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启星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00)
“故乡”一词凝结了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上的义素,在时间上指向过去,在空间上指向出生地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包含某个特定的时空与人物之间深厚的情感和精神关联,更暗示人物曾经离开并可能返回的事件。
“就像那个被卡吕普索囚禁在海岛上的奥德修斯一样,我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返故乡,回到它温暖的巢穴之中去。”[1]这是格非的小说《望春风》里面主人公的一句自白,但“重返故乡”同时也是作家的心声。继《江南三部曲》之后,格非再次涉及乡村题材,在2016年创作了描写江南农村“儒里赵村”50年来沧桑巨变史的长篇小说《望春风》。他袒露创作这部小说的缘起乃是因回到老家镇江,看到故乡拆迁后的景象,见到乡民而受到巨大冲击,感到“这些人的存在与我自己的存在是叠合在一起的,是需要解释和说明的”[2],《望春风》因此是一部“重返故乡”的小说。自然,“重返故乡”对于格非来说不仅仅是物理上回到当下的家乡,而是要通过小说的艺术,返回消逝在历史之中,曾与作者叠合在一起的那些人所共同身处过,并寄托了精神家园的那个特定的时空,以小说为载体再现中国乡村50年来的变迁之路。
格非创作《望春风》是被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国乡村的巨大变化所触动,而在半个世纪以前,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也因见证19世纪至20世纪中叶哥伦比亚共和国被(西班牙)殖民与(美国)资本双重入侵之后的变化,书写了一部百年家族史。而布恩迪亚的家族史,马孔多小镇的百年历史,也是拉丁美洲百年历史的缩影。马尔克斯在被问及创作《百年孤独》的出发点时回答说“只是想艺术地再现我童年时代的世界”[3]。
文本欲将两部作品对照阅读,以“重返故乡”这一小说共同的主题切入,将这两个在创作旨趣上有着共鸣的文本并置,以探究格非与马尔克斯的小说,如何以在“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上,穿越数十年前的乡村(乡镇)的历史,回复一个过去的时空,探究他们如何在故乡的山河变换中,呈现出人与社会空间、历史时间关系的复杂样态。在探索作品中的“故乡”与现实之间关联的前提下,讨论作家的“重返故乡”写作实践在他们创作历程中有着怎样的意义。
在小说《望春风》里,格非将“中国古典历史叙事的‘纪传’传统”[4],创造性地与现代小说体裁相结合,是一次大胆的文体实验。小说中《父亲》《德正》和《春琴》三章分别以此三人的人物“本纪”为形式展开叙事,而第三章《余闻》则以叙事主人公“我”(赵伯渝)的见闻,略写儒里赵村17个人物的小传,编织起20世纪50年代至今半个世纪中国江南乡村的变迁史。
对于格非来说,《望春风》是一部“关于故乡”的小说,格非在一次访谈中提及:“希望能在《望春风》中把空间和人的意识完全融为一体,把空间作为人的生命的外化部分来描述。”[5]“重返故乡”的出发点,首先是实现“空间”与“人”的结合,并复现“作为人的生命的外化部分”的“故乡”。需要说明的是,格非此处话语中的“空间”并非是一个单纯的物理环境概念,而是指人的生存处境,相对于生活其中的人的那片局域或天地,它应当包括当时的物质条件、社会氛围、政治环境、群众关系等等。此处我们似乎可以这样理解,在格非的创作理念中,历史中的“人”与“空间”是彼此融合的关系。然而“融为一体”是否意味着人物行为、命运天然地与社会环境相和谐,与时代政策相顺应?
卢卡奇在他的《小说理论》中提出现代小说的一种形式原则是“讽刺(Ironie,或译为反讽)”,既是小说的构成要素,同时也是小说主体的“自我认识及自我扬弃”,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主体在内部分裂为某种主观性(内心)——它与一系列异己的(fremd)强力相对立,并致力于给异己的世界留下其渴望内容的痕迹”;另一方面是“它看清了相互异己的主客体世界的抽象性以及局限性,在其被把握为其生存之必要性和条件的界限内理解这些抽象性和局限性,并由于这种看清,虽然让世界的二元性得以持久存在,但同时也在本质相互不同的要素的相互制约性中,看到并塑造出一个统一的世界”[6]。简而言之,小说中的人物与空间的关系存在着两种状态:其一是人物主体与客体的异己世界进行对抗,并实现某种程度上的改造;其二是人物主体接受了自身与外界的局限性而与外界妥协,而终于与外界步调一致,和谐统一。我们不妨通过小说中人物主体的行为及命运与社会空间的关系来验证。
《望春风》中赵德正是20世纪50年代生长在新社会中的典型人物,他自小父母双亡,住在祠堂里吃百家饭长大,无根无基却也无牵无绊。他是旧时代的遗孤,却在新社会被赋予新生,无论从出身、个性还是能力都是响应了时代号召的先进形象。他的出身恰好符合“穷人当家做主”的政策,经过大众选举、民主评议当选农会主席。赵德正上任后并未辜负“严政委”的信任,他视旧时代俗规为无物,一心为公,平生做三件大事:建小学校、夷平磨笄山垦为“新田”、死。可以说,赵德正是20世纪50、60年代农村建设时期优秀的基层干部群体的代表,孤苦身世恰好在时代政策下转化成了他们的政治资本,而他们自身也有这一个破旧立新的时代农村干部该有的威严与魄力,他们是与当时的社会空间融为一体的一群人。然而赵德正的一生却并非都与时代的脚步同行,德正在20世纪70年代初因政治斗争被竞争者设计按上“强奸”的罪名,褫夺公职。德正的下台却并非是纯因个人作风而咎由自取。作者以德正、严政委二人的政治失势隐晦地书写了政治风云变化之下的权力更迭。社会空间的变动直接决定了人物的命运,即使是曾与时代同行二十载的人物也可能一朝之间站在了时代的对立面,而身处其中的人却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也丝毫无力左右自己在社会空间中的位置。
由《望春风》中的人物所见,格非所说的“作为人的生命的外化”的“空间”与人的关系并非简单的“融合”或对抗状态。格非曾以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一段对话来表明他对“非此即彼”的评价方式的反感和警惕。小说中一名歹徒持枪拦路逼问一名行人喜欢保守党还是自由党(原文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应为格非笔误)[7],一旦答错就一命呜呼,结果行人的回答是“两个我都不喜欢”,因此躲过一劫。格非对这一回答大为赞赏。而马尔克斯显然也通过这一对话透露出了他对哥伦比亚的保守党与自由党的态度。在他的《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生平串联起了哥伦比亚的两党斗争史。
(4)作为政协委员,女性参与政治协商和民主监督的水平不断提高。人民政协作为社会主义协商民主的专门机构,是实现政治协商和民主监督的重要渠道。党和政府十分重视女性在人民政协中的作用,重视提高女性政治协商与民主监督的能力。因而,如表3所示,女委员在历届全国政协委员的占比不断提高,其绝对数量也依次递增[8]。
撇开殖民与现代资本工业入侵的一维,哥伦比亚成立之后发生的最大社会动荡就是,1899-1902年以自由党人起义肇始,保守党人胜利结束的两党内战“千日战争”。这一段历史被写进了小说《百年孤独》之中,也成了架构小说错综复杂的众多叙事线索之中较为清晰的一条。成立于19世纪30、40年代的保守党和自由党分别代表了哥伦比亚的教会、官僚资产阶级与工商资产阶级的利益。小说中自由党在马孔多地区的最高将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人物原型是作者的外祖父尼古拉斯·马尔克斯,他也是对马尔克斯的少年时代甚至一生影响重大的人物。他在自由派军队与保守派的战争中的事迹,以及大屠杀的细节、大罢工等事件都被写进了小说之中[8]19,43,46。由此可见,通过百年家族史小说,马尔克斯所做的并非仅仅只是“艺术地再现”,还有对历史与身处其中的人物的沉思,甚至对政治暴行的抗议。事实上,小说中关于历史与党派的态度充满了私人性质。奥雷里亚诺最初联合本镇的青年组成反叛军发动反抗保守党的武装起义,只是因为不满保守党操作选举,认为“保守派净是些骗子”,而后杀死了动用私刑、劫掠百姓的中将上尉,并成立了新政府。值得深思的是,在这场持久的内战中,奥雷里亚诺上校是自由党一方的政治军事力量代表,他的一生领导了32场与保守党的战争,每一场都失败了,然而他的内心却并非为了自由党而战,在他与老友回顾往昔时才发现他自己打仗“是为了自尊”。小说突出了奥雷里亚诺上校在党派斗争历史风云中的个人选择与成败,却隐去了真正引发战争的教会势力及新旧资产阶级的利益冲突和实力抗衡。社会空间中的力量集团对峙退到了幕后,社会空间成了一个人的战场,而历史成了个人向异己世界的抗争。
格非与马尔克斯通过回复故乡中人与社会空间的复杂关系,打开了一条“重返故乡”的路径。由这条路径所通向的故土,我们可以发现,在他们的记忆中,彼时的人总体上处于一种与当时的社会空间对峙的状态。“这种对峙又因人与时代环境的变迁而转化,呈现出一定的复杂性”,人又在这种对峙之中体现其主体性。
格非是一位对小说艺术有着自觉探索的作家,也是一位对小说艺术理论有着深入思考的学者。他曾对传统文学与现代文学有过一个十分精准的概括:“在传统的文学里面,空间是时间化的,在今天的文学里面,相反,时间是空间化的,当然,空间最后碎片化了。”[9]他认为,传统文学重视对历史规律的揭示,而现代文学则被碎片化的事件占领而不再提供生命的意义和训诫,而他本人对此是有警觉的。比之单纯呈现现实中所发生的形形色色的事件,关注社会的空间性,他认为“没有对时间的沉思,没有对意义的思考,所有的空间性的事物,不过是一堆绚丽的虚无,一堆绚丽的荒芜”[10]。格非对现代文学的走向变化拥有着敏锐的直觉,认为“时间”应当在文学书写中占据根本性的地位。
格非在“重返故乡”的路程之中,重返了“时间的河流”。那么格非笔下江南农村的故乡人物,又如何演绎了他们在50年之久的时间河流中的变化呢?50年间乡村社会人事皆非的变化背后,又蕴含了作者对人与时间关系的何种感悟?
小说《望春风》以1976年叙述者赵伯渝的离乡为界限分隔了新旧两个时代。离乡之前的叙事充满了脉脉温情,缓慢的叙事节奏使得故乡的时间仿佛静止一般,而自叙述者因母亲的关系,离乡进城谋事之后,小说的情节变得空疏而散乱。小说体例由前两章的“本纪”转为“列传”,以赵伯渝在南京收到的消息串联起故乡人物的各自走向,拢为《余闻》一章,叙事节奏的加快也预兆着现实社会的飞速发展。
小说中,赵德正、高定邦与赵礼平分属20世纪50、60年代与80、90年代的“自然人”与“新人”,以“揭示中国乡村发生的巨大的变革”。人民公仆形象的赵德正在干完改造儒里赵村的两件大事之后被陷害下台,高定邦接替了他的职务同时也接过了他带领农民扎根土地建设农村的担子。然而时代风向已然变化,人民公社、大集体制度名存实亡。而劁猪出身的小流氓赵礼平抓住了时代政策的红利,成为掌握社会变革力量的一方。20世纪70年代末,在资本力量面前,赵德正、高定邦成了被推倒的一方。诚如小说中所言,“时代在变,撬动时代变革的那个无形的力量也在变”,20世纪50年代农村的“自然人”,在20世纪70年代后的时代巨大变革之中,在代表了新时代资本力量的“新人”面前,已然成了时代大书里被翻过去的“旧人”。
然而,倘若将小说中的时间倒带回20世纪50年代之前,我们会发现“旧人”赵德正、高定邦也曾是“新人”。在新社会之前的儒里赵村,尚有蓄妓抚琴、拥田过百亩的遗老赵孟舒和赵锡光;出身青楼、风流浪荡的妓女王曼卿;忠仆红头聋子朱金顺等。相较于无法从旧社会迈入新时代的他们,赵德正、高定邦是长在社会主义、沐浴党的光辉的“新人”。小说通过赵伯渝的回忆将儒里赵村的分属于三个年代的人物、中国农村经历的三个时代汇于一处,写出了50年中国乡村的巨大变革。寂然凝虑,我们不难感受到格非在《望春风》这部小说中发出的关于人与时间的感悟:彼时之旧人,曾有新时,彼时之新人,亦终成旧人。而人本无新旧,实乃时代的变迁将人淘洗成新旧。
格非笔下的中国乡村社会的时代感,是一种日月轮替、新旧代序的状态。小说中中国工业化的进程在20世纪70年代末以不可阻遏的力量拓展到了农村,带来了巨大的社会变革,产生经济效益的同时也造成了严重的生态污染。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与外界交往甚少的马孔多与儒里赵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大环境处于同等位置,然而它的建立几乎是一个创世纪的神话。“魔幻现实”是整部小说的基调,而小说中的许多情节也使人遗忘时间作为小说结构的因素。梅尔基亚德斯的两次死而复生,美人儿蕾梅黛丝白日飞升,绵延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二天的大雨,家族的预言和应验,甚至上校的32场战争以及大罢工、大屠杀,都被人如同一场幻梦般遗忘。“香蕉公司”大张旗鼓地到来,又在数年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现代文明的踪迹在这个小镇上仿若魅影一闪而逝。马尔克斯以马孔多小镇之一隅,寓言式地描述了拉美世界的时间失序,处于混沌迷蒙的状态,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丁美洲始终被排斥在现代文明进程之外。“合乎逻辑与不合乎逻辑,生与死,睡梦与清醒,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界线消失了;时间的运行仿佛是循环往复的,而不再依照人们的常规量度。”[11]
布恩迪亚家的每一代奥雷里亚诺都有着古怪孤僻的性格,走上与世抗争的铁血道路,并在生命的归途为逃避战争和亡魂的纠缠而躲进小屋与世隔绝。而每一代的阿尔卡蒂奥都生得魁梧雄壮,拥有旺盛的生命力,繁衍能力和冒险精神(除了奥雷里亚诺第二和阿尔卡蒂奥第二,他们从小就被认错,互换了身份)。这一家族的每一代人都重复着与上一辈人相同的命运。周而复始的规律,消失在飓风之中的结局,现代文明的进程在混乱失序的拉美时间机器面前失效,传达出的正是作者对20世纪拉丁美洲所经历的“徒劳的奋斗”历史的一声叹息。
在重构历史之中人与时间的关系的过程中,格非与马尔克斯找到了“重返故乡”的第二条路径。两相对照,我们可以读出两位作家对时代规律的不同思考,各自反映了同处于发展中社会的乡土中国与拉美世界所暴露出来的不同问题与困境。
《望春风》与《百年孤独》都是关于“重返故乡”的小说,两部小说的结尾都安排“返乡”的情节(前者中离乡打工的赵伯渝因春琴的病而返乡,并决定在被拆迁的儒里赵村中心,一片荒芜的中心重建家园,与爱人厮守到老;后者中何塞家的第五代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从欧洲留学后返乡,重整被杂草、虫蚁侵占的家宅)。而且两部小说都是作者在中年回望儿时故乡,重建精神家园的饱含深情之作。
马尔克斯在他的回忆录中,将他25岁时陪母亲回到阿拉卡塔卡镇,变卖外祖父母的老宅作为改变创作的重要节点。在他不准确的记忆里,后来数次出现在他作品中的“马孔多”也是在儿时生活的小镇得来并为之吸引的。经由这趟返乡之旅,“听大夫絮叨将镇子摧毁的悲剧的种种细节”,唤醒了尘封在记忆力里的“沉睡的世界”,作家开始细细探访,收集资料,终于找到了他的第一部怎么也脱不了稿的长篇小说《家》的精神核心,并醒悟“我一生中的那些重要时刻就隐藏在这些房间无数的细节里”[12]。阿拉卡塔卡镇、外祖父母的老宅也是不断复现在他作品中的“马孔多”和何塞家的原型。事实上,较之于格非,马尔克斯的故乡书写更具有现实意味:《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中数十年等领退伍金的老兵,《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格兰德大妈生前权势威赫死后铺张的葬礼,《恶时辰》中的匿名帖杀人事件,《百年孤独》的开篇老何塞带着奥雷里亚诺去看制冰、老何塞为名誉而与人决斗、吃土的丽贝卡、晚年乌尔苏拉的眼疾等等的细节,原来都源自于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件。只不过作家从卡夫卡、福克纳、弗吉尼亚·伍尔夫以及胡安·鲁尔弗那里学来的小说技法,加之拉美世界本身发生的神奇事件为他的作品披上令人炫目的魔幻外衣[8]175-188。
在《马尔克斯传》的中文版付梓之时,格非为此传记作序,他在序言中写道:“年轻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早已察觉到他对于自己的写作乃至整个生命的意义(实际情形也是如此,这份记忆不仅给他的绝大部分小说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素材,同时也培育了他的想象力),他似乎只知道自己的口袋里沉甸甸的,却并不知道其中装的就是黄金。”[13]倘若我们历数格非不断从“江南”故乡的经验中汲取素材进行创作的作品,这一段格非总结马尔克斯的话,同样也适用于他自己。
格非在采访中引述过海德格尔的话,“重返故乡是诗人的唯一使命”,并做出注解,这里的“重返故乡”乃是“《奥德赛》的意义上的”。随后他袒露《望春风》中重返故乡的历程也是受到了这部史诗的启发。那么弄清楚“奥德赛意义上”的重返故乡究竟对格非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许是进入小说的一道门径。
荷马史诗《奥德赛》讲述了特洛伊战争的英雄奥德修斯,在抗拒了永生、王权的诱惑,战胜了重重艰难险阻回到故乡的故事。奥德修斯的“漂泊与返乡”使故乡愈加充满魅力。然而更加引人深思的却是英雄归来之后的另一重现实:奥德修斯返乡之后发现家产被人侵占消耗,妻子被人觊觎骚扰,人事俱非。正如被拆迁的儒里赵村与遗落在科学和现代科技之外的马孔多,俱已面目全非,且正在消失。如此便提出了一个问题:重返故乡是否可能?
生于江苏镇江的格非,“江南”一直是他的作品一个潜在的背景,正如阿拉卡塔卡镇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的一个“隐秘的中心”。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先锋的姿态出现于当代文坛的青年格非,陆续发表了《追忆乌攸先生》《迷舟》《褐色鸟群》等短篇小说,捕捉一些跳出日常的社会事件,沉迷于关于“死亡”的叙事,悬疑的叙述风格,阴冷幽暗的基调。在格非的早期小说中,“江南”是一个无须提及、不被记起的隐含背景。20世纪90年代初,长篇小说《敌人》《边缘》开始尝试家族命运及群体的历史书写,阴雨绵绵的“麦村”(《边缘》)以主人公记忆中的故乡意象,开始浮现于“玄奥”的叙事形式之外。随着在城市的居住生活和熟悉,格非的写作视点从农村转向了城市,“江南”暂时退场,开始关注知识分子及市民阶层,如《欲望的旗帜》《傻瓜的诗篇》,讨论现代社会价值体系的崩塌和人的本性。这一时期的作品中,“现代主义”意义上的人的荒诞感取代了20世纪80年代作品中“死亡”的压抑与肃杀。
直至21世纪初,《人面桃花》的问世标志着格非在文学创作上的第一次返乡,而这一场返乡持续了将近十年。在《江南三部曲》中,故乡“江南”的形象由早期小说中无形的背景,或局部的展现,变得更加清晰完整。复现于三代人中的“花家舍”,既是小说中乌托邦理想的象征,也是为小说铺洒了“江南”气息的精神故里。直至《望春风》的第二次返乡,在这部真正意义上“关于故乡”的小说里,作为“流逝岁月中的顽石”“所有情感最深邃的内核”,经时间的打磨而在作家生命中愈加清晰的故乡,才作为一个紧贴现实而带着哀愁、遗憾的对象,被“正面地描述”[14]。所谓哀愁与遗憾从何而来呢?
阎连科在研讨会上表达了无法把握“转型中和转型后的这个现实的乡村”的焦虑,“乡村完全不是你记忆中的乡村了”。对此,格非认为中国近代城市化的发展使得“乡村的价值被作为城市的对立面加以凸显”,而现代化的进程是以缓慢地“消除乡村生活伦理和价值为前提的”。《望春风》中的叙述者赵伯渝在儒里赵村拆迁之后回到故乡,目睹昔日秀丽的江南村庄,因为拆迁中断而被抛弃,村民外迁,房舍塌败,田园荒芜,不由生出麦秀黍离之感慨。主人公赵伯渝经历了返乡之后不见故乡的悲哀,想象中荠麦青青的“江南”仍旧要屈从于现实中的“拆迁”,小说的虚构同样无法保全记忆中的童年”,“即便在想象中也没有办法返回故乡”[15]的伤痛之感是不可避免的。当今之世已没有回乡之路,这便是“奥德赛”意义上的“重返故乡”,这是一种诗性的悲伤。
倘若回看格非的创作历程,我们发现,随着故乡“江南”在格非小说中重新占据叙述的背景,并逐渐成为叙述的中心,格非也在逐步完成他小说艺术风格的豹变。初期着意经营叙事游戏的先锋姿态,逐渐在清晰的情节、饱满的人物和复杂的时空结构下隐退,20世纪90年代开始出现的历史感在《人面桃花》之后愈加厚重老成。尽管“悬疑”“空缺”“重复”仍然是格非中意的叙事策略,但拨开《望春风》“叙事错综”[15]的表象,显现的却是现实主义的内里。高定邦没能修成的河渠、动员不了的农村建设,承接的是谭端午(《山河入梦》)庸碌而失败的乡镇改革。《余闻》一章的17篇人物小传,以“互现”的方式交代了故乡人物群的社会遭遇,也以粗疏的笔触点染了故乡在约30年间的现实沿革。重返故乡之路,亦是回向现实之路。由探索小说形式转至书写现实,是当代文学自20世纪80年代先锋小说到90年代新写实主义的整体转变之一脉。而格非的特殊性在于,他回向现实的路径是在“重返故乡”的途中被启迪渐悟的,故乡是他小说中那面“现实”的根基。
格非与马尔克斯都在小说中践履了精神上的返乡,回到那片从少年时代起就牵绊不已的故土,重构充满时代表征的人群与社会空间。然而现实中的故乡堪忧的状况,加之当下的我们身处于种种社会问题层出不穷的倥偬时代,如环境污染、伦理危机、公共卫生等,使人更加渴望从回忆之中,重温故乡的那片青青荠麦所保管的平静的童年和内心世界。莫里斯·哈布瓦赫认为,人通过回忆的方式重建过去的原因,本质上是一个寻回自我的过程,“由于我们的过去是由我们惯常了解的人占据着,所以,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逃离了今天的人类社会,也只不过是为了在别的人和别的人类环境中找到自我”[16]。对于现代人来说,“故乡”一词所涵盖的以往社会对人的压力已然解除,当时的人的痛苦不再施加于当下的人,因而回忆中故乡的人与社会空间的矛盾,人在时代中的载浮载沉,都在回望之时变得渺茫而可亲。格非与马尔克斯重返故乡的写作,流露了他们对20世纪以来现代工业文明和政治变化带给乡俗世界巨大破坏的重重忧思,同时也表达了他们试图在一个超越性的时空中寻回自我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