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的希望就是有一天中国翻身”──记我国胶体科学开山鼻祖傅鹰（下）

练德良

化学教育的一代宗师

傅鹰一手搞科研，一手抓教学，在化学讲台整整耕耘了半个世纪，为国家培养了几代化学人才，成就卓著，可谓桃李满天下。

傅鹰编著过物理化学、化学热力学、化学动力学、统计力学、无机化学和胶体科学等学科教材。在编著过程中，他虚心吸取前人经验，博采众家之长，正如他在《化学热力学导论》序言中所言：“编写课本既非创作，自不得不借助于前人，编者只在安排取舍之间略抒己见而已。编写此书时曾参考……诸家著作。移植仿效在在皆是。但编书如造园，一池一阁在拙政园恰到好处，移至狮子林可能即只堪刺目；一节一例在甲书可引人入胜，移至乙书可能即味同嚼蜡。若此书中偶有可取，主要应归功于上列诸家；若有错误，点金成铁之咎责在编者。”他把编写教科书的真谛和奥妙老老实实和盘托出。傅鹰常常告诫大家，“写教材一不要为名，二不是逐利，唯为教学和他人参考之用，切记认真，马虎不得”。对自己编著的教材，他从不急于公开出版，总是要随着科学的发展不断加以修改，力求精益求精。因此，他生前得以亲睹出版的只有《化学热力学导论》一书。而他在20世纪30年代就开始倾注心血编著、50年代曾铅印过的《大学普通化学》，纵然已用于教授了几代学生，却是在他逝世后才正式出版。该书被公推授予1987年“国家级优秀教材奖”。

傅鹰传授知识时，注重培养学生科学的思维方法和严谨的治学态度。傅鹰讲授过多种化学课程，在继承前人经验和学识的基础上，不断追踪科学发展的前沿动态，常以新颖、先进的事例和理论充实教学内容。他讲授普通化学时，就为一年级学生介绍化学热力学原理、晶体对称性、催化理论、物质波动性、势能曲线和共振论等内容，这在当时国内外的同类课程中是很少见到的。傅鹰讲授科学知识，阐述科学概念，都是从人类认识自然的过程、从科学发展的历史角度，深入浅出地讲解。他常说：“一种科学的历史是那门科学最宝贵的一部分。科学只给我们知识，而历史却给我们智慧。……作为科学的继承者，我们应当知道前辈的成就。前辈的成就不但是后辈的榜样，而且也是路标。明白了发展的途径常常可以使我们避免许多弯路。”如讲授“水的组成”一节时，他详述了200多年以来化学家们弄清水的成分和水中氢氧比例的过程。他说：“关于这个题目，我们用了很多的篇幅。这固然是因为这是一个基本的数据；也因为自这个研究的历史可以体会到科学研究的精神。”因此，学生在听课时不但可以得到许多宝贵的知识，同时也可以知道什么是科学研究的方法，严谨的习惯、思维逻辑便在字字句句的学习中悄然形成。

傅鹰重视实验，培养学生实事求是和理论联系实际的好学风。他针对长期存在于化学界某些人身上的“轻实验重理论”的风气，特别强调了实验在科学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他曾说：“没有感性的知识，理性的知识从何而来？在形式上我们全学习过毛主席的实践论，但是常常忘了实践，而将一篇行动指南的经典著作八股化了。”他辩证地对待科学理论和实验之间的关系，认为“任何人全承认理论是必要的，倘若这种理论是从实验的结果出发，有预示的作用，有指导的作用，使我们对于现象了解得更深入一步。没有理论，实验就可能变成盲动，劳而无功，进步迟缓，或根本不能进步。但是无论如何，理论即使是最好的理论也不能代替实验。而我们的学生中有很可观的一部分正犯了以理论代实验的错误。我们有责任来纠正这种错误”。为此，他在教材中、课堂上经常用翔实的实验数据来论证理论产生的实验基础、精确程度以及适用范围，使学生深刻理解科学概念的建立和修正都必须基于可靠的实验数据。课后，他还亲自到实验室指导青年教师备课，严格认真地指导学生上实验课，检查学生做实验是否专心，教导学生手脑并用，必须仔细观察和分析每一个实验现象。他严肃指出：“化学是实验的科学，只有实验才是最高法庭。”因此，重视实验在学生中蔚然成风，这一学风对提高实验教学水平也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傅鹰认为教育的目的在于培养学生去“促进祖国的工业化和建立我们的科学”。因此，他把对学生的无限希望注入化学教材的字里行间，化作苦口婆心的教诲。他在介绍元素锑时指出，“地壳中的锑并不很多，而且有很大一部分集中在我国，所以外国的化学家对之未予以足够之注意，因而对它的了解也就没有像其他一些元素那样清楚。作为新中国的化学家，我们有责任将此种缺欠弥补起来。将来中国的冶金、半导体等工业日益发达，锑的用途一定会比现在大得多。要想充分利用我们的丰富资源，首先须更清楚地了解它的化学”。讲到稀土元素时，指出“在我国不但不稀，而且是丰产元素”，“稀土化学是尚待开发的领域，无论从何方面皆有许多重要的研究等待着我们”。就是这样，傅鹰通过自己的教育，不断唤起青年学生们的爱国热情和献身精神，投入到学习和科研中去。

傅鹰为学生讲授化学知识和理论，并不停留在当时的结论和水平上，总是指出其中不足之处和努力的方向，鼓励青年学生向未来、未知的领域进发，取得创新的成就。上世纪50年代，某些人用形而上学的方法对鲍林的共振论大加批判，他却向学生详尽地介绍了共振论的成就，也指出一些与共振论不符的事实。由此看来，傅鹰并未随波逐流地片面否定共振论，而是客观指出该理论存在的一些缺点。傅鹰告诫青年学生，“对于共振论或任何科学理论，应当不存成见地研究其成功与失败的关键。这样做就一定可以促进更完备的化学键理论之早日出现”。教书做学问如同处世为人，傅鹰不正是一个光辉榜样吗！

傅鹰热爱教学工作，讲求实际、有效的教学方法。他为刚入校的一年级新生讲大课，也为高年级上十多人的小课。他讲一学年的基础课，也开学时不多的专题课。无论什么课程，他都认真备课，实行启发式教学。讲基础大课，注意抓重点，讲难点。凡是学生易懂或已经懂了的就一笔带过，让学生课后自学讲义就行了；而对学生不易弄懂的概念、公式、定律，他则深入浅出地阐述。上高年级专门化课，他采取师生讨论的方式，学生们演算、讲解，全班讨论，教师总结，充分发挥学生的主观能动性。傅鹰讲课时通古博今且逻辑性强、语言精辟、形象生动。学生们说：“听傅先生的课，真使人着迷。”偌大的一个大课堂，坐着300多人，没有扩音器和现代化的教学设备，可整个课堂气氛或静谧或活跃，全在他的掌握和调动之中，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傅鹰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实验、习题都丝毫马虎不得。他公开宣布“课堂上我的话就是法律”，不允许在测验、考试时有任何越轨行为，否则就毫不客气地给你打上一个“0”分。他从不出怪题、偏题，从不对学生搞突然袭击，喜欢进行开卷考试，结合平时学习状况，评定学生的成绩。一位上世纪30年代初在青岛大学受教于傅鹰，现已年过八旬的学生回忆道：“吾辈学生受傅先生春风雨露，得益匪浅。先生学识渊博，待人甚爱。唯其治学谨严，令吾等敬畏。记得一同学作业超过时限，迟交之即不予收留。因之，诸同学不敢稍有怠惰，皆刻苦攻读，学识日精，一应考试，比比良好优秀。先生闻之笑曰：‘不严不足以示爱’。”1964年，在学习毛泽东关于教学改革的春节谈话时，师生们都不约而同地联想到傅鹰别具一格的教学方法，对他的学识、风度和气魄就更加钦佩了。

党和人民的诤友

傅鹰襟怀坦荡，为人刚正不阿。他的言谈话语一向直抒衷肠，待人处事一贯坦诚直接。1957年，他曾坦率地对党在知识分子和科学教育工作中某些“左”的政策、对一些基层党组织和个别党员的错误作法提出过尖锐、中肯的批评。傅鹰说，党“认路比我认得好，我自然跟着他走。但是，党到现在对知识分子的脾气还没有摸对。知识分子的要求就是把我们当自己人”，“我一生的希望就是有一天中国翻身，现在这个希望实现了，所以我拥护这个政府”。毛泽东看到了他的发言，非常重视，并且两次在党内文件上作了评论。先是在这一年5月16日为中共中央起草的关于对待当前党外人士批评的指示中写道：“自从展开人民内部矛盾的党内外公开讨论以来，异常迅速地揭露了各方面的矛盾。这些矛盾的详细情况，我们过去几乎完全不知道。现在如实地揭露出来，很好。党外人士对我们的批评，不管如何尖锐，包括北京大学傅鹰化学教授在内，基本上是诚恳的，正确的。这类批评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对于我党整风，改正缺点错误，大有利益……”此后，在《事情正在起变化》这篇文章中，毛泽东又提到傅鹰，进一步肯定傅鹰的批评是合理、善意的。

忠贞不渝的爱国者

傅鹰甘于淡泊，不念功名。他的一生，唯为国家之富强而思而作，为了一生钟爱的祖国，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下，都义无反顾，从不动摇爱国之心和报国之志。当他挨了一天的批斗，被儿子接回被红卫兵抄得凌乱不堪的家后，儿女问他如今是否为当初回国的决定后悔，他瞪大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中国是我们的祖国，我回来不后悔！”1970年夏，他得到“解放”，在收到发还给他的被查抄的存款时，他却当即表示愿拿出其中的大部分约十数万元人民币捐献给国家，为恢复高等教育出力。然而，驻校宣传队却以“国家办教育不需要资产阶级的钱”为由而拒收。后来，他又书面请求赠款7万元人民币给他早年的一个学生，用以帮助他开展科学研究，同样遭到拒绝。报国无门的傅鹰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1979年9月7日，傅鹰因病逝世。邓小平同志亲自批示隆重悼念这位勤勤恳恳、顽强奋斗、为科学和教育事业贡献一生的伟大爱国者。

结语

2002年，傅鹰诞辰100周年纪念大会在北京大学举行。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致函北大：“傅鹰先生是一位忠诚的爱国者。他拥护党的领导，以主人翁的态度向党进言献策，是党的真挚诤友。他刚正不阿，在逆境中仍坚持真理，与恶势力进行斗争。傅鹰先生的事迹感人至深，是我国爱国知识分子的榜样。”

傅鹰教授丰富渊博的学识、勇于担当的高尚品德、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和忠贞不渝的爱国精神，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面旗帜，将永远为人们所颂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