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守艳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原道》为《文心雕龙》第一篇,属“文之枢纽”之一,主要探讨文的本原问题。刘勰认为,文源出于道,是至高无上的道的自然体现,其“与天地并生”,普遍存在于自然界的万物之中;而作为万物之灵,与天地合称“三才”的人类,乃“五行之秀,天地之心”,同样有其更为重要的“人文”。而这种“人文”的产生、发展以至完备,则经历了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它首先源于古代圣哲对于“天文”,亦即所谓天地自然之“道心”“神理”的体认,然后在此基础上再加以不断地敷赞、推演,并通过语言文字对之进行创述、阐释,从而最终凝结成为儒家的“六经”,成为指导人类社会活动的最高准则。“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刘勰将道、圣、文三者之间的关系阐述得非常清楚。“人文”既本源于道,述作于圣,形成为经,则其地位之尊贵可知,而为文须“征圣”“宗经”,自亦理所当然,毋庸置疑。此实即《原道》一篇主旨所在。学者虽对此多无异议,然就全篇细致解读而言,则歧误之处尚多,不少问题仍有待深入研究。试举一例:
《原道》篇在阐明文源于道,天地自然万物皆有其文之后,对“人文”的产生、发展过程作了详细的论述。从伏羲到孔子,从易象到六经,经过不断地递衍、增益,最终“人文”大备,其总体进程呈现出由简至繁、由质趋文的特征。其论及商、周之文则云:“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诗缉颂,斧藻群言。”此文大意甚明,然至其细微,则学者所释多有不同,缭乱纷纭,尚须一辨。兹析为三则,条论如下。
刘勰认为,文至商周,其总体特点为“文胜其质”。然对“文胜其质”的理解,则颇多相左之见,主要有如下三种。
1.释“胜”为胜过,“质”为本质、内容。如王更生:“到了商、周二朝,文章更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文采之盛,往往超过了它的本质。”[1]12卓国浚:“到了商代和周代,文章的文采胜过它的内容本质。”[2]
2.释“胜”为“胜过”,“质”为“质朴”。以此种理解人数为最多。如陆侃如、牟世金:“指商周时期的作品比以前有所发展。文:文采丰富。质:简单朴素。”[3]99周勋初:“文胜其质:文采超过了前代的质朴。‘其’指上述各个朝代。”[4]14其他如赵仲邑[5]22、郭晋稀[6]8、王运熙、周锋[7]3、穆克宏[8]7、祖保泉[9]、王志彬[10]9、张国庆、涂光社[11]、张灯[12]等学者均同此观点。
3.释“胜”为胜任、能相配,“质”为本质、内容。如周振甫:“文胜任它的质,即文质并美。”[13]其他如龙必锟[14]8、吴林伯[15]19、戚良德[16]、温绎之[17]38等学者所释亦同。
按,以上三种观点的差异不仅在于对具体字词意义的解释不同,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牵涉到刘勰对商周之文的认识和态度,及其相关的重要文学思想。下面即从此两方面对之略加辨析,以决其是非正误。
如上文所论,文源于道,“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因此刘勰认为,为文首须“征圣”“宗经”。此实为其根本、一贯的文学思想主张,也是《文心雕龙》首列“枢纽论”五篇的原因所在。刘勰对此有反复论述和强调,如《征圣》:“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宗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由此可见,刘勰认为经书之文乃文章的最佳典范和最高标准,其对《易》《诗》《书》《礼》《春秋》五部儒家经典的重视与推崇可谓无以复加。此“五经”(或加《乐》,称“六经”),乃最终由孔子删修“熔钧”而成,正多属商、周之文。
而经书之所以能成为文章的典范和标准,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文采恰当,既不过分质朴,又不过分侈艳。《通变》:“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刘勰认为,就文采角度而言,古今文章有一个从质朴到雅丽、侈艳乃至讹滥的演变过程,其中商周之雅丽则最为理想。二是其文采与内容恰好相称,亦即情、文一致。《情采》:“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
实际上,主张、强调为文须重视和讲究文采,以及文采须与内容协调相称,是刘勰文学思想两个重要的方面,也是《文心雕龙》全书论文一以贯之的重要标准。由此可见,上述关于“文胜其质”的三种不同解释,自以第三种观点为是。下面再从字词训诂角度略为证明。
胜,有胜任、相称义。《文心雕龙》多有此用法。如《哀吊》:“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奏启》:“献政陈宜,事必胜任。”《程器》:“沿兹以下,不可胜数。”《才略》:“孙盛、干宝,文胜为史,准的所拟,志乎典训,户牖虽异,而笔采略同。”
质,有实质、本质义;亦可用以指内容,与文相对为言。《文心雕龙》亦有此用法。如《程器》:“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才略》:“是则竹柏异心而同贞,金玉殊质而皆宝也。”《情采》:“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诠赋》:“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
又,“逮及商周,文胜其质”之“其”,乃指示代词,可译为“它的”,用以表示“质”之领属。此处实指“商周”,与“文”乃同一领属,而不可与前文相比较,指“前代的”。否则既不合文义,又不合语法。
此外,上述“文胜其质”之意,尚有同类表达可为旁证。如《才略》:“荀况学宗,而象物名赋,文质相称,固巨儒之情也。”“然核取精意,理不胜辞,故扬子以为‘文丽用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马融鸿儒,思洽识高,吐纳经范,华实相扶。”《章表》:“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屈。必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其中“文质相称”“理不胜辞”“华实相扶”“华实相胜”,皆与“文胜其质”为同类句式,“质”“理”“实”,并指文章内容,而与之相对的“文”“辞”“华”则指文辞、辞采。又,《诠赋》:“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丽词雅义,符采相胜”,亦谓其文采(符采、文)与内容(雅义、质)协调相称。
总之,此文“文胜其质”意谓商周之文,其辞采与内容相符相称,二者的结合非常协调完美。上述第一、第二两种观点或不合语法,或违背刘勰文学思想,所释皆非文章原意。
对此句字词及文意,学者所释亦淆乱多歧,分别归纳如下。
1.雅、颂:或谓指《诗经》之《雅》与《颂》,如范文澜[18]、龙必锟[14]6。或谓代指全部《诗经》,如周勋初[4]15、王更生[1]8。
2.被:或释为及、覆盖,指影响所及,如陆侃如、牟世金[3]99、周勋初[4]15。或释为发布,指辞采之发布[15]19。或释为包,指“《雅》《颂》所包括的篇章”[19]22。或释为“被乐”[20]46谓指“谱为乐章”[6]7“谱为乐歌”[17]38。
3.英华:或释为精华,指好作品、新诗歌。如张光年[21]、赵仲邑[5]22。或释为英辞华彩,如周振甫[22]12、王志彬[10]9。或谓指文采、美丽的文采,如王运熙、周锋[7]3、穆克宏[8]5。
学者既对此句字词所释意义不同,则对其文意的理解自亦有所差异,兹分别引述其代表性观点如下。
1.周振甫:“《雅》乐和《颂》歌,影响所及,英辞华彩越显得新颖。”[22]12王运熙、周锋:“在《雅》《颂》的影响下,作品的文采日趋华美新颖。”[7]3
2.吴林伯:“《诗经》的《大雅》《周颂》《商颂》,大都形容先祖盛德,辞采亦典丽,彦和论文‘宗经’,故举以为商、周‘文胜质’之例,称其所发布之辞采,随先祖之盛德日新而不已。”[15]19
3.李蓁非:“《雅》《颂》所包括的篇章,辞采一天一天地新异。”[19]22向长清:“以《雅》《颂》之二类诗篇与虞夏文章相比,精彩的作品可谓日新月异。”[23]郭晋稀:“谱入弦歌的《雅》《颂》,真是光华日新。”[6]8
4.张长青:“《诗经》中的《风》《雅》《颂》传播开来,文章发展日新月异。”[24]王更生:“《诗经》就是一个例子,它影响所及,使文采之美日新又新,历久不衰。”[1]12
按,如上所引,学者对此句理解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试辨析之。
如前文所言,《原道》篇主旨在阐明、论证文源于道、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皆各具其文,而人文的产生、发展以至于《六经》的完备,其总体趋势则表现为不断地由简至繁、由质趋文。刘勰对其过程论述颇详。在叙述“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及“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之后,即接叙商、周之文。刘勰写作《文心雕龙》,不仅思路、逻辑非常严密,而且行文极具章法,此段文字同样如此。如其论“唐、虞文章”,首先以“焕乎始盛”予以概括、评断,随即以“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对“焕乎始盛”作具体举例论证。其论夏后氏之文,同样如此,先以“业峻鸿绩”作总体评判,接以“九序惟歌”具体论证。
此段文字,论述商、周之文,其行文章法亦属同一机杼。“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诗缉颂,斧藻群言。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文胜其质”乃对商、周之文的总体判断;后文则为其具体论证,然其中又分有不同层次。“雅、颂所被,英华日新”,乃举《诗经》以为例证,因其非一时一人所作,且较前之虞夏而言,其文采更为富丽,故云“英华日新”。随后则举人为证:文王作繇辞以演《易》,周公继之以剬诗缉颂,至孔子则“熔钧六经”,集其大成。此处例证因有文(雅、颂)与人(文王、周公、孔子)角度的差异,而区分为两个不同的层次,故“雅、颂所被”与“剬诗缉颂”并非重复论证。“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圣哲相继,完善群经,人文至此大备。由此可见,刘勰写作此段文字的用意,不仅在叙述人文产生、发展的过程,而且着重在阐明和强调道、圣、文三者之间的密切关系,乃为其文须征圣、宗经的思想主张建立理论依据;亦可见《原道》篇所论“人文”之文,实即“六经”之文,而非除此之外,尚有其他不属于经书之文。
因此,“雅、颂所被,英华日新”,其意乃指包含《风》《雅》《颂》在内的全部《诗经》的创作,其辞藻和文采越来越华美、丰赡。其中《雅》《颂》,代指《诗经》;被,指《诗经》的写作;英华,指其辞藻、文采。略论如下。
《诗经》包括风、雅、颂三个部分,《文心雕龙》因骈偶行文需要,其称论《诗经》,除简称“诗”以外,多两合而称之。或称“风雅”,如《辨骚》:“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或称“诗雅”,如《辨骚》:“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或称“诗颂”,如《才略》:“商、周之世,则仲虺垂诰,伊尹敷训,吉甫之徒,并述诗颂,义固为经,文亦足师矣。”或称“雅颂”,如《辨骚》:“故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也。”此文之雅、颂同样指代全部《诗经》,非仅指其中之《雅》和《颂》,而不包括《风》在内。《明诗》:“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时序》:“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圣敬,猗欤作颂。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明诗》《时序》论及商、周之文,亦举《诗经》为例,可与此文比较互证。
被,如前引诸家所释,确有施加、覆盖、被及之义。《文心雕龙》亦多此用法,如《乐府》:“诗官采言,乐胥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谐隐》:“隐语之用,被于纪传。”《史传》:“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
然此文“雅、颂所被”,则非指雅、颂或《诗经》对后来的作品发生影响,而是指创作《诗经》,著为文辞。“被”之此种用法虽较为罕见,且看似不容易理解,实则与其“施加、加被、覆盖”之义引申相通。以文字符号施之于纸墨,而形成文章著作,即具施加、覆盖之意。此种用法,《文心雕龙》尚有其例,如《史传》:“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被于诰誓”,即指诰誓的写作。《书记》:“又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固知行人挈辞,多被翰墨矣。”“多被翰墨”,即指将外交辞令用文字著录为书面文辞。《夸饰》:“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文辞所被”,即指以文辞记录、写作,形成文章。《原道》篇所论人文,乃指经书之文辞藻采,无关乎诗乐歌律,故此“雅颂”,非指所谓“谱为乐章”。
英、华,二者本义并指秀丽艳美之花草、树木,或花草、树木之秀丽艳美,故又引申指辞采富丽之文章,或文章辞藻之富丽秀美。《文心雕龙》此例亦多,如《物色》:“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明诗》:“英华弥缛,万代永耽。”《体性》:“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此文“英华日新”,其意亦指《诗经》辞采之文秀华美。
总之,“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意谓商、周时代的《诗经》,其文辞藻采日益繁盛优美。前述诸家所释,多未达此文原意,其误或多或少,唯吴林伯先生所论差为近是。
“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此述文王拘羑里作繇辞以演《易》。因对“符采复隐”所释不一,故学者此文的理解亦多有参差,大致有如下几种代表性观点。
1.“符采”指文采,“复隐”指丰富、含蓄或深奥。如王运熙、周锋:“复隐:丰富含蓄。”“周文王患难中创作的《易经》卦爻辞,光彩照耀,如玉石横纹般美丽蕴藉而又意义精深坚实。”[7]3
2.“符采”指文采,“复隐”指华美丰富。如钟子翱、黄安祯:“符采:玉的横文,此指文采。复隐:复,重,意为丰富;隐,与殷通,盛的意思。”“文王在遭拘囚时所作的《易经》的卦辞、爻辞,光彩照人,文辞丰盛,意义精深。”[20]47
3.“符采”指文采,“复隐”指内容丰富含蓄。如周明:“像玉的文采,内容复杂深奥,精义坚实深刻。”[25]袁济喜、陈建农:“符采:原指玉的横纹,这里指作品的文采。复隐,指作品内容含蓄丰富。”[26]
4.冯春田:“‘符采’即指‘质’‘文’或内容和形式;‘复隐’即包蕴深隐,指的是‘符’(‘质’或内容)、‘采’(‘文’或形式)曲隐融合在一起”[27]32,“刘勰正是用符节之有‘质’‘文’来比譬文章之有‘文’‘质’,而提倡‘符采相济’‘符采相胜’或‘符采复隐’的。”[27]34
按,上述诸家之说,当以第一种为是。第二说则误解“复隐”之义。第三说谓“复隐”指内容而言,则未解其文句逻辑。第四说虽考辨甚详,惜所释完全错谬。试申论之。
“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此句逻辑、章法十分严密,首先对文王推演《周易》予以总评,谓其“繇辞炳曜”,然后再分别从辞采和内容两个方面作进一步补充论述,谓其文辞藻采则“复隐”,内容意义则“坚深”。
“符采”,指辞藻文采。《文选·左思〈蜀都赋〉》:“其间则有虎珀丹青,江珠瑕英,金沙银砾,符采彪炳,晖丽灼烁。”刘逵注:“符采,玉之横文也。”《文选·曹植〈七启〉》:“佩则结绿悬黎,宝之妙微,符采照烂,流景扬辉。”葛洪《抱朴子·博喻》:“琼瑶以符采剖判,三金琦玩冶铄。”“采”,或作“彩”,其义无别。《山海经·北山经》:“曰燕山,多婴石。”晋郭璞注:“言石似玉有符彩婴带,所谓燕石者。”唐王勃《采莲赋》:“乃有贵子王孙,乘闲纵观,何平叔之符彩,潘安仁之藻翰。”唐杨炯《送东海孙尉诗序》:“东川孙尉,文章动俗,符彩射人。”《文心雕龙》凡四见,均用为此义。《宗经》:“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迈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符采相济”谓经文之辞采与其内容相济相称,所以主张“建言修辞”须“宗经”,而不能像“楚艳汉侈”那样辞采浮于内容。《诠赋》:“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丽词雅义,符采相胜”,谓文章辞采(符采)与其内容(雅义)相称一致,亦即“文新而有质”。《风骨》:“才锋峻立,符采克炳。”谓文章宜风骨兼具,“风清骨峻”,才能“篇体光华”,否则一味偏重文采,“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所谓“‘符采’即指‘质’‘文’或内容和形式”,古文献从未见如此用例,其为误释甚明。
复隐,复奥深隐。复,复叠、复杂;隐,幽隐,深奥。二者义近,故既可单用,亦可联合使用。《文心雕龙》多此用例,如《隐秀》:“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征圣》:“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练字》:“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大半。”《总术》:“奥者复隐,诡者亦曲。”《体性》:“远奥者,复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
由以上诸例可知,“复”“隐”或“复隐”既可用以指文辞藻采,又可用以指其内容意义。此文“符采复隐”与“精义坚深”,皆为主谓结构短语,“复隐”“坚深”分别陈述“符采”“精义”,“符采”既为文辞藻采,“精义”既为内容含义,可知此文“复隐”,乃指“繇辞”之文辞藻采,而非指其内容。“符采复隐”实与《体性》“复采典文”“情繁而辞隐”之“复采”“辞隐”同意,指文王所作繇辞,其文辞极为深隐,含蓄丰富,如美玉之蕴含纹理。刘勰对此十分推崇,故《隐秀》篇论“隐”特用卦爻以做比喻。“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深文隐蔚,余味曲包。辞生互体,有似变爻。”
总之,此文以上引第一种释译为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