了依力已经有些神经质了。依力去少年宫学国画后,每个周末晚上我都要把她送进三楼的教室才离去。中秋节前夜,我把她送到少年宫门口,她一下车就遇上了同班同学,两个女孩有说有笑地走,我目送她进了楼梯,调转车头想去办公室写点自己的文字。才走一公里,我突然想起,节前老师会不会放假,假如放假了依力一会儿肯定下楼,她会不会一个人走三公里路回家?节前晚上人山人海,人心难测,我顿时心上系了一块大石头,我不想铸成终生遗憾,赶紧调转车头又回少年宫,停好车后“登登登”一阵好赶上楼,看到了教室的灯光,我心里稍安,悄悄地来到教室门口,看到她已经专心作画,心里的石头才放下地。
回想那些意想不到的逝去,我只有深深的叹息,而对于今天饱经沧桑的获得,我已经感到非常满足,并且对这个世上深深感恩。
后来我们一家三口有过几次从广西回到新疆的漫漫旅途,四天三夜的旅程,我们把所有醒着的时间都用来照顾依力,几乎每一次,车厢上总有几位非常喜欢她的大姐大嫂拿出她们小孩也在吃的瓜米、干果给她,依力早就得到我们不吃陌生人食物的教导,开始是摆手,随着旅途的熟稔,终于盛情难却,况且是在列车上,我们允许她接受,但是面对女儿转手递过来的零食,我们的底线是夫妻坚决不吃不碰,哪怕女儿中了迷药,那一刻也有她爸爸妈妈守在她身边。
有一次在老马场,晚饭后伊犁台正在播放一男一女两位当地歌手演唱《牡丹汗》,依力喊:“咦,这是爸爸经常给我唱的歌!”我诡秘地笑。她问:“牡丹汗是什么意思,是牡丹丫吗?”阿依看着她说:“是个名字。”我趁机指着电视说:“对,那女的就是那男的牡丹汗,你和妈妈就是爸爸的牡丹汗。”她疑惑地看着我,又看看电视里的歌手,他们正在深情而忧郁地唱:
你是我生命的力量,
啊,亲爱的姑娘牡丹汗,
你是我黑夜的月亮,
啊,我的姑娘亲爱的牡丹汗。
月亮躲在云彩的后面,
啊,親爱的姑娘牡丹汗,
晨风莫吹断我的思念,
啊,我的姑娘亲爱的牡丹汗。
……
一首维吾尔族情歌,我曾在哄依力睡觉时在她耳边轻轻唱,我轻抚着她的脑袋和肩背轻轻唱,在她熟睡后,歌声依然在我心底轻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