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丽
(南昌师范学院, 江西 南昌 330032)
生命在时间中走过,于时间维度上刻下记忆,铸就每个人不可重复的生命痕迹。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现代人日益物化、技术化的生存状态使得存在陷入了“被遗忘”状态,个人沉沦于群体之中,失去了其主体性和独特性。海德格尔因“存在之被遗忘,而重提存在的任务”,他在《荷尔德林的阐释》提出:“诗乃是对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创建性命名——绝不是任意的道说,而是那种首先让万物进入敞开域的道说。”[1]从这个层面来看,纪录片《人生第一次》通过对诸多人生第一次密集性的艺术表现打破了对生活的惯常化感受,在诗意叙事中敞开了人的本真存在。
《人生第一次》由央视网联合上海广播电视台纪录片中心策划推出,在央视网、东方卫视、腾讯视频、bilibili、优酷视频等平台同步开播。从2020年度1月15日到4月15日,该片伴随着人们从新冠疫情中一路走来,从年初时的忐忑不安到春天时分的阳光正好,将人生由起而终,从出生、入学、长大、当兵、上班、结婚、进城、买房、相守到退休、养老、告别娓娓娓道来。该片自从播放以来获得了人们的高度认可,“感动”“爆哭”已成为观众的心情标签。客观地说,《人生第一次》就选题而言并不新颖,叙述的是人们平凡的生活常态,之所以能如此触动人心,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以诗意化叙事实现了对生命时间的成功刻录,“当时间透过叙事模式而被表述,时间才变成人的时间;当叙事成为人的时间性存在的条件,叙事才获得它的全部意义”[2]。《人生第一次》正是通过语言、人物形象、主旨意味三个维度有序构建了日常生活的诗意化叙事,以诗情诗境诗意拓展了观众们的若干个“第一次”的生命时间。
《人生第一次》主要使用了两种形式的语言叙述:解说语言和当事人语言。这两种语言在语态上有其各自特征,正如托多罗夫所说到的那样:“任何话语,既是陈述的产物,又是陈述的行为。它作为陈述物时,与陈述的主体有关,因此是客观的。它作为陈述行为时,同这一行为的主体有关,因此保持着主观的体态,因为它在每种情况下都表示一个由这个主体完成的行为。”[3]一般来说,在由第三者讲述的纪录片中,解说词主要作为陈述物而存在,多呈现出第三人称上帝般全知全能视角的客观性。《人生第一次》的解说由故事之外的第三者进行,解说语言本是客观的陈述物,但是,该片在片头设置了“故事讲述人”的角色,由观众熟悉的演员担当,解说由画外走到镜头前。每个故事讲述人解说的语气、语调不尽相同,而且由于演员先前所扮演角色的代入感,使得他们的解说具有了丰富的情感表现力。同时,片首还特意将故事讲述人在解说之前对正片的观看、情绪变化和感受等等如实纪录、呈现在观众眼前,使得他们本来“客观”的解说语言更具有了个性化“主观体态”,显现出了情感导入的特点。
在赋予讲述人以主观交流意味的同时,《人生第一次》特别注意通过片首、片中和片尾的解说词进行诗意情感表达,全片诗意化解说俯拾皆是。而且,该片还有意识地通过解说词构造圆型化诗意链条,使得整个叙述达到了由事入情的艺术效果。具体来说就是以片首的抒情化表达使得叙事在展开之前带上诗意化底色;片中灵活穿插的情感化解说给正在进行的叙述增添了诗意光彩;片尾作结则往往是对全片主题的升华,在呼应片首的同时再一次提升诗意空间,使全片在结束之时生发无穷韵味。
比如说《告别》片首的导入解说词:“生的对立面或许不是死亡,而是遗忘。”这句话运用的是诗歌语言中常会出现的悖论表达,“悖论正合诗歌的用途,并且是诗歌不可避免的语言”[4],言语矛盾却又意义统一,耐人寻味的意蕴空间由此生成。在生理角度上,生的对立面是死亡,而从精神层面来看,如果个体被世界遗忘或者遗忘了全世界,他也已在这个人间真正消失。如此,简短凝炼的一句话就已经为全片铺垫出了深厚的悲凉意味。片中两个小章节的标题依次是“当你老到忘了世界,我用什么爱你”“请记住我,再见必须说”,直接抒发的真诚文字强化了片中亦情亦理的感伤氛围。在讲述生者安排逝后各种事宜的中华遗嘱库之时,镜头中呈现老人平静的脸庞,解说词响起,“我们很难想象,在这些告别的遗嘱里,有多少种与世界和解的方式”。“这些立遗嘱的人,就像小学生,认真书写着人生的作业,不能有一个错别字。”寥寥数语就让人体味到之所以精心准备着永远离去的那一刻,只是想为现在的牵挂和惦念做最好的安排。片尾再以“朋友啊朋友 我们终将告别 但我会永远记得你们”回应片首,在同样悖论化的表达中开启了对生与死的诗性沉思。即使离别,即使永不再相见,只要爱依旧,遗忘就不曾到来,那便是依然还在。全片由此体现出了深沉悠长的诗意情感。
相较而言,《人生第一次》更多依靠的是人物自身语言推动叙事,片中人物是平凡的普通人,说的话当然是日常口语,不过,却又以其话中的真诚情感和素朴智慧体现出了最天然的诗意之美。比如说《当兵》中一场特殊的军营生日会,张书豪想起舍不得自己当兵的母亲份外感伤,徐龙安慰他,自己却哭了:“我掉眼泪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它滑出来的。”一旁的班长安慰着:“想家很正常/在这都是家/到哪都是家。”两个人的话中交错呈现了铮铮男儿的倔强与豁达。《相守》中妻子看着病床上的丈夫坚定地说:“反正就这样慢慢会好的/不要紧/日子就这样慢慢过了/难过难过总要过了/怎么难也要过。”小巷子里患癌老人一边给自己炒着菜一边安然地说:“老天给我们这个任务/你也推脱不了/自己去完成。”朴素话语道出了他们面对痛苦磨难的从容与坦然,闪现出了最为澄澈的灵性光辉。
《人生第一次》还以诗歌写作对人物语言与诗意进行了融合呈现,比如《长大》中的留守孩童、《退休》中的童华容、《告别》中的巢文臻,特别是《长大》中以写诗作为孩子们言说与倾诉自我的另一种方式。比如施应锁的诗歌《朋友》:“放学回家的路 长长的/只有我一个/家里的牛圈大大的/只有小牛一个/当我抱住它的时候/我们都有了朋友。”这首诗歌文字表述平实,但却充分体现了诗歌的张力之美。张力是诗歌之美的重要元素,所指的是文字字面义和隐含义之间形成的互相指涉、互动推动的关系。诗中“长长的”暗含着“我”独自行走的落寞,“大大的”暗含着“我”内心的空荡失落,最后一句“我们都有了朋友”,看似互相获得了情感陪伴,却又把作者对朋友的渴望与求而不得的无奈尽收其间,读起来令人黯然神伤。
独自留守在家的小女孩穆庆云写下了人生中第一首诗歌送给妈妈,诗的名字叫《孩子》:“小鸟是大鸟的孩子/白云是蓝天的孩子/路灯是黑夜的孩子/母亲去广东的时候/我把我的鞋/放在母亲鞋的旁边/因为我是母亲的孩子。”这首诗歌的文字表述近似口语化,字面外延围绕着“孩子”一一展开。因为是孩子,所以小鸟和大鸟、白云和蓝天、路灯和黑夜在一起,“我”也因此特意在母亲去广东的时候,把自己的鞋和母亲的鞋放在了一起,当中深藏的暗示义是“我”只能把鞋与母亲的鞋放在一起,小庆云的落寞和渴望扎得人心疼。
以上可见,《人生第一次》在叙事中以诗意化的语言表达营造出了丰富的情感空间、加强了全片的抒情色彩,同时也以其深厚的蕴藉意味引导观众细细体会、感悟不同的生命之境,以言中真情实现了作品与受众的深入交流与共鸣。
区别于故事片中的演员表演和性格设定,生活纪录片是当事人的真实呈现,但“纪录片中的人与物并非其生活本身的样貌,而是经过纪录者积极选择、整合之后对真实的诠释”[5]。《人生第一次》就很好地借助了语言、表情、细节描写等凝聚了普通人身上的超越性光辉,通过人物形象真实而纯粹的精神世界塑造出了其诗意化人格。
12个主题片中的人物互不关联,却又在生命大主题下互相连贯,绘制出了多侧面的人性图谱。《出生》演绎着极痛甚至险境之下的生之欢喜。妻子向爽怀有身孕27周,却不得不做心脏外科手术,全身麻醉、体外循环、母体心脏停跳,母子三人都有生命危险。丈夫王翔看起来很年轻,和医生了解手术相关事宜时很沉稳,在手术知情书上签字也很流畅。回到病房开始和妻子各种调侃明天的手术场景,镜头先后几次呈现了王翔用手轻抚妻子孕腹的细节,这个时候片中没有出现任何语言,却已让人自然体会到了这位即将为人父的年轻父亲对孩子的担忧和牵挂。接下来片中对王翔进行了很多细节呈现:手术室门口说着“不操心”安慰母亲、自己却不断地走来走去;手术终于顺利结束时转身撩起衣服掩面落泪;再见向爽时亲昵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指点江山般地给向爽描绘孕期37周到来时的美好还有向爽终于顺利生下双胞胎之后,他双臂环抱于胸前,快速按动右手手指;摊开手说着“我下半辈子不干别的了,就守着他们三个人过”。相较于直接言语解说,这些细节表现显然具有了更大的情感表现力,令观众深深体验到王翔作为丈夫和父亲经历手术时的心情变化,面对种种未知,人确实有着太多无力,然而爱却能化成所有的担当,普通人也有了顶天立地的力量。
带着爱来到人间,小小生命自《上学》开始拉开了独立成长和应对世界的篇章,一直到老去离开。而在其中,也有太多人在承受着超于常人的苦难,《上班》和《相守》就集中表现了这一点。《上班》以残疾人为叙事对象,片中有意识地进行了很多表情呈现。命运不公,他们有着先天或后天的身体缺陷。然而镜头下,没有痛苦沉沦、没有泣泪忧伤,他们的脸平和而又充满生机,眼神清亮而又倔强。命运已然如此,他们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使此时此刻的自己活出最好的模样,为爱和尊严努力不止。《相守》在病痛中展开叙事,全片在表情、语言和行为等描写中进行了对比式艺术表达,人们艰难行走在抗癌路上,但生活仍然充满了盎然生机。刘献武患病,照顾他的妻子说起小儿子,低头哽咽不能语。抬起头时对着丈夫却又有了笑声,语调清朗地说着一定会好的、慢慢会好的。坐在病床边上,她鼓励已不能独立行走的丈夫试着摇动双腿,他们的脚一起在床边轻轻晃动,在特写近镜头中晃出了如同初恋儿女般的恬淡安稳。太难太苦,但有你在身边就已足够。这一集结束时,镜头以后视镜映射出人们在抗癌厨房忙乎饭菜的身影,烟火气息俨然已经阻断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对比使得全片生成了震撼人心的情感魅力,观众能深入感受到当事人悲苦中的宁静,他们本是如此普通,虽无法阻止苦难降临,却不惧不怨,安然面对眼前事、珍惜眼前人。
范坚强移动旋转椅,反手按了一下办公桌下一个隐蔽按钮,里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老板,请问有什么吩咐?”范坚强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胸有成竹地说:“他们下来了,把女的留下,男的放走。”
同于《相守》,《告别》中也有对比,在对比中开启了对生与死的诗性沉思。片中的生者在中华遗嘱库安排着身后之事。不过,镜头中没有悲痛欲绝、哭天喊地,人们只是平静认真地填写着相关材料,父母们在遗嘱录像中嘱咐着孩子们在自己走后好好生活、享受人生、照顾身体、工作顺利……,俨然只不过是出了一趟还会回来的远门而已,一个回旋着死亡之音的地方充溢着浓厚的生之温情,死亡既然是生命的后续,那就在热烈的生活与爱之后再安心远走,生与死都是如此从容。《告别》是《人生第一次》的最后一集,也是人生的最后一站,生死之间需要割舍太多,巢文臻老先生流着泪送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妻子去养护院,“那真的是生离死离,我根本不想放开她,没办法,我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也只能让她去”。爱到人生终点,也许就是我尚在人世的时候好好送你走;也许就是你不在了,我再好好安排自己的离开。正是这种通透了然,巢老先生到了中华遗嘱库,决定在死后捐献遗体,完成他心中所念:“平淡而有意义,此生安矣。”死亡是什么?死亡在这里开启着另一种生的形态,令人们做出独立选择、决定自我生命方式,这正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思想中“向死而生”理念的形象展现,个中情怀,怎让人不为之震动?
如果说,《人生第一次》中叙述到了诸多人生苦痛,生、老、病、死、别离等,那它更通过这些普通人挖掘到了超越苦难的生存智慧,在日常叙事中突显了人性的诗意光辉。生活就如同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生之降临,尔后是历经各种成长与坚守,再接着是死之别离,自然向前。行走其间的人不是被裹挟着亦步亦趋,而是珍惜当下、全力以赴,做好身边事、爱好身边人,自然弹响着永恒的生命之音。
纪录片并不是纯粹客观实录,“纪录片的制作,从题材的考察、镜头的选择和安排、段落和声音的构成、剪辑等各个方面,无不体现出创作者的立场和观念。……每个创作者都在运用视听语言去传达自己对事件的态度或倾向”[6]116。纪录片中贯穿了创作者的创作意旨,从《人生第一次》的艺术表现就可以看出创作者对生命存在的深切关注与思考。
除了上文已提及的诗化语言和人物之外,片中的音乐设置和镜头剪辑也充满了温情。“音乐与解说、视觉表达的形式一样,是一个重要的表现性元素……它的出现,常常具有非常强烈的情感倾向性。”[6]210《进城》中外出打工的王银花拿着手机给山里的女儿看上海外滩夜景,伴随着视频电话中小女孩按捺不住的惊叹欢呼,片中用慢镜头推送了王银花张开手臂环拍夜景的画面,再配之以昂扬激情的乐声,形象展现了一位母亲为自己、为女儿推开一个新世界之门的欣喜,也体现了创作者对人物生活抉择的肯定:生命意义也许就在这敢于不断自我更新的勇气。《退休》中李永东和郑义华夫妇开办塑料袋制作工厂30多年,多年辛劳退休后两人到老年大学学习声乐,无比沉醉、不亦乐乎。故事快结束时,李永东拉起小提琴,悠扬琴声响起,镜头中拉琴的优雅场景和塑料袋生产线的工作画面切换组合,创作者的生活理念在这一刻是如此动人:高雅小提琴是艺术,凡俗生活劳作同样也是,它们的声音不尽相同,却都在奏响华美的生命篇章。
《人生第一次》12个主题片采用了同样的片尾曲,“推开世界的门/你是站在门外怕迟到的人/捧着一颗不懂计较的认真/吻过你的眼睛就无畏的青春/左手的泥呀/右手的泥呀/知己的花衣裳/世界本该是你醒来的模样/左眼的悲伤/右眼的倔强/看起来都一样/原来你就是我自负的胆量”,让众多观众惊讶于它对不同故事主题的普遍适应性。这段音乐截取自歌曲《推开世界的门》,和原曲相比,截取片段集中了在泥泞和悲伤中对爱的坚守,也强化了全片的创作理念:生命是一次性的,人们以自己的行为选择成就自我存在。诗意人生并不是一路坦途,而是始终应和着自然节奏、在不同情境下生发出从容担当和热爱之心。
《人生第一次》以不同的人物故事诗意呈现了鲜活的个体存在,没有说教,只是以言语和影像营造个性化生命空间,以此唤醒人们的个体存在意识和生命感。从对他人人生的体悟到回望自身,《人生第一次》引导着人们重回宁静之心细细体会自我生命状态,学会与自己、与他人、与世界的和谐相处,不断地使自我人生走向澄明通透之境。恰如海德格尔所喜爱的荷尔德林诗作《在明媚的夜色下》中所描述的那样:“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天地之上。”片中的一首诗歌也许正是《人生第一次》最想对观众言明的存在方式:
《做一个最好的你》(节选)
道格拉斯·马拉赫
如果你不能成为山顶的高松
那就当棵山谷的小树
但要当棵溪边最好的小树
如果你不能是一只香樟
那就当尾小鲈鱼
但要当湖里最活泼的小鲈鱼
这里有许多事让我们去做
有大事 有小事
但最重要的是我们身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