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城市的独特价值与恒久魅力逐步彰显于全球化、城市化、工业化浪潮中。现代城市作为现代性发展和人类征服改造自然的产物,在产生前所未有的物质繁荣和文明进步的同时,批量造就了千篇一律、个性全无而又文化价值遗失的城市样态。习近平指出:“让城市留住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城市乡愁是城市的使命,是城市人的共鸣,更是城市发展的价值遵循。乡愁之于城市,在城市化和现代化快速推进之下,越发呈现出现代性与后现代、以人为本与以物为本等发展理念之争背景下的独特价值遵循。当前,有关乡愁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探讨城镇化进程中乡村乡愁,笔者尝试就城市乡愁情愫的传承进行系统梳理与理论探讨,希望对促进城市乡愁的研究和建设有所裨益。
“人类最伟大的成就始终是她所缔造的城市”[1]。城市社会在快速重建中引发的伟大变革,推动社会生产力快速发展,也在“建设性摧毁”(大卫·哈维语)中将城市历史建筑环境和文化价值破坏殆尽,直接导致具有人情味、凝聚力、社会传承力的地方文明的遗失。乡愁情愫的催生萌发是以现代城市及其城市化进程作为背景的。
作为人类文明的中心,城市由于其地位的重要性、发展的多元性、问题的复杂性,成为很多学者重点研究的对象。作为一种历史现象,早期城市由于远未达及一定的规模与功能,称之为城邑似乎更加合理。现代城市是经济、文化、人口等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是呈现出雅各布斯所说“有序的复杂性”的人和生产的聚集、交往、交换的结果。现代化大工业生产以来,商品生产和资本增值成为资本全球化社会的主要经济活动与目的,现代城市发展在突飞猛进中一路高歌,由此造就了发达的物质生产力、社会关系和财富积累,资本城市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所造成的生产力却比过去世世代代总共造成的生产力还要大,还要多”[2]。然而,正如马克思指出的一样,资本城市的崛起是工业文明统摄农村文明、城市支配乡村的必然结果。首先,“新型的工业社会可能创造史无前例的财物,但是,这是以牺牲基本的人类价值为代价的”[3]。城乡分离后,城市作为一种社会形态的独立性得以释放,资本城市对农村和土地的盘剥程度无以复加,自然成为生产和理性任意攫取的对象,并同时持续异化着主体人和社会关系。其次,城市与乡村“对立鲜明地反映出个人屈从于分工、屈从于他被迫从事的某种活动,……并且每天都不断地产生他们利益之间的对立”[4]。基于此,马克思提出用新世界观、新历史观分析当代资本社会和城市问题,在肯定城市代表着先进生产力和社会关系的同时,批判资本社会生产体系异化成为背离人的需要的现实,提出坚持城乡发展独立性与差异性基础上的和谐共生。
城市化即为城镇化,具体是指从事农业劳动的人口转为非农业劳动、农业生产关系向非农业(商业)关系的改变与建立、传统乡村社会向现代城市社会转变的过程,是“伴随工业化发展,非农产业在城镇集聚、农村人口向城镇集中的自然历史过程,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趋势”[5]。从表现形态来看,城市化具有丰富的自然关系和社会关系的特点。自然关系属性是指人与建筑物和生产生活资料的在城市的聚集,以及日新月异的城市化的空间拓展、城市规划与资源整合等可观感到的现实存在。社会关系属性则是指城市不只是作为人与物的堆积空间,而是展现出丰富经济社会发展图景的文化心理状态,表现为城市存在的合法性和人本关怀的价值遵循。马克思科学分析、预见、批判指出,工业革命以来,历次产业革命推动资本城市化不断发展,这也是资本无限增殖而无视主体价值的过程,资本为实现无限增值而直接开创的世界历史进程中,也为最终摧毁自身亲手挖掘了埋葬自己的坟墓。“只有随着大工业的发展才有可能消灭私有制”[6]。城市在资本创造的发达生产力的基础上,为进一步实现城乡融合创造了积极条件,而人终将在城市化所造就的城乡对立以及最终消灭城乡对立的历史进程中获得全面自由解放,那时资本逻辑在个人和社会生活的全面占领终将被无情摒弃。
城市的快速发展和城市化的日新月异,导致了对城市物质外观的摧毁与重建,精神文化内核载体的消失进一步催生对“故乡”情愫思念的城市乡愁。海德格尔说,“故乡有着最本己的东西和最美好的东西”。费孝通说,“乡土社会的生活是富于地方性的”[7]。城市乡愁中深涵的故乡情节与时间空间快速发展及由此衍生的复杂社会关系密切相关。“人们普遍同意,空间和时间是社会构造物”[8]。现代城市空间中,人们习惯于快餐式、消费社会的浅层文化,满足于现代网络科技和交往方式的单一化。一种关乎现代性与后现代交织的时代特点,将故乡与时间空间的精神属性鲜明展现。现代性“赋予时间和历史优先性,而后现代主义则表达了地理学和空间性的恢复”[9]。人们在现代时间空间和文化价值纠结中扭曲,身体和精神迫切需要安定,富有浓情诗意、饱含地方特色的故乡以及由此孕育的乡愁情怀,成为文化和心灵的归宿。“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我们已经开始抛离乡土社会”[10]。这种“抛离”已然超出城乡主体能够承受的社会界限。哈维、卡斯特尔等人指出,故乡、“地方”身份和意义正日益丧失,在资本同质化发展趋势加快所导致的民族感、认同感逐渐消解的过程中,对故乡、“地方”本真性的探寻,由于其隐匿于资本发展的洪流,显得更加任重道远。
规模巨大的快速城市化进程下,对有回忆、有特色、有希望的城市故乡的重建,藉以有效承载培育城市乡愁,是中国城市化必须回答的时代命题。城市乡愁是城市以自己独特方式维持社会秩序稳定与和谐的心灵归宿,是城市快速发展背景下对城市物质文化追忆与怀念的独特表达。
习近平总书记说:“乡愁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离开了这个地方会想念这个地方。”乡愁是文化情愫的表达与寄托,是维系社会稳定和谐的精神纽带,也是人与人、人与自然生态环境、传统与现代和谐发展的哲学之思。乡愁不仅仅是乡村乡愁,城市乡愁也应当成为我们思考和追问的时代命题。可以说,乡村乡愁是见山见水见乡土的浓厚情节,需要我们遵循乡村自身发展规律,以城乡融合实现乡村的生态、经济、乡民的可持续发展。而城市乡愁就是见物见文见传承,以历史建筑和城市外观风貌为物质载体,在城市文化风味和人文情怀关照下,对历史变迁的见证和文化基因的传承。“城市就是人类文明的明确产物。人类所有的成就和失败,都微缩进它的物质和社会结构——物质上的体现是建筑,而在文化上则体现了它的社会生活”[11]。随着凝结历史人文独特价值的历史建筑、街区在城市改造中被破坏损毁,孕育丰富个性文化的土壤流失,城市乡愁日益成为城市生活记忆与归宿的迫切选择。
城市乡愁的物质载体是指,城市首先是城市建筑,或者是历史文化遗产,是通过保留传承城市记忆、彰显城市个性与独特文化的文化聚合体。城市建筑即城市的身体,直接表现出人类的宇宙观和价值观。譬如说北京四方中正的历史老城,是古都帝王之城和合精神及追求政治秩序安平和稳的映照,而苏州小桥流水、白墙黛瓦、人家尽枕河的城市风格,则表达出富甲江南宁静安详的礼治秩序和城市追求。“城市中的建筑物、纪念碑、档案馆和公共机构都凝集了社会文化遗产,是传承标准的试金石,通过它们,人类的遗产得以代代相传”[12]。城市化建设应当首先保护提升城市风貌与记忆的历史文化古迹和遗存,实现从城市建筑到环境格局和空间一体化的全面内涵式保护。列斐伏尔说,城市特有的建筑环境一方面被摧毁殆尽,另一方面由于其被深刻地烙上了阶级特权和统治关系的印记,那些我们曾经知道的和想象过的城市正在快速消失且不可复原。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一个城市的历史遗迹、文化古迹、人文底蕴,是城市生命的一部分。文化底蕴毁掉了,城市建得再新再好,也是缺乏生命力的。”斯宾格勒说,“一切伟大的文化都是市镇文化”[13]。城市乡愁的文化内核是指文化是城市的核心,“城市不只是建筑物的群集,……它不单是权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归极”[14]。开发城市人文内涵,活化利用城市遗存的文化品质,能够提供充满地方文化魅力的公共空间和人居环境,实现经济与文化追求的双赢。保护历史文化遗产这一城市根脉,应当禁拆城市重要建筑遗存,从中寻求文化基因和文化自信、并生发时代精神的态度与行动。
城市化建设中对城市乡愁的回归与重视,展现出城市发展理念的根本转变,折射出以人为本成为城市化核心目标的深层哲思,也是以人民为中心原则的遵循和对“人的城镇化”战略的细化。“城市是人创造的,城市给人最精彩的感觉应该是‘起源于艺术,发展于需求’”[15]。丰富和发展人性是城市的根本目的,以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有机互动,收获幸福的城市才能回归丰富人性、发展人的潜能。质言之,城市乡愁是中国人重构心灵故乡和精神家园的过程。自苏格拉底“认识你自己”以降,西方中世纪神学将人的本质异化为神的存在,近代启蒙理性以人为中心的“大写的人”时期,以及德国古典哲学对人存在与本质实现的追问,和后现代哲学法兰克福学派开启的启蒙理性向人文理性的转向、实现消解人类中心论进而探索“小写的人”的意义旨归,无不围绕“人”作为研究中心并对其与自然和社会的关系进行宏大哲学反思。解决好人的问题,是人文城市收获幸福的关键所在。
城市化作为影响深远的重要社会变迁议题,注重这一进程中的文化历史情怀和生态环境追求,以人本城市和幸福城市为指向,是“留住乡愁”的重要保障和应有之义。
芒福德说“城市是文化的容器”,有底蕴、有温度、有成效的城市必须坚守文化使命,坚定文化自信,坚持培育乡愁。首先,重视发挥城市历史文化遗存的重要作用。城市历史文化遗存是城市内涵、品质、特色的重要标志,应当注重延续城市历史文脉,保留城市历史文化记忆,重保护求发展,以发展促保护。其次,重视发展特色文化和文化传承。芒福德指出,文化质地是城市内在规定,是具有开放性和融合性的精神性文化磁体。特色鲜明的个性城市,是历史文脉的延续,是城市在发展过程中“留住记忆”“记住乡愁”的使命坚守。必须尊重传统习俗等独特生活方式,增强城市生命力和家国情怀,提升城市培育承载乡愁的能力。再者,发展各具特色的城市公共文化。雅各布斯说,“城市生活的中心价值就是公开性”[16]。加快建设和营造理性、公正、融合的交往主体际公共领域和公共文化重要而刻不容缓,这也是作为城市乡愁与乡村乡愁的核心区别之处。
如果没有对自然和生态环境的保护,城市化进程和效果必将是舍本求末、竭泽而渔,可持续发展也将无从谈起。城市和城市市民首先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城市最终的任务是促进人们自觉地参与宇宙和历史的进程”[17]。城市生态环境是囊括城市生态建设多重要义的集合,其最终目标是满足人及其自我实现的基本需要。一是以资源环境的有效承载力为基础,科学规划城市规模、积极把控人口上限、严格守好生态红线,解决城市无序扩张产生的城乡边界模糊、热岛效应凸显、生态环境恶化等问题。二是以资源要素的科学配置为方法,推动形成生产空间集约高效、生活空间舒适宜居、生态空间山清水秀的合理格局。三是以历史文化遗存的传承保护为重点,打造个性鲜明、风格独特的城市文化精品,不断满足城市主体的文化需求,维护开掘城市幸福感的源头活水。应当辩证认识、理解、处理好保护和发展的关系,注重挖掘城市文化和历史遗存蕴含的哲学思想、人文精神、价值理念、道德规范等,通过哲学辨析揭示其蕴含的文化精神,服务文化自信。
乡村中国(费孝通语)如何处理好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继承与发展的关系,如何留住记忆、留下乡愁,是对城市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的追问,也是对城市价值的考量。以城镇化发展规律为基本遵循,以人居环境和民生福祉的根本提高,从城镇化率到户籍城镇化率的核心关照,是“人的城镇化”凸显,是绿色、共享、以人为本发展理念的更高质量的城市化。城市化坚持有效提升城市品位,做到城乡融合、产城融合、人物融合,才是建设城市乡愁的核心要义。城乡对立的消亡“正如消除资本家与雇佣工人间的对立不是空想一样,消灭这种对立日益成为工业生产和农业生产的实际要求”[18]。城市乡村各具特色,城市创造了伟大的城市文明,乡村则提供着广泛的空间、劳动力和文化基础保障,差异化的乡村文明还是缓冲社会危机的重要方式。传统与现代融合、城市与乡村结合、代际关系的谐和,是真正实现“留住乡愁”的关键。
城市化中还应该坚守城市治理,为文化历史使命和城市乡愁情怀培育提供持续动力。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弯道超车,日新月异。但是,我们不应该沉浸在一时发展所取得的成绩和欢声笑语中,而应当未雨绸缪,高瞻远瞩,在战略定位和战术研判中明确城市化发展的方向,审视城市化进程中的结构性问题。远至如何避免坠入拉美陷阱,如何避开类似日本发展中“失落的十年”,近到提升城市治理能力,对城市乡愁具体内涵和培育路径的深入探索,都是对城市化的发展思路和发展成色的积极回应。2015年中央城市工作会议明确提出“促进城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也是对城市乡愁建设方向的目标指引。应当结合地方城市特色,因地制宜为城市治理“留住记忆”“留住乡愁”。应当持续打造城市精神,守护城市之魂,构建城市“成长坐标”。应当充分调动政府、社会、市民多元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和价值认同,建设人人尽责、人人享有的城市治理共同体,形成具有共同参与、灵魂支撑、生命活力的城市文化,实现以人为本的价值旨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