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是中小学语文课外阅读的必读书目。在最新的统编版语文教材中,其内容直接进入到了课文之中,例如五年级下册的《猴王出世》一课选自《西游记》第一回,七年级上册第六单元的名著导读就以《西游记》为主题。人教版教材《高中语文选修·中国小说欣赏》中也有《西游记》的章节。可以说,对《西游记》的阅读,贯穿了整个中小学语文的学习过程。这部文学经典之所以拥有恒久的魅力,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它创造的西游世界给了人们广袤的多元解读空间。若打破常规去看《西游记》,我们会发现孙悟空生活在一个极其荒诞的神魔世界中,他面临着各种生存困境。西天取经的道路实际上就是孙悟空在异己的社会伦理和礼仪的影响下,逐步走向“本我”对立面的过程。从“齐天大圣”到“斗战胜佛”,他由反抗到被异化,这时孙悟空已在精神上“死了”。
孙悟空生活在一个神仙、妖怪、人类混杂的神魔世界中,而这个神魔世界和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一样是充满荒诞的。什么是荒诞?《辞海》解释为:“荒唐、虚妄。”《西游记》作为一部神魔小说,其内容本身就具有浓厚的虚构成分,可以说西游记中的世界本就荒唐、虚妄,自然是荒诞的。
在20世纪,随着现代主义文学的兴起,荒诞成为了后期现代主义作家的常见表现手法和表达主题。“荒诞,又称作怪诞,是一种极度夸张的表现戏剧性事物的特殊手法。”“传统的作家用荒诞手法表现喜剧性的事物,现代主义作家却往往用来表现悲剧性的事物,并把它推向一个极端。”存在主义大师萨特提出:“世界是荒诞的。”现代主义文学让荒诞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
在某个层面上,我们可以把“荒诞”理解成不合常规、不可调和、不可理喻、不合逻辑的意思。受现代主义荒诞观点的启发,我们发现孙悟空生活在一个荒诞的世界中,他本是一只无忧无虑的石猴,却一步步进入到各种生存困境之中。
孙悟空从石头中出世不久,就在花果山过着“独自为王”,“享乐天真”,“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如果永远这样那倒也好,孙悟空倒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快活下去,可偏偏石猴却觉醒了,他意识到花果山的生活其实并不自由:终究他还是会死的,他还受阎王管。他想超越生死追求不受任何羁绊的真正自由。因此,他飘洋过海参访仙道,拜菩提祖师为师,学得长生不老、七十二般变化的神通。接着他向龙王借兵器,强行勾掉了自己乃至整个猴群在生死簿上的名字。他武艺高强,智勇双全,不畏强权,大闹天空,面对前来捉拿他的天兵天将毫无惧色,“齐天大圣”的名号震动四海,谱写了一曲荡气回肠的自由之歌。
孙悟空为了寻求更大自由而努力行动,可结果却是被压于五行山下五百年。孙悟空为了追求更大的自由,最后却换来了不自由。受压于五行山下又怎可与他在花果山时自由自在的生活同日而语呢?这是孙悟空的悲哀。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中,觉醒往往意味着失去。孙悟空觉醒出自己的不自由,他奋起反抗,可最后不仅没获得更大的自由,反而连原本的自由也失去了。可见,觉醒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中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唐僧救了孙悟空后,孙悟空终于又可以腾云驾雾了,他终于摆脱了五百年的不自由了。可他真的自由了吗?这时他已不是五百年前的花果山猴王,他被唐僧救了,他为了报恩,服从于佛祖的安排,从此走上了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的道路。唐僧是谁?唐僧是如来的二徒金蝉子转世,他一路上不断地向孙悟空宣扬所谓的佛家伦理道德,一点点在精神上囚禁起孙悟空。孙悟空虽然在肉体上自由了,精神上却又不自由了。一种自由的到来意味着另一种不自由的开始,这也是人生的荒诞之所在。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孙悟空神通广大的本领原是为了用来追求更大的自由,但取经路上,孙悟空保护着唐僧,唐僧却又不断利用紧箍咒向孙悟空灌输那一套伦理观念,一点点磨灭着孙悟空的本性。换言之,孙悟空的本领实际一路上是被用来保护着唐僧异化自己,使自己丧失自由。追求自由的本领却成了消灭自由的工具,这不是很可笑吗?
孙悟空一路保护唐僧,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西天,可当他们一心求得真经之时,却被看管真经的阿傩、伽叶索要“人事”,由于唐僧师徒没能送上,他们得到的是无字经书。历尽千辛万苦得到的却是无字空本,这种结果无疑是对取经行动的强烈嘲讽。
回顾九九八十一难,我们诧异地发现,这些劫难几乎都是神佛的成心安排,在发现少了一难以后还要补一难。且一路上的妖魔鬼怪大部分都有神佛“背景”:或是神佛的宠物、坐骑,或是神佛身边的器物成了精。表面上孙悟空是在斩妖除魔,彰显自我价值为民除害,实际上他却如同神佛棋盘里的一颗棋子,只是神佛的玩物。严肃神圣的取经行动成了神佛的游戏,这不能不说是孙悟空的悲哀。取经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对孙悟空个人而言,则是为了求得真经,获得自由。但实际上,取经行动不在于一路上消灭了多少妖魔鬼怪,而只在于过程,在于让这个难以驯服的野猴经受考验,在于消磨掉他的反抗,使他对天庭统治阶层俯首称臣,把他的本真性格磨灭殆尽。孙悟空一路在追求着自由,却一路在丧失着自由,落入神佛们给他准备好的“陷阱”。以这个角度而言,取经的过程对追求本真、追求自由的孙悟空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孙悟空一路上还面临着各种困境:他本领高强却逃不出如来的掌心;他感恩图报却不被神佛、唐僧信任,他的一番苦心往往得不到理解。由于对他不信任,唐僧哄骗孙悟空戴上了金箍儿;由于对他不信任,唐僧用紧箍咒把孙悟空折磨得痛苦不堪;取经路上孙悟空出力最多,却不被喜欢,唐僧更喜欢的是乖巧、卖弄的猪八戒;一路上孙悟空降妖除魔,却发现妖怪往往有神佛做后台,面临着打与不打的尴尬处境……在这一系列颇具现代意味的生存困境的折磨下,孙悟空愤怒地一次次从唐僧身边出走,一次次质问如来,却一次次失败,他别无他法,无法摆脱困境。这时如来给他提供了一条出路:修成正果,成为神佛中的一员。
终于,孙悟空在唐僧紧箍咒的压迫下,在如来、观音的点化下,身上的“猴”性一点点被消磨,身上的“佛”性一点点增强,曾经的“齐天大圣”的本真一点点消失了。经过艰苦卓绝的取经之路后,在那众佛云集的极乐世界中,孙悟空终于实现了如来说的“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被封为“斗战胜佛”。这个曾被压于五行山下通过取经将功赎罪的孙悟空,终究成“佛”了,这要算他最美满的结局了。
有学者认为,《西游记》的作者在改造和加工传统的大闹天宫和取经故事时,纳入了明朝时流行的心学框架,是把孙悟空当做人心的幻象来刻画的。全书可分为三部分:“一、孙悟空大闹天宫;二、被压于五行山下;三、西行取经成正果。这实际上隐喻了放心、定心、修心的全过程。”然而,所谓定心、修心的过程,又何尝不是孙悟空的本真消失的过程?又何尝不是他那颗渴望自由、反抗强权的心一点点被诛灭的过程?
在某种程度上,《西游记》是一曲自由被毁灭的悲歌。前七回孙悟空大闹天宫虽然失败,但还充分体现了他自己的意志。但从他被压于五行山下开始,直到跟随唐僧取经,他再也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为中心,他的命运都在别人的制约和支配之下。虽然孙悟空战胜了妖魔鬼怪,但妖魔鬼怪实际上也被神权系统借用了。修成正果并不是孙悟空的意志,反而更像是他的自我取消。取经的过程消耗了孙悟空的本真,他实际上是被工具化、被奴化了。孙悟空的反抗意志和自由意志在取经的过程中一点点被消耗,他最终被人世伦理异化得面目全非。
有趣的是,孙悟空的异化在一些影视作品中也被表现了出来。例如在《宝莲灯》的动画片中,当沉香找到孙悟空后,孙悟空已经丧失了当初的反抗意志和侠义精神,不敢拍案而起,成了中规中矩的“斗战胜佛”。周星驰的《大话西游》系列电影则把西游故事中的荒诞、孙悟空的异化用戏仿、拼接、颠覆等具有黑色幽默色彩的后现代主义方式呈现出来,以其对经典的解构造就了一种文化现象。
“游戏中暗藏密谛”(李卓吾评本《西游记总批》)。作为一部寓言性、象征性浓厚的文学经典,《西游记》蕴含着丰富的哲理。形象大于思想,《西游记》中的“密谛”,早已超过作者可能主观上想通过塑造孙悟空的形象来宣扬“明心见性”等心学思想的初衷,引发人们从多维视野进行解读的可能。从某种意义上说,《西游记》中孙悟空面临的荒诞生存困境,又何尝不是现代人类生存状态的隐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