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青,贾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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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的家训有着较强的传承性,并在历史的沿革中得到不断完善和升华。许多家训著作引用资料形式多样,思想意蕴丰富,不仅是作者子孙后代必须遵守的道德规范,也是对中华文明、民族精神和传统美德的继承发扬,在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过程中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唐代柳玭撰写的《柳氏叙训》比较全面地总结了唐代河东柳氏家族的家风与家训,对后世起到了深刻久远的影响。我们可以对其加以批判地吸收继承,实现其应有的当代社会价值。
柳玭(?-895)是唐代天平节度使柳仲郢的第四子,以明经补秘书正字。由书判拔萃累转左补阙,擢刑部员外郎,出为岭南节度副使。黄巢起义攻陷两广,柳玭逃回京城,再迁御史中丞。文德元年(888)以吏部侍郎拜御史大夫,因事被贬泸州刺史,死于任上。[1]5026除《柳氏叙训》以外,柳玭还著有《续贞陵遗事》一卷,参与编修了《宣宗实录》。
柳玭一生清廉耿介,《新唐书》称他“清直有父风”,书法深得柳公权用笔之妙。在任泸州刺史期间,节度使顾彦朗想让他书写一篇德政碑文,并要付给他一些润笔的费用,柳玭拒绝说:“恶劄固无所吝,若以润笔先赐,即不敢闻命。”[2]卷十二这让顾彦朗感到十分钦佩。这说明,柳玭确实是一个正直清廉之人。清代李渔在其小说《合锦回文传》中还有专门的章节讲述柳玭的故事,把他塑造成一个忧国忧民的慈爱老者形象。所以,柳玭能写出《柳氏叙训》传示子孙,可以说是“有德者必有言”的一个例证。
作为晚唐士大夫家训的巅峰之作,《柳氏叙训》在当时社会就已经产生较大影响,后世更是日益受到关注。新、旧《唐书》和《戒子通录》中皆有收录,司马光《家范》中也多有引用,明代陈弘谋更是对其做出了极高评价:
观柳氏家法,知礼之可为国也。以此达之乡,推之国,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矣。大抵风俗坏时,自其弟子先做坏了。好尊恶卑,乐谄怒绳,放纵败检。甚者父兄只以声色货利、权焰威宠激其读书志意,而犹以为善教也。一朝得志,其凌厉傲慢,能有极哉?善哉!柳玭之诫子弟也。而曰:“门第高者,可畏不可恃也。”知其可畏,而立身行己,增德惜福,教养子弟。达材利用得志,则泽及天下不得志。亦无愧其家庭。鬼瞰之而无隙,帝临之而有当矣。于以綦昌綦炽,何有哉?[3]卷下
陈弘谋从《柳氏叙训》得出的结论是:礼是家教的重要内容。因为一个人只要知礼、遵循规范,并把它进行推广,做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天下就会太平了。他指出一些子弟“好尊恶卑,乐谄怒绳,放纵败检”的不良行为,反对那种做父兄的“以声色货利、权焰威宠”来激发子弟读书意志的做法。因为这种人一旦得志,就会变得“凌厉傲慢”,所以他非常推崇柳玭对子弟的训诫,认为人要知道有所畏惧,从而做到“立身行己,增德惜福”,这样教养出的子弟才会有德有才,才能泽及天下,无愧于自己的家族。
当代学者适应时代需求,对《柳氏叙训》作出了多方面的分析研究。陈尚君的《唐柳玭〈柳氏叙训〉研究》从柳玭的家世生平和《柳氏叙训》的成书过程、版本流传、文本校录、所见世族家法、家族叙事几方面进行了全面深入的考证和分析,向我们展示了柳玭及其《柳氏叙训》整体风貌。他认为《柳氏叙训》主要包括循礼、勤学、尚俭、行孝、诫慎、谨职、恤贫和守家十个方面的内容。[4]147-178
徐少锦、陈延斌在《中国家训史》中则将《柳氏叙训》的主要内容总结为五个方面:(一)门第高者,可畏不可恃;(二)幼闻先训,讲论家法;(三)成立之难如升天,覆坠之易如燎毛;(四)杜绝“五失”;(五)急进荒业,毫无可取。他们指出:“柳玭的‘家法’,并不是法学意义上用国家强制力推行的、有明确奖惩条文的行为规范的总称,而主要是指社会与家庭的道德规范,效法先辈为人处世的准则或礼法,也含有父祖严格要求子孙的训诫方法。”[5]354-358这个论断既说明了中国古代家法家训的本质和主要职能,也告诉了我们柳玭的家训思想来源于其先人的言传身教。
我们知道,古人撰写家训的目的主要是教育子孙如何修身处世,所以,只要是他能想到的对子孙后代有益的方面几乎都会涉及,并且一般都会从自己的先人身上总结出一些优秀道德品质和良好的立身处世的方法。这其实是许多家训著作思想的主要来源,柳玭的《柳氏叙训》也是这样,主要列举了四位先人的言行作为例证。
首先是柳玭的祖父柳公绰:
先祖河东节度使公绰,在公卿间最名有家法。中门东有小斋,自非朝谒之日,每平旦辄出小斋,诸子皆束带晨省于中门之北。公绰决私事,接宾客,与弟公权及群从弟再会食,自旦至暮,不离小斋。烛至,则命子弟一人执经史,躬读一过讫,乃讲议居官治家之法,或论文听琴,至人定钟,然后归寝,诸子复昏定于中门之北。凡二十余年,未尝一日变易。其遇饥岁,则诸子皆蔬食,曰:“昔吾兄弟侍先君为丹州刺史,以学业未成,不听食肉,吾不敢忘也。”[6]24
这段文字主要说的是柳公绰以礼治家,这种思想古已有之。《周易》中说:“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7]185颜之推也说:“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8]15都是强调家庭中要有一个严格严明的家长,家庭内部成员要做到长幼有序,各安其位,家道才会端正,从而确保家族生活的正常运行。简言之,礼是家族组织良性运行的重要保障。而柳公绰本人从小就懂得遵循礼法,“幼孝友,性质严重,起居皆有礼法”,成年后更是竭诚侍奉长辈:“丁母崔夫人之丧,三年不沐浴。事继亲薛氏三十年,姻戚不知公绰非薛氏所生。”[1]5019柳公绰事亲至孝、友爱兄弟、公私兼顾,行止有度,为家人树立了榜样。
其次是柳玭的祖母韩夫人:
祖母韩夫人,相国休之曾孙,相国滉之孙,仆射贞公皋之长女。家法严肃俭约,为搢绅家楷范。归我家三年,无少长,未尝见启齿。贞公在省为仆射,先公于襄阳加端揆,常衣绢素,不用绫罗锦绣。贞公亲仁里有宅,每归觐,不乘金碧舆,祗乘竹兜子,二青衣步屣以随,贞公叹乃御下之俭也。常命粉苦参、黄连、熊胆,和为丸,赐先公及诸叔,每永夜习学含之,以资勤苦。[6]24
从引文可知,柳公绰的妻子韩夫人虽然出身于有权有势的相国之家,生活上却一点也不奢侈浪费,而是非常的低调俭约,每次回家拜望父母都“不乘金碧舆,祗乘竹兜子,二青衣步屣以随”,因此受到她的父亲韩皋的赞赏。韩皋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韩夫人深受韩家“严肃俭约”家法教育影响的结果。
再次是柳玭的父亲柳仲郢:
余幼时,每闻先公仆射与太保房叔祖讲论家法,莫不言立己以孝弟为基,以恭默为本,以畏怯为务,以勤俭为法,以交结为末事,以气焰为凶人,肥家以忍顺,保交以简敬,百行备矣。……莅官则洁己省事,而后可以言守法,守法而后可以言养人,直不近祸,廉不沽名,廪禄虽微,不可易黎氓之膏血;榎楚虽用,不可恣褊狭之胸襟。忧与祸不偕,洁与富不并。[6]25-26
柳玭引用了父亲与叔祖论定的家法,那就是要以孝悌作为根基,以恭敬静默为本,要怀有畏怯之心,以勤俭节约为法度,不要太看重交往,不要有气焰,忍让顺从才能使家庭富裕,简单敬重才能保持良好的交友。如果是做官,首先要做到廉洁守法,不沽名钓誉;不能心胸狭窄,滥用刑罚。这其实是把品德的修养与礼法的遵守紧密结合到了一起,上升到了以“修、齐、治、平”为终极目标的高度。
最后是柳玭的母亲韦夫人:
先夫人事君舅君姑凡十一年,晨省于鸡鸣,昏定于初夕,未尝阙。梁国夫人有疾,先夫人一月不下堂,早夜奉养,疾愈始归院。[6]25
古人认为作妻子的要柔顺正派,勤劳俭约,孝敬公公婆婆,这样才能使家庭和睦。韦夫人侍奉公公婆婆,每日早晚问候,从不缺漏,坚持了十一年,显示了非同寻常的恒心和毅力。另外,她还能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日夜奉养生病的梁国夫人,坚持了一个月。这种孝心和爱心,非常人所能及,实在是难能可贵,充分体现了韦夫人善良宽广的心胸。
可以说,柳氏一族的家风家教思想,从柳玭的祖辈柳公绰、柳公权开始初步形成,经由后辈不断补充完善,到柳玭的《柳氏叙训》集其大成。从《柳氏叙训》中,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柳氏家风所具有的发展和继承性。柳仲郢在父母柳公绰和韩夫人的教育熏陶之下,也能做到守礼节俭:“居家无事,亦端坐拱手。出内斋,未尝不束带。三为大镇,厩无良马,衣不薰香。”柳仲郢不仅教育子弟要以“勤俭为法”,他对人还非常谦恭有礼,不随便行事:“每入境,郡邑未尝知。既至,每出入,常于戟门外下马,呼幕宾为丈,皆许纳拜,未尝笑语款洽。”因此,牛僧孺赞叹说:“非积习名教,不及此。”[6]24柳玭由于受到祖、父辈良好家风的影响,也是一直恭谨自守:“余自幼奉严训,实自恳克,不敢以资冒明进。分为州邑冗吏,未尝以一言求伸于公卿间。”[6]26他深刻地认识到儒术是“君臣父子之道,礼乐刑政之规”的本源。柳玭的小妹嫁给了杨堪:“在蒋相国幕,清刻自持。属吏有馈献,皆不纳。尝言:‘不唯自清,抑亦内助焉。’”[6]27这说明,柳氏家风不仅影响了柳氏族人,还为周围的人树立了榜样,产生了良好的教育影响。
纵观中国历朝历代的家训著作,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的特征,那就是所有的作者似乎都在自己的著作中灌注着一种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往往与作者所处的社会时代、家庭家族环境以及人生遭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面对唐朝末年世家大族不断消亡的现实,柳玭也深感忧虑,他希望通过柳氏家族每一个成员的努力,使家族命运不至于在乱世中消亡。柳玭在《柳氏叙训》中所表露的忧患意识,既有时代的影响,也与柳氏家族的兴衰休戚相关。
在柳玭的众多隐忧中,最突出的一个方面就是他孝公房舅说的“尔家虽非鼎甲,然中外名德冠冕之盛,亦可谓华腴右族”[6]25,让他感到“刻骨畏惧”,意识到“门第高,可畏不可恃”的道理。因为出身于这样的家族,在做事的时候,如果有一件事违背祖训,就会背上比普通人要大的罪过,使祖先受辱,死后没有脸面去见地下的祖先。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另外,即使是出身高门也不可以有恃无恐,因为“族盛则为人窥嫉”,即使有才有德,别人也未必信,但是如果有一点细微的不足,就会遭到众人的纷纷指责。柳玭的这种担忧,既来自柳氏家族本身,也来自其他的世家大族。
柳氏家族自柳玭的祖父柳公绰开始,三代中都有人担任过国家三品及以上大员,历晚唐百年而不倒,可以说是“中外名德冠冕之盛”了。但是柳氏家族从唐初到唐末,却也是经历了许多坎坷。柳宗元在《送澥序》中说:
人咸言吾宗宜硕大,有积德焉。在高宗时,并居尚书省二十二人。遭诸武,以故衰耗。武氏败,犹不能兴。为尚书吏者,间十数岁乃一人。永贞年,吾与族兄登并为礼部属。吾黜,而季父公绰更为刑部郎,则加稠焉。又观宗中为文雅者,炳炳然以十数,仁义固其素也。[6]635
柳宗元的曾伯祖柳奭贞观中为中书舍人,高宗朝为宰相,其外甥女王氏为皇后。这样,柳氏是权贵兼外戚,在朝廷上势力显赫。高宗朝,一族里同时居官尚书省的就达二十多人。但是到了武则天时期,武氏家族势力强大,柳氏家族逐渐败落,就是到了武氏败落,也未能重现往日的辉煌。柳宗元参与“永贞革新”失败被贬黜时,柳公绰开始做刑部郎,柳氏才开始有了起色。作为柳宗元的子侄辈,柳玭应该耳闻目睹过许多柳宗元的宦海沉浮的事情,也一定会有过深刻的反思。
关于其他世家大族的败落,柳玭举了王相国涯和贾相国餗遘祸的例子,说明了“门第高,可畏不可恃”的道理。其实,这种例子在唐朝还有很多,例如武氏家族。武攸暨初为右卫中郎将,娶了太平公主,被授予驸马都尉一职。死后因太平公主谋逆,坟墓被平。武元衡在宪宗朝为相,由于他力主对不臣服的藩镇用兵,被李师道派遣的刺客所杀。由此可知,柳玭提出“门地高,可畏不可恃”的观点,是基于他对唐代社会现实和柳氏家族发展过程的透彻分析基础之上的。
柳玭指出,那些“坏名灾己,辱先丧家”的人,大多会有以下五种弊病:
一是自求安逸,靡甘淡泊,苟便于己,不恤人言;二是不知儒术,不闲古道,懵前经而不耻,论当世而解顺,自无学业,恶人有学;三是胜己者厌之,佞己者悦之,唯乐戏谈,莫思古道,闻人之善嫉之,闻人之恶扬之,浸渍颇僻,销刓德义,簪裾徒在,厮养何殊;四是崇好慢游,耽嗜曲蘖,以衔杯为高致,以勤事为俗人,习之易荒,觉已难悔;五是急于名宦,昵近权要,一资半级,虽或得之,众怒群猜,鲜有存者。[6]26
他认为这五种问题都是非常严重的,如果都占全,就像一个人病入膏肓,即使是神医也没有办法疗救了。为了保持家族长盛不衰,针对有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柳玭提出了多方面的措施。他指出,许多“名门右族,莫不由祖考忠孝勤俭以成立之”,所以他告诫子孙要立身行道,注重德行文学修养,做人要正直刚毅。“孝慈友悌,忠信笃行”,每天都要身体力行,做到“博其闻,坚其习,精其业,用之则行,舍之则藏”[6]6。他极力反对那种“鄙于握槊,乃赌钱之流,手执青蚨,坐销白日”[6]26的行为。
《柳氏叙训》可以说是继颜之推《颜氏家训》之后的又一篇比较出色的家训著作,不仅是柳氏家族家庭教育的教科书,在中国家训史上也有一定的影响和地位。柳玭通过一些人物事例和思想观点的直接阐述,涉及到社会人生的许多方面,既为子孙后代树立了可以师法学习的榜样,又让他们能够深刻理解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明白立身行事要以修身立德为第一要务,珍惜家族的声誉,诚信清廉,勤奋节俭,恪尽职守,才能保持家族长盛不衰。柳玭的这些思想观点,即使在当今社会,也是有其正确合理之处的。
虽然由于社会时代的制约,《柳氏叙训》中的有些内容不够正确甚至是错误的,但是经过科学地分析和批判,其中的一些属于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内容,仍然能够为我们今天所用。我们可以对其加以批判地吸收继承,在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过程中实现其应有的当代社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