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方志史上,《宁化县志》有“论史而崇马班,言志而尚宁武”之誉,《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称其“与正德十四年康海《武功县志》、韩邦靖《朝邑县志》鼎足而立,夙称名志”,在中国方志史上有着重要地位。《宁化县志》内容广博、材料翔实、考证详密、议论精辟,有着极高的成就,被誉为天下名志。
《宁化县志》的作者李世熊,字元仲,别号媿庵,自号寒支,汀州宁化人,其生平事迹详见《清史稿》、《清史列传·文苑》、鹿鼎元《寒支先生传》、黎士弘《前征君泉上李先生墓表》等。李世熊是古今学者公认的明季汀州府文坛领袖,陈庆元评价其是“以长汀为中心的闽西北地区第一位重要的文学家,对清代闽西北的文学创作起了深远的影响”。①陈庆元:《福建文学发展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92页。李世熊著作“卓荦一方”,惜多有散佚,尚存《钱神志》《寒支集》《宁化县志》等著作,其中《宁化县志》是他最重要,水平最高的史学著作。正因为《宁化县志》的杰出成就,自此之后,近两百年宁化无新志,“自国初三韩祝公文郁梓行之,二百年来无就其隙辟者”。②(清)蒋泽沅《重刊〈宁化县志〉序》·(清)李世熊:《宁化县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5页。
《宁化县志》不仅仅是对宁化的历史回顾,李世熊更在其中注入了“明何以亡”的历史思索和以史为鉴的思想,而《宁化县志》志序便充分体现这一史学经世思想。
史学经世思想在我国可谓源远流长,正所谓“儒墨诸家,其所著书,大者以治天下,小者以为名用,盖未有空言无事实者也”。③(清)黄宗羲著,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2页。然在不同时代,受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史学经世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和内涵。
明代史学,从明初到嘉靖朝长达一个半世纪的时间里,处于较沉寂状态,然嘉靖以后,史学重新繁荣,私家修史蔚然成风。而明代史学经世思想则以王世贞为嚆矢,经胡应麟、朱明镐、钱谦益、谈迁等人的响应重新勃发。明清之际受“天崩地坼”社会剧变和实学思潮的影响,史学极度繁荣,私家修史极为兴盛,史学经世的理念也与实学思潮合流。明清之际的史学经世思想以顾炎武为代表,他指出“史学之作,鉴往所以训今”①(清)顾炎武著,华忱之主编:《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83年,第130页。,“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②(清)顾炎武著,华忱之主编:《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83年,第93页。强调“凡文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③(清)顾炎武著,华忱之主编:《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83年,第97页。。黄宗義也强调,“学必原本于经术而后不为蹈虚,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④(清)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16,清嘉庆十六年刻本,第324页。
在史学经世思潮下,明遗民修史主攻当代史。李世熊也希望能在当代史的纂修上有所成就,并确实为之努力过,如崇祯甲申年(1644年),崇祯皇帝殉难,国变政亡,李世熊纂《国变录》,惜已佚亡;顺治丁亥年(1647年),李世熊作《狗马史记》。《狗马史记》的撰写是感慨于当今士人腼颜屈膝,有甚于禽兽。故而《狗马史记》也属于当代史范畴,惜也亡佚。同时,李世熊对其他当代史著作也多有点评,“向年读《芳烈纪略》,起立彷徨,累唏太息者竟日。盖神灵喷薄,震悚气类,自应如斯耳。当时亦欲为作小传以俟将来,惜原纪叙次无法,大者如不奉正朔,不直书明官,每次迁秩,亦不书朝命,使读者头绪懵然。又御祭之文无一警语可采,叹当日行在荒凉,竟无一文人在侧耶!夫今日之志状,即他日之国史,一事未当,便贻笑大方。”⑤(清)李世熊:《寒支二集》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9册,第487—488页。除做过修纂当代史的努力外,李世熊也曾想修正旧史,如“向年以《宋鉴》芜弱,欲将一代正史、外史参核繁简,削而文之,庶豁人心。编至哲宗,而变乱遂剧,转徙未休,洪水流寇,更番迭作。不但草稿散亡,即数箧故书,咸殉河伯。每一念及,永叹而已”。⑥(清)李世熊:《寒支二集》卷5,《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9册,第489—490页。
由上可见,李世熊在史学上用力甚勤,也撰写了一些史学著作,惜大部分皆已散佚,仅存《宁化县志》,而《宁化县志》的修纂也充分体现其史学经世的思想。
《宁化县志》志序充分体现李世熊史学经世思想,其《寒支初集》卷四专设“邑志目序”一栏,有《建置》《分野》《气候》《风俗》《城池》《疆界》《田亩》《水利》等志序。这些志序充分体现李世熊史学经世思想,如《城池志序》:
凡为身家谈者,皆能举“重门御暴,设险守国”以为训。顾不知守,奚言险?不知御,奚用门乎?夫乐毅能下齐,而不能拔莒、墨之二城;狒狸能饮江,而不能克盱眙之孤垒;黄巢能剽万里,而不能撼宛丘之一椽。未闻数城以称天险也。近如吾宁化丙戌之夏,以黄通之微,率市人掉臂入城,缚大帅如孤豚。及己丑之春,郭寇拥西北之劲旅,环攻昼夜,乃如撼山,均此宁城耳,何后坚而前脆哉!则守御异也。⑦(清)李世熊:《寒支初集》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9册,第149页。
城池在防御中有重要作用,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然李世熊却由此展开深入思索,何以同一座城池为“后坚而前脆”,是因为“守御异也”。固然,城池坚固与否是战争的重要因素,然决定战争的最根本要素是人,所谓“民为邦本,城为民卫”,⑧(清)李世熊:《宁化县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3页。其中忠孝仁义更是决定人的关键要素:
余闻诸夫子,三代之英,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又曰礼义以为干橹。是二者,事固相须也。天宝之乱,二十四郡无坚城,而杨夫人能以项城抗希烈。突厥之暴,攻无峻垒,而高氏能殉忠以保飞狐。他如奚氏拒契丹于平州,刘氏拒萧衍于梓潼,岂妇人皆勇于丈夫哉?则唐诏之褒高县君者备矣。妇人怀忠,不惮流矢,由兹感激,危城重安。夫怀忠感激,是夫子所谓礼义以为纪也。若礼义陵迟,即十四万人皆解甲耳,又岂有一男子哉!①(清)李世熊:《寒支初集》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9册,第150页。
李世熊在探讨城池为“后坚而前脆”,皆能就此及彼,从现象深入本质。他在此列举历代奇女子所创造的军事奇迹,指出她们创造如此奇迹的关键是因为她们心怀忠义,“妇人怀忠,不惮流矢,由兹感激,危城重安”。若无忠义,男子也会一败涂地,“十四万人皆解甲耳,又岂有一男子哉”。李世熊所言具有鲜明的现实指向性,士人失节是明末士人的显著现象。满清入主中原之时,不少文武官员皆望风而降。李世熊在《城池志序》中大力倡言忠义,显然也是有感而发。他一再强调要“礼义以为干橹”“礼义以为纪”,蕴含着加强儒家道德伦理之意。
可见,李世熊在《宁化县志》的修纂中并不单单只注重褒贬、劝诫与教化,更重要的是要以史为鉴,在对宁化县治乱兴衰历史经验的归纳和总结中,吸取经验和教训,为将来提供借鉴。再如《风俗志序》开篇明义曰:
夫刚柔缓急,系于水土,谓之风;好恶取舍,随乎君上,谓之俗。汉志之言风俗如此。如一岐丰耳,文王用之则兴仁笃义,秦人用之乃尚气轻死,岂非随君上哉?②(清)李世熊:《寒支初集》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9册,第148页。
《风俗志序》开篇便界定何谓风俗,并明确指出风俗之好恶与上位者有紧密的联系,“岂非随君上哉”,并描述宁化在甲申国变前的奢侈之风:
往承平时,白下阊门之贾,岁再往还,里巷衣冠,必曰京式;器御酒果,非吴产不珍。富翁累铢扃箧,悭文曰俭者有之;而呼卢买笑,泥沙一掷者,亦踵相接也。启祯之交,游娼以宁为钱窟,倚门数十,不给佐觞。孟夏龙舟水过,多以小舟代园馆,鱼缕清醪,必水滨是问。③(清)李世熊:《寒支初集》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9册,第148页。
对比“宁化旧志称人物富庶,性气刚愎,仕宦不谒公门,儒生耻于奔竞”,旧志之言“岁时鲜竞乎汰侈,服饰弗流于奢僭。冠、婚、丧、祭,间用古礼”,④(清)李世熊:《寒支初集》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9册,第148页。古今风俗相对照,何古朴今奢也。然推究古今风俗之差异,何尝不是以主政者之好恶为好恶。风俗败坏,必将败坏社会风气,进而则会导致儒家伦理政治的崩溃:
若夫喜斗终讼,肤受求伸。婚媾惟财,不遴坦腹。其或失路儒生,操觚过客,投刺求通,手自据扉者有之。而梨园入境,即酣歌浃月,合邑如狂。女贞之木,是不一枝;黄鹄之歌,亦匪一响。白首称未亡人,下里相忘。亦有陷贼溅血,九死无悔者。乃至须眉男子,伉俪朝失,蹇脩夕来,罔极之丧,而置酒召客,若庆所生。胞乳瓜葛,利至则竞,君恩臣友,从此可推矣。⑤(清)李世熊:《寒支初集》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9册,第149页。
喜斗终讼、婚媾惟财、伉俪朝失,蹇脩夕来等种种行为风行之时,便是国家破亡之日,“君恩臣友,从此可推矣”。由此可见,李世熊对风俗的反思与探究“明何以亡”是一脉相承的。
在对宁化县治乱兴衰的探索中,李世熊对典章制度、经济民生、边防军政等具体实务都有所研究,如《选举志序》:
无世无救时之材,无世无沉沦不偶与用违其材之叹。盖知人实难,非但取士之法不善也。以取材论,汉犹近古,英奇迭出。唐、宋迄明,虽科目多条,重惟进士而已。譬悬巨衡,重极必偏。偏斯倚,倚不坠乎……明初亦物色莘岩,征招邹鲁。既而升贤黉序,吁俊棘闱。即有管、葛之才,仍攻比偶之艺。季年欲救以征辟,破其拘挛,乃称贤能者,非不求闻达之士,而邀币者,皆巧于奔竞之人。名实既乖,投报相反。手帖括而掷河山,奉门户而陪榇璧,哀哉!夫祥麟不投于疏网,巨鳞岂吸乎纤纶,即问厩中之马圉,桑下之凤雏,将设何科目以收之乎?谚曰:“十步之内,必有丰草。”宁固蕞尔,谓百年数十年无魁垒峻拔之一人,岂理也哉?徒欲以科举一目之罗,量无寥廓之鸿鹄,则亦薮泽之观而已矣。①(清)李世熊:《寒支初集》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9册,第153页。
李世熊开篇以“无世无救时之材,无世无沉沦不偶与用违其材之叹”的议论来感慨“盖知人实难,非但取士之法不善也”。在对历朝历代取士之法的回顾中,李世熊认为“重极必偏,偏斯倚,倚不坠乎”。以明朝取士之法为例,明只重进士,重极必偏,导致“即有管、葛之才,仍攻比偶之艺”,八股制艺的弊端成为明末士人的共识。为弥补这一弊端,“季年欲救以征辟”,欲以征辟制取代八股取士,然“名实既乖,投报相反”,本为征辟贤才而设的征辟制,最后招罗的尽是“巧于奔竞之人”。所以李世熊认为取士之法不能只重一途,“徒欲以科举一目之罗,量无寥廓之鸿鹄,则亦薮泽之观而已矣”。
可见,《宁化县志》志序“回翔扬历于天下古今之所以得失成败,俾晓然于治乱所由生。反复阐扬,备深惩劝”,②(清)祝文郁:《邑志引言》//(清)李世熊:《宁化县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页。具有浓厚的史学经世的特征。
李世熊的《宁化县志》志序不仅体现了其史学经世的思想,同时也具有很强的文学性。首先,李世熊《宁化县志》志序大量运用“春秋笔法”,于叙事之中蕴含隐微之义,如《气候志序》:
董子曰:“阴阳之气常渐人者,若水常渐鱼也,澹澹不可见耳。”凡物愈淖而愈易变动。气化之淖,非直水也。而人以治乱之气相淆动无已时,于是摇荡失常,徙其故迹矣。旧称宁化三春多霖,仲夏暴涨,今犹昔也。向时春暖则霁,寒则雨。今惟高空凛肃,乃占晴明;一或薰融谢纩,溽郁立雨也。向冬霜皎洁,必连旬负暄。今或晨起履霜,日中执盖矣。阳月桃李,间发一二花。今或十月漏春,次第舒萼,连接孟春如一序。孟冬蛰虫咸伏,其常也。今则腊值暄和,蝇点席,虻入帷矣。往时隆冬觱粟,御炉拥絮,抄读忘疲。今或嘘霜涕冻,滴砚冰花,毫如槁木;物乃有僵绝者。又或节在短至,向所铄石流金者,时或薄寒中人,憭栗如秋,变不已亟乎?夫寒之变暑也,始于微温,积百八十一日而寒始尽,积渐之验也。今之变者,岂其渐邪?天津之鹃,岂亦积渐致然耶?气化淖动,岸陁移痕,久之当泓渟复故耳。鱼之在水,清浊澄挠,惟其所际,鱼且如何哉!若夫重峰叠嶂,蕴郁多岚,日出地数丈,犹霏烟蔽空,草树溟濛,俗谓之落黄沙。四时皆有之,闽方皆有之。③(清)李世熊:《寒支初集》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9册,第147—148页。
《气候志序》表面在叙述古今气候不同,实质在气候不同对比中参杂人事。为何古则如此,今则不然,在疑问中引入“今之变者,岂其渐邪”。这不仅是因为长期积累,“岂亦积渐致然耶”;也是“气化淖动,岸陁移痕”所致。可见《气候志序》的叙述中隐含着微言大义。
其次《宁化县志》志序还广泛运用了对比手法,或为古今对比,或为前后对比。李世熊在对比中揭示兴衰治乱的规律,表达古今兴亡的感慨。如《疆界志序》:
夫制域正封,分域辨守,古之制也。顾有疑者,古封建则公侯俭于百里,今郡县乃小邑倍于公侯。岂古世守,则洒扫如庭内,今传舍则茀塞及野场乎?且以冉有之材,而治方六七十,迟三年而后民足,今三其七十而报政如之,何材之悬也?以滕之褊小,而孟氏谓之善国,惓惓欲进之三代;今五其五十里,而左支右绌,苟幸无过,若不足大行其志者,又何材之悬也?盖古今异事,不可臆揣如此。①(清)李世熊:《寒支初集》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9册,第150页
在《疆界志序》中,李世熊通过对古今疆界治理面积的对比,引出对治理者品行的思考。“何材之悬也”寓含着对今之治理者德行缺失,治理不当的批评,“盖古今异事,不可臆揣如此”,则是对当今情形的辛辣讽刺。联系明末的现实,官员贪墨成风,骄奢淫逸。如此品行治理地方,效果可想而知。
综上所述,《宁化县志》志序不仅体现了李世熊史学经世的思想,在文学上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研究李世熊史学经世的思想,对《宁化县志》的研究有一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