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丹
蜂鸟是一种体型极小,只能通过高速地振动翅膀悬停在空中采蜜谋生的鸟类。电影《蜂鸟》讲述的正是这样一种人的生存情状。从电影本身的获奖情况或许也可以看出,在《蜂鸟》夯实的剧作基础之上,导演对视听语言的把握也非常值得关注。总体上看,影片是通过对既定社会结构细致而又深刻的描绘,表现出对个体生命自由意志的尊重。
在传统的韩国电影中,女性形象均处于一种失语的、缺席的状态。而近年来,受韩国本土#Me Too运动的影响,各大人文科学领域均加强了针对这一问题的关注。2018年3月,由导演全高云执导的、反映都市女性群体现实生活的电影《小公女》在韩国上映,一举摘得第39届青龙电影奖最佳新人导演奖,并收获韩国本土电影学者的一致好评;2019年10月,反映韩国都市女性艰难生活的影片《82年生的金智英》于首映当日一举超过了同期上映的《沉睡魔咒2》和《小丑》等,获得票房冠军,并受到韩国内外的广泛关注。这些电影以人道主义及存在主义的视角对女性在父权宰制社会下的巨大生存压力做出了深刻的社会性剖析,借由对当代女性的生存困境这一现实写照,引发观众对个体存在空间的思考。与上述女性题材的电影不同,金宝拉在《蜂鸟》中并未过度强调女性在存在论层面的特殊性,而是从存在主义立场出发,将既定社会结构对个体实施的价值规范和客体化过程做出深度剖析。
影片《蜂鸟》以人物恩熙为中心,再现了1994年圣水大桥崩塌前后,14岁少女恩熙的生活碎片。导演刻意选取14岁这一年龄阶段的少女作为主要再现对象,利用这一年龄阶段的不稳定性特征描绘了存在本身的流动性特质。虽然影片以恩熙为中心,选取了不同年龄阶层的女性作为主要呈现对象,但并没有因此将男性角色做刻板的脸谱化处理。在《蜂鸟》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并非依照善恶、强弱等过时的二元对立模式来进行,而是通过反转情节点的设定将男性的脆弱在适当的时机暴露出来。故而《蜂鸟》中的女性内心的主体自觉,并非政治参与式的主体自觉,而是个人为自身生存发声的主体自觉。
影片的最大魅力正是基于这种对个体存在的强烈关注。影片中并没有简单直接地描写生命的本质,而是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异化现象通过个体经验与其所属性别群体的生存境况进行紧密结合。正如导演金宝拉所说,这部电影中的男性角色虽然是父权宰制社会畸形一面的化身般的存在——家暴的父兄,但是他们本身并非单纯的恶魔或加害者,反而在电影进行过程中显现出脆弱的特质。
性别问题往往与其他社会问题有着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不应被孤立地看待。通过描绘两性在现代文明中的变异,以及所谓常人(the one)——这一规定了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此在结构中的基本要素、对此在构成具有根本意义的积极要素——对个人的非人格化和客体化现象,引导观众对现存的价值评估体系做出理性思考和深度反思。作品以一连串的生活碎片诉说了看似单纯琐碎实则残酷复杂的青春故事。通过存在主义视角引领的审美方式,避免了过往标榜女性主义实则贩卖女性悲剧命运的感伤主义倾向。影片最终指向了一种新生的女性存在的可能性:一种通过了国族悲怆历史与东亚父权宰制社会困境的、具有超越性的存在状态的可能。在《蜂鸟》中,导演尽量让人物摆脱扁平化的刻板形象塑造,以影视化的手法将人物塑造为无法一概而论的特殊实存,整体上女性角色呈现出对被定义的拒绝。随着剧情的直线性时间演进,人物自身的自由选择决定了其存在本身的样貌。而男性角色则是作为恩熙自我意识觉醒的背景板,在推动其自我意识确立的同时,对现存的价值评估体系之畸形内核起到了强调作用。
温暖、冷静是《蜂鸟》整体影像风格的突出特征。不同于克制中带有的隐忍意味,影片对恩熙承受暴力的这类场面的呈现,所使用的镜头风格更接近于一种冷静的爆发。导演巧妙地规避了家庭暴力的正面直观表现,将三次家暴做了模糊含混的处理,以至于暴力场面的呈现只作为家庭生活的荒诞感的一部分,无法满足银幕前施虐癖与受虐癖的心理需要。
学校老师将恩熙比喻为“蛾子”,教师以“蛾子”这个代称对个别无法满足升学需要的学生施加污名化的羞辱来对大多数学生实践训诫职责。在对这个场面的处理中,影片依然维持影像整体的隔膜感,刻意不对恩熙的特殊性做任何强调。此处,摄像机试图引导一种假设,恩熙与其他学生并不存在任何本质上的不同,他们只是不同的存在,且存在与存在之间并不存在本质上的不对等的关系。画面以恩熙为主,画框外是他人的声音。海德格尔意义上的他者即是如此,他们是我们生存于其中的世界的一部分,以周围世界的方式被我们遇到。这种并非以意向性的方式与他者的相遇,在影片中表现为金宝拉对恩熙的描述总是以自己——导演/摄像机——的此在为准,而不假定为恩熙或者其他角色。摄像机虽然时常以跟拍的方式提供给观众观看视点,但并没有试图给观众那种与被再现的人物绝缘的幻象作为合理旁观的立场。
导演金宝拉基于自身个人经验,以初中少女恩熙的日常生活碎片为中心,通过克制的镜头语言表现了忽视个体生命价值的社会意识形态,将基于人性的考量置于冰冷的家庭氛围与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中,一方面呈现了父权宰制社会对个体造成的压抑和扭曲,另一方面又揭示了其背后权力主体的脆弱特质及其行为逻辑的荒谬,将人性的复杂性以深入浅出的方式加以视觉化呈现,展现了平静如常的生活中暗藏的噩梦。影片结尾主人公恩熙三人站在坍塌的圣水大桥前望向前方,开放式的结局也强调了个体的孤独感。
《蜂鸟》不仅仅是一部关于成长、关于女性的电影,更加是一部关于存在的电影。影片从存在主义立场出发,揭示了现代社会中女性的失语状态同男性角色的悲剧命运这两种悲惨现象实际上的密切联系。主人公恩熙在“他弃”与“自弃”的相互交织中,呈现出女性成长过程中在父权宰制社会结构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下遭受的双重痛苦。导演以此揭示构成所谓女性本质和女性气质的社会根源。所谓女性本质和女性气质并非用来区分男女的天然存在,但却随着人类历史演进逐渐变成坚硬的客观实在。这样的客观实在在困住女性存在外延性的同时,对男性也实施着命运上的禁锢。影片描述生命个体的孤独与绝望的同时,引导观众体验父权社会对个体欲望的压制,以此催生人性悲悯,进而对人类悲剧命运的根本做出独立思考。整体上,影片舒缓从容,颇具韵味,在讨论社会热点问题的同时,在更深层次上引导观众对存在本身的意义做出自身回应,从而使之具有高度的哲学意义和世俗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