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沛 王 炎
新闻报道是对外部世界的再现。因为多种主客观的原因,这种再现必然包含某种简化。记者如何在简化再现世界过程中,让新闻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相是新闻报道始终面临的主要挑战。于此同时,由于社会结构、政治经济形态和文化传统等客观条件与记者自身知识结构、个人经验等主观因素的共同作用,让非虚构写作者在再现、还原采访对象的过程中往往不知不觉地便落入某种窠臼,陷入无法超脱的写作模式当中,最终导致新闻报道的模式化,进而产生新闻报道中的人物形象千篇一律的问题。
近年来国内非虚构写作热潮中,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r,中文名何伟)的作品引发了较多关注。最早向中国发掘介绍彼得·海斯勒的编辑张吉人在谈到何伟作品受到读者追捧的原因时,认为这是因为“……他跟中国的语言、历史和社会,尤其是跟生活周围的普通中国人之间,会有一种复杂而微妙的纠葛与共鸣。”①换句话说,采访者与受访者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不同于普通采访关系的深入联系,使得记者能够超越一般的采访视角,有机会为读者再现寻常而又非同寻常的普通人。那么,彼得·海斯勒在采访、写作过程中到底用什么方法让他的文本能够在中国读者那里获得共鸣?本研究试图通过比较彼得·海斯勒在其《寻路中国》第二部“村庄”和《垃圾的故事》中如何塑造魏子淇和赛义德这两个人物来探索非虚构写作如何避免模式化的报道,更全面、丰满地再现人物形象。
首先通过文本细读,两篇文章的文本入手,看看彼得·海斯勒如何选择并且塑造人物。
不论是《寻路中国》第二部“村庄”里的魏子淇还是《垃圾的故事》里的赛义德都是现实社会中最普通的底层人民。作为农民的魏子淇没有读到高中一年级,而作为垃圾工的赛义德甚至没有上过一天学……魏子淇曾经离开过三岔,辗转于各种工厂,面对这些工作他很快发现“如果你进了厂,就站在流水线上的同一个位置,一点变化也没有。”②他敏锐的觉察到这些工作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出路,转而寻求新的发展:养殖过水蛭、了解过安利公司、对互联网基金产生过兴趣,不断地尝试和试错,最后抓住旅游业发展的契机做起了农家乐的生意,正是因为他敏锐机智的经商头脑使得他们家成为三岔收入水平最高的家庭。虽然没有受到太多正规教育,魏子淇却是三岔村读书最多的人,可以说务实的好奇心与他的事业成果密不可分。而《垃圾的故事》中的主人公赛义德更是没有任何正规教育背景,却可以通过垃圾发现垃圾主人的职业、嗜好以及收入等隐秘却重要的信息;能够准确地记住四百多位客户每月的小费……他不断地获取外界的信息并进行内化和运用,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其他仅满足于对垃圾进行回收的垃圾工③。彼得·海斯勒笔下的魏子淇和赛义德是社会底层人员中的不普通人,却完全不符合公众对这类群体往往愚笨、落后、迟钝的刻板印象。
与一般底层劳动者内向而沉默印象不同,魏子淇与赛义德不仅细致热心还都具有很强的社交能力。魏子淇是第一个带领作者了解这个村子的人,也是作者后期能够融入这个村子的关键;他对作者的饮食习惯了然于胸,知道“他不吃鸡蛋”、“他不吃肠子,其他内脏也不吃,他不喜欢吃巴骨肉。他不吃豆沙。他喜欢吃鱼,喜欢吃蔬菜”④等……他会大方的将闲置的电视送给亲戚借此维持他的关系网;为了拉关系他重新开始抽烟,在出门办事的时候会根据事情的重要程度或者社交的对象选择性的带上几包不同牌子的香烟。如果说魏子淇的社交能力是在生意场上培养和锻炼起来的话,那么,赛义德的社交能力就是在日常工作中锻炼出来的。出于工作需求,赛义德需要和很多人户保持联系和交往,他从垃圾堆里收集的信息对他和居民的互动起着重要的作用,当作者第一次陪他去邻居家看足球比赛时,他便给作者准备了一份清单,详细的列出各种注意事项。与此同时,他会向每一个经过他的人打招呼,询问询问他们配偶和孩子的情况,帮助自己进一步拉近了他和周围居民的关系⑤。
魏子淇和赛义德的另一个共同点是他们务实的作风。魏子淇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他自己的目的,说话也都十分注重效果,他研究法律是因为法律有实用价值,他为长城画地图也是在想办法从长城的旅游中赚钱。作者总结道:“魏子淇的生活理念基本上是一种实用主义,他所关心的是那些有形的威胁:贷款的重担,村里的政治,儿子的健康和教育等。”⑥而赛义德则会有意识地向周围的人请教;还会细致的从垃圾当中获取线索为自己服务等等。魏子淇根据不同场景调整自己的着装,为不同的场合准备了不同的香烟,竞选党支部书记敏锐地察觉自己失败的命运……而这些特点在赛义德身上也同样存在。即便如此,他们却保留着低调的作风。魏子淇不习惯于夸奖自己,坚信“满招损”,对儿子的评价也仅限于“很老实”。虽然赛义德的收入是开罗家庭平均收入的两倍,但是作者也只是在被邀请到他家做客才意识到赛义德的富足。
魏子淇和赛义德身上所包含的这些丰富却稍显自相矛盾的特点对于身在其中的读者大众可能都略显陌生,更不用说作为一个外来记者的彼得·海斯勒了。那么,非虚构写作如何克服人们对于社会下层普通民众的认知与想象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态的刻板印象,作为外来者的记者如何接触并且发现每一位受访对象丰富的人生?
这里的陌生人是一个与“外来者”不同的概念。按照彼得·海斯勒的观点,外来者是从别处来到某个地方的人。他们虽然在空间上属于此地(in the place),但是在心理上外在于此地。他们无视或者忽视这个地方的历史、文化、传统,用一种猎奇的目光观看这里的人与事。外来者不会搁置其业已形成的观念和认知,也不会采用一种开放、平等的心态与姿态跟这里的人进行交往、了解并且试图理解他们,也就不太可能在心理或者文化上与这个地方产生认同、共鸣。外来者并非不能看到此地以及此地的人和事,但是很难融入并且理解此地⑦。如果一个记者或者非虚构作家以一种外来者方式进入某个地方,那么,在他的报道中就很难呈现出多元的、丰满的采访对象。
而陌生人在这个问题上与外来者明显不同。齐美尔用“陌生人”这个概念来描述“那些今天来、明天留下的漫游者,或者不完全被社会系统的其他成员接受的人,并且认为不同文化群体的人彼此之间是陌生人。”⑧当人们进入一个新的地方之后往往会以特定的方式和当地人群产生某种社会互动,并因此会被吸纳到当地的群体中去,但同时,他们与所接入的群体之间存在着某种疏离,因此,他们是既身处其中,又身外其外的,这种其中与其外的统一造成了陌生人地位的形式化⑨。
彼得·海斯勒认为陌生人虽然来自于其他地方,但是在心理上保持对此地的开放,这就让陌生人虽然在一些外在指标上不属于此地(例如国籍、语言、口音、信仰等),但是却有可能在心理上属于此地(belong to the place)。与此同时,陌生人因为其不同与此地的渊源和背景,让他有可能获得不同于当地人的观察视角和思维方式,从而为理解此地提供一种即属于此地又不同于此地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为非虚构写作提供了新的面向和新的空间。
一方面,他不同于一般外来者(经常是西方人)浮光掠影的、高度简化或者饱含刻板印象的观察与报道;另一方面,也不同于一般当地人自己可能缺乏批判视角、缺乏反思的呈现方式。彼得·海斯勒对于中国三岔和埃及开罗这两个地方即站在陌生人的视角对这两个地方展开观察。这种陌生感的存在有助于打破刻板印象,让他有可能更全面客观地呈现此地此人。他长期生活、工作在当地,与当地人密切接触,融入当地社会生活,充裕的时间和丰富的经验使他有更多机会体会和了解当地的文化、环境、习俗。而陌生人的身份又为他提供了一种独立于当地人的视角,有助于他秉持一种相对不受到当地历史、传统、环境影响的独立观察与判断。因而这种在地陌生人的身份,不仅可以帮助作者塑造出更加真实、更加立体化的人物形象,也可以帮助作者和读者更加客观的认识社会和世界,更是打破受限于刻板印象下报道模式化的困境的关键。
与此同时,在这两个文本里面,魏子淇对于怀柔和北京,赛义德对于开罗的部分阶层来说也是一种陌生人的存在:怀柔和北京这两个地方对于魏子淇来说,是一种完全陌生的环境。而他对于这两个地方而言也是一个陌生人。他变换装束、香烟等行为,都是陌生人进入陌生环境以后才去的融入策略。只有当魏子淇回到三岔的时候,才会恢复本地人的认知与自行,也是这个时候他才能放松下来,正如彼得·海斯勒所言:“几年来,我见证了他从务农到经商的转变,从农村到城市的变迁,但我很少看过他在果园劳动的情形。在这些核桃树上,他才真正地如鱼得水。”⑩而赛义德虽然是出生于开罗,但由于埃及社会的严重分化、开罗不同社区的贫富悬殊,赛义德的工作与他自己的生活是分离甚至分裂的。对于他工作的社区而言,他也是一种“陌生人”的存在。从历史的维度来看,现代埃及人与自己悠久灿烂古代文明的关系因为近代战争和社会变迁而被切断。作为现代埃及人的赛义德对于埃及古代历史的冷漠在一定程度上让他也成为一个“出生在当地的陌生人”。无论中国的魏子淇,还是埃及的赛义德,都在这个意义上作为现代社会的陌生人被纳入彼得·海斯勒的作品当中。而读者透过这些文本中的陌生人获得了一条理解现代社会的路径。
由此可见,所谓陌生人,并不仅仅针对外国人,也不仅仅是指进入陌生环境的记者、作家,它还包括所有主动或者被动进入新环境的人。而这种进入新的环境,以外来的视角对新环境进行描写和报道是记者、作家面对观察对象时的常态,所以对于作家和记者来说,保持自己在观察中这种“陌生人”的身份意识,无疑有助于他们全面、客观地看待采访对象,摆脱报道模式化的束缚,从而帮助读者克服他们心目中的种种刻板印象。
刻板印象(stereotype)指的是常以高度简单化和概括化的符号对特殊群体与人群所做的社会分类,或隐或显地体现着一系列关乎其行为、个性及历史的价值、判断与假定[11]。这个概念最早由李普曼从印刷术语引入社会学科,李普曼认为:“我们在看到这个世界之前就被告知它是什么模样,我们在亲身经历之前就可以对绝大多数事物进行想象……”[12]而这些先入为主的见解在人的理性来临之前就已经对我们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它在我们所意识到的信息尚未经过我们思考之前就把某种性质强加给这些信息……”而这种“印象系统一旦完全固定下来,我们的注意力就会受到支持这一系统的事实的吸引,对于和它相抵触的事实则会视而不见”[13]。
刻板印象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合理性,可以将纷繁复杂的现象简单化和条理化,进而将其纳入一般化、标签化的类型之中,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就简化记者和作家对观察对象的报道描述。但是刻板印象作为一种固定的认知结构,具有过渡简化、僵化的弊端,往往会阻碍另类事物、思想的理解和接受。而这在新闻报道和非虚构写作中经常导致损失细节和个性的模式化报道文本,进而可能对读者的认知产生不良影响。
随着刻板印象相关研究的推进,2000年前后,国内心理学界开始关注与刻板印象相对的反刻板印象(counter-stereotype)的相关问题[14]。它主要指与刻板印象对立的,不同于一般固定、片面的成见不同的认知。这种研究视角在新闻报道和非虚构写作中也有广泛的应用空间。从前文提及的魏子淇和赛义德这两人物形象便是比较典型例子:他们在文中呈现出了与普遍存在于大众心目中对于社会底层民众刻板印象显著不同的特点。彼得·海斯勒通过长时间与其采访对象展开基于日常生活的密切接触与观察,逐渐融入了受访对象的生活与社交网络,有机会转换自己外来者的不利身份,成为一个“在地的陌生人”。通过这样的即融入又非本地的身份与视角,作者有可能理解并把握一个多元的、复杂的、动态的人物形象,在某些时候,甚至可能自相矛盾,但是这也许就是人物、事物的本来面目。正如有学者早就指出:“要塑造出具有较高审美价值的典型人物,就必须深刻揭示人物性格的内在矛盾性,如果不把握和揭示人物灵魂深处的真实和社会历史的真实,不把人物性格的内在矛盾性成功地揭示出来,不个性化地把人的本质力量和社会关系的冲突表现出来,就没有活生生的真实的人,就没有真正深刻的典型。”[15]这样的人物形象往往很难用一两个形容进行简单而有效的概括,他们的形象因为其矛盾、复杂、动态的特性直接带给读者一种自然展开的感受,这种带有强烈日常生活气息的文本可能在更高层面上再现并且还原了受访对象。这样反刻板印象的塑造人物的路径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为新闻或者非虚构文本克服报道的模式化提供了一种出路。
注释:
①南香红.张吉人:我没有意识到何伟在观察我[EB/OL].谷雨计划-腾讯新闻,2015-08-29.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IyMzAwMTg2Nw==&mid=206900812&idx=1&sn=022c18bbea7e0cecff993f39b33fd6c 4&scene=0%23rd.
②[美]彼得·海斯勒.寻路中国:从乡村到工厂的自驾之旅[M].李雪顺 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26-130.
③Peter Hessler.Tales of the Trash:A Neighborhood Garbageman Explains Modern Egypt[J].The New Yorker,2014.10.13:90-92,94.
④[美]彼得·海斯勒.寻路中国:从乡村到工厂的自驾之旅 [M].李雪顺 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25,216,222-223,239.
⑤Peter Hessler.Tales of the Trash:A Neighborhood Garbageman Explains Modern Egypt[J].The New Yorker,2014.10.13:93-94.
⑥[美]彼得·海斯勒.寻路中国:从乡村到工厂的自驾之旅[M].李雪顺 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38-139,193,237.
⑦根据彼得·海斯勒在2020年5月的一次座谈会上的发言整理。未经本人审核。
⑧[德]乔治·齐美尔.社会是如何可能的[M].林荣远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341.
⑨闫威.“陌生人”与现代社会[J].现代交际,2018(14):228-229.
⑩[美]彼得·海斯勒.寻路中国:从乡村到工厂的自驾之旅[M].李雪顺 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225.
[11][美]约翰·费斯克.关键概念:传播与文化研究词典[M].李彬 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3:273-274.
[12][美]李普曼.公众舆论[M].阎克文,江红 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73.
[13][美]李普曼.公众舆论[M].阎克文,江红 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80-96.
[14]例如:王沛.刻板印象与内隐推理的实验研究,《心理科学》,2002(06):709-711+767;连淑芳.想象对大学生内隐刻板印象的影响研究,《心理科学》,2006(03):710-712;连淑芳.内隐刻板印象中反刻板印象信息的敢于研究,《心理学探新》2012(06):525-531.
[15]刘再复.论人物性格的模糊性与明确性[J].中国社会科学,1984(06):147-1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