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起居室”:英国知识女性文化实践的异质空间*

2020-02-24 17:07李立新
妇女研究论丛 2020年6期
关键词:异托邦起居室阅览室

李立新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大英博物馆辖内大罗素街上的主馆和南肯辛顿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因其包罗万象而被西德尼·科尔文(Colvin,Sir Sidney)誉为“世界文明的一个缩影”[1](P 201)。博物馆里的圆形阅览室号称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的藏书,在其读者档案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诸如卡尔·马克思、托马斯·哈代、鲁迪·吉卜林、奥斯卡·王尔德等知名男性读者的名字,女性读者却不多见。托马斯·理查兹(Thomas Richards)称圆形阅览室为“帝国档案馆”,即“帝国行政核心”中的“知识生产机构”[2](P 4)。阅览室是“帝国的蜂巢”,读者是“勤奋的知识采集者”,采集目的是“为帝国事业服务”[2](PP 6-7)。然而,女性在构建帝国文化的功劳簿上似乎是缺席的。

圆形阅览室是否象征着男权社会对女性才华的漠视与压制?是否与女性知识生产之间构成一种二元对立关系?女性批评家们对此看法不一。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一间自己的房间》(1929)中旗帜鲜明地指出,圆形阅览室是阶级、性别与国家特权的象征[3](PP 26-27)。艾莱恩·肖瓦尔特(Elaine Showalter)在《她们自己的文学》(1977)中对这一观点进行了延伸,强调大学、俱乐部、图书馆等公共文化空间在19世纪末是男性化的领地,自由的阅读和创作空间对知识女性来说是稀缺的[4](P 101)。而19世纪末的英国犹太女作家艾米·里维(Amy Levy)否定了此对立关系,并指出圆形阅览室其实是一个对女性十分友好的“文化中心”,是一个“既时尚又平等的文化空间”,“它的开放与包容使中产阶级妇女找到了一个安全又体面的庇护所,能够暂时地摆脱家庭中的职责”[5](PP 220-227)。朱迪斯·沃科维茨(Judith Walkowitz)强调了阅览室的文化多元性,认为其是“异端男女的异质社会空间”“波希米亚人的踩踏场”。阅览室的“可访问性”和包容性“吸引着越来越多来自各个阶层、不同国家的男人和女人们”[6](P 69)。苏珊·大卫·伯恩斯坦(Susan David Bernstein)进一步指出,圆形阅览室为女性读者跨越阶级、民族、性别和职业的空间界限提供了可能性[7](P 2)。

本文运用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异托邦”(heterotopla)空间理论来厘清以圆形阅览室为文化活动中心的英国女性知识生产与社会实践的特点和发展轨迹,辨析以公共图书馆为代表的文化空间对英国19世纪末的知识女性而言,究竟是乌托邦、恶托邦还是异托邦,进而探察文化空间的扩展对知识女性的职业规划、社会实践与人生价值产生了何种影响。在阐述过程中,针对学者伯恩斯坦在专著《阅览室景观:大英博物馆里的女作家们——从乔治·艾略特到弗吉尼亚·伍尔夫》中提到的相关观点进行了讨论和扩展。她从福柯的空间哲学、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拱廊街计划以及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档案化思想[7](P 14)三个理论维度历时地梳理了英国知名女作家们对圆形阅览室的不同认知,旨在凸显“外在性”对知识女性成长的重要意义[7](P 1)。她强调“阅览室促进了知识女性与文学生产相关的各种实践”,质疑“私密性和自主权在女性作者身份建构中的绝对作用”[7](PP 1-2)。本文在深入研究女性读者档案、阅览记录及她们与圆形阅览室相关的作品、日记与通信的基础上,指出以阅览室为代表的既开放又封闭的公共图书馆空间不仅“为维多利亚时代和二十世纪早期的女性提供了一个特别有创造力的写作空间”[7](P 1),还为处于世纪之交的知识女性提供了一个多元的、包容的又具有生成性的交流空间,使她们在阅读与创作的同时,形成了一个以翻译、写作与女性解放运动为主的知识女性共同体,推动了英国多元文化交流与现代化进程,而这一点未能得到女权主义者的广泛认可。

需要指出的是,圆形阅览室对女性的包容和接纳并不能掩盖其为帝国文化服务的本质,构建帝国文化的主体仍然以男性为主,但阅览室的男权主义色彩也唤醒了知识女性的独立意识,激发了她们的斗志,生成了进入社会主流话语的愿景。从这个意义上看,“阅览室不仅是福柯全景监狱式的监视和纪律场所,对女性读者而言还是一个异托邦”[8](P 492)。在厘清阅览室“异托邦”典型特征的同时,本文侧重分析对于政治活跃的中产阶级知识女性,圆形阅览室何以成为她们文化实践的首选之地,挖掘她们在此构建女性主义思想流通的文化空间的实践意义。伯恩斯坦等学者将大英博物馆看作“维多利亚时代伦敦新女性汇聚的中心”[7](P 15),强调此空间对知识女性的精神引领作用,但从她们的成长历程来看,阅览室更似一个强有力的踏板,她们借此跃入更广阔的多元文化世界,从而超越性别空间划分对女性定义和发展的限制。

一、走出家庭起居室:知识女性的文化空间扩展需求

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指出,对空间的研究须揭示出物质、精神和社会三个领域的理论统一性。以此推之,文化空间应包含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三个层面,既包括一定范围内的物质空间载体,也包括这一空间内的思想文化、观念意识以及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9](P 11)。女性被忽略的文化地位及其被低估的知识生产能力与其所栖居的狭小、受限的文化空间密切相关。1759年,大英博物馆的第一个阅览室开始使用后,据记载只有三位女性到访过[10](P 34)。那时大多数女性深居家中,外出有人陪伴,交友受到限制,“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读书被认为是不合礼仪的”[10](P 65),甚至是危险的。中产阶级女性只能在家庭起居室读书或写作,简·奥斯汀(Jane Austen)是“起居室写者”的典型代表,“她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共用的起居室里完成的,时断时续”,因为“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只有一间起居室,女人要写作,必须是在家人共用的起居室”[3](P 58)。这里要强调的是,在奥斯汀生活的时代,英国房屋内部设计中还不存在起居室的概念。到19世纪末,英国室内装修发生变革,客厅和起居室才被分开成为两个空间,奥斯汀写作的地点是嘈杂的客厅。起居室是指卧室外的一个类似于客厅的房间,因为客厅接待的是外客,而起居室则更私密,一般不对生客开放。这个变化对女性而言是活动空间上的延展,但书房或“图书馆的拥有权和使用权带有明显的性别特征,它们不仅是性别化空间与体验的物理场所,也是英国文学与文化层面上性别差异理念的表征之一。在这种文化理念中,图书馆被认为是男性的领地,是男权和理性的象征”[11](P 85)。尽管女性可以偶尔使用家中男性的书房,也能为自己购置或收藏书籍,但却不具备男性拥有书房的“独享自由私人空间”的含义[11](P 85)。女性更多的是利用流动图书馆满足阅读需要,在家庭共用的起居室里体验和记录生活。

到了19世纪中后期,女性文化实践的范围显示出向外扩展的趋势。她们走出家中起居室,来到文化沙龙、图书馆、博物馆以及各种文化团体等半封闭、半公开的公共文化空间。大英博物馆重建的圆形阅览室于1857年正式向读者开放,这在当时的英国是一件举国欢庆的盛事,其水晶宫殿般的玻璃穹顶、庞大的铁制书库、舒适的座椅吸引了大批有识之士到访。申请入馆者年年递增,从1876年的109000人,飙升到1890年的146000人[12](P 417),其中不乏女性读者的身影。

圆形阅览室能够顺利地成为知识女性进行文化实践的公共文化空间,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阅览室显赫的名声、浩瀚的藏书以及对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权的影响力符合追求进步的知识女性展示女性文化、参与帝国文化建构的主观意愿。19世纪中后期女权主义运动在英国的兴起推动了带有女权主义色彩文学作品的产生。知识女性在阅读过程中受到政治民主化浪潮的影响,开始由家庭走向社会,要求与男性平等的权益。她们不再满足于起居室的交际空间,需要更大的平台来寻找灵感,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但维多利亚式的淑女规范对女性思想和行为的约束根深蒂固,无法通过简单的上街游行、绝食抗议或撰写抨击文章彻底改变。对大多数知识女性而言,她们向往的文化空间既要符合她们“屋内天使”的淑女气质,又能施展知识分子的才华。而此时正是圆形阅览室在英国知识分子中声名鹊起的时候,是“伦敦知识分子生活的中心”,是文学家和各学界名流朝拜的“圣地”[8](P 495),对渴望展示才华和交流思想的知识女性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从个体发展层面,阅览室潜在的资源为女性提供学术支持,扩展学术和职业空间,这意味着女性可以利用自身的文化素养来实现经济独立,也暗示着她们有可能在更宽阔的文化空间里发出自己的声音,进而成为公共话语的生产者。譬如活跃在阅览室的早期女权主义者克莱门蒂娜·布莱克(Clementina Black)和埃莉诺·马克思(Eleanor Marx)热衷于女性解放运动,需要资金的支持,而看似体面的中产阶级女性其实面临着难以启齿的经济困境。1891年,布莱克曾写信给妇女工会协会(Women’s Trade Union Association)的创立者约翰·伯恩斯(John Burns),描述她捉襟见肘的生活。在阅览室朋友的推荐下,她们开始从事俄国书籍的翻译工作。翻译的报酬使她们获得了“从性别差异中解放出来的物质自由”[7](P 54),也使她们能继续为贫困的工人阶级妇女发声。阅览室空间的隐秘性使知识女性能够从事写作或者翻译等不需要抛头露面但又收入不菲的工作,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家族男性的经济控制和女性身份的限制,因而受到了大批渴望独立的中产阶级女性的认可。

从知识女性群体层面来看,政治进步且学识深厚的女性在圆形阅览室攫取了“在公共话语中对自我重新定义”的机会[8](P 503)。19世纪末英国的公共文化空间大多被男性占据,知识女性涌入阅览室的目的不是摧毁这个代表英国社会文化主流话语的公共空间的性别划分,而是要融入并逐步改造使之成为她们理想中的女性空间,“展示一种极富活力的女性文化,一种因女性社会角色的不确定性而令人更振奋和更为人所知的文化”[8](P 491)。有女权主义者甚至呼吁阅览室中的女读者应利用自身的性别优势,在满是男性的房间里成为醒目的、不容忽视的存在,为女性在公共空间被看见、被关注而受到鼓舞,从而确立她们公共知识分子和“新女性”的社会身份。

其次,除了女性的主观需求外,圆形阅览室对中产阶级知识女性的欢迎和接纳也是其成为女性进行文化实践首选地一个重要原因。她们良好的家庭教养、优雅的举止以及勤奋整洁的品质在这个公共空间里被欣赏、被推崇,被认为对男性读者“起到了教化的作用”[13](P 61)。19世纪中后期,英国教育体制的变革使部分女性得以运用系统的知识装备自己,把自己打造为精英人士。到19世纪末,英国基础教育费用开始由政府承担,女性享有和男性同等的初等教育权利。20世纪初,高等院校的扩招政策使英国女性的入学人数达到历史高点。学校还鼓励女学生树立严肃的学术抱负,为她们提供切实有效的专业训练。教育改革为女性创造了与男性同龄人竞争的条件,并使她们具备了在公共空间发声,开拓新的思想交流空间的能力,也为她们在长期被男性控制的文化空间占有一席之地奠定了基础。

在现实的文化实践层面,阅览室为女性提供了看似平等的展示舞台,鼓励她们展现出令人尊敬的女性气质,这其实是建立在对女性行为规训和监视的基础之上的。阅览室采取的是一种全景敞视的环形建筑,中间设有男性馆员的工作台(1)在19世纪末,大英博物馆圆形阅览室图书馆员名册里未见女性。在伦敦的各大图书馆,只有诺丁山图书馆(Notting Hill Library)与人民皇宫图书馆(People’s Palace)聘用了少数女性馆员。翻译家Constance E.Black曾于1888-1889年在人民皇宫图书馆担任过短期的首席图书馆员。,上面是一圈透明的玻璃窗,读者区呈车轮辐条状向四周散去。馆员可以在工作台上监视所有读者的动向,这使得每个读者被笼罩在规训的阴影中,不敢逾矩。阅览室的设计契合了福柯的权力说,寓示着无所不在的帝国文化权力对人们举止与言谈的隐形控制。女性专座的设置更鲜明地体现了这个空间对女性进行驯服的技巧,把她们禁锢在特定的地方进行监管,培养出温顺贤淑的维多利亚式淑女。另外,中产阶级女性的文雅在此空间被不断凸显和放大,成为小资产阶级女性争相模仿的对象,从而使男权文化对中产阶级女性的规训和控制,由女读者传递到各个阶层的女性,最终使帝国文化对女性思想的控制被广泛散播。

圆形阅览室既见证了知识女性拓展文化空间的尝试和探索,也透射出她们在这个过程中遭遇的困境和歧视。除了社会、家庭的阻力,知识女性自身对公共空间存在一种既向往又恐惧的矛盾心态,渴望在私人与公共空间之间构建一种稳定的平衡,这揭示了她们为何走出家庭起居室而又来到阅览室这个“第二起居室”。以经常出入阅览室的女诗人爱丽丝·梅内尔(Alice Meynell)为例,她既是一位女权主义者,又是“家中天使”的化身。身为丈夫事业的得力助手和八个孩子的母亲,她热衷于文学创作,用作品表达了女性对她们扮演的多种社会角色的焦虑和恐惧。20世纪早期的读者认为她最伟大的成就是“如何设法使各种角色保持一种复杂的平衡”[14](P 13)。从表面上看,梅内尔在家庭空间里成功地维持了两个角色的平衡,但在《生命的颜色》和《灰衣女子》两篇短文中,她通过描述骑自行车畅行在天地之间的女子,言说了女性“对公共空间既追求又逃离的复杂感情”。她用近乎超自然的飞一般的骑行(“地球和空气之间”)或视觉变形(如“生命的颜色”)来表现女性“完全地、自信地、毫无隐藏地暴露在公共空间里的那种欣喜若狂的超越状态”[14](P 23)。从中可以窥视梅内尔内心的两个价值驱动力一直处于对立和斗争中,她既需要家庭空间的安全、被保护和隐私,也渴望在公共空间释放自己最强烈的情感。

女性主义者简·亚当斯(Jane Addams)从现实主义文学中借用了“实践”的概念,指出女性在文化实践活动中,“既可以拥有一种超验主义的直觉意义上的专家地位,又无形中可以消解甚至否认这种诉求”[14](P 55)。这表明现代意义的女性文化“实践”概念是在与“现代”职业精神的对话过程中形成并发展起来的,具有透明性的现实,为曾经或现在被排除在专业之外的女性正名。“实践”的弹性内涵既揭示了西方文化传统对知识女性专业化发展的排斥行为,也展示了女性对专业精神的渴求。知识女性要融入现代化进程,实现自身价值必然要走出家庭起居室,这不仅是探索外在世界、展现个人才华的需求,也是构建女性空间,生成和传播性别平等思想的诉求。

二、第二起居室:知识女性文化实践的“异质空间”

雷·奥登伯格(Ray Oldenburg)在1989年提出了“第三空间”(Third Place)的概念,他从社会学的角度将人们所处的社会空间分成三个层面:住所或家庭为第一空间,工作场所为第二空间,城市中心的酒吧、咖啡店、图书馆、公园等公共空间为第三空间[15](P 47)。第三空间不受功利关系限制,强调的是性格魅力与兴趣爱好,对所有人开放。P.J.舒茨(P.J.Schoots)将公共图书馆称为读者的“第二起居室”[16](P 4),这种说法与“第三空间”有相通之处,阐明了图书馆对于读者个人的社会价值。“第二起居室”的说法暗示了图书馆在“起居室写者”拓展文化实践活动领域过程中的重要性。作为“最理想的促进社会包容的公共空间之一”[17](P 21),成为知识女性扩展文化空间的首选之地。大英博物馆的圆形阅览室作为维多利亚社会不多的对女性开放的公共空间,影响了大批知识女性的人生轨迹,提高了她们的性别平等意识以及对他者和社会的关怀意识,促进了英国中产阶级女性整体的知识生产与社会实践的融合。圆形阅览室为知识女性提供了一个新的公共文化空间,也为她们的生活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但圆形阅览室绝不是超脱于时空之外的,也不是女性向往的两性绝对平等的完美空间。阅览室对知识女性而言实质上是一个实践性的、介于真实与想象之间的“第三空间”。

福柯在20世纪60年代重构了空间、知识和权力之间的关系,把空间和政治相结合,其核心就是“异托邦”和“他者空间”(other space)。“异托邦”不是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乌托邦”,而是“人们不断地重新定义自我以及与他者关系的场所”[21](P 15)。它是那些与现实场所并存而又与之抗衡的异质的、非抽象的、有限的“场所”,具有流动性、多元性和政治性。福柯的“异托邦”思想在19世纪末圆形阅览室的知识女性文化实践中被具体地表象出来。英国社会空间与圆形阅览室是一种文化同构、相融共生的关系,前者是后者的存在根基和思想内涵,后者是前者的具象表达和文化表征,两者均无法脱离权力阶层与男权思想的控制。获得读者资格的女性因与男性读者平等的读者身份、享有同等的知识生产与交流的权利在此空间暂时地跳出了传统社会角色的制约,她们对它进行重新表象、解读甚至解构,赋予这一空间鲜明的“异托邦”特征。

其一,圆形阅览室承载着知识女性的文化实践,她们在此空间生产的是偏离社会主流文化、构成异托邦的知识。按照福柯的观点,异托邦分为“危机异托邦”与“偏离异托邦”。“危机异托邦”指的是“一些享有特权的、神圣的、禁止别人入内的地方”。偏离异托邦是安置那些“行为异常的个体”的地方[18](P 55)。圆形阅览室处于这两种异托邦形式的边缘,女性读者以及她们代表的女性文化空间既面临存在的危机,又偏离主流意识形态,被视为异端。但“异托邦”的多元性意味着对女性文化包容的可能性,而它的异质性则暗示着女性在危机中进行反抗、争夺空间的必然性。阅览室作为知识女性的“他者空间”,意味着已有的空间关系会不断发生变化,不论这种关系如何被认为是正常的、规范的。他者空间指向的是“对现实和自我的超越,是对另一种空间关系的敞开和接纳”[21](P 14)。女性读者通过文化实践实现自我超越的同时,使得阅览室这个男权文化空间逐步对女性文化开放,也就预示着性别空间关系的改变。

在维多利亚时代,男女在公共场合的空间交叉混杂被认为是“滥交”的表现。阅览室中的女性一直被男性读者排斥或嘲讽,她们要么被投诉侵占了本应属于男性的领地,要么被抱怨到处卖弄风情,制造噪声。爱德伍德·阿维林(Edward Aveling)把阅览室的女性空间戏仿成“动物园和疯人院”:“她们垄断了字典和其他参考书,却只是为了玩猜字谜这种荒谬的游戏。”[19](PP 311-314)事实上,有些女性读者占用大部头的文献是替他人抄写来获取微薄收入,而这种对经济独立的追求却被男性读者视为“异常的”,应该被禁止。来自意大利的首席馆员安东尼·帕尼兹(Anthony Panizzi)在职期间号称坚持民主原则,致力于建立一个自由开放的人民国家图书馆。他推出免费入馆政策,还为女性提供了很多便利。阅览室设置了两排“女性专用”桌椅,与其他可容纳14或16位读者的桌子不同,这两排桌子各有容纳8人的空间,并与员工服务区相邻。阅览室的“女性专区”以保护的名义为女性读者圈定活动区域,将两性空间隔离开来,虽然这种空间安排不失为父权文化操纵和控制女性的一种手段,却为女性颠覆传统性别空间提供了契机。阅览室空间的开放性与流动性让女性看到了超越性别空间划分的希望,使得这个空间偏离了绝对的男性中心主义,构成了异托邦的“他者空间”。

其二,知识女性群体在圆形阅览室能够存在并不断壮大,最终与男性学者群体实现共存,从根本上说是当时的男权社会允许其存在并发挥作用。“在社会的内部,每个异托邦都有明确的、一定的作用。”[18](P 55)对知识女性而言,对多元文化的适应性和包容性较强的阅览室就成为男权思想盛行的维多利亚社会的一个乌托邦。而这个女性文化空间之所以能够存在,主要是由于帝国文化的建构要迎合现代思想的发展,而女性的解放和发展是标志社会进步的一个重要元素。

阅览室的首席馆员理查德·加内特(Richard Garnett)被很多女性奉为文学启蒙者和精神导师。他不仅为她们查阅资料提供便利,还关心她们的创作和生活,构建了一个以他为核心的相对自由的女性发展平台。他与诗人马蒂尔德·布兰德(Mathilde Blind)的交往长达三十余年,除了在阅览室经常会面,还几乎每日通信,为布兰德诗歌的创作和出版尽心尽力,但同时也对她关于雪莱的选题横加干涉。他的开明与无私使他不能被简单地归类为男权式大家长,但也代表了男权思想对女性文化主体身份构建的干预和控制。布兰德对这位有权势的男导师尊敬又顺从,但这种顺从隐含着颠覆的力量,她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研究范式,逐步摆脱了他的干预和控制,反过来对他的文学创作提出指导意见。由此可以看出,阅览室这个公共空间对女性文化实践及其反抗精神的表征既符合女性自身的利益,也符合男性学者的发展需求。

其三,圆形阅览室有一个“打开和关闭的系统”[18](P 56),这一系统既将女性隔离开来,又准许她们进入。作为一个开放性的场所,阅览室与福柯笔下的军营、监狱等无法自由进入的异托邦不同[18](P 56)。但要获得大英博物馆圆形阅览室的读者资格,女性需要户主(不一定是注册读者,也不一定是英国公民)的推荐信。理查德·奥尔迪克(Richard Altick)认为圆形阅览室的入馆申请很难被批准,“必须由国会议员、市议员、法官、校长或其他知名人士介绍”[20](P 215)。

从伍尔夫的读者证申请过程可以看出,博物馆阅览室的规定不易被察觉的对女性的防范和限制。在莫利学院任教的第一年中,伍尔夫写信给“大英博物馆馆长”:“本人想申请博物馆的读者证,目的是阅读与英国历史或文学有关的作品。如果您能提供我读者证申请所需的资料,我将不胜感激。”[7](P 154)随附了她哥哥“朱利安·托比·斯蒂芬”签名的推荐信,落款在一张黑边的戈登广场46号的信纸上:“敝人是上述地址的户主,剑桥大学学士,内殿法律学院成员,特此证明A.V.斯蒂芬小姐将按规定正确地使用博物馆阅览室。”[7](P 154)据历史记载,伍尔夫的哥哥没有读者证,由此可推断读者证只需要一个男性“户主”的背书。哥哥斯蒂芬是一家之主,剑桥大学毕业生的身份使他有资格推荐这一申请。而且他必须保证妹妹会“正确地使用”,此说法可能是此类信件模板的常用语言,然而,这种说法本身也反映出博物馆的性别表征,使人联想起伍尔夫描写的剑桥大学图书馆的性别排斥以及男教授们在大英博物馆研究厌女题材著作的场景,正如福柯所述:“所有人都可以进入这些异托邦的场所,但老实说,这仅仅是一个幻觉;人们认为进入其中,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但其实是被排斥的。”[18](P 57)

其四,阅览室是一个双极性的空间,既存在一个“幻象空间”[18](P 57),又通过这一想象空间显现出真实存在的社会空间。在虚幻的空间里,阅览室成为女性知识生产的重要场所,她们幻想着在此“创造另一个空间,另一个真实的”[18](P 57)完美的女性主义空间,借助这个空间,在男权色彩依旧浓厚的英国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时期通过翻译、学术研究或写作彰显与男性齐肩的创作力量、经济力量和政治力量,争取平等的公共话语权;而这一幻象空间恰恰又揭示出女性始终置身于男权社会,在面对男权中心时存在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身份焦虑。从此意义上来说,知识女性共享的“第二起居室”是对以男性为中心的英国文化空间的增补与延伸,是一个“补偿乌托邦”[18](P 57)。她们借助这一另类空间潜入主流文化的场域,并使其中的性别因素凸显出来,促使人们更关注性别问题,正视女性及其知识生产的潜在价值。

总之,在女性活动空间受到严格限制的社会背景下,圆形阅览室无疑是一个异托邦的存在,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另类空间”;与此同时,这也是一个与女性主义精神契合的适合女性进行文化实践的现实空间。阅览室这个空间“包含所有时间、所有时代、所有形式、所有爱好的愿望,组成一个所有时间的场所,这个场所本身即在时间之外,是时间所无法啮蚀的”[18](P 56)。对知识女性而言,阅览室是部分实现了的乌托邦,也是一个存在于男权社会的“异托邦”。出身不同的知识女性汇聚于此,促成了不同阶层、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和对话,使其成为女性主义运动的新战场。女性和她们的性别文化思想对英国社会转型期价值观的形塑起到了巩固和动摇的双重作用,是性别固化意识和现代社会进程之间张力的体现,这种张力推动着女性自身价值观和社会整体性别价值观的不断修正和完善。

三、超越起居室:知识女性文化空间的实践意义

空间实践是理解女性知识生产和社会角色历史变迁的主要线索。“空间不是现成给予的东西,而是通过实践和关系创造的。”[21](P 13)19世纪末的英国知识女性从走出象征着传统的二元对立性别空间的家庭起居室,到试图通过融入、批判与反思男权文化空间来构建女性的“第二起居室”,这个漫长的与男权文化抗争与协商的历程代表了知识女性对平等、自由、权利等现代性概念的不懈追求,其思想价值和现实意义超越了家庭起居室代表的私人空间与“第二起居室”阅览室代表的公共空间的制约和限制。“走出起居室”是知识女性成长的起点,“超越起居室”是她们继续前行的动力与目的。

阅览室作为一个公共空间,常被视为客观、中性的对象,其蕴含的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极易受到忽视。女性对自身价值、女性群体与人类社会的关注本身即为一种带有政治意味的文化实践。对圆形阅览室的女读者而言,从1857年阅览室正式开放到1997年阅览室搬离博物馆的百年间,她们在大英博物馆这个深度体现帝国意识形态的空间里,从被凝视、被观赏的对象转变为主动的观看者和思考者,从顺从、被动的男性从属角色转变为女性文化空间的创建者。在此过程中,女性打破身体所受的空间局限和精神所受的性别规范的控制,必然会导致英国现代化进程中男性主导的文化运行模式的转换,进而重构空间、性别和权力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阅览室是一个主要由馆员和读者构成的“开放的公共知识空间”[16](P 4)。馆员建立知识利用、传播的平台与工具,不仅是满足读者需求的知识提供者,还是知识的再创造者;读者将获得的知识嵌入到个人进步与社会发展中,也由单一的知识空间的受益者升级为知识空间建设的参与者。由此,阅览室在知识、馆员与读者相互作用下形成一个不断生长和流动的文化空间。

圆形阅览室代表着19世纪英帝国最伟大的建筑,是不列颠民族自豪感的源泉。透明的穹顶下是“一个独特的现代物质文化空间,一种新型的外在性,既具封闭性又有内在性,为女性超越公共与私人空间之间的对立提供了象征意义上的支持”[7](P 21)。女性读者尤其是后期女性馆员的登场使得阅览室文化空间的创建者,尤其是那些傲慢的男性馆员和自诩博学的男性读者,得以近距离观看女性的文化生产、参与女性思想交流、重新思考性别身份并协商出新型的性别关系。女性则利用此空间为表征自我、生产意义开拓新的领域,逐步介入并影响公共话语空间的缔造和革新。

圆形阅览室建筑的内部改造历史再现了知识女性在主流文化空间地位转变和提升的轨迹。1857年设置的具有男权文化象征意义的“女性专区”在1952年的内部翻修中被拆除,这表明女性可以与男性一样自由地选择阅读区域。在1907年的装修工程中,窗框上被加装了“十九块饰板,上面分别镌刻了英国知名作家的名字,以乔叟(Geoffrey Chaucer)开始到布朗宁(Robert Browning)结束”[22](P 126),但无一是女性。而2002年以圆形阅览室为主题的博物馆摄影展中,先后担任英国国家艺术院(The British Academy)副主席且是阅览室忠实读者的九位女学者成为展览主角(2)自1901-1902年该机构成立到2002年共有9名女学者担任该机构的副主席,分别是Helen Gardner,Kathleen Kenyon,Lucy Sutherland,Kathleen Tillotson,Margaret Boden,Gillian Beer,Janet Nelson,Karen Spärck Jones和Margaret McGowan。。这种对比反映出从20世纪后半叶到21世纪,女性开始在主流学界崭露头角并成为领军人物。她们通过文化实践不仅获得了作为独立个体的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而且实现了从文化空间建构的旁观者、参与者到决策者的身份流动与转变。

其二,女性通过构建同性为主的知识生产共同体把圆形阅览室重塑成两性平等交流的真实场所,使性别与实践空间实现连接。在此,连接指的是女性主义思想与男权文化的连接,是性别话语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连接,逐渐被男性霸权话语接受的性别平等思想即为连接行为的结果。在阅览室场域中,女性与文化、政治之间的连接关系往往被隐藏,而女性具有革命性的文化实践与阅览室的连接使她们的思想有可能被保存下来,成为历史文化遗产的一部分。

史学家P.R.哈里斯(P.R.Harris)在长达1000多页的《大英博物馆图书馆历史1753-1973》中,列举了1857-1875年的70位读者,仅7位是女性;1876-1890年的61位读者中只有2位女性;1891-1914年的102读者中,7位是女性。女性“在这个场所(阅览室)的历史地位要么是从属的,要么是次要的,要么被看作一种暴力威胁(3)此处的暴力威胁,指的是1914年5月少数激进的女权主义者闯入了大英博物馆,对两个展厅进行了蓄意破坏。此后一段时间,博物馆管理层规定,除非有相关负责人担保,否则女性不允许进入展厅。按照程序,妇女仍然被允许进入阅览室,但除非得到“适当的推荐”,否则不得从阅览室进入画廊。,而男性(在这里)却常见又普通,不具备性别索引的研究意义”[23](PP 770-774)。在这部关于大英博物馆的权威著作中,不少活跃在阅览室的伦敦女性作家被隐身,其中罗宾逊(A.Mary F.Robinson)曾作为唯一的女性代表出现在1885年《笨拙》杂志关于阅览室读者的漫画中。19世纪末活跃于阅览室却未被记录在册的女性还有里维、加内特、奥利弗·施莱纳(Olive Schreiner)和艾米丽·莫尔斯·西蒙兹(Emily Morse Symonds)等,她们在此进行了数量可观的文学创作,对女性诗歌传统进行了革命性的改写,彼此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阅览室这个场域“不仅是文学界或其他领域的知识分子讨论创作思想的地方,还是进行文化交流和获得文学声望的源泉”[24](P 25)。从这个意义上说,知识女性的名字虽然被男性撰写的历史忽略,但她们的作品和思想随着当代女性研究的蓬勃发展已被发现并作为文化遗产被珍视和保存。

其三,对19世纪末的知识女性而言,阅览室是她们与社会实践相连接的一个过渡性空间,是从“第二起居室”潜入主流社会的一个甬道和桥梁。她们在文化批判场所的发声颠覆了“屋内天使”的沉默女性形象,打破了传统性别空间二分法的壁垒,但要构建一个消除了性别歧视与偏见的女性乌托邦,还需要漫长的实践与探索。

女性在阅览室的文化实践同样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入和扩展的过程,起初女性读者主要是来查询文献资料。圆形阅览室的藏书是整个英国乃至欧洲最丰富的,但藏书不外借,只能在馆内浏览。一部分女性读者来此是帮助家族男性查询文献,梳理、归纳和抄写后带回家。如埃莉诺·马克思,她担任了父亲卡尔·马克思多年的秘书工作,坦言“喜欢在阅览室抄写这项枯燥的苦差事”[25](P 18)。她看中的其实是这份苦工带来的智性提升价值,以及挖掘个体研究兴趣、开启独立研究的可能性。之后一些女性读者开始介绍和翻译国外文学作品,比较有代表性的有布莱克姐妹(Clementina Black and Constance Black)。她们将俄国文学作品介绍到英国,翻译了包括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科夫等作家的大量作品。这些译著为两个世界的文化搭起沟通的桥梁,使作品中的新思想和“新女性”形象在英语文化中得以传播。还有女性读者在此进行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小说家乔治·艾略特、伍尔夫、诗人罗塞蒂等在此著书立说,逐渐跻身于主流文学世界。

知识女性以阅览室为中心枢纽,不断扩大文化实践活动范围,走出“第二起居室”的另类空间,融入现实世界。19世纪在英国城市发展中,涌现出大量的博物馆、美术馆和图书馆等新公共文化空间,但对中产阶级知识女性在公共领域的角色期待仍然延续18世纪的“情感文化”的内涵,即“凭借女性美德成为工人阶级妇女模仿的榜样,进而使工人阶级男子更文雅”[26](P 71)。而激进的女读者们,如施莱纳、比阿特利丝·波特·韦伯(Beatrice Potter Webb)、安妮·贝赞特(Annie Besant)等更关注世纪末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尤其是贫穷妇女教育和生计问题。她们以阅览室为据点,组建女性俱乐部,参与女权主义运动,热心工会活动,“致力于慈善事业,在一战之前的几十年里,她们经常冒险深入到伦敦最贫穷的地区”[27](P 89)。因而,在19世纪末英国的公共领域,知识女性“在教育改革、政治生活、公民礼仪和文化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27](P 90),实现了从为精英女性代言到为大众女性发声的立场转变,从文化边缘人到民族文化空间构建者的地位转变。

总的来说,女性在圆形阅览室的知识生产体现出鲜明的新型性别文化实践特征,其现实意义超越了乌托邦层面,部分实现了性别正义。女性不断扩展的文化实践必将改变空间的原有意义,进而对男权中心社会的空间结构、空间概念产生颠覆性影响。知识女性以大英博物馆圆形阅览室为载体进行知识生产的空间再造,将自身价值与文化实践直接勾连起来,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女性主义乌托邦的超越。

阅览室是人类知识的宝库,其拥有整齐的图书、虔诚的读者、博学的馆员,是秩序、进步与和谐的象征,是知识女性向往的乌托邦,但这个空间并未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歧视、规约和排斥隔绝在外,因而具有异托邦的特征,“既可以是完美无缺的,也可能是混乱不堪的”[18](P 57)。19世纪末女性文化实践的场域由中产阶级的家庭起居室扩展到半私人、半公共的博物馆阅览室,是女性从私人空间走向公共空间,从家庭走向社会,步入主流文化的重要一步。阅览室的女性读者知识生产与社会实践拓展了女性话语空间、形塑了先进的性别文化,重绘了女性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表达了对性别正义的渴求、对美好社会的期许。通过考察阅览室中女性文化实践的“另类性”,将性别与空间问题拓展到文化、政治层面,关注性别与空间之间相互依赖、相互促进的关系,对于研究女性特有的文化实践发展历程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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