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春凤
作为一种特殊的大众媒介,电影不仅是历史叙事的载体反映也是社会文化的发展记录,它展示了一个国家的文化特征,是构建族群想象共同体的工具。电影中承载的集体记忆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反映,通过被观看而唤起观看者的自我认知和身份认同。观看者通过影像叙事寻找自我的定位,辨别身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路径。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也在影视叙事中被强化,因而电影与身份的认同构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马来西亚的华语电影题材,不仅记录了多元的马来华人日常生活,对华人的传统习俗和公共符号的复现更是常用叙事手段。尤其千禧前后,随着一批独立的马来西亚华人电影导演,相继以鲜明的个人色彩在国际电影节中抛头露脸后,马来西亚华人的生活文化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勾起无数马来华人的认同感。如著名导演蔡明亮凭借《你那边几点》(2001)获得第54 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综合技术大奖,时隔四年后凭借《天边一朵云》(2005)摘取了第55 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阿尔弗雷德·鲍尔奖。此外,雅思敏导演的爱情片《木星的初恋》(2005)也获得2005年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亚洲影片,导演周青元推出以马来西亚本土马华文化的贺岁片《大日子》以及陈庆祥所导演的本土华人爱情喜剧《初恋红豆冰》也都颇受好评。他们普遍以记录大马华人的社会、文化为叙事,形成了一股新浪潮——通过再现华人熟悉的文化符号和集体记忆,一再强化华人族群认同和想象。
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认为,记忆是一种集体的社会行为,现实社会群体都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哈布瓦赫强调了集体记忆的公共性,认为集体记忆必须依赖一定的载体,并通过不断的交流和共享被加以记录和保存①。公共记忆对于一个族群来说,不仅强化族员之间心理上的归属感,且随着这种记忆的加深,归属感也会越发强烈。而在集体记忆和族群凝聚之间,电影成为一种非常重要的中介。本文通过对马来西亚华语电影中的社会景观、符号和仪式进行分析,探讨电影构建的集体记忆符号对华人身份认同的作用,并尝试探讨电影在反映马来西亚华人生活时所构成的身份认同的现实意义。
国际知名学长扬·阿斯曼在《文化记忆》中表示:因为记忆通常会被遗忘、扭曲以及会受到被排挤的威胁,历史因此常常需要借助回忆来赢得其形态。在马来西亚这个以马来文化为主体的国家中,华人文化长期处于主流文化的边缘,面临着被排斥和被同化的双重困境。而以华人导演为代表的马来西亚电影中,正是通过对不同华人的故事选取,展示了华人熟悉的文化符号,重现大家的集体记忆,使多年来华人的“他者”观众身份置换为“自我”,形成“自我”与本土华语电影之间的认同和共鸣,族群之间的认同得到强化,而使票房大涨。比如导演周青元通过采用描绘当地华人的日常饮食文化的题材,来勾起华人文化的集体记忆。电影《大日子》(2010)里的炒粿条,在马来西亚华人社会中就极具代表性。
英国文化研究之父斯图亚特·霍尔认为文化身份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共有文化,代表集体中的真正自我,共有文化反映的是共同的文化符码和共有的历史经验,这种共同的符码和经验为本族员提供摆脱历史似乎稳定不变和连续性的意义架构。另一种文化身份则是“存在的变化”,这种文化身份不仅具有过去性也有未来性,这种差异存在连续中,并将伴随着延续持续地存在②。马来西亚的华语电影通过扎根于马来西亚华人族群的文化,突出地展示了华人生活在多元文化中产生的冲突、协调、融合,使华语电影中透过外显的文化符号,把自我特征和意义记忆揭示出来,使华人的文化身份得以彰显。
马来西亚的华语导演周青员就很善于利用景观来展示马来西亚的华人文化,其中类似的新村木板屋常常在周青元的电影中出现。如在电影《大日子》中的阿炳的家之外,同时也出现在《天天好天》与《一路有你》两部电影中。木板村保留着传统的中国建筑样式,似乎成了华人在“乡野”与“幸福”的象征。此外,电影《天天好天》在景观展示上不仅呈现了马来西亚的一片山水画式的景色,不断闪现的中国式屋顶及龙雕像,使人在观看电影时感到大大的归属感。再如《大日子Woohoo!》中主角们在东海岸的米昔拉海滨小镇翩翩起舞,剧中来自Astro电视频道的电视记者自我行销说道,舞虎是华人传统文化,我们必须用心感受华人的生活面貌。教导舞虎的师傅连八记也对着镜头说:要记得历史、记住文化。
马来西亚华语电影中展现的景观符号成为华人族群文化的一种载体,族群身份认同则通过这些景观符号表现出来,民族的认同也在这种景观符号的解读中得到强化。比如当华语电影中的演员穿着华人熟悉的中式服装,出现在华人族群熟悉的建筑和地域景观时,华人观看者在这些熟悉的景观符号中探寻并发现自我,而内地的中国观众也会通过这些共同的集体记忆想象海外华人的生活,对与自己所处在不同异域空间的共同文化做出进一步的认识。
马来西亚的华语电影通过对华人的集体记忆所赖以生存的文化符号进行不断的强调与复现,使得这些具有共同记忆的符号成为华人族群的身份认同方式,在这些符号得到华人族群的认同之后,反过来这些符号演化也会成为华人自身身份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华人导演周青元所拍的电影非常善于利用华人的文化符号。在《一路有你》(2011)中,从衣、食、住、行都很明显能找到华人文化的符号。电影中华人的服饰都是保留了传统的中国农民的服饰样式,而在他们住的地方,能看到中国结,吃饭的时候使用的是中国特有的“公鸡碗”。周青元把这些符号融入人们生活的各方面,让共同记忆无形渗透。且符号内涵的意义和隐喻的价值观也为华人族群共享,通过大众媒体传播展演,进一步加强这些文化符号在华人族群内的传播与共享。
文化存在的过程中,仪式成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视觉修辞意义视野中,既定的语境机构和意义框架是视觉意义生产的重要条件,其中仪式便是意义框架的提供者。文化仪式不仅是意义达成共识的场所,也是文化共享的重要表演过程。传递的仪式通过仪式的神圣过程,构建一个有序、有意义的文化共同体③。
对马来西亚华语电影中的仪式的理解需放置在更全面的情景中,借助与仪式关联的情景加以分析。因为电影中仪式的情景意义并不在于故事的“历史事实”,而在于仪式与叙事之间构成的联系。这种联系以神话的方式暗喻了另一种可能的真实。仪式不仅维护族群的整体系统性,还维系族群内部的社会秩序,增进集体同感和向心凝聚力。仪式是塑造族群信仰和价值、维护族群共同情感的重要手段。
在《一路有你》的电影中,马来西亚的华人在庆祝春节时出现贴对联和拜祭祖先的仪式。大家在新年时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发财”,还有第二天一早发利是。电影中还出现丧仪式和婚庆的仪式,象征着中国人对喜事的庆祝和对死者为大的社会习俗。这种仪式的展现一方面暗喻着马来西亚华人对祖先的崇拜,同时通过春节拜祖等仪式来体现华人与神灵之间的一种微妙的关系。在电影《一路有你》的拜祭仪式过程展现中“祖先”的符号不仅凸显了马来西亚华人仪式社会文化的隐喻,还以“祖先”的英雄人物来彰显马来西亚华人族群的崇拜象征。华人群体通过接受和解读这些符号,对自己的身份做出解释,建立族群内部稳定的情感桥梁,与仪式相关的族群身份认同也同步形成。
语言,尤其是发展成熟的语言,是自我认同的要素,是建立一条无形的、比地域性更不专横、比种族性不排外的民族边界的构成成分④。20世纪后期,马来西亚兴起的华语电影开始使用不同的语言来进行拍摄和放映,演员在交流中经常出现普通话、粤语、闽南语、潮汕话等多语混杂使用的现象,这种现象被称为“语言马赛克现象”或“罗惹语言”,马来西亚华语电影中的语言已经成为其身份体现离不开的一种特色。
比如在电影《冠军歌王》(2013)中出现角色们用不同方言交谈却彼此完全听得懂对方的情节,这部电影将马来西亚华裔混杂语言的运用推到极致,甚至还有一幕嘲笑标准普通话的情节,以滑稽的方式突显华裔在语文运用、腔调上与标准普通话的差异。这种对语言腔调的戏谑,体现出马来西亚华人早已成型的本土化族群文化。语言配上字幕的作用,不仅表现了华人对本族群语言文化的自觉,同时也界定了自我与他者的边界,对不同民族身份进行划分。电影通过对潮汕话、闽南话、粤语、普通话等的混杂使用,引发了族群成员对族群的身份认同,又向其他民族展现了本族群存在的文化符号和隐含意义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关系。
语言社会认知学认为,语言具有传达社会地位和社会形象的作用,通过选择与身份相近的语言来进行社交并从中获得身份认同。在社会过程中,语言的识别和比较,使不同身份的人进行区分,并从中获得一定的认同感和身份归属。在马来西亚的华语电影中,让不同族群身份使用不同的语言,语言依然成了族群身份的表征。如霍尔所强调,个体不断通过本民族的历史、语言和文化来获得身份,语言在身份的获取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一定程度上语言习得的过程也是文化植入的过程。
作为一种文化产品,电影长期担负着民族文化的记录和代际延伸的重任,其通过对集体记忆的记录和复现,使马来西亚华人年轻族群得到共鸣,使新一代华人青年强化了对族群的认可和身份认同。在马来西亚华语电影中,导演对共同题材的选择是对自身文化再认可和再构建的过程。基于马来西亚多种族、多语言和多种信仰的人口特征,在文化发展历史中,受政治政策等方面的原因影响,马来西亚华人文化被隔离在马来的主流文化之外,处于夹缝中生存的状态,但随着马来西亚对待华人的政策的变化,也使近年来的大量华语独立电影得到发展,使华人文化伴随着影视重现在银幕上,华人族群之间的认同得到大大的加强。
由于时间的限制,电影难以将华人所有精神文化呈现出来,因此导演在对题材选取上,也筛选了一定类型的文化,用它们来保存族群记忆。就如美国作家、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所说,影像的出现使那些能够进入影像的东西得以保留下来。同理,那些能够进入影像中的记忆,似乎才成了一个民族共同的集体记忆⑤。华语电影构建认同的同时,影响着华人族群的身份认同。这些电影成为了他们共同的出口和发声渠道,并通过这种认同最后激发买票支持的意愿。周青元正是善用这股认同意识的佼佼者,主流中文媒体推波助澜,他的作品在票房上一直青出于蓝。华人对本地华语电影的接受,是电影认同和政治议题导向带来的结果,他们仿佛都比较钟爱这种华人本土认同剧。
族群认同作为主观心理的一种反映,如果没有与“他者”对比,自我身份难以被发现。正如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在镜像理论中所提,任何人都不是自然而然就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的,只有在经过了与“他者”的相互作用后,才会认识到自我的存在⑥。马来西亚的华人大多生活在自己的文化圈内,保留了比较传统的中国儒家思想。受众在与他者的沟通中产生了一种“自我”和“他者”的视角,在这种自我与他者的对比中,感觉到差异的存在。如电影《一路有你》中,用英国女婿和岳父文化交流的冲突彰显了马来西亚华人与英国西方文化不同的“他者”形象,从而让受众在同与不同之间强化自我身份的认同。
爱德华·霍尔认为我们最不了解的东西正是与自己最亲近的东西,这些东西控制了我们生活无意识的模式⑦。马来西亚的华语电影正是通过操纵华人熟悉的文化符号,不断地唤起、强化华人对族群的身份认同。但是马来西亚华语电影作为马来文化的一部分,在保持族群身份独立性的同时,还应注意与马来主流文化、印度族群文化等多元一体的和调发展,这才是马来西亚华语电影走向更大舞台、更好地传播华人族群文化、实现身份认同的发展路径。
注释:
①[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 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0.
②[英]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M].罗刚,刘象愚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10.
③[美]詹姆斯·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M].丁未 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01.
④刘涛.语境论:释义规则与视觉修辞分析[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01):5-15.
⑤孙信茹,杨星星.家庭照片: 作为文化建构的记忆——大等喊傣族村寨的媒介人类学解读[J].新闻大学,2012(03):42-51.
⑥张成龙,吉平.少数民族题材电影中的动物意象叙事[J].电影评介,2019(08):52-55.
⑦[美]爱德华·霍尔.超越文化[M].何道宽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