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云 翠
(扬州大学, 江苏 扬州 225000)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的消息震惊国内外。从1906年决定弃医从文开始,鲁迅先生就主动担起唤醒国人灵魂的责任,走上启人心、开国魂的漫漫长路。在中国文学史上,鲁迅先生的贡献无疑是伟大的,在人们心中,鲁迅先生无疑是非凡的。早在鲁迅去世之前,就已经有人开始为鲁迅先生作传,例如增田涉的《鲁迅传》、白羽的《鲁迅评传》、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鲁迅——白话大师》。鲁迅去世之后,文坛上涌现出更多关于鲁迅的传记以及回忆性文章。这些文章中的鲁迅形象大多可以用“冷峻严肃”和“不苟言笑”等词语来概括。而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一开篇就打破了人们心中对鲁迅形象的固有定势,展现出萧红过人的文学才能和女性敏锐的观察力。
《回忆鲁迅先生》因其独特,一经发表,就引发热议,被公认为怀念鲁迅先生的第一作,也是现代文学史上怀人散文的经典。研究此文的文章很多,但大多停留在解读分析层面,对于萧红缘何能够写出“凡人”鲁迅这样的经典怀人之作,鲜有深入探讨之论。本文将以性格真实率真、做事体贴细致、为人亲切和善的“凡人”鲁迅形象为线索,从儿童视角出发,在儿童化的描写、结构、语言中领略鲁迅先生具体的平凡而又动人之处。最后尝试探究文中流露出的女性、自由和梦幻意识,深入发掘《回忆鲁迅先生》成功的“秘钥”。
《热风》里的一句“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响彻在最黑暗、最“寒洌”的中国大地上,由此鲁迅先生成为引领亿万中国人前进的唯一“炬火”。在之后的抗战语境中,鲁迅一直作为“民族魂”屹立在全国人民心中,这与抗战所激发的民族精神相契合,极大地激发了万千民众抗敌救亡的热情。但与此同时,鲁迅作为一个“理想标杆”被神化,“鲁迅”形象也在不断地被扭曲和片面化,这导致鲁迅先生离民众越来越远,逐步成为了耀眼得无法靠近的“炬火”,神圣得不可侵犯的“巨人”。
而《回忆鲁迅先生》里的一句“鲁迅先生坐在那和一个乡下的安静老人一样”深入人心,读者在北京演讲台外的上海阁楼里,亲眼看到了“国家炬火”下的“人间烟火”。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是普通大众走近鲁迅、认识真正的鲁迅的绝佳途径。在萧红笔下,鲁迅的一步一抬头,一笑一抬眉都一幕幕地展现在读者面前,鲁迅成为了一个有情绪、有感觉、有血有肉的“人间烟火式的鲁迅”,由“巨人”走向“凡人”。
文章的开篇就与众不同,从鲁迅先生明朗的笑声着笔,之后作者慢慢用笔晕染开来,写到鲁迅饮食偏好、日常穿着、与人交流沟通的方方面面,向世人展现了一个日常生活中性格真实率真的鲁迅。
比如,当萧红问鲁迅先生“我的衣裳漂不漂亮?”的时候,鲁迅先生十分认真地发表自己对衣服搭配的一系列看法,这样的鲁迅不仅让萧红惊讶,而且也出乎读者意料。当许先生拿出各式各样的束发布条准备装饰萧红时,鲁迅先生又严肃起来。听到笑话时,鲁迅先生竟也能“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谈到鬼神时,鲁迅先生又变得风趣幽默起来。情感如此丰富多变的鲁迅就不仅仅停留在“冷得可怕”“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的层面上。萧红笔下的鲁迅形象也比“浓密的眉毛和胡须好像在活跃地耸动……只剩一层惨白的掀起无数皱纹的皮肤包着突出的颧骨”丰满许多。
冯雪峰的《回忆鲁迅》和王志之的《鲁迅印象记》,通过描写鲁迅先生参加的一系列活动为我们塑造一个为人民抗争、战斗的英勇战士的形象。而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则取材于生活,将鲁迅放置于人间烟火之中,向大众塑造了一个爽朗真实的鲁迅,将与鲁迅先生一家一年半的相处时光浓缩为四十多个生活画面,刻画出一个富有真情实感的凡人鲁迅形象。
在学校、社会,鲁迅一直扮演着人们敬仰的师者、长者角色,外人看来,鲁迅是文学家、思想家,是民主战士。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叩开了鲁迅大门,走进鲁迅家中,带领读者看到了作为父亲、丈夫、朋友的鲁迅。家庭中的鲁迅不仅性格真实率真,而且做事有条不紊,心思极其细腻周到。
从萧红浅白朴素的文字可以看出,鲁迅先生是一位关爱孩子、尊重孩子的父亲。鲁迅先生亲自将福建菜馆的鱼丸夹来尝了一下,发现的确如海婴所说,不轻易抹杀任何人的看法,尤其尊重孩子,照顾孩子的感受。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当海婴临睡前照惯例朝鲁迅先生喊着“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鲁迅先生生怕冷落孩子,挣扎着竭力给予回应。这句使出全身力气冲破喉咙的“明朝会”塑造出了做事万分体贴的“凡人”鲁迅,也凝聚了一位父亲对孩子的所有付出与坚守。对待妻子许广平,鲁迅也十分体贴和依赖,鲁迅先生怕许先生过于操心,经常会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许广平说:“他总勉强着自己,从来没有因为写作忙急而不和我在一起吃饭的,也可见他尽可能地在迁就别人。”对待朋友萧红,鲁迅先生也十分细致。萧红在上海期间,常到鲁迅家中做客,有时甚至会畅聊到半夜。临走之时,鲁迅先生总会让萧红坐小汽车,并嘱咐许先生付钱,考虑十分周到。
描写鲁迅的细致入微并非萧红专利,友人许寿裳和夫人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都有着笔。许寿裳认为“鲁迅对于书籍的装饰和爱护,真是无微不至”。许广平笔下的鲁迅“处理用品,就像药房的整然有序”。同样写鲁迅的仔细,可这两篇作品显得粗略许多,而且只是简单地客观陈述。而萧红的文字却精确到雨伞、香烟和鲁迅先生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描写出一个更加真实平凡的鲁迅。
不管是在文学作品中,还是画作中,鲁迅大都严肃有余而和善不足。而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却将鲁迅从演讲台上请了下来,拉近读者与伟人鲁迅的时空、心理距离,她凭借敏锐的观察力发现鲁迅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再现一位亲切和蔼、平易近人的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穿着十分朴素,服装色调以黑蓝为主,那双黑帆布胶皮底鞋是鲁迅先生一年四季的必需品,这身打扮的鲁迅先生坐在苏州河大桥边,与乡下安静的老人并无两样。这位老人平日里也喜欢吃油炸食品。除此之外,鲁迅先生还偏爱饺子、韭菜盒子等北方饮食。走进鲁迅先生的卧室,能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场景,例如鲁迅先生的衣柜里没有衣服,却被塞满了糖果、饼干盒子。这位老人见到常来家里闲谈的萧红时,会幽默地用一句“好久不见”打声招呼,随后自己又坐在躺椅里忍不住笑起来。《回忆鲁迅先生》从朴素的衣饰穿着、大众的饮食习惯、简单的家庭布置和亲切的言谈举止等角度再现一位亲切和善的鲁迅先生。
增田涉《鲁迅的印象》中的鲁迅并非严肃可怕之人,也是一位和蔼可亲、亲切和善的“好叔叔”。但增田涉笔下亲切和善的鲁迅多是从文中“可爱、和蔼”等形容词总结而出,而萧红的高超之处就在于全文没有出现任何一个类似于“亲切和善”的字眼,却成功还原了和普通人一样的“凡人”鲁迅。这位像“乡下安静的老人”一样的鲁迅先生是人而非神,他不但有普通人的饮食起居,而且还有年轻人的心态,时常与青年人进行着无代沟的交流。在萧红笔下,亲切和善的鲁迅跃然纸上。
自古以来,散文就具有“易写难工”的特点。撰写以伟人事迹为素材的散文时,作者需把握好分寸,避免有损名人形象的不当言语,也要控制好赞扬力度,否则会给人一种溢美隐恶、攀附伟人之感。只有富有真情实感地向民众再现生活化、具象化的伟人,形成个人独特风格的散文才会为世人传颂。萧红主要以其独特的拟儿童视角让《回忆鲁迅先生》在众多鲁迅回忆性文章中成为永恒的标杆!“儿童视角”就是指以儿童的角度和思维来观照整个世界,“笔触所至,充满孩子气且皆有灵气。”[1]但对于成年人的萧红而言,真正的“儿童视角”不可能存在,严格意义上应称为“拟儿童视角”。萧红只能通过模仿儿童的话语系统和思维特征来回忆、写作,这样的儿童视角带有不可磨灭的成人认知和思想印记,实际上就是一种兼顾儿童自由天真和成人稳重深邃的视角。下面即以“儿童视角”为基准,分别从描写、结构和语言三个方面阐述《回忆鲁迅先生》独特的写作风格。
如前所述,萧红笔下的鲁迅先生具有真实率真、细致体贴和亲切和善的性格特征。那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又是如何描绘“凡人”鲁迅先生呢?描写方法按内容分,一般分为人物描写和环境描写。
很多回忆文章都对鲁迅先生的形象作过直接细致的刻画,比如:“昏暗中,我望着一位矮而瘦的老头子,穿着一件棕黑色的毛线汉衣,以短促的南方口音在打招呼。”[2]“他身穿白夏布长衫,留着短胡须,神情严肃,脸上没有一点笑容。”[3]“他的脸色很青,胡子是那时候已经有了;衣服穿得很单薄,而身材又矮小。”[4]在这一系列描绘中,作者多是采取陌生人仰视的角度刻画鲁迅,因而鲁迅形象显得严肃沉稳而有失活泼。而萧红在描写鲁迅人物形象时则完全采用一种儿童平视视角,将鲁迅视为玩伴。萧红眼里,这位“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伟人不仅会笑,而且会笑得连手里的烟卷都拿不稳。循着冲下楼的笑声,读者看到这位伟人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日常:走路、吃饭、待客、工作、睡觉、生病直至去世,随着日常生活的描写,鲁迅“平凡普通”的人物形象也不断丰满。活泼灵动的萧红无所顾忌地向这位伟人询问衣着意见,也肆无忌惮地对这位先生展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一系列追问,有时还会像个孩子一样兴致盎然地听这位老头儿口中的鬼故事。从散文中大量的人物对话中可见,萧红不仅仅是鲁迅日常生活的客观描述者,同时也是参与者和见证者。萧红这种儿童化的人物描写成功地拉近普通读者与伟人鲁迅的时空、心理距离,让读者见证了一个随和开朗、幽默风趣的“凡人”鲁迅。
除了儿童平视的人物描写之外,散文中也有不少拟儿童化的环境描写。荆有麟在回忆录中提到鲁迅先生与友人翻译外国作品时,“两人逐字逐句校释,记得当时是炎热的七八月,先生穿着很旧的而且小得紧身的淡蓝竹布大褂,一手夹着书,一手拿着烟”。同样是描写先生对待工作严谨认真、不辞辛劳的态度,《回忆鲁迅先生》写鲁迅先生深夜里送走客人后,回到书房认真工作时,萧红连一本书、一支笔的“特写镜头”都没有给。主要将读者目光聚焦于不断变换的周边环境:渐渐微弱的灯光、由黑转白的玻璃窗、寂静转为喧哗的街道、明媚阳光下的夹竹桃。萧红在这个动人片段中以细腻的文笔和儿童式平淡的语气描绘着鲁迅先生书房陈设,这段富有儿童温情的环境白描,写出先生作为一个普通工作者的忘我奋斗。包括下文对卧室、厨房、三楼以及院子里环境的叙述,在儿童描绘和成人情感的高度融合中展现了伟人鲁迅的平凡起居。
作家的叙述视角会影响作品的结构特点。在成人视角下,《荷塘月色》有“出——走——看——回”的顺序,《故都的秋》有“院——蕊——声——雨”的逻辑。可经典名篇《回忆鲁迅先生》写法却不同寻常,结构散漫,表面看像是儿童的“流水账”,段与段之间并无紧密联系,但细读发现在儿童视角下的结构中处处饱含作者对“凡人”鲁迅深刻质朴的情感。
《回忆鲁迅先生》全文都运用散记的写法。文中无数个小节就像散落的珠子,都是对鲁迅生活细节的片段回忆,这些回忆的片段各自独立,完全没有可推理的逻辑关系。起初有很多作家都不认同萧红的这种写法,认为“题材的组织力不强”“太特别”。[5]的确,如果在文章中滥用“琐记”的写作方式,极易陷入真正流水账的泥潭。但如果一味追求文章的逻辑性,作品免不了会有机械化、公式化的缺点。较之其他鲁迅回忆录,如许寿裳的《亡友鲁迅印象记》,郁达夫的《回忆鲁迅》,许广平的《欣慰的纪念》等,这些作品里也有大量描写鲁迅日常生活的内容,为后人研究鲁迅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但从文本审美角度来看,会发现它们内容雷同,文学价值不高,大都按照鲁迅先生的日常衣着、饮食、交谈、业余爱好的结构顺序分段描写,不免有呆板乏味之感。相比之下,萧红儿童化视角下的自由结构,使这篇文章笔随情起,墨随情止,毫无雕饰之痕,也无冗杂之嫌,独显自然之趣。萧红手中儿童把控的“镜头”不停转换,从笑声写到走路,从穿着习惯写到饮食,从客厅写到卧室,从沙发写到写字台,从鲁迅本人写到鲁迅身边的海婴、许广平,在散文不断交错的自由结构中处处显露出日常琐事中鲁迅的真实平凡。
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说过:“艺术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茅盾从积累的大量生活经验中筛选出创作素材终于成就了现代文学史上的名篇巨著——《蚀》三部曲,鲁迅的《朝花夕拾》也是通过对童年生活进行适当剪裁后的佳作……大多优秀作品都会经历一个对生活素材的精挑细选,最终上升到文学艺术的质变过程。可萧红在文坛上独树一帜,不管是《生死场》还是《呼兰河传》,都少有对原本生活素材进行裁剪和重新组合的痕迹,《回忆鲁迅先生》亦是如此。全文大致有45个片段,短的两三行,长的八九十行。散文后半部分大量篇幅都是在写鲁迅先生卧病在床的日子。身体大不如从前的鲁迅先生时常卧病在床,久睡不起。许先生在照料鲁迅先生期间,对送进二楼卧室的饭菜更是精挑细选。尚未知事的海婴向小伙伴大声夸耀手中的药瓶。保姆对打扰爸爸休息的海婴一次又一次地阻拦。身体欠佳的鲁迅执拗地出门赴约。鲁迅先生床边的那幅木刻画……在这一幅幅看似散乱没有剪辑处理的生活画面中,萧红用儿童视角尽力地把鲁迅居家日常的本真状态原汁原味地表现出来,通过直觉观照鲁迅生活本真的方式,打破了“民族魂”“思想家”“革命家”“战士”的权力话语,造就出更生动、更有生命质感的“凡人”鲁迅。
在中国现代文坛上,著名作家都有各自独特的语言风格,如孙犁的明快清丽、冰心的典雅秀逸、丁玲的明快率性。而善用拟儿童视角观照身边事物的萧红一直追求语言的自由化、陌生化,曾被誉为“越轨的笔致”“散漫的素描”。“花开了,就像花睡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6]这段充满孩子气的文字显得稚拙,却又让人觉得像“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样经典自然。非常规的“萧红体”同样在《回忆鲁迅先生》中也得到娴熟运用,散文中稚拙清新的语言使得作品富有巨大张力,为读者塑造出可触可感、性格丰满的“平凡”鲁迅。
纵观全篇,《回忆鲁迅先生》没有一个华丽的辞藻,相反有很多口语化的词语,有些甚至不合语法规范,却给读者带来一种出其不意的效果。煮好饺子后上楼喊鲁迅先生吃饭时,听到的是“冲”下楼的笑声,一个“冲”字陌生而又凝练,也带着孩子般生动活泼的童趣,不仅凸显出鲁迅先生笑声的明朗,更突出了鲁迅先生爽朗幽默的性格。等窗外阳光重新迎接车水马龙的一天时,鲁迅先生的毛笔终于肯在烧瓷的小龟背上“站”着,那双拖鞋也终于甘心“停”在了床下。在萧红的眼里,仿佛鲁迅先生的生活物品都已经与先生产生了情感共鸣,也具有与鲁迅先生一样的认真坚毅的性格。气温逐渐升高,“跳跃”的阳光布满了门外的整个花园。在院里小孩儿们叽叽喳喳的欢笑声中却隐约听到了楼上鲁迅先生和老医生的谈话声。带着热气的风“扑”到每个人身上,却唯独没有眷顾身体每况愈下的鲁迅先生。文中这些充满天真童趣而又无比真实贴切的词语让我们仿佛看到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的鲁迅、走路不顾一切的鲁迅、热情招待客人的鲁迅、在院子里陪海婴玩耍的鲁迅、时常和妻子说着玩笑话的鲁迅、含着香烟写文章的鲁迅、坐在苏州河铁栏杆边的鲁迅、呼喘着气躺在床上的鲁迅……
美国学者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出了文学活动的四要素:作品、宇宙、作家、读者。这四个要素在文学活动中相互渗透、相互依存,其中作家作为文学活动的主体,往往通过作品不自觉地向读者传递自身所形成的独特观点与意识。萧红作为一个创作者,在《回忆鲁迅先生》中,用鲜为人道的拟儿童视角塑造出了真实率真、细致体贴而又亲切和善的“凡人”鲁迅。可萧红为何能写出与别人笔下不一样的鲁迅呢?在这篇散文中,萧红又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哪些个人意识呢?
关于女性意识的具体内涵,女性文学作品研究者多从社会和自然层面给出定义,而乐黛云的《中国女性意识的觉醒》则从文化层面对其进行深入解读:以男性为参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的独特处境,从女性角度探讨以男性为中心的主流文化之外的女性所创造的“边缘文化”,及其所包含的非主流的世界观、感受方式和叙事方法。萧红作为东北作家群的重要成员,她天资聪慧、才识过人。作为女性的她虽在乱世中饱经磨难,受尽物质和精神上的折磨与痛苦,但也正是这些不幸的个人经历才让“边缘文化”下的女性意识不断丰富,浸染着萧红文学作品的底色,才造就出女性作家萧红。
端木蕻良看完《回忆鲁迅先生》后,轻蔑地笑了起来,“这也值得写,这有什么好写?”[7]这就体现出萧红与端木蕻良的不同,男性作家与女性作家素材选取、感受方式等方面的差异。与偏爱宏大的历史背景的男性作家相比,萧红作为一个女性“叛逆者”更关注战争等重大主题下的个体生命,努力创造与男性主流文学相对立的“边缘文学”。比如萧红失去家园故土后,没有刻画战火纷飞的动荡场面,反而将思绪集中于生长在安静故土的高粱、大豆上,“这回若真的打回满洲去,有的说,煮一锅高粱米粥喝;有的说,咱家那地豆那么大!说着就用手比量着,这么碗大……”[8]萧红这种独特的感受方式更能引起生命个体的情感共鸣。在《回忆鲁迅先生》中,萧红同样以女性感性的笔触,铸造出独具女性风格的文字,写出了深夜抓紧时间创作的鲁迅先生黑大的背影,绘出了“明朝会”的那段动人场景。女性细腻敏锐的观察,深入到公共话语不能抵达的隐秘之处,看到了每次雨天都会先把雨伞挂在衣架晾干之后才顺手拿到楼上的鲁迅先生,也看到了因刚哭泣而不敢转身面对丈夫的许先生,甚至看到了许先生忙着上楼照顾丈夫时手里那团还未缠完的毛线球。整体来看,与孙伏园、许寿裳这些男性作家的作品相比,萧红的这篇回忆鲁迅的散文虽不以严谨的顺序、理性的逻辑取胜,但她任凭心绪召唤,以情绪化的文字所构成的感情丝线串连全文,最终写下了别具一格的《回忆鲁迅先生》。也正是因为素材选取、感受方式的女性化,才能让我们看到一个无比亲切的个性化鲁迅。
不论是对待命运,还是对待写作,萧红一直都在奋力做着“娜拉式”的抗争,十分向往独立,具有强烈的自由意识。所以在《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的“凡人”鲁迅形象不仅缘于其鲜明的女性意识,也缘于萧红作品中一以贯之的自由意识。
不少作家写作都有一定目的,或是为了获取别人的认同和称赞,或是为了从中博取个人利益。出于这些目的,这类作家在创作时会充分考虑读者市场和品评者的口味。而萧红在写作时,往往表现得比较“任性”,她的写作不是为了博得别人的拍案叫绝,不是为了嬴得所谓的名或者利,她的写作更多是为了自由地展示内心最深处、宣泄最真实的情绪。在《祖父死了的时候》里,萧红尽情地宣泄内心的痛苦和绝望。在《小城三月》里,萧红急切地向国人展示在新旧社会过渡背景下东方传统女性“翠姨”所面临的心灵困境。回忆起亦师亦父亦友的鲁迅,萧红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柴米油盐。终于在鲁迅先生逝世三周年后,萧红将与鲁迅先生一家日常交往的碎片整合成了一篇《回忆鲁迅先生》。这篇散文中,萧红完全避开大众视角,抛开民族战士等一系列角色称谓,尽力地回忆鲁迅先生在阁楼里的日常起居。闭上眼后,思想自由地游走于先生家的客厅、卧室、院子和厨房,脑海里不断涌现出鲁迅先生的音容笑貌,眼前浮现出极具个性化的“平凡”鲁迅。笑声明朗的先生喜欢坐硬沙发、吃硬饭,走路不顾一切的先生不爱逛公园,冬天也不戴手套和围巾。在自由流淌的文字里,萧红的写作不为迎合观众,只为能展现出最真实的“平凡”鲁迅。
文章中的人物形象、主题要旨等要素,与作品的写作背景以及作者的生平经历不无关系,萧红独特的人生经历和对人生的期许成就了许许多多的优秀作品,她执着的童年梦幻意识成就了《回忆鲁迅先生》与“凡人”鲁迅。
萧红短暂的一生面临着“爱的别离”。从出生伊始,女孩萧红与冷漠的父母就产生了“骨肉分离”,打小被父母歧视的她在祖父去世后终于决定与整个家庭分离。之后面对爱人萧军的精神出轨,萧红又不得不做出与爱人、友人分离的决定。回国后又面临国家民族危机,五年内辗转漂泊于武汉、重庆等地,年仅31岁的她最后在香港与东北故土永远分离。作为女性的萧红是何其不幸,在19岁到31岁的12年漂泊岁月里,辗转了12座城市,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再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最终无奈客死他乡,身归异处。
可作为孙女、作为作家的她又是何其幸运,在回忆的梦幻世界里,祖父与鲁迅先生给予萧红“家”的温暖,让她重新渴望“家的回归”。祖父的疼爱让原本一直处于家庭边缘位置的萧红终于有了新的天地,在祖父的后花园里,她随意活动,就算把土坑里的菜籽踢飞都没关系,她无拘无束地与花草树木亲密对话。在后花园里,慈爱的祖父安度晚年,而可爱的女孩萧红也快乐地走过童年。这美好的一切对于一生凄苦的萧红来说,仿佛是一场不真实的童话式的美梦。《呼兰河传》里,29岁仍居无定所的她在童年回忆里寻觅到了梦幻乐园。鲁迅之于萧红,是“祖父”般的存在,是“光”一样的存在。与鲁迅先生一家相处的日子虽只有短短一年半的时间,但在这一年半里,萧红重新回到了儿时的后花园,重新变回女孩萧红。在上海的“家”里,萧红得到了鲁迅先生祖父般的偏爱与纵容,看到了鲁迅先生的真实与平凡,也得到了许先生姐姐般的照顾与呵护,看到了许先生的贤惠和节俭。与其说海婴把梳着辫子的萧红错认成了小孩,还不如说在鲁迅先生家里的萧红错把自己当成了小孩。对于家庭缺失的萧红而言,“家的回归”不切实际得像一场梦。在鲁迅先生家里,她终于看到了一个温暖健康的家庭,终于让布满阴霾和荆棘的人生得到了一丝慰藉。她虽不是鲁迅家庭的一员,但是从用情至深的笔脉中可以看出萧红已经完全将自己甚至将读者融入了这个不平凡但也平凡的家庭,把伟人鲁迅当做一个真正的普通家人来描述,将鲁迅先生从“神人”的片面化语境中成功抽离出来,塑造了一位知人情冷暖、晓世间温情、通天下世故的“凡人”鲁迅。所以笔者认为“凡人”鲁迅不仅缘于萧红的女性意识和自由意识,也缘于萧红渴望家庭回归的一种梦幻意识。
(本文是在扬州大学文学院马宏柏教授指导下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