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平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瘟疫自古以来就是人类面临着的严重社会灾难,古代中国是一个瘟疫频发的国家。早在殷商时期,甲骨文中就有关于“疫”的记载。据邓拓(又名邓云特)在《中国救荒史》中统计,历史上有详细记载的“大疫”就有261次[1]邓拓.中国救荒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按:该书由商务印书馆初版,1937.(P40)。每当瘟疫流行时,如何尽快扑灭疫灾就成为历代王朝考虑的头等大事。在防疫治疫的过程中,古人总结出来了许多行之有效的方法,其中焚烧香药就是人类探索出来的最为古老的避疫之法。在旧本题汉东方朔撰写的《海内十洲记》中,记载了一个汉武帝用西胡月支国进贡的“返魂香”焚烧驱疫的神奇故事。但由于该书向来被认为“似道家夸大之语,大抵恍惚支离,不可究语”而归于“小说家类”[2](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二).子部·小说家类.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P1206),因此学界对它注意甚少。笔者试图通过对这件事情的分析,来揭示古人是如何通过焚烧各种香药来驱除瘟疫的。
关于汉武帝时西胡月支国派遣使者进献“返魂香”及长安焚香避疫事,最早见于《海内十洲记》的记载:
聚窟洲在西海中,……洲上有大山,形似人鸟之象,因名之为神鸟山。山多大树,与枫木相类,而花叶香闻数百里,名为反魂树。扣其树,亦能自作声,声如群牛吼,闻之者,皆心震神骇。伐其木根心,于玉釜中煮,取汁,更微火煎,如黑饧状,令可丸之,名曰惊精香,或名之为震灵丸,或名之为反生香,或名之为震檀香,或名之为人鸟精,或名之为却死香,一种六名。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者在地,闻香气乃却活,不复亡也。以香薰死人,更加神验。征和三年,武帝幸安定,西胡月支国王遣使献香四两,大如雀卵,黑如桑椹。帝以香非中国所有,以付外库。又献猛兽一头,……使者对曰:“……搜奇蕴而贡神香,步天林而请猛兽,乘毳车而济弱渊,策骥足以度飞沙。契阔途遥,辛苦蹊路,于今已十三年矣。神香起天残之死疾,猛兽却百邪之魅鬼。夫此二物,实济众生之至要,助政化之升平。……”帝忌之,因以此兽付上林苑。……到后元元年(前88年),长安城内病者数百,亡者大半。帝试取月支神香烧之于城内,其死未三月者,皆活。芳气经三月不歇。于是信知其神物也,乃更秘录余香[1](汉)东方朔撰.王根林校点.海内十洲记.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67-68)。
《海内十洲记》又名《十洲记》,旧本题汉东方朔撰,然而此说并不可信。但此书的主体部分应该在汉末就已成形[2]关于《十洲记》的成书时间众说纷纭。《四库全书总目》认为成书于六朝时,“盖六朝词人所依托”。见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二).子部·小说家类三.中华书局,1965.1206.台湾学者李丰楙认为成书于东晋孝武帝太元(376-396年)末至安帝隆安(397-401年)年间。见氏著.十洲记研究.六朝隋唐仙道类小说研究.学生书局,1986.134.王国良则认为可能成书于南朝宋、齐之间。见氏著:《海内十洲记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93.8.大陆学者李剑国则认为,此书“当出汉世,殆为东汉末期作品,最晚亦不可能出自魏后”。见氏著.唐前志怪小说史(修订本).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165.吴从祥则认为,此书非一时一人之作,其形成经历了逐渐增补的过程:东汉之前十洲部分地理博物记载就已形成,东汉末补入奇闻轶事,魏晋之后补入仙岛、昆仑、十洲部分神仙叙述以及全书叙述框架。见氏著.《海内十洲记》成书新探.广西社会科学,2009,(10):93-97.笔者赞同李、吴二说。本文从李剑国氏之说。。《十洲记》载“征和三年,武帝幸安定,西胡月支国王遣使献香”事,不见于史书记载,但是年武帝巡幸安定事却见于《汉书·武帝纪》载:“(征和)三年春正月,行幸雍,至安定、北地。”[3]班固.汉书(卷六).武帝纪.中华书局,1962.(P209)虽然不能肯定这次行幸是否和专门接见西胡月支国使者有关,但这种巧合却揭示了《十洲记》所记的这次月支国朝贡之事绝非空穴来风。《十洲记》又载后元元年(前88)长安城发生瘟疫时,武帝曾试取月支神香烧之以避疫,这是见诸记载的中国古代最早的焚香避疫事件,具有重要的意义。
正因为如此,这件事在西晋时人张华撰写的《博物志·异产》中也有记载:
汉武帝时,弱水西国有人乘毛(毳)车以渡弱水来献香者,帝谓是常香,非中国之所乏,不礼其使。留久之,帝幸上林苑,西使千乘舆闻,并奏其香。帝取之看,大如燕卵,三枚,与枣相似。帝不悦,以付外库。后长安中大疫,宫中皆疫病。帝不举乐,西使乞见,请烧所贡香一枚,以辟疫气。帝不得已,听之,宫中病者登日并差(瘥)。长安中百里咸闻香气,芳积九十余日,香犹不歇。帝乃厚礼发遣饯送[4](晋)张华撰.范宁校证.博物志校证(卷二).异产.中华书局,1980.(P25)。
这节记事与《十洲记》所载内容大同小异,只是将西胡月支国改作弱水西国而已。
唐末五代时人杜光庭在其所著《仙传拾遗》中也转载了《十洲记》所记月支使者朝贡之事[5](唐)杜光庭撰.仙传拾遗(卷一).见罗争鸣辑校.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中华书局,2013.(P758-759)。后人多征引其书,然其颇多错讹之处,如杜书将征和三年错作延和三年、将后元元年错作始元元年等[6]按:汉武帝时无延和年号,又始元为汉昭帝的年号,而汉武帝却死于后元二年(前87),可见杜书在转述此事时多有错讹。。
西胡月支国即大月氏,历史上曾游牧于河西走廊一带。大约在公元前174至公元前161年间,因为受到匈奴的攻击,被迫西迁至伊犁河、楚河流域;约在公元前133至公元前129年间,又因为受到乌孙的攻击,再次向西南迁徙,经大宛(费尔干纳盆地,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到达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征服了中亚希腊化国家大夏—巴克特里亚王国,占有其地。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强,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1]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中华书局,1982.(P3161)妫水即阿姆河,王庭即原大夏都城巴克特拉(Bactra),中国史书称之为“蓝市城”,或即在河北岸的铁门(Termid)。据《汉书·西域传》载:“大月氏者,治蓝氏城,去长安万一千六百里。不属都护,户十万,口四十万,胜兵十万人。……土地风气,物类所有,民俗钱货,与安息同。”[2]班固.汉书(卷九十六上).西域传.中华书局,1962.(P3890)在辗转迁徙的过程中,大月氏的社会经济也发生很大变化。由于这里土地肥沃,户口殷盛,人民安居乐业,促使其社会经济也迅速由游牧转化为农耕定居。大月氏所攻占的大夏故地,处于东西方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据说其居民主要是吐火罗人,原来亦居住在中国的西北地区,后西迁。“其俗土著,与大宛同俗。无大君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大夏民多,可百余万。其都曰蓝市城,有市贩贾诸物。”[3]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中华书局,1982.(P3164)大月氏人征服并定居在这里后,发扬其善于经商的传统,对于东西方文明的交流起到重要的钩连和中转作用。
月氏使者出使汉朝,向汉武帝进献的返魂香等珍稀物品,刚开始时并没有引起汉武帝的足够重视,甚至还以为使者夸大其词而令他非常不快。后来由于长安发生瘟疫,全靠焚烧这种“神香”得以遏止,这才引起汉武帝的注意,但这时神香已全无踪迹,汉武帝到这时才后悔当初没有厚待月氏使者。这个故事描写的非常具有传奇色彩,尤其是对“返魂香”这种神秘物品的渲染,使得故事情节更加离奇,以至在后代文学作品中,屡屡出现它的身影。
关于返魂香,学术界有不同意见。罗欣博士认为是产自地中海一带条枝(今叙利亚地区)的苏合香[4]罗欣.返魂香考.社会科学战线,2009,(1).(P255-257);温翠芳博士则认为是来自中亚乌弋山离国(今阿富汗南部地区)的安息香[5]温翠芳.返魂香再考——兼与罗欣博士商榷.经济与社会发展,2012,(2).(P117-119)。其实,无论是苏合香还是安息香,最初都属于安息香属(Styrax Linn.)植物提取的树脂。据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八《广动植之三·木篇》记载:
安息香树,出波斯国,波斯呼为辟邪。树长三丈,皮色黄黑,叶有四角,经寒不凋。二月开花,黄色,花心微碧,不结实。刻其树皮,其胶如饴,名安息香。六七月坚凝,乃取之。烧之通神明,辟众恶[6](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前集卷十八.广动植之三·木篇.中华书局,2015.(P1330)。
段成式在这段记载中提到这种出产于波斯国的安息香树,又被称为辟邪树,其树脂即安息香,用来焚烧即可以避疫。据美国著名汉学家薛爱华(Edward H.Schafer,又译作谢弗)研究,“中国人说的‘安息香’——即帕提亚香——具体所指的并不止一种物质。在唐代以前,安息香是指广泛用作乳香剂添加剂的芳香树脂或返魂树胶脂。”他还进一步肯定说“安息香就是指返魂树脂”。同时他也分析了段成式的这段记载后指出,“他在这里所指的应该就是最初的帕提亚香,即返魂树胶脂。”[7](美)谢弗著.吴玉贵译.唐代的外来文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P360-362)又据英国药物学家丹尼尔·汉伯里(Daniel Hanbury)研究,最早的古代的苏合香是安息香属(Styrax Officinalis)植物所分泌的一种芳香树脂[1](英)李约瑟.袁翰青等译.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科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P209)。它产于叙利亚、小亚细亚东南部、塞浦路斯及克里特岛各地[2](德)夏德著.朱杰勤译.大秦国全录.大象出版社,2009.(P79)。美国汉学家劳费尔也认为,苏合香(Storax)在古代是从药用安息香里提取的[3](美)劳费尔著.林筠因译.中国伊朗编.商务印书馆,1964.(P282)。所以法国汉学家布尔努瓦认为,《后汉书》中提到的苏合,就是指当时的药用安息香(Styrax,拉丁文作Storax,即灌木药用安息香树Styrax Officinais)。他还根据公元1世纪的古希腊医学家迪奥斯科德(Pedanios Dioscorides)的记载指出,这是一种生长在西里西亚(Cilicie)、皮西迪亚(Pissidie,今亚洲土耳其的南部)和塞琉西国的加巴拉(Cabala,今叙利亚的一个地区)的灌木的树脂[4](法)布尔努瓦著.耿昇译.天马和龙涎——12世纪之前丝绸之路上的物质文化传播.汉学研究(第二集).中国和平出版社,1997.(P85)。据《三国志》注引《魏略·西戎传》载:“大秦国一号犁靬,在安息、条支西大海之西,……(大秦多)一微木、二苏合、狄提、迷迷、兜纳、白附子、薰陆、郁金、芸胶、薰草木十二种香。”[5]三国志(卷三十).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注引《魏略·西戎传》.(P861)大秦即罗马帝国,西海在这里一般认为是指地中海。罗马帝国全盛时,曾统治从小亚细亚直到埃及的地中海沿岸地区。这些香料大约就产自该地区及阿拉伯半岛和西亚一带。又据《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载:“大秦国南统珊瑚之海,北极众宝之山,西望仙境花林,东接长风弱水。其土出火綄布、返魂香、明月珠、夜光璧。”[6]全唐文(卷九一六).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P9546)则明确指出“返魂香”产自大秦。据说位于今阿拉伯半岛以南、非洲之角以东、阿拉伯海和亚丁湾交接处的索科特拉岛(Socotra island),至今还生长着一种稀有树种锐叶枫兰(Cucumber Tree),就是传说中的“返魂树”。该树为木本中空,强力敲击摇动会发出铜鼓呼啸声,其花叶皆有强烈挥发油气味,数公里外气味依然非常明显[7]百度百科·返魂树.http://baike.baidu.com/link.。这和《十洲记》中描写的返魂树的特征非常相似。
在丝绸之路开通以后,香料成为丝路贸易中交换的重要商品,大月氏人也以从事转手倒卖的中间商而驰誉。美国著名汉学家谢弗先生注意到:“犍陀罗是香料的主要供给国,它作为有利可图的香料贸易中的中间人来向中国供给香料。”[8](美)谢弗著.吴玉贵译.唐代的外来文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P361)姜伯勤先生进一步认为:“在那里有一个重要的香药市场”“从犍陀罗及天竺诸地来的队商,支持了高昌等地的香药市场”[9]姜伯勤.敦煌吐鲁番文书与丝绸之路.文物出版社,1994.(P137)。而善于经商的大月氏人在占领和统治了犍陀罗地区以后,使这里的香料贸易更加繁荣。汉王朝经常派人去大月氏求购香料。班固在《与弟超书》中就提到:“窦侍中令载杂彩七百匹、白素三百匹,欲以市月氏马、苏合香、毾毭。”[10](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二十五).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P609)由此可见,汉王朝对香料的需求量很大。虽然中西之间的贸易往来自古以来就存在,但征和三年(前90)西胡月支国来安定向汉武帝进献返魂香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它是首次见诸记载的汉与西域间的香料贸易,从此以后来自西域各地的香料开始源源不断地输入中土,以致丝绸之路又有香料之路的别称。
总之,月氏使者携带着“返魂香”循丝绸之路到达安定(治今宁夏固原),受到正好由泾川道前来巡幸的汉武帝的亲自接见。之后,又随同武帝一起回到长安,将这种香料带入中土,同时也为中国人带来了有关域外物品的新知识。
虽然很难确定月氏使者进献的返魂香究竟是哪一种,抑或就是合成香,但用焚烧香料的办法来治疗疾病和驱除瘟疫在古代世界却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
在西方,古希腊人“知道一些新鲜或干燥的芳香植物,有使人镇静、止痛或者兴奋神经的作用。像传说中的香料‘麦厄菜翁香’据说可以治‘任何炎症’。‘榅桲的花精对消化不良有效,葡萄叶子做的香料可用于净化精神,白堇做的香料对胃有益。’古希腊医师们把各种芳香物质作为药来使用,依靠芳香物质薰蒸便是他们治疗疾病的一种手段”[1](英)纳撒尼尔·哈里斯著.李广琴译.古希腊生活.希望出版社,2006.(P158)。据说古希腊西西里的名医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约前495—前435)就曾利用普遍薰香的方法,使他的家乡免遭严重的瘟疫[2]申先甲,王士平.世界古代中期科技史.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6.(P174)。被西方称为“医学之父”的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约前460—前377)在雅典发生大瘟疫时,也曾让民众在街头焚烧带有香味的植物,利用植物精油的的成分,来杀死空气中的细菌,疫情由此得到了控制[3]吴春妍.浅析古代欧洲瘟疫的流行及其对社会发展的影响——从雅典瘟疫到查士丁尼瘟疫.东北师范大学2005年硕士学位论文.(P32)。在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约前496—前406)创作的《俄狄浦斯王》剧中,一开始就表现底比斯(Thebes,又译作忒拜)人焚烧香料以阻止瘟疫的侵袭,“城里正弥漫着香烟,到处是求生的歌声和苦痛的呻吟”[4](古希腊)索福克勒斯著.罗念生译.俄狄浦斯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P1)。
罗马帝国时期希腊著名传记作家、伦理学家普卢塔克(Plutach,约46—119)宣称医生们以燃火的方式,特别是用在其中添加了芳香物的火来减少瘟疫造成的危害。在希腊城镇卡利波利斯有一个公元2到3世纪留下来的碑铭,记载着以焚烧肉和香料作为向“地下之神”和克拉丽贝尔·阿波罗敬献的牺牲贡品。作为司瘟疫侵害之神,阿波罗是这种供品当然的受用者。敬上香料供品是为了愉悦司疾病之神,而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可以或者希望驱邪避害[5](澳大利亚)杰克·特纳著.周子平译.香料传奇:一部由诱惑衍生的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P202)。另一位古希腊哲学史家第欧根尼·拉尔斯(Diogenes Laertius,约公元200—250)在《名哲言行录》一书中,叙述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著名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事迹时说:“除乳香外他从不使用烧过的祭品。”[6](古希腊)第欧根尼·拉尔斯著.马永翔等译.名哲言行录(下册第八卷).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P510)
在14世纪,当黑死病席卷欧洲时,防御措施中香药的作用显得非常突出。人们用烟熏的方法,在室内焚烧香木或迷迭香、紫罗兰、刺柏、薰衣草、大麻、牛至、鼠尾草等园中植物。一般认为,只要有一定的浓烈度,就可以驱除瘴气。黑死病的幸存者、埃申登的约翰(牛津默顿学院的研究员)声称,当牛津狭窄的街道为死尸壅塞的时候,他就是靠用桂皮、芦荟、没药、藏红花、肉豆蒄皮和丁香研磨的粉度过来的。一个多世纪之后,(博杜瓦的)尼古劳斯·德科米提布斯(Nicolaus de Comitibus)相与附和,“这是抵御瘟疫时期毒化的空气的最有神力的药物”[5](P202)。
在中国,古人很早就认识到芳香植物具有净化空气和避疫的功效。在《山海经·西山经》中就记载:“浮山……有草焉,名曰薰草,麻叶而方茎,赤花而黑实,臭如蘼芜,佩之可以已厉。”[1](晋)郭璞注.(清)毕沅校.山海经(卷二).西山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P18-19)所以早在远古时代,古人就有用焚烧香草的办法以避疫。在安阳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尞”字字形是柴草堆在火上,即以焚烧柴草升烟告天的一种祭祀活动,称“燎祭”。所以《说文解字》说:“尞,柴祭天也。”[2](东汉)许慎撰.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影印本.(P207)而医疗的“療”是“尞”(柴祭)加“疒”旁,从古文字源上也保留有远古时代焚烧香药以避瘟疫习俗的痕迹。
中医认为焚烧香药能预防疾病和驱除瘟疫,如清人孙伟在《良朋汇集经验神方》中就说焚烧苍术能避瘟疫:“凡遇天年大行瘟疫,四时不正,一切疠气者。多以苍术烧之,能避瘟疫,至奇。”[3](清)孙伟撰.齐馨点校.良朋汇集经验神方(卷一).瘟疫门.中医古籍出版社,1993.(P12)古代认为,苍术有去秽辟疫之功,焚烧苍术,能杀菌消毒,净化环境。此外,常用来焚烧避疫的香药还有大黄、艾、降香、木香、丁香等。而这种办法极有可能是从外域传来的。如在《魏略·西戎传》中提到的大秦国出产的12种香药中的苏合、迷迷(迭)、兜纳、薰陆等香,在中医记载中都可用作焚烧避疫之用。
苏合香,据唐人苏敬等编撰的《新修本草》记载:“苏合,味甘,温,无毒。主辟恶,杀鬼精物,温虐,蛊毒,痫痓,去三虫,除邪,不梦,忤魇脒,通神明。久服轻身长年。”自注云:“此香从西域及昆仑来,紫赤色,与紫真檀相似,坚实,极芬香,惟重如石,烧之灰白者好。”[4](唐)苏敬等撰.尚志钧辑校.新修本草(卷十二).木部上品.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P183)传说苏合香即狮子屎,梁陶弘景说:“苏合香俗传是狮子屎,外国说不尔。今皆从西域来,亦不复入药,惟供合好香尔。”[5](梁)陶弘景集.尚志钧辑校.名医别录(辑校本).卷一.上品.人民卫生出版社,1986.(P45)不过,狮子屎似乎并不是真正的狮子粪便,大概是其形状类似尔。唐人陈藏器在《本草拾遗》“苏合香”条下就说:“按狮子屎,赤黑色,烧之去鬼气。……人云狮子屎是西国草木皮汁所为,胡人将来,欲人贵之,饰其名尔。”今人尚志钧根据《梁书》记载认为陈藏器所讲的狮子屎,即煎苏合香剩下的渣滓[6](唐)陈藏器撰.尚志钧辑释.本草拾遗辑释.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381.梁书(卷五十四).诸夷传:“大秦人采苏合,先煎其汁以为香膏,乃卖其滓与诸国贾人,是以展转来达中国,不大香也。”798.。据此可知,被讹传为狮子屎的苏合香是可以用来焚烧避疫的。
迷迷,即迷迭香(Rosmarinus officinalis),为唇形科灌木,是一种名贵的天然香料植物,原产欧洲及北非地中海沿岸,最初大概是由罗马商人贩入中土的。据《本草拾遗》云:“迷迭香,味辛,温,无毒。主恶气,令人衣香,烧之去鬼。《魏略》云:出大秦国。《广志》云:出西海。”[7](唐)陈藏器撰.尚志钧辑释.本草拾遗辑释(卷三).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P100)所谓“去鬼”,就是驱除“鬼气”、邪气的侵袭。唐末五代时人李珣在《海药本草》中也说:“烧之祛鬼气,合羌活为丸散,夜烧之,辟蚊蚋。”[8](五代)李珣原著.尚志钧辑校.海药本草(辑校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7.(P33)可见迷迭香也是可以用来焚烧祛疫的。
兜纳香,据说是产于地中海畔的一种香药,最初可能是由马其顿(Macedonia)的使者(或商人)携入中土的,被读作donia,即兜纳[9]温翠芳.唐代外来香药研究.重庆出版社,2007.(P256-257)。据《海药本草》记载:“(兜纳香)味辛,平,无毒。主恶疮肿瘘,止痛,生肌,并入膏用;烧之能辟远近恶气;带之夜行,壮胆,安神;与茆香、柳枝合为汤,浴小儿则易长。”[8](P20)可见焚烧兜纳香也有防病避疫之功效。
薰陆,即乳香,为橄榄科乳香属树木(Boswellia carterii Birdw)茎皮渗出的树脂。主要产土耳其、苏丹、埃塞俄比亚、索马里以及南阿拉伯半岛等地。据《本草拾遗》载:“乳香,盖薰陆之类也。”[1](唐)陈藏器撰.尚志钧辑释.本草拾遗辑释(卷八).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P377)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也说:“薰陆即乳香也。本名薰陆,以其滴下如乳头者,谓之乳头香。”[2](宋)沈括撰.胡道静校注.新校正梦溪笔谈(卷二十六).药议.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P189)中医认为焚烧乳香可以净化空气,去除恶气。唐代万安州(今海南陵水)大首领冯若芳,“常用乳头香为灯烛,一烧一百余斤。”[3](日)真人元开著.汪向荣校注.唐大和上东征传.中华书局,2000.(P68)冯贽《云仙杂记》也载:“曹务光见赵州以斗盆烧乳头香十斤。”[4](后唐)冯贽编.张力伟点校.云仙散录.“斗盆烧香”条.中华书局,2008.(P170)可见古人焚烧乳香数量之大。北宋高僧释法天译《佛说一切如来乌瑟腻沙最胜总持经》中写道:“焚沉香、乳香……能消诸百病,延寿百年。”[5]中华大藏经(第64册).中华书局,1993年影印本.(P573)据明代名医龚廷贤编撰的《寿世保元》载:“凡一切恶气,通以乳香烧烟薰之。(张)仲景曰:小儿痘时宜烧乳香避诸恶气。”[6](明)龚廷贤撰.鲁兆麟主校.彭建中,程昭点校.寿世保元(辛集八卷).人民卫生出版社,2001.(P373)另一明代名医董宿辑录的《奇效良方》有“烧乳香熏疮蒸法”也曰:“于房室中常令烧乳香不绝,可去恶气疮疹无不效者。”[7](明)董宿辑录.方贤续补.田代华等点校.奇效良方(卷六十五).疮疹论药方·防备薰沐用之第六.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P1455)可见薰燃乳香也有去病防疫的功效。
除了焚烧单味香药用来避瘟疫以外,一些多味香药配伍的复方也可用来焚烧避疫。如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中就记载了几个用来焚烧“避瘟气”和“瘟病”的复方:
其一曰太一流金散方,“雄黄二两,雌黄三两,矾石一两半,鬼箭羽一两半,羖羊角二两,烧……若逢大疫之年,以月旦青布裹一刀圭,中庭烧之,温病人亦烧薰之。”
其二曰杀鬼烧药方,“雄黄、丹砂、雌黄各一斤,羚羊角(羖羊角亦得)、芜荑、虎骨、鬼臼、鬼箭羽、野丈人(即白头翁)、石长生、猪屎、马悬蹄各三两,青羊脂、菖蒲、白术各八两,蜜蜡八斤。上十六味末之,以蜜蜡和为丸,朝暮及夜中,户前微火烧之。”
其三曰虎头杀鬼丸方,“虎头五两,朱砂、雄黄、雌黄各一两半,鬼臼、皂荚各一两。上七味末之,以蜜蜡和为丸,如弹子大,绛袋盛系臂,男左女右,及悬屋四角,晦夜半,中庭烧一丸。”
其四曰避瘟杀鬼丸,又称熏百鬼恶气丸,“雄黄、雌黄各二两,羖羊角、虎骨各七两,龙骨、龟甲、鲮鲤甲(即穿山甲)、猬皮各三两、樗鸡十五枚,空青一两,芎、真朱各五两,东门上鸡头一枚。上十三味末之,烊蜡三十两,并手丸如梧子。正旦,门户前烧一丸,带一丸,男左女右,避百恶。……天阴大雾日,烧一丸牖前,佳。”
其五曰雄黄丸方,“雄黄、雌黄、曾青、鬼臼、真珠、丹砂、虎头骨、桔梗、白术、女青、芎、白芷、鬼督邮(一名独摇草,又为徐长卿、天麻之别名)、芜荑、鬼箭羽、藜芦、菖蒲、皂荚各一两。上十八味末之,蜜丸如弹子大,绢袋盛,男左女右带之。卒中恶及时疫,吞如梧子一丸,烧一弹丸户内。”[8](唐)孙思邈著.李景荣等校释.备急千金要方校释(卷九).避温第二.人民卫生出版社,1998.(P210-211)
以上五个复方配伍的香药都有用来焚烧避瘟疫的功效,由此可见古人对焚烧香药以驱避瘟疫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