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庆元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按照通常的理解,中国现代文学其起源可以上溯到1917年“五四”文学革命,距今已百年有余,其尾声则下讫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从时间范围来说,中国现代文学共计三十余年,时间跨度并不算长,但在这短短三十余年的时间里,中国现代文学却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学科特性,也留下了非常丰富的历史材料。迄今为止,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发展和史料建设方面的讨论并不少见,但对于该学科的史料建设同学科自身特殊的历史形成过程之间的关系,学科史料建设发展的情况同相关教学研究工作历史演进的关系等问题,相关的讨论仍有待展开。本文将结合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科基础、课程设置和史料建设等方面的情况,就这一学科建设中的一些重要问题展开讨论。
众所周知,一门学科的建立离不开相关史料文献的汇集整理,并且在相当程度上,学科的边界也限定了其史料文献的范围。比如,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建立,中国古代文学的史料范围才能进而得到确立。中国古代文学相关的史料文献虽然先于中国古代文学这一学科的建立,但在学科建立之前,这些史料文献并不能直接被视为中国古代文学的史料文献。我们知道,如今的学科划分方式,其本身是一个现代的产物,是一种历史建构的结果。在现代学科建制出现之前,并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诸如文学、历史、政治这一类的学科界别。在中国古代,文与史的界限并不分明。中国传统的经典分类体系,如经、史、子、集“四部之学”这类的典籍分类方式,也并不等同于我们今人所谓的文学、历史、政治、经济等范畴之别。比如,在中国古代归入史部的“二十四史”的“前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在今天,可以同样放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被作为文学经典来加以讲述。因此,尽管今天的古籍汇集和整理工作,在相当程度上仍然有对传统史籍整理方式的继承,但如上所述,很多时候,现代的学科建制也不可避免地,甚至是深刻地,介入了古代文史典籍的汇集整理,不仅在方法上,同时也是在观念上改造甚至重塑了古籍整理的工作。
正如今天中国古代文学的史料整理不能脱离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建制的历史进程来进行考察,同样,中国现代文学的史料发掘与整理,也需要放在这一学科自身生成、发展的历史脉络中来加以观照。从史料形态来说,现代和古代是不同的,中国现代文学的史料有其自身鲜明的特点,报刊等近现代传播媒介对现代文学史料形态的塑造即是一例。但在笔者看来,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真正的独特性并不在于传播媒质的古今差异,而主要还是由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立的历史特殊性造成的。我们知道,在现有的学科划分方式上,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或中国现当代文学)同是划归中国语言文学这个一级学科之下,二者属于平行的二级学科。但实际上,无论是学科内容所涵盖的历史时长,还是史料文献的完整和丰富程度,中国现代文学都远不及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之成为中国语言文学这一级学科之下的二级学科从而与中国古代文学相平行,主要不是由于其历史之悠远、史籍之浩繁,其学科地位的确立,关键在于其所包孕的深厚的文化—政治内涵。换句话说,中国现代文学,就其历史意义而言,是并不亚于中国古代文学等其他二级学科的。
如果说中国古代文学等学科的建立,主要取决于学科自身的容量,因而符合学科建立的内在要求的话,中国现代文学这一学科的建立,虽有学科自身的发展需要,但其学科化的过程却似乎与政治有着更为密切的关联。作为一门学科,中国现代文学的形成历史,可以说是相对晚近的,而建国初期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出版,无疑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形成史上一个标志性的事件。1951年,开明书店率先出版了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一书的上册,本书的下册此时尚在写作之中,直到1953年才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上下两册的出版一般被看作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化的开端,自然也就被视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开山之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讨论中国新文学的史著虽时有出版①,但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存在的“新文学”却尚未出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历史也随之进入新的阶段,因此,为此前的时期修史的任务也就被很自然地提了出来。这时,将“新文学”研究从以往古代文学的学科领域中分离出来同样也就显得顺理成章。
当然,以一本文学史著作来界定一个新兴学科的形成,依据并不充分。《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出版之所以会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制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是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新文学发展的整个历史语境的变化密切相关的。此书的出版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在同一时期,蔡仪的《中国新文学史讲话》和张毕来的《新文学史纲》(第一卷)这类新文学史的论著也陆续出版(前者1952年由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后者1955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尽管1949年后出现的这些著作延续了“新文学”这一说法,但它们与1949年之前出版的新文学史著作已表现出明显差异。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开始,“新文学史”著作不仅延伸了新文学史的时间下限(比如,从此前很多新文学史截止的1930年代下延到1949年),同时,这些著作还将新文学史的时间线做了闭合处理,将“五四”文学革命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间的这段文学史确定为新文学史,也就是说基本确立了新文学史完整的时间范围。更重要的是,这些著作的出版并不仅仅只是补充了此前的新文学史著述,它们还是顺应建国初期大学拟开设新文学史课程这一诉求的现实产物。也即是说,1950年代初期《中国新文学史稿》等新文学史著作的出版,实际上内在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化的历史语境,著作的历史叙述、时代观念的调整同当时教育内容、教育方式的变革相适应,从而构成了新兴学科形成的内在动力。
不过,这里需要特别强调一点,“新文学”的说法毕竟不同于“现代文学”。将1949年《中国新文学史稿》等新文学史著作的出版及其与“新文学”课程教学的相辅相成关系视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化进程的重要部分(甚至是源起),并不意味着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在这一阶段已经形成。孙向阳指出,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科形成,首先是源于“现代文学”这一概念的浮现。他注意到,1950年代中期以来,“‘新文学史’纷纷更名为‘现代文学’。最先以‘现代文学史’命名的文学史论著是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1955年)。”[1]孙向阳进而引用洪子诚对“当代文学”概念的界定来说明“新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关系:“‘现代文学’对‘新文学’的取代,是为‘当代文学’概念出现提供‘空间’,是在建立一种文学史‘时期’划分方式,为当时所要确立的文学规范体系,通过对文学史的‘重写’来提出依据”[1]。换句话说,“现代文学”概念的出现,并不只是对“新文学”的简单易名,而是包含着深刻的文化—政治意涵:“从‘新文学史’到‘现代文学史’的名称变化,既是一种文学‘进化’的结果,也体现出一种文学史观的‘现代’转型”,“这种改变……包含了强烈的政治意识形态涵义”[1]。
从上述的分析可以看出,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科化,其本身有着强烈的政治意识,而不只是学科自身自然发展的结果。“现代文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被纳入新的学术体制,其背后有清晰的政治力量的支持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引导,所以,“现代文学”学科化实际上是一个政治事件。政治—学科化之间的这种特殊的历史关联,同时也深刻塑造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研究方式,在课程设置、教学内容等方面也都体现出了自身独特的学科特点。
“现代文学”这个概念是1950年代中期出现的,在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一书出版后,陆续出现了一些书名中带有“现代文学”的著作。正如《中国新文学史稿》等一系列新文学史著作的出现实与50年代新文学史教学的诉求相平行,同样,现代文学史论著的出现,其功能之一也是为了配合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教学。按照孙向阳的说法,标志着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成立的事件,是高等教育部在1957年审定颁布了《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将这一事件确定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诞生,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个教学大纲“以官方的名义正式把1919-1949年的文学命名为‘中国现代文学’”,并且将1919年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原点这一做法,也与《中国新文学史稿》将新文学史的起点定在1917年的做法不同[1]。因此,孙氏指出,“‘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在本质上已经有别于‘中国新文学’”[1]。
从学科史的角度来说,孙氏的说法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实际上,教学大纲的制定不是从1950年代中期才开始的,早在50年代初,基于课程讲授的现实需要,类似的“新文学史”教学大纲就已经出现。将“中国新文学史”明确规定为各高校中文系的必修课程是在1950年,当时教育部通过的《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下文简称《草案》)中就指出:作为一门新兴学科,“中国新文学史”的任务在于“运用新观点、新方法,讲述自五四时代到现在的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史,着重在各阶段的文艺思想斗争和其发展状况,以及散文、诗歌、戏剧、小说等著名作家和作品的评述”[1]。随后,教育部组织了文法学院各系课程改革小组,由中国语文系小组负责拟定中文系各门课程的教学大纲,其中负责“中国新文学史”课大纲草拟工作的是老舍、李何林、王瑶和蔡仪(原定人选中还有陈涌,但陈因忙于他事而未能参加)。经过前后两次讨论,他们最终确定了《〈中国新文学史〉教学大纲(初稿)》(下文简称《大纲》),计划以此作为新中国成立后这门课程的基本框架。很快,《大纲》的内容就在1951年7月的《新建设》刊出,不久即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史研究》一书②。仅仅两个月后,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一书的上册便出版问世,成为大学开设“新文学”课程的底本。
我们发现,《大纲》《中国新文学史研究》和《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的相关内容似有某种一致的倾向,即它们都重在突出无产阶级对“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学”的领导地位以及“新文学”的“新民主主义”性质。显然,推重和强调政治与文学的关系深刻地影响着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文学史写作,从历史上看,它几乎是作为某种写作范式在相当短的时间内被迅速固定下来的。以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为例。该书上下两册虽然在写作时间、出版年份上存在先后,但其内容仍是前后一贯的,书中以“新民主主义”为纲、突出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历史影响的做法(即《草案》中所谓“新观点、新方法”)一直被后来的文学史家广为沿用。也就是说,尽管伴随着“现代文学”这一概念的浮现而形成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其形成是在1950年代中期,但实际上,中国现代文学史被视为中国现代革命史和思想史的重要分支,则是从1950年代初期“新文学史”的编纂与相关的教学活动开始就一以贯之的。
从上述极为简要的梳理中,我们不难看出,《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出现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它既是建国初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化这一历史要求下的必然产物,同时,它也促进了现代文学学科化的形成③。如上所述,1950年代初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科化进程,其与当时整个社会语境的历史变迁息息相关,因此,突出无产阶级对“五四”以来“新文学”的领导地位便有其历史的意义。不过,这种历史地形成的新文学史或现代文学史书写方式,在此后的历史发展中逐渐定型,几乎成为经典的文学史书写范式而被一直沿用。而这一现象,在相当程度上也和教育的代际承传有关。
从当下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教学来看,本科的核心课程设置基本是以现代文学史和现代文学作品选为主,这和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制之初的设计是基本一致的。早在1950年代初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甫定之际,将现代文学史和现代文学作品选作为中文系本科专业核心课程的做法即已存在。前文已经提到,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出版后,一度是用作1950年代初“新文学史”教学的底本的,而按照陈平原对1950年代初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学情况的介绍,除王瑶以外,当时担任现代文学史教学工作的还有吴组缃,并且,吴组缃在讲授现代文学史方面的课程外,同时还任教“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的课[2]。可见,50年代初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初成之时,现代文学史和现代文学作品选就已经是中文系的本科核心课程。另外,在讲述作家作品和文艺思潮时有非常明显的侧重点,比如,强调无产阶级的领导,凸显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的历史意义,作家侧重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等,在现代文学的学科教学中,课程内容上的这种偏重,也得到了长时间的沿用,甚至在今天的学科教学中,也很常见。不过,尽管存在这种延续,改革开放前后,现代文学学科的文学史教学和作品选读课程也还是出现了一些变化。
改革开放以后教学上的变化,大致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文学史观的变化引起的文学史讲授方式的改变。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现代文学史观的变化,一定程度上和现代文学学科自身演进方向的转变有关。随着新时期的到来,现代文学学科领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其表现之一就是学术视野的拓宽,现代文学研究相应地也开始转变研究范式,以往研究者对现代文学史的认知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转变。这种转变大致也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此前现代文学史偏重讲述革命史的做法有所调整,启蒙史观开始出现,尤以钱理群、吴福辉等人合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一书的出版为代表(此书初版于1980年代后期,此后一直被作为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史”本科课程通用的核心教材之一);一是这一时期各种形态的“大文学史观”相继出现,比如陈思和强调“中国新文学整体观”,注重突出中国现代文学和世界文学的关系,黄子平等人提出“20世纪文学史”的说法,试图贯通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界沟,而王晓明等人更是提出了重写文学史的要求。
文学史观方面的上述变化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讲授方式都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影响,其中一个突出的表现是,文学史教学中对现代文学的启蒙内涵的强调,在比重上有明显的上升。同时,这种变化也以另一种形式体现出来,即文学史在讲述重要的作家作品时,新增了一些此前未纳入文学史或在文学史中被忽略的作家作品,比如沈从文、张爱玲等人及其作品,在改革开放之后的文学史著作及相应的文学史教学中,得到了更多篇幅的讲述,讲授的课时也明显有所增加。随着文学史讲授方式的变化而出现的对沈从文、张爱玲等现代作家及其作品的重新发现,使得文学史的教学内容更为丰富,而这种变化也同样体现在作品选读课的讲授上。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现代文学作品选课程教学上的这种变化可以说是鲜明而重要的。但需要指出的是,总体上看,这种变化却并没有从根本上挑战1950年代以来所形成的教学模式。在改革开放之后本科生的现代文学教学活动中,1950年代形成的核心课程教授模式仍有其潜在影响。1980年代以来现代文学史观的变化及其引致的文学史书写模式的转变,尽管提供了此前被主流历史叙述遮蔽的某些空间,但无论是启蒙史观的出现,还是沈从文、张爱玲等作家作品的重新发现,实际上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相关课程教学中论述焦点的侧重和历史叙述的逻辑,它们在削弱现代文学学科建立之初所形成的历史叙述的偏向的同时,更多的对前者构成了一种有效的补充。换句话说,在改革开放以后现代文学相关的本科核心课程教学中,启蒙史观的介入并没有挑战长久以来的革命史叙述模式,对革命文学、进步作家、经典作品和重要文学事件的讲述仍然构成了这些课程的重心,只不过在教学的比重上,启蒙史观的介入相当程度地缓解了革命史讲述模式的偏重性,使得相关的课程讲授,在学科内容方面显得更加平衡。当然,毋庸置疑,改革开放仍然给现代文学学科的发展带来了重大的影响,在学科教学之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变化,实际上发生在现代文学的史料建设方面。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在史料建设方面取得了显著的成就,19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这套大型史料丛书的出版即是一个有力的佐证。这套丛书的编纂主要是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牵头的,参编者包括了10余家出版社,以及70多所高等院校与科研机构,可谓是举全国学术界之力共同促成的一项重大的史料工程。不过,改革开放对中国现代文学史料方面的影响,并不是一个“从无到有”的突变过程。早在现代文学初成之际,收集、整理当时相关的文学材料的做法就并不少见。1930年代中期,十卷本的《中国新文学大系》面世,较为系统地总结了从“五四”文学革命以来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实绩,而更早的时候,朱自清1929年编写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也已初具新文学史的雏形。只是这个时候,中国现代文学这一学科尚未形成,当时的材料大多是同时代的材料,从上文援引诸例可见,当时的相关文学史料多是以“新文学”名之。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随着现代文学学科的形成,相关现代文学史料的钩沉、整理工作得到了更为长足的发展,而现代文学史料方面的这些工作大多又与相应的教学活动相关联,并且在之后的一段时期内都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延续。
尽管在教学(1950年代初主要是高校本科教学)中,史料并不一定是必须的(1950年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高校中的史料类课程基本都是辅助性的,供有兴趣的学生选修,有些高校甚至都未能开设相关的史料类课程),但伴随着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中国现代作品选读等核心课程的设立,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汇集、整理工作仍在自然地发生和展开(这些课程在讲授过程中,显然会在一定范围内触及诸多的文史材料)。1950年代所形成的教学模式对史料钩沉方面的影响,首先体现在主流史料的极大丰富,比如与“五四”时期启蒙文学、1930年代左翼文学、1940年代解放区文学相关的史料的挖掘、勾稽工作得到了相当的进展,《中国人民文艺丛书》的出版便是一个重要的文学/文化事件。但诚如前文所指,1950年代教学模式对革命史的倚重有其自身的偏重性,主流史料的极大丰富,实际上,就史料构成而言,相应的也与这种教学模式的偏重性息息相关。我们发现,1950年代以来的较长一段时间内,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收集、整理工作,主要还是围绕和革命史相关的材料展开,其他史料的发现和研究仍相对显得薄弱和滞后。
现代文学史料收集、整理方面的上述特点,到改革开放以后开始出现一定的变化。尽管新时期以来现代文学史料的收集、整理工作对此前的路径仍有所依赖,但随着前述改革开放以来现代文学史观的调整,一些此前不受关注的史料也开始浮现。上文提到,沈从文、张爱玲这些此前未被纳入主流文学史叙述的作家及其作品在改革开放后被重新发现并给予了新的历史阐释,这种变化同样影响到改革开放以后现代文学史料的收集、整理工作,对这些作家作品及其相关史料的钩沉、辑佚和整理便是一个明显的例子④。此外,这一阶段对通俗文学的关注度也明显上升,除了此前在左翼文学和革命史的脉络里对苏区和解放区通俗文艺的关注之外,这一时期对“五四”以来其他通俗文学作品及其文化形态的关注日渐增多,由此也引发了相关史料的发现、收集和整理⑤。这些史料的发现、收集和整理显然大大推进了此前的史料工作,但总体来看,它们大多仍是局部的,整体性有嫌不足。究其缘由,笔者认为,这相当程度地与教学的需要相关:一方面,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新史观的出现,自然地对新史料的发现提出了要求;但另一方面,由于前述史观的“补充”性质,即它并未从根本上挑战当时的现代文学史教学模式,新史料的发现因此也只能作为对当时既有史料的某种程度的补充。
不过,教学需要并不是史料收集、整理工作缺乏整体性的唯一原因,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之缺乏整体性,一定程度上也与学科发展的历史过程、史料自身的特性以及史料意识的不够清晰等因素有关。前文提到中国现代文学史料收集、整理的偏重性,这种偏重性,如前所述,显然和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形成的特殊历史过程相关。由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形成有着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它更多是基于1950年代伊始具体的政治—文化关系形成的,而非基于充分的史料基础。而实际上,就中国现代文学史料自身的布局、构成而言,它也有自身的特点。刘勇和张悦对此有过说明:“现代文学由于战争炮火、政治纷争等诸多因素,一些史料可能已经被销毁,也有一些史料即便存在,也可能永远不能再见天日”,他们进而指出,“材料的短缺和难以辨析,使得很多研究都难以推进”[3]。可见,现代文学史料工作完整性的缺乏,除了缘于前述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立过程的特殊性之外,相当程度地也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本身的缺乏有关。赵普光曾指出:“判断一个学科的成熟与否,其史料建设的完善程度是重要标准”[4]。因此,完善中国现代文学的史料构成,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发展和演进无疑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而要完善中国现代文学的史料建设,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在重视史料建设之外,应相应地形成与学科自身相适应的史料学意识。
尽管如前所述,中国现代文学的史料汇集、整理工作几乎与新文学同时展开,而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建立在1950年代初的几年间也已基本完成,但长久以来,建立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意识却并未成形。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发展的历史来看,真正形成史料学意识,也就是基于现代文学是一门独立学科而强调史料学建设,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才开始出现。1989年,樊骏曾撰文指出史料学建设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发展的重要意义[5]。而在更早的时候,马良春就已提出建立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想法。1985年,马良春在《关于建立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建议》一文中明确指出:“要进行有组织有计划的工作,改变过去的自发的、零散的状态,使整个资料工作形成一个适应现代文学史研究需要的完整体系”[6]。此后,不少学者开始投身于建立、完善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工作,朱金顺、刘增杰、陈子善、解志熙等人在钩沉辑佚、校雠勘误、汇集整理等方面所做的工作就极具代表性,限于篇幅,不加赘述。但实际上,随着1990年代初新的学术规范的引入和学术评价机制的变化,在传统的文史研究方式随之发生变化的同时,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建设也出现了新的问题,尤其是在研究范式转换过程中,随着强调新理论新方法新分析手段和研究模型的层出不穷,加上学术评价机制的特性,传统的史料编辑工作遇冷,建立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工作也始终未能完成(比如,谢泳在2008年再度撰文,重提建立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7])。可见,如今建设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工作虽仍在进行之中,但从马良春首倡至今凡三十余年,建立和完善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工作仍有待更为深入的展开。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建设与具体的学科基础、课程设置的关系及其若干相关问题,本文所论仍然有限,但囿于篇幅,无法再作深论,总之,中国现代文学的史料建设,无论之于相应学科的发展还是相关的课程教学,都仍有其紧迫性和必要性,需要予以更多的关注和重视。
注 释:
① 如1949年前首部正式出版、具有系统规模的“新文学”史作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1933年9月由北平杰成印书局出版),第一部现代文艺思潮方面的专史李何林的《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1939年9月由生活书店出版)等。
② 与《大纲》一同被收入此书的还有另外五篇论文,分别是:李何林的《五四时代新文学所受无产阶级思想的影响》《左联成立前后十年的新文学》《由“七·七”到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新文学》,张毕来的《1923年〈中国青年〉几个作者的文学主张》,丁易的《中国文艺第一次和兵农的结合》(《中国新文学史研究》,新建设杂志社,1951年)。
③ 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出版后,其他一些同类文学史著作陆续出现,代表性的有张毕来的《新文学史纲》(作家出版社,1955年)、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作家出版社,1955年)和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作家出版社,1956年)等。
④ 1980年代,中国文坛曾一度出现了“沈从文热”,相关情况可参见谢尚发的《80年代初的“沈从文热”》一文(载于《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4期)。
⑤ 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史料发掘、整理和研究,尤以范伯群的著述为代表。范伯群的学术研究始于新文学作家论,改革开放前后开始转向通俗文学研究,此后编著有《中国近现代通俗作家评传丛书》《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以及《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等,这些著述有力地推进了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及相关史料的发掘、整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