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转捩点上的青春“拾遗”
——以艾芜小说《我的青年时代》为中心

2020-02-22 20:22
宜宾学院学报 2020年11期
关键词:左翼小说

李 扬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65)

纵观艾芜“南行”系列小说的研究史,学界长期将重心放在作家笔下浪漫狂野的异域/乡土风情及其左翼视野下的底层关怀两个维度,就后者而言,有学者甚至将其代表作《南行记》概括为“社会批评的杂文”[1]83。实际上,这种研究模式之所以形成,得因于研究者的共识——艾芜1930年代加入“左联”后,塑造了一个区隔于同时期左翼阶级书写的南国世界,为冲破30年代“现实主义的限制”打开了新的维度。其目的不啻为在左翼文学谱系和现实主义小说的脉络中,为艾芜寻找一席之地。但是,若沿着这些先入为主的判断进行梳理,不仅容易忽视艾芜“南行”系列小说的层次性及其发展变化的过程,而且也会遮蔽了那些不能被熨帖地融入文学史叙事框架中的微妙情感,及其与社会历史的交锋。

在艾芜的“南行”系列小说中,1947年完成、1948年出版单行本的《我的青年时代》,对于理解艾芜在时代转折点上,整理自己的“南行”记忆以及1949年后的文学活动,有着承上启下的意义,却较少为研究者所关注。这篇小说虽仍沿用《南行记》所采用的自叙传体式,却是作者在1940年代末有意逸出《南行记》系列的结果,它与作家熟悉的“南行”叙事保持了一定的同构性,但仍流露了与之龃龉的部分。从小说形式上看,不仅体量上取用中篇,与《流浪人——〈南行记〉续篇之一》《海——回忆录之一》《私烟贩子》《卡拉巴士第》等创作于同一时期,继而被编入1963年版《南行记》的短篇小说不同,而且小说题目有意规避了“南行”“流浪”和“异域”等字眼。这些表现都不禁引人深思,如何看待这篇小说在艾芜同类题材小说中的位置?它流露出作者对于个体人生和时代的何种思考?又在1940年代末勾连着艾芜怎样的文化与政治视野?要想厘清这些问题,理应在文本内外寻找缝隙,并将视野扩大至抗战结束后,青年的现实处境以及左翼文学界对“青年”的想象上来。

一、青春“拾遗”与“地方”视点的挪移

1947年夏,抗战的炮火已经停歇,但国内斗争仍未结束,汤道耕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抓捕,从重庆出发,回到了流浪青年一跃成为左翼作家“艾芜”的城市——上海,住在乡下一所学校里“每天安安静静地从事写作”。[2]82战争的摧残使上海难返昔日的繁荣,但艾芜早已习惯过窘迫的生活,除了上海飞涨的物价让他感到不适之外,似乎对这座城市的变化并无太大的感慨,“和十年前差不了好多”,“只是街上多了许多三轮车,更加显得上海人懒惰而已”。[3]36“避难”虽苦,却让艾芜暂时脱离了“文协”的工作与家庭的琐事,也有了更充裕的时间进行沉淀和创作。[3]39

艾芜此间创作的《我的青年时代》在他的“南行”题材系列小说中,稍显特殊。它以“我”在昆明的经历为线索,与《南行记》首篇《人生哲学的一课》的题材有所重叠,然而两篇小说在风格、创作技法与社会历史画卷的展开度上均有所区别。总体而言,《我的青年时代》削弱了《南行记》系列小说中的传奇色彩和人物的苦难经历,转而展示地方变革和国家重大事件的互动关系;它不设陡转的情节,转而拉拉杂杂地写人与人的关系,描写“我”的内心世界,缓慢的叙事节奏给小说带来一种忧郁甚至阻滞的调子。这反映出,经历了抗战的洗礼与岁月的沉淀后,作者处理个人记忆与南行经验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值得追问的是,作者为何偏偏选择昆明时期来指涉“我的青年时代”?这一选择背后反映了作者何种心理?

在艾芜的“南行”系列自叙传小说中,虽唯有《人生哲学的一课》和《我的青年时代》两篇,以作家在昆明时期的经历作为叙事背景,但昆明作为艾芜“南行”路线中“承上启下”的一站,勾连了他“离家”和“去国”两个步骤,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写于1931年冬、发表于1932年12月《文学月报》的《人生哲学的一课》中,作者将笔力集中于书写“我”流落昆明街头,为求生存的落魄与辛酸。与之不同的是,《我的青年时代》中的主要场景则设置在了一个相对更为封闭的空间——红十字会,在此期间做杂役的见闻构成了“我”离开祖国、寻找出路的直接动力。实际上,“生存”贯穿了《南行记》中的“我”的基本诉求——“就是这个社会不容我立脚的时候,我也要钢铁一般顽强地生存”[4]。这既来源于艾芜极端而真实的生存体验,也在小说文本中构成推动“我”继续流浪的动力,可以说,这一诉求在此系列小说中维系了一个稳定的主体:“当我在南国天野里漂泊的时候,没饭吃,便做工;得了流汗换来的工钱,就又想一个充满新鲜情调的陌生地方走去”。[6]189而该诉求也使得小说与小说之间产生了互文性,比如在小说《山官》中,“我”为了“无法解决的生活”[6]186而准备回到茅草地做家庭教师,《在茅草地》则具体表现了,“我”在缅甸八莫的一位店主“统治”下做教书先生的无奈。艾芜的“南行”路线并未经过精心规划,带有很大的偶然性,这使得他在成文过程中,将“生存”作为一条线索来结构小说。但是,“南行”中有关艰难生存的记忆也由于过于私人化,很难融入左翼历史叙事的框架。因此,艾芜在1936年后写作《南行记》系列时,通过加重渲染阶级对立的意识形态特征,使“去国”的“我”获得了介入国家现实的可能。

这种弥合个人经验与左翼阶级叙事的诉求,在《我的青年时代》中并未消弭,但是游离出“南行”系列的限制后,不必受制于“生存”为线索进行构思。表面上看,作者通过对生活画面的描绘,摒弃了南行的“流浪”底色,从昆明的人、事对“我”的压抑及启示出发,在“追溯”式的历史叙事中,构建起了一个理想和价值追求高于《南行记》人物的主人公。但是,放弃以“生存”构成小说的矛盾冲突,对应着艾芜放弃了以“底层”“边缘”身份书写“南行”的努力,也反映出作家看待世界的视角发生了改变。

这种特征可以通过对比艾芜早期的《人》与《我的青年时代》两篇小说,进一步阐明。在《人》这篇小说中,卖草鞋被骗、拉黄包车被拒、鞋子被盗三个关键性事件,直接触发了“我”的自我意识觉醒:“这样的世界,无论如何,须要弄来翻个身了。”“我”急切地宣判与“这样的世界”告别,其热烈与决绝势如破竹,构成了“去国”的动力。同时,这篇小说也为《南行记》系列奠定了基调,它显示了这样一种逻辑:“这样的世界”竟无法容忍一个仅仅抱着“我要活下去”[4]的心愿的底层青年,因此必须加以控诉。但是,在《我的青年时代》中,作者将人与外部世界对立的思维方式变得复杂化了。这表明,二元对立的框架已经不能架构他心目中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和进程,“这样的世界”并非全然可憎,它变得更为立体,甚至演化为了一个足以承载时代变革的历史概念。

以“卖书”这一情节为例,《我的青年时代》的叙述重心不在于“我”与现实世界的对立,而在思考如何将“我”推入历史长河中,“和世界作殊死的搏斗”[5]。在《人》中,“我”因变卖物品而发愁,其中写道:“至于书,虽有两三本,可是边角通卷起了,很坏。当然那些残书摊的老头儿,看见了,便会摆手不要的”[4]。这一情节不仅在《我的青年时代》中被具体化了,而且,反而是“收书摊的老头儿”“王老先生”改变了“我”在昆明的窘迫处境,促使“我”来到红十字会谋生,使“我”感到“这个温暖的社会已然算是伸出一只温暖的手了”[5]。这一逆转为整篇小说奠定了一个调子,以至于“我”能够以“外乡人”和“小杂役”的视角平和地审视“明善堂”中林林总总的人与事——无论底层劳工被压抑的爱欲、上层管理者的腐朽贪婪尽收眼底。因此,如果说《人》彰显了“我”与昆明都市社会的对立,通过“弱小者被压迫而挣扎起来的悲剧”[6]6,召唤出一个“反抗者”的主体形象,那么《我的青年时代》则将“自我”安置于人生百态中,融入社会万象中,成为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对艾芜而言,“南行”是他表达生命感受的“容器”,在不同的历史时刻,表达着作家对“自我”的认知。虽然小说《我的青年时代》仍不忘书写云南的地景,但是个体—外部世界这组对立的关系消失背后,也牵涉出作为“结构”的“地方性”书写之于艾芜的变化,这也是构成它与《南行记》系列“断裂”的重要原因。众所周知,“地方色彩”构成了《南行记》叙事、抒情甚至人物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过分强调“地方”色彩也会流于空疏,从而削弱胡风所谓的“反抗现实生活根据”[7]。

从1930年代1940年代末,艾芜对“地方化”的开掘,显然不再停留于茅盾所谓的“特殊的风土人情”上。[8]在《我》这篇小说中,艾芜通过依次插入自己“五四”时期在成都接受工读互助团的理念、外国资本家资助云南学生赴香港学习的“虚伪面孔”、云南军阀唐继尧下台等一系列“地方性”的历史事件,不仅勾勒出从“五四”运动至北伐战争中地方的历史,而且塑造了一个具有强烈历史介入感的主人公形象。譬如,“我”之所以对蔡元培提出的“劳工神圣”有了创造性的认识,得益于在昆明红十字会做杂役期间对曹姓花柳病病人的照顾,由此将“知识”的获取与地方上的生活经历结合起来。而发表于1944年、后被收入1963年版《南行记》的《海——回忆录之一》更能说明,“地方”不再作为被艾芜,小说记叙了“我”寄居在新加坡一家俱乐部中的见闻,异域之“海”并未触发作者的异质化体验,“我”在观海时,回忆起了曾经做水手的梦想,而这发源于“我”钦羡水手们“都能谈论国家大事”,“我觉得他们真是在海上生活惯了,心胸已变成还那样的宽阔,眼光有海那样的深远”。[9]这篇小说更是直接以一种世界主义的胸怀,消解了“地方”的粗砥质地,表现了作者将底层关怀、异域生活经历与国家话语打通的努力。

有意味的是,“地方书写”曾作为这位来自巴蜀之地的“边缘”青年,突围正统左翼文学书写的“武器”,而此时的地方书写,带有一定的意识形态色彩。之所以发生这种转变,与艾芜1930年代中期以后,身份的转变有关。1941年7月,艾芜作为“文协”成员参与“民族形式”讨论,在回答“文艺中国化”这一命题时指出,作家除了语言上使用口语、接受外国文艺影响等观念外,还应“写中国故事中国人物,给大众看”[10]。1951年,这种文学观念受到了何其芳的纠正。何其芳认为艾芜把“民族生活的形式”作为“民族形式”的第一要义有待商榷,民族形式最重要的在于“形式”问题,而不是艾芜所谓的“民族生活的形式”这一“内容”。[11]21大体看来,艾芜1940年代创作的《故乡》《山野》《春天的原野》等小说均取材于抗战,但在表现重大主题之余,也重视铺排生活场景和历史画面。事实上,何其芳忽略了,艾芜此时所主张的“民族生活的形式”实际上并未在左翼文学的表现“内容”上有所突破,反而恰恰受制于“大众”的局限,才使得艾芜在践行茅盾的现实主义文学观时,放弃了“地方”这一视角,将“地方”仅仅退化为一种“形式”。

可以说,《我的青年时代》一方面淡化了“地方”所代表的边缘化立场,将地方历史嵌入国家历史当中,在现实层面上,回应着在1940年代末这一历史转捩点上“国家往哪里去”的提问。另一方面,小说外在形式上的“地方化”特征,在具体落实为“地方史”的过程中,异质性的、不能与民族国家话语完全耦合的“南国”,也从一种“生存”之路抽象为一个人生理想的“彼岸”甚至文化符号,将艾芜的青春回忆与中国革命青年走过的历史道路,浪漫地结合在了一起。总的来说,艾芜的“个人革命史”似乎存在这样一条线索:在“勤工俭学”“工读互助”等口号的号召下,1925年离乡、1927年出国,再到1931年因参与政治活动从缅甸被遣返回国,期间见证了底层人民的苦难和智慧,但是,这种描述是艾芜将自己“南行”的路线“历史化”的结果,是自我建构的产物。实际上,从夔门出发走向革命的艾芜,由于一直远离革命的中心,与那些在大革命中成长起来的革命青年相比,进入革命的话语场域存在一定的滞后性,从这个层面上反顾这部小说,艾芜的青春“拾遗”,实际上是一种心理层面上的“补遗”。

二、“成长”与“反成长”叙事

1947年初,艾芜在致沙汀的信中,提及创作上突破自我的设想:“我想作品应当发展多方面的风格,今后应当尽量抑止所容易走的一向迭成的样式。去年写成一个中篇,仍是对话占了大量的篇幅。今年尚未开始写小说,只写了一个剧的两幕。这是一个尝试。”1930年代以来,艾芜以对话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直接来源于中国传统小说,但是这一时期,他也坦言托尔斯泰小说的心理描写对自己产生了影响。[3]33事实上,在1940年代中后期,将个人、历史以及不同的文学体式和手法进行杂糅,由此表现复杂的历史图景与人的丰富内心世界,成为沈从文、卞之琳、穆旦、袁可嘉等人的共同追求。诚如论者所言,“‘怎么写’实际上就是‘怎么活’”,“即突破各自封闭的主体状态,在‘景物’与‘人事’、新闻记述与小说虚构、‘抽象’与‘事实’之间,创造一个新的、能动的位置”。[12]可以说,艾芜在这部以“南行”为题材的小说中,有意突破短篇小说以及人物对话结构全篇的限制[13],也显示出他在此进行“综合”的努力,更是以此来重新整理自己的南行记忆的方式。

在《我的青年时代》这篇小说的文本内外,作者和叙述者都秉持着一种对“成长”的信仰。如前所述,这种信仰很大程度上来自一种“后设”的立场,但是“追溯”视角的引入和心理描写,却在横向上打开了文本的空间。迂回与曲折的叙事方式,取代了《南行记》系列短篇小说以人物对话为主的结构。但这也使得小说在叙事上呈现出一种冲突:一方面,在梳理出的“五四”至“北伐”的历史线索上,革命走向呈现出势如破竹、一往无前的态势;另一方面,从“我”的成长轨迹看来,“我”却因为无法融入时代潮流而裹足不前。

在1947年初刊版中,有一个句子对理解小说的主题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我”在红十字会做杂役期间,理事长“五绺长须老头子”常故意设法使唤“我”做事,这使“我”感到被奴役的苦恼,这时“最使我高兴的,就是出外去买东西,或者给一些理事或会员送信了;而且地方越远越好,我便可以在外面多耽搁一些时候。暂时使我成为我自己的。”

正是这个句子——“暂时使我成为我自己的”,在1958年出版的《艾芜中篇小说集》中被删去。由这一修改行为可见,艾芜对照1950年代后文艺思想的标准,开始清理自己的思想,但也必须注意到,这种刻意“隐藏”的举动,也从反面指向了艾芜写作这篇小说的真实动机。对照刊于《文艺复兴》的初版本,1958年的《艾芜中篇小说集》中收录的版本,共出现了五处改动痕迹,除此之外的其他四处,均有关阶级修辞的插入。①显而易见,“暂时使我成为我自己的”一句内蕴着的个人主义话语,显然与现实语境不相协调。

叙述者虽然努力地把“我”奋斗/出走的成长史,编织进历史的进程中,但这显然与艾芜作为“左翼青年”的成长逻辑相悖。从现实层面看,艾芜的“南行”行为并不能直接放置在革命行动中得以解释,他在初涉左翼文坛时便被鲁迅称作“小资产阶级的立场”。[14]376实际上,鲁迅的回信及建议既成为他的写作动力,也使他背负了“改造”自己的沉重负担,他之所以能逐渐在左翼文坛上站稳脚跟,得益于他不断加强对底层关怀和反帝思想的思考,但从他在左联时期的经历看来,他与左翼文坛的关系,是通过在鲁迅、胡风、茅盾等人的不同评价中调试创作姿态,从而十分松散地联系在一起的。

在某种程度上,艾芜的左翼书写甚至是在受到“压抑”的情况下开始的。他曾这样回忆上海“左联”时期的经历:“我在上海已快一年,投稿没有稿费……尽管意识形态方面,还是未改造好的小资产阶级,而在日常的物质生活方面,远不如在工厂里做工的无产阶级。明知写的文章,赚不到钱,我还是写,因为既然参加左翼作家联盟了,总要使自己不要成为空头文人。”[15]366如何将回忆中的压抑感情绪与“离家去国”走向革命道路结合起来,构成了这篇小说处理的核心议题之一,换言之,如何处理昔日写作时的苦闷状态与被左翼叙事经典化的“南行”之间的张力?

这种现实中遭受“压抑”的感觉,被艾芜艺术性地转化为性苦闷的书写。在小说中,性苦闷充当了引发“我”的主体认知的因素。小说对“明善堂”中人与人关系的讲述从底层工人姜长顺、勇先生、王杰三爱情的失败开始。在一个本就闭锁的空间内,人的性欲得不到纾解,这样的叙述安排更给小说带来一种“沉闷”之感。“我”在这种环境的熏染下也染上了失落症,因此出现了以下内心独白:

再呢,还有一件苦恼我的事情,就是一张白皙丰腴的脸子,一双沉静妩媚的眼睛,常常掠过我的眼前,而且也在静寂的时候,涌现在我的心里,我这道这是我不能要的,而且也是不应要的,以我的理想,我的希望,也完全不相符合,但我的心却不听我的招呼,也不服我的管束。我对我竟然起着憎恶和轻视。[5]

诚如论者所言,“性的巨大能量让文学意识到,性的持续暴动隐藏了不可忽视的政治意义”,在“革命”这一主题下,“性是一个寓含了内在紧张的社会事件”[16]。在道义的束缚下,在“禁欲”的自我要求中,召唤出一个追逐理想的青年主体。但是,这种将性苦闷转化为革命资源的做法失败了,“我”越是想介入时代潮流,就越发觉自己与时代的区隔。“我”给宣传社会主义的周刊写通讯、抨击唐继尧的专制统治和“换汤不换药”的“革命”,却不因为身份卑微不被周围人认可,“我在这个大时代中,仿佛变成一个落伍的人了”。

更意味深长的是,小说结尾刻意标出“1927年三月”这个作者离开祖国的时间结点。在现实中,这一时间点对应着大革命行将结束,而“我”非但自始至终从未融入过“革命”的氛围,更以“出走”的方式直接完成了对“大时代”的弃绝,小说结尾将“大时代”的结束与“我”对祖国的告别并置,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我”出于对家乡的失望(“蜀山无奇处,吾去乘长风。”)继而出走的初衷在此发生了改变,他发现在家—国一体的前提下,唯有切割身体上与国家的纽带,将“离家出走”演化为“弃国出走”之后,才能“把牢笼的痛苦和耻辱全行忘掉”[5]。虽然,在小说最后的风景描写中,“红日照着的白杨树”象征着“我”即将投身的事业,但是大革命后期不乏虽苦闷茫然但仍坚持从革命“残局”中寻求出路的知识分子,相较他们而言,这种“去国”的冲动与事实仍对维系革命的国家话语造成了冲击。选择为了个体的自由和完整“离开”祖国而非为了革命“螺旋式上升”,与处于革命低潮仍能奋起的青年相比,表现为一种“反成长”的人生轨迹。因此,尽管“回溯”的视角为小说带来“后设”的立场,叙述者“我”呈现出一个羽翼丰满的革命者之姿态,但是却难以弥合被建构的革命主体与个性自我的裂隙。

诚然,从“反成长”这一角度出发,还可以发现小说的文本层面存在的另一缝隙:一方面,为了使“我”成长为阶级主体,“我”不断地对“五四”以来的“工读主义”、唐继尧下台、北伐战争等思潮及历史事件作出价值判断,从而获得介入历史的可能。同时,小说中包括“我”在内的受人排挤、失去尊严的底层劳动者不堪肉体和精神重负的事实,也为这部小说赋予了“尊严政治”的内涵,使其具有左翼叙事的典型特征。但是,另一方面,“我”对于革命的失望正诞生于与群众的接触中。小说不断标出“我”作为“知识者”的身份,与之相比,杂役的身份显得十分卑微,甚至在革命队伍中被误认作窃贼。只有几位“半工半读的青年人”让“我”感到平等,相比被视作“底层劳动者”,“我”似乎更醉心于与王秉心等青年人在一起过波西米亚式的生活。在小说结尾,“我”从短期寒假学校返回昆明,五绺长须和老陈的冷嘲热讽与狡猾善变使“我”愈发感到压抑,于是把心中的怨恨与愤怒化为“出走”的动力。小说表面揭櫫了“革命青年”的诞生过程,其内部的叙事逻辑却悄然转变为一个知识青年“反抗压迫—寻找自我”的“五四”式主题,而通过这一书写,也使得作者在昔日无法融入正统左翼谱系的“负累”,获得了想象性的解脱。

《我的青年时代》中“我”的摆荡、犹疑甚至逃避革命,反映了一个生命个体成长中遇到的真实困境。但“反成长”叙事并未颠覆作者的左翼立场,它真实地表达出作者在1940年代末“综合”个体生命感受与历史经验的尝试。实际上,1940年代末的时代氛围,与大革命行将结束时有相似之处,知识分子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充满着诸多未知与可能性。

三、“青年”问题:历史时刻与个人经验的角力

一般认为,艾芜凭借书写昆明街头体验的《人生哲学的一课》正式亮相左翼文坛,在得到茅盾的褒奖后,迅速成为左翼文坛上的一颗新星,此类叙述虽然过于粗糙,却也提醒我们,“左翼青年”的成长离不开文学批评及其与左翼文化生态的互动。

就艾芜的成长而言,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刚被遣返回国的艾芜并未迅速被上海左翼文坛接纳,此时的文坛空气甚至让艾芜感到烦闷。他不仅面临着被退稿的失落,而且在真正的“无产阶级”面前,更因自己左翼作家身份的合法性被质疑,而颇感窘迫。1932年夏,艾芜在工人学校做教员期间,因没有作品发表,“只是感到脸红”,甚至以“沙漠”为笔名来抒写这种心情。[15]366,368在这一层面,他的“南行”系列小说,某种程度上也是为自己在左翼文坛寻求“占位”②的一种出路。第二,艾芜、沙汀、周文等来自中国西南地区的左翼青年作家非但没有接受过系统的革命理念,而且他们发现,“把一些虚构的人物使其翻一个身就革命起来”[14]376的左翼叙事模式,并不能承载自己独特的生命感受。这样的意图也在左翼阵营内部被不断翻转、解读,在鲁迅、茅盾、胡风等人那里,对左翼青年的想象互有参差,其中暗含着青年领导权的问题。[17]365-416在这一历史脉络上,1940年代中后期追溯“革命主体”诞生的过程,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拾遗”问题,由此也勾连出,艾芜等诞生于1930年代的“左翼青年”在步入中年后,如何处理与左翼文坛的关系?艾芜此时对“青年”背后所隐含的新生“革命力量”的强调,是否有明确的指向性与对话对象?

《我的青年时代》这部小说氤氲在一种“闷”的气氛里,其中有一个细节尤其值得注意。小说写道,由于“我”遭遇爱情失意与政治苦闷的双重打击,“便写着一些颇为伤感的新诗,借以消除我的苦闷和烦恼”,甚至对友人说:“我想自杀!”[5]这一事后补述有意无意地契合了大革命结束前夕部分革命青年的心理状态,完成了个体与群体在精神上的高度契合。众所周知,在此期间,知识青年因为迷茫而“自杀”成为一种普遍现象,然而,“自杀”话题中隐含的“知识分子病”早已在大革命之后得到了清算,其主导的话语便是“无产阶级革命论视野下的‘小资产阶级’观”。[18]314因此,作者在这里重提这一话题,显然不仅是出于个人情感表达的需要,而且也试图以之照见目下满目疮痍的中国现实——实际上,烦闷的精神状态也弥散在1945年抗战胜利前后的青年中间。

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青年知识》杂志组织座谈会讨论“今日青年的苦闷及其出路”问题,讨论青年在历史的“节骨眼”上应该“怎么办”。其中,与谈者“狄”说,现在的青年分为进步的、中间的、落后的三种,进步的与落后的各自有出路,真正苦闷的是中间的青年。“这些中间的青年,确实最大多数,都是善良的,他们感觉着许多问题,而又不肯马虎放过去,想法解决,只是无法解决。”[19]抗战胜利后更多青年流于心灵的空虚,针对“中间青年”在“大时代的彷徨”,“文协”极力号召青年“向左走”:“我们应该严密地保守着人民的立场,努力向人民大众学习,使自己的意识彻底大众化。”[20]当然,艾芜作为“文协”的重要成员,也迅速加入到了这种歌唱中去,他在1946年发表《培养对于人民的爱》一文,显然是接受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结果。他指出,尽管从事文艺的人很熟悉“文艺为人民服务”的道理,“却对于人民始终缺少一种深切的爱,尤其是对于穷苦的人民”。随后,他侧面援引《讲话》中关于劳动人民身体“不干净”的譬喻③,点出“我们该把体力劳动看成脑力劳动一样可贵”[21]。语调里流露出些许居高临下的“导师”色彩。

1945年前后,重庆左翼文化界开始进行“内部整合”,以《讲话》为标准重构文学秩序。这起源于1944年4月何其芳“奉命”从延安来重庆宣传《讲话》精神。而何其芳进行思想宣传的重要配合举措之一就是办刊,其中《半月文艺》作为《大公报》副刊交由艾芜负责。艾芜晚年回忆时,特意提及这一副刊在重庆青年中起了一定的积极效果。[22]事实上,《半月文艺》也确有团结青年、教育青年的重要目的。譬如,在1946年12月20日艾芜致巴金的信中,就提及1946年11月3日发表在《半月文艺》上的《左拉青年时代的生活》一文“对于文艺青年尤有不小的鼓励”[23]。

对“青年”的热望贯穿着艾芜小说创作的始终,在更早的小说《松岭上的老人》中,他写道:“我以为同情和助力,是应该放在更年轻的一代人的身上的”[24]。“青年”作为革命的重要力量,更是不同阵营争夺的重要对象。尽管团结进步青年、教育中间青年成为何其芳在渝工作时践行毛泽东文艺思想的重要策略,但是不容忽视的是,重庆左翼文学界还有另一股力量,在鼓动着充满生命热力的青年。1945年12月,22岁的路翎化名“冰菱”,称沙汀的小说《淘金记》是“典型的客观主义的作品”[25]。路翎从创作规律出发对沙汀加以抨击,无疑践行了胡风反“客观主义”“公式主义”的文艺思想;1946年11月“七月派”的另一重要刊物《呼吸》创刊号又刊载了穆海清批评沙汀的文章——《死鱼的鳞——读〈困兽记〉两遍之后的若干印象》。这些举动在何其芳看来,“成为蒋区宣传与实践毛主席文艺思想的一种阻碍”。[26]而与何其芳不同,艾芜对七月派的反感似乎更与好友“受难”有关,艾芜在给沙汀的信中为好友辩护,将“客观主义”斥为“胡说”,又说“一见‘呼吸’二字就想涂成‘某刊物’”[3]30。

艾芜的这一意见很容易混同在政治表态的声音里,混淆与其精神资源相龃龉的部分。艾芜为青年开出的“药方”里,实际上隐现了对“生命力”的开掘,他不仅借《我的青年时代》中“我”之口说:“人是不应该安于他的环境的,应该征服他的环境。因为人是生来活动的东西,便当不顾一切地去活动”,“赤裸裸地走到世界上来,和世界作殊死的搏斗”,而且激起“我”对南洋向往之情的正是一个青年——“歪人”陈老幺。所谓“歪人”,在西南方言中是“强硬,不怕事的,甚至可以欺压别个的人”。[5]这里涉及的“生活实感”、主观战斗力以及主体的自我扩张,显然来自胡风文艺思想中的“主观战斗精神”。这意味着,“左翼青年作家的创作与胡风左翼文学批评的深刻联系”与交互的影响[17]378,在1940年代末仍潜藏在作家的精神结构中。

正如前文所述,在“南行”母题下的虚掩下,小说中隐现着一条“五四”青年为争取个人自由的奋斗史,与之对应的是,在这一时期,艾芜在谈及文学题材的选择以及国民性批判等话题时也不断重提鲁迅。④总体而言,艾芜对鲁迅的理解基本切近鲁迅对中国社会的深刻洞察,并沿着“为人生”的现实主义精神揭示着病态社会的病态人格,从而逸出意识形态话语对“鲁迅”的规训。艾芜的短篇小说《生活》讲述了昔日的佃农如今成为主人,又给日本人做奴才的故事,让人联想到鲁迅所说的“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引人深思的是,这篇小说却被何其芳批评为“不够典型”。[22]

结语

晚清以降,“青年”话题之所以不断被提及甚至被当作一种思维或“方法”,源于青年本身蕴蓄着强大的力量和可能性,可以为社会、政治、思想、文学话语征引、变形,甚至成为人们相互攻讦的武器;但是脱离了宏大话语和思潮的“青年”也可以化身一种个人化的情绪,在情绪的牵引之下,在时空的翻转之中,正如郭沫若所言:“谁也免不得要以无望之望来系念着已经走远了的青春”。[27]就在这种“无望之望”中,艾芜奔走于记忆、想象与现实之间,在艺术手法的“综合”以及各类文本的互文中搭建了一个立体的“自我”。

《我的青年时代》这篇小说不偏不倚地镶嵌在1930年代前后和抗战结束后两个关键时间点上,它不仅回顾了革命青年在左翼文坛形成、分化中的精神历程,也书写了“青年”进入“中年”后,在平衡革命叙事与现实语境之间的努力与焦灼。小说中那个不断呼喊苦闷、不断摆荡的“我”,正是在革命史平衡木上行走的作者的化身,而这种摇摆的姿态,或许只有待到新中国成立后,才能进一步自我察觉并得到改造。

注 释:

①分别是:第一,第282页插入:“我自己在成都师范学校做学生的时候,看过《新青年》上的马克思主义专号,对共产主义有些粗浅的认识,因此在谈话中,我就说出一些生产资料以及田地应该公有的话。”第二,第282页“我不同意,私有制度那是不能废除的”,“私有制度”四个字初刊版无。第三,第296页“借以鼓励地主富农扩大种烟田地,以便烟叶来源日益增多”一句中“地主富农”原为“他们”。第四,第304页插入:“这在当时的云南是被禁止的。因为那正是国民党在广东联俄联共的时候。”

②“占位”一词源自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布尔迪厄认为,场域是一个“争夺的空间”,而为了在空间内立足,则需要求得与众不同的特色,亦即“占位”。“占位”是获得象征资本的前提,亦是施展象征资本以获得话语权的归宿。正如布尔迪厄指出:“无论对于作家还是批评家,画商还是出版商或剧院经理,唯一合法的积累,都是制造出一种名声,一个著名的和被认可的名字,即认可的资本,它意味着认可事物(这是签名章或签名的作用)和人物(通过出版、展览等)的权力,进而赋予价值并从这种活动中获利的权力。”布尔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刘晖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16页。

③“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与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九四二年五月),《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851页。)

④直接提及鲁迅的文章有《阿Q和关羽——两种典型人物的创作》《鲁迅先生的小说与时代》等,此外还在《大公报·半月文艺》副刊发表《谈足踢》等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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