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军”成不成“派”:论1920年代《孤军》同人和马克思主义者有关“孤军派”的两种认知

2020-02-22 20:22
宜宾学院学报 2020年11期
关键词:国家主义马克思主义者灵光

吴 辰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571158)

二十世纪初期,在中国大地上不断涌现着各种社会思潮,其中,国家主义思潮可以说是影响广远,即使是在思想转向了马克思主义之后,郭沫若在其回忆中仍然坚称“在那二三十年前的青少年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可以说是国家主义者”[1]74。随着国家主义思潮的兴起,建立在这种思潮之上的社会团体也应运而生,如“醒狮派”等。其中,在后来的历史叙述中被称之为“孤军派”的社会团体则显得尤为特殊:一方面,“孤军派”的主要领导者和参与者如陈慎侯、何公敢、林灵光、范寿康等人对国家主义这一思潮在中国的演进和发展中起到很大的推进作用;另一方面,“孤军派”这一概念却似乎只存在于外界对上述这些人物的认知之中,而身在其中的何公敢、林灵光等人从来都不认为有过这样一个名为“孤军”的社会团体存在,这让“孤军”的身份显得扑朔迷离。

近年来,随着对二十世纪中国社会与文化研究的深入,“‘孤军’到底是什么”这一问题也引起了学界的关注。有研究者认为,所谓“孤军”,既非“国家主义”,也非“社会团体”,[2]而是一个以“以福建籍学人为核心,因留日学生、商务印书馆编辑的学缘、业缘关系而聚合”[3]的知识分子群落,他们彼此之间在思想上存在着较大的差异,但却都以《孤军》杂志为阵地,发表过自己各自的思想,故而,“孤军派”这一名称远不如“《孤军》同人”来得合理。那么,“孤军”到底能不能成“派”?要回答这一问题,最核心的任务就是要还原到历史场景之中,在各方对于这一问题的表述里,寻找其来龙去脉。不难发现,从1920年代“孤军”诞生之日起,持不同政治见解的各类人群对它是不是“派”这一问题的认知就存在着明显差异。而在这种认知差异背后,实际上反映的是《孤军》成员和马克思主义者这两类人在解读中国社会时的不同思路。

一、“孤军”的自我认知

对于参与《孤军》杂志编辑的何公敢、周佛海等人来说,“孤军”并不是一个“派”,而且,这些“孤军”们还在尽力消除他人心中关于“孤军”是“派”的印象。

在《孤军》杂志上,刊登过一篇名为《反共产与反革命》的文章,文中写道:“例如最近《向导周报》上的湖南通信,竟说湖南的醒狮派和孤军派为反革命。《醒狮》和《孤军》,都主张革命,宣传革命,只要读过这两种出版物的人,都会明白。不知何以能说他们是反革命?这当然因为《醒狮》明白而激烈的反对共产。而《孤军》对于共产也不表示赞同了。然而,只要第三者公平的批判,绝不会说因为他们反共产,就是反革命。尤其奇怪的,据说湖南看《醒狮》的人尚不满一百,更何有所谓的醒狮‘派’。”[4]这段文字出自化名为“光晟”的周佛海之手,作为《孤军》杂志主要撰稿人之一的周佛海显然对“孤军派”这样一个说法是不甚认同的,甚至,他认为连“醒狮”也不能被称之为“派”。在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周佛海一直在强调的是《孤军》和《醒狮》是两个刊物,而非两个政治派别或社会团体,对他人口中的“派”,他始终是矢口否认和极力回避的。

这多少有点不合常理:按道理说,以周佛海为代表的“孤军”们在面对来自共产党方面的指责时,其主要精力应该放在思想的交锋上,但是很明显,在思想交锋之外,“孤军”们对“派”这一集体性称谓也是讳莫如深,甚至有点神经过敏。周佛海文中提到的那篇《向导周报》上的“湖南通信”,其原文中有关“孤军”和“醒狮”的话语并不多,仅仅是在文末顺带涉及,它只是说“除政学系外,孤军社、醒狮派及其他国家主义派亦都加入。现在虽未证实,然他们之为反革命势力,则久成事实,而于‘反共产’,尤具共同的臭味,他们如果加入了,是不足为奇的”[5]。显然,在这里,周佛海刻意回应了有关“孤军”派系的问题,其根本原因就于在他并不认为自己所在的这一群体和以“政学系”为代表的政治派别有着什么相同之处。而在种种不同之中,最为突出的就是文中用到的“亦都”和“共同”等词语,换而言之,就是周佛海不但不同意共产党方面将“孤军”们和“政学系”等量齐观的做法,同时,他也不同意将每一位“孤军”在政治上的选择当作是有组织、有计划的。

周佛海的这种看法也体现在《孤军》杂志的停刊上。《孤军》杂志在坚持了三年之后,终于停办,而其停办并不是因为“社的解散”“无力维持”或者“旨论不恰舆情”等常见的原因,事实上,《孤军》杂志的停办来得非常突然,而其停办之时也恰是其发展鼎盛的时期,在《孤军》结束了其征战之后,一份名为《独立青年》的杂志却紧随其后脱胎而出,其主要编辑和撰稿人还主要是曾经“孤军”中的成员。

之所以要绕这么一个圈子,林灵光在《孤军》杂志的终刊号中曾经有过这样的表述:“孤军奋斗,实在是又悲又壮,但是在孤身奋斗的初时,我们实在对于前途,没有多少把握。眼看着这个社会腐败的情形,和人们对于政治的不关心,我们真不知道这个‘孤军’得奋斗到甚么时候?它到底是以‘孤军’终其一生么?抑或也能够成为万众,而有‘独立’的希望恁么一日?我们对于同志的纠合,世间的同情,在初时盖均毫无把握,而只是凭着这一颗放不下,忍不住的赤心,任着感情的冲动,而发出呐喊之声罢了。但是,经过了三年的长时期的今日,我们的希望与我们的精神,在‘孤军’的进行中,时时刻刻均发现着有‘独立’的可能性,凭着我们的直感,觉得‘孤军’已经不孤了,‘孤军’既已不孤,‘独立’的精神又弥满于我们‘青年’的胸臆,那么‘孤军’所应尽、所能尽的任务,不是已完全达到了么?它的任务既已达到,那么对于今后别种的任务,自然不得不让给有别种精神的‘独立青年’干去了。”[6]

之所以要大段引用林灵光的这段话,其原因在于这段话中透露了太多关于“孤军”的信息,作为《孤军》杂志的领军人物之一,林灵光以其三年来孤军挺进的经历勾勒出了这支孤军的心灵史。首先,可以看到,在《孤军》杂志诞生之时,所有参与进这份刊物创办中的人对它的立场、它的走向以及它的未来实际上都是完全没有计划的,《孤军》杂志之所以能够诞生,凭借的是这些商务印书馆同事们的一腔血勇,也正是因为《孤军》诞生于何公敢、林灵光等人对于当时社会政治文化的迷茫和混沌,以至于这份刊物的主调就是探索与突围;其次,《孤军》从诞生之日起就存在着一种内在的悖论,即正是由于没有确定的方向和路径,林灵光等人才成为了一支“孤军”,不停地寻找前进的方向,但是,一旦找到了确定的方向、汇入了大部队,“孤军”之“孤”也就不复存在,“孤军”也就随之土崩瓦解;最后,在林灵光的终刊宣言中,也隐隐透漏出“孤军”们的坚持,他们宁愿另起炉灶,放弃那个已经被世人熟知的名字,也要捍卫自身“孤”的特质。《孤军》杂志停刊,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孤军不孤”,正如有研究者所说,“‘孤军’之‘孤’是印在每一位《孤军》同人身上的知识分子底色”,[7]而事实还远不止如此,“孤”不但是林灵光等人的“底色”,更是他们的一个“底线”,为了坚守这条底线,他们甚至不惜毁弃“孤军”这面旗帜,让这支队伍的灵魂在灭亡中得到永存。这也解释了周佛海等人在看到共产党方面将“孤军”同人与“政学系”等政治派别等量齐观而归于一种意识形态“共名”时所表现出的过度敏感。

在林灵光等人眼中,与“孤军”呈反义词出现的是“独立”,这两个词不单是势不两立的,而且是有着明显承续关系的,在《孤军》停刊后,其主要撰稿人也纷纷加入了《独立青年》杂志的作者群体中。那么,这所谓的“独立”是什么呢?其答案就藏在《独立青年》杂志创刊号上的《独立青年宣言》一文中。这篇文章开宗明义地论及了从“孤军”与“独立青年”之间的关联与区别:“《独立青年》是《孤军》改名的;这不仅是形式上的更名,且发生了实质上的变化。《孤军》三年奋斗的工作,一面是大声疾呼,唤醒同胞的觉悟;他面对于政治、法律、经济、社会等根本问题,取公开讨论的态度,期得适当的救国建设方针。到了现在,已经得了相当的结论,所以我们更新组织,另整旗鼓,本‘国民自决’的精神,以‘剗除国贼,恢复国权,确立民治,保障民主’为吾人共同固定的目标,决心突破一切障碍,迈往前进。三年来公开讨论的《孤军》,他的使命于此告终;而有‘组织的’‘行动的’之《独立青年》,遂于此出现了。”[8]可以看出,《孤军》使命的终结之处,就是《独立青年》的使命开始之处,而这一转戾点的标志就是其对当下社会“有了相当的结论”。正是由于曾经的“孤军”们找到了一个得以解决自己出路问题的答案,他们才结束了在思想领域上的各自为政,在对国家社会持着共同目标的前提下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组织。也就是说,从《孤军》到《独立青年》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孤军》撰稿人群体自我定义、自我消除歧化的过程。可见,在以《孤军》为旗号聚集起来的撰稿人群体眼中,所谓“孤军”从来就没有作为一个“派”出现过,他们也不希望外界将“孤军”当作一个有着统一思想和政治文化诉求的“派”,他们心中对自己的理想定位是围绕在《孤军》杂志周边的同人群体。

在探明了“孤军”们对自身的定位之后,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这些《孤军》同人们与“国家主义者”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

在一段有关《孤军》杂志的回忆文字中,作者称:“他们对于‘合法’斗争,是不反对的,这样就必然地不赞成无产阶级专政了。据我记忆所及,当时的《孤军》,处境最为尴尬:既反对共产党,反对国民党的‘容共’;又反对当时执政的北洋军阀,反对研究系,还反对交通系和一切政客,反对教阀、军阀、财阀。”它在“北洋军阀的眼中是极左的‘赤化’刊物,而在改组后的国民党的眼中,又成为极右的国家主义派的刊物,在广州也禁止发行”。而同时,随着历史语境的发展,曾经在1910年代兴盛一时的国家主义思潮到了1920年代中期已经成了明日黄花,“处于这种踽踽凉凉状态下的国家主义派,找朋友,找与党;是必然的”。《孤军》同仁们与国家主义者们的思想在根本上虽然截然不同,但是,两者反对共产党、反对暴力革命的外在表现却是十分相似的。所以,作为国家主义派代表的“醒狮派”积极拉拢《孤军》同人,甚至“凡是《孤军》的赠阅户,《醒狮》把姓名地址抄去,也照送一份”[9]137-138。在“醒狮派”对《孤军》同人拉拢的过程中,不难察觉“孤军”们在思想领域与国家主义的天然亲和,但是“孤军”们的“国家主义”并不是那种成为体系的、需要以理论和概念去界定的“国家主义”抑或“民族主义”(nationalism),它更多的是一种“国家意识”,即一种关于“共同体”叙述机制的想象,这种想象十分驳杂,无法用某种“主义”去限定。在“醒狮派”试图以“国家主义”整编《孤军》同人的时候,《孤军》方面也对“醒狮派”有着错误的认识,由于《醒狮》杂志人少势微,直到《孤军》终刊,他们都天真地认为“醒狮”和自己一样,只是一个同人组织,而并不是一个有着明确政治立场的“派”,这也使《醒狮》和《孤军》两路人在一段时间内走得非常之近。

然而,“孤军”就是“孤军”,其与《醒狮》杂志以及“醒狮派”的最终未能合并“仅仅为着《孤军》同人都不肯戴‘国家主义’这一顶帽子”[10]130。《孤军》同人们在决定与“醒狮派”商议合并事宜的时候,不可能不对曾琦、陈启天等人的国家主义立场没有了解,之所以不能接受“醒狮派”在盟约中开出的“国家主义是最高信仰”一条,说到底,并不是因为他们对“国家主义”有多么反感,而是因为这些一贯独行的“孤军”并不允许自己的思想被某种既定的主义所桎梏。

综上所述,在《孤军》同人的自我认知中,他们自己并不是一个所谓的“派”,更不是一个所谓“国家主义”的派,他们不相信什么来自理念上的“最高信仰”,只是坚定地用自己的专业学识和社会阅历来走出一条孤绝的道路。

二、马克思主义者对“孤军”的认知

对于马克思主义者们来说,围绕着《孤军》杂志而结集起来的这群知识分子们显然是足以被称之为“派”的。

马克思主义者们认为“孤军”是“派”,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他们对自身以及自己所办报刊性质的认知。回到马克思主义的原典上来,虽然马克思、恩格斯没有为“派”这一概念明确地下一个定义,但是他们在很早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党派”和“传媒”之间的关系:“很明显,在大国里报纸都反映自己党派的观点,它永远也不会违反自己党派的利益;而这种情况也不会破坏论战的自由,因为每一个派别,甚至是最进步的派别,都有自己的机关报”[11]209。而作为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份政治机关报刊,最早定义“孤军派”和“醒狮派”的《向导周报》显然是践行着马克思、恩格斯的这一观点。在其发刊宣言中,《向导周报》的编辑者们很直白地说出了其办刊的主要目的,即“现在,本报同人依据以上全国真正的民意及政治经济的事实所要求,谨以统一、和平、自由、独立,四个标语呼号与国民之前”[12]。虽然在字面上,《向导周报》的编辑们称他们为“同人”,但是,它首先在经营方式上并不属于同人们的“合作经营”,而是在中共中央的统一部署下进行发行和销售;其次,在人事安排上,“报刊的出版(发行)人和编辑人”也并不是“均由其成员担任”,而同样是要服从于中共中央的安排;而《向导周报》在发刊过程中显示出了有中共中央主办,主要撰稿人群体也集中在当时的早期中共党员内部等特点,这些都足以说明,这份刊物实际上就是中国共产党在这一时期的机关刊物。[13]他们在发表文章的时候,统一遵循中共中央的部署,以宣传马克思主义思想为己任,其“宣言”中所谓的“同人”,实际上指的还是“同志”。这里边,很多人的名字都是为人所耳熟能详的,例如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袖人物蔡和森、陈独秀、瞿秋白、郑超麟等。不难看出,在以《向导周报》为核心的撰稿人群体中,普遍存在着一个认知,即一份刊物办刊的根本目的就在于某种政治立场,而这一立场背后,则是某一利益集团在经济上的诉求。从本质上来说,在《向导周报》撰稿人们的眼中,经济以及由经济所划分出来的阶级才是一个刊物的最终掌舵者。

而再回过头来看《孤军》,在以陈慎侯绝笔写成的“孤军宣言”中,“孤军”们宣告了他们的任务,即“因为要参加和发起这真正的近世式的政治奋斗起见,我们组织了这个‘孤军’。‘孤军’的职务,是在供给国民以政治、经济、文化的一般智识和法律的正当观念;是在告诉国民以政治和社会上的一切蠹国殃民的真相;是在替国民打算对付这些势力派及腐败分子的法子,乃至‘临时救急’和‘预防注射’的法子;是要促进国民全体的联合;和破坏国民联合的人对垒”[14]。在这份宣言中,“孤军”把今后的任务看似被详尽备至地呈现了出来,但实际上,其中对社会现象的概括甚至都不如《向导周报》中的一句“政治经济的事实”来得有力。在《孤军》对社会现象作出无微不至的关照的同时,难以掩藏的却是其背后由于一种理论资源的缺失而导致的在行动上的无组织化和碎片化,这一点,显然和《向导周报》之间是有着显著的差别的。

由于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掌握和中共机关刊物的性质,《向导周报》对自身的定位呈现出了高度理论化、概括化、党派化的特征,进而,这些参与进《向导周报》办刊中的早期中国共产党员们,也将以上种种特点带入到对其他刊物的解读当中。同时,由于共产主义理论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世界历史语境中所呈现出的先进性与异质性,在早期中国共产党的认知方式里,还存在着一种“非友即敌”的认知方式。站在理论的高度上审视世界,他们习惯于将一切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相异的思想都看所是对马克思主义攻击,而在论战之时,他们也倾向于以某种“主义”来抢占理论的制高点,进而向对手还击。理论的高度决定了视野,这也正是为什么《孤军》同人们一再辩解:“革命是一事,共产又是一事。共产主义运动,固然是一种革命运动,而一切革命运动不一定都是共产主义运动。所以主张革命的不一定都赞成共产,而反对共产的不一定都反对革命。这乃是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知道的自明之理。但是现在有一部分人正在努力欲造成一种奇妙的空气:就是反共产即为反革命”[4]。这实在是因为马克思主义者所认为的“革命”,其层次和力度更在当时社会语境下广义上的“革命”之上,而如果考虑到这番话是借着当时已经叛变共产党的周佛海之口说出的,则可以看出,周佛海从一开始也没有弄明白“共产”是怎么一回事——它不仅是一场思想革命和政治革命,更是一场经济革命和阶级革命。

另外,在马克思主义者对“孤军”的认知方面,还明显存在着一种“后设”的倾向。《向导周报》上罗夫对于“孤军”最初的派系化概述和批判可以说是一个在中共中央政策支持下的必然,在一份同时期的湖南省中共文献中,可以找到罗夫在文中专门点出“孤军派”名字的“本事”:“现在国内反动的思想,最足以妨害革命的便是国家主义(孤军派、醒狮派)和戴季陶思想,因为这足以破坏国内小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联合战线,及全世界被压迫民族与无产阶级联合战线。我们在最近期间的宣传,须以全力攻击此两派思想之错误,以免青年群众受其影响。”[15]816萧楚女也在一次演讲中说道:“一切的国家主义,都是资产阶级保护自己阶级利益的一种政策,中国的国家主义者——醒狮派、孤军派等——自然也不会是例外。因为他们都是小资产阶级智识阶级,没有固定的经济基础,很容易被统治阶级所利用;他的思想是政治上落后的群众心理之反映,不明白民族革命运动的真意义,就以错误的思想来解释这个运动,并且时时以错误的观念动摇一部分落后的群众。”[16]61但是同时,马克思主义者们也不会想到自己在文末附骥式地批判,会导致《孤军》同人们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这种反应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孤军》同人并不认同马克思主义者们在看到其出版物内容之后对其所进行的“概述”,他们认为这种充满了“后见之明”的政治帽子并非其成员真实的政治立场,而对于共产主义者们对自己不但“不革命”,而且还走向了“革命的反面”这一观点,一向以革命“孤军”自诩的《孤军》同人们也是断乎不会认可的。

事实上,马克思主义者们的批判对《孤军》同人们而言更像是一面镜子,通过一系列带有理论高度的“后设”,“孤军”们从他们的反对者处认识到了自己已经不再“孤”,进而在《孤军》势力最为鼎盛之际亲手埋葬了这份杂志。同时,也正是这种“后设”让他们看到了自身的思想资源与曾经与他们相亲近的“醒狮派”之间的差异,进而与之分道扬镳,成立了《独立青年》和“独立青年党”,又进而解散了“独立青年党”,加入十九路军的“福建人民政府”。促成“孤军”们这一系列转变的正是来自马克思主义者们的“他山之石”。

在“孤军派”这一概念形成和“经典化”的过程中,作为一个中心人物,郭沫若对于《孤军》同人的“后设”力量是不容小觑的。郭沫若有关“孤军派”有过以下几段记述:“李闪亭……京都的同学们又称他为‘中国的马克思’了。但是这位‘中国的马克思’到底还是成了‘曼大林’,他后来是属于孤军派的中国青年党的一员健将。”[17]108“铁罗尼……特别注重对学生方面的宣传。他说:‘武昌的师范大学有不少的学生,那儿听说是国家主义派的根据地……你用怎样的理论来破除他们的国家主义?’这个问题,我在半年以前还没有到广东的时候便曾经思索过的。因为在上海宣传国家主义的人,如像 ‘醒狮派’和‘孤军派’,大抵都是我的同学,有过半数和我相识。我知道他们有好些的确是有爱国热诚的,他们是看到中国的积弱,总想用最良的方法来把中国强盛起来。他们所想到的最良的方法便是所谓国家主义。‘醒狮派’的人很笼统,他们的国家主义只是一种热情,一种声浪,更具体地说,只是所谓‘内除国贼、外抗强权’的两个口号。内的国贼是什么,外的强权是什么,怎样去除,怎样去抗,他们并没有充分的素养来分析……‘孤军派’的人比较起‘醒狮派’是要‘醒’得一点。他们比较上提出了一些具体的方案,主张恢复约法,主张裁兵,也特别把经济问题提出来讨论过。他们大体的倾向在拥护个人资本主义。这一批人大体上是日本留学生,所以他们更有一个具体的信念,便是要仿效日本。”由郭沫若对“孤军”和“醒狮派”的记述中可以发现,一方面,郭沫若似乎对这两个所谓的“派”内部构成并不那么清楚,甚至有着很多有违史实的判断,他甚至认为“中国青年党”属于孤军派;另一方面,他却对二者在思想和政治立场上存在着的种种问题洞若观火,直接指出了“醒狮派”与《孤军》同人在面对社会问题时的根本错误所在,即“醒狮派”对“经济问题还没有睁开眼睛”,而《孤军》同人在效法日本时也没有注意到“日本人用那样方法强盛了,为什么中国不能够?”这一深层问题。[18]71-72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其实很好理解:虽然郭沫若与“孤军”们和“醒狮派”人士多有同学之谊,他本人也为这些杂志撰写过《黄河和扬子江的对话》《孤军行》等诗歌,但是,正如在郭沫若为《孤军》杂志创作的诗歌在刊登之时,《孤军》同人们不得不在文后加上一条“同人附注”,提醒读者“切勿‘以辞害意’”[19]一样,郭沫若本人从来也不曾成为“孤军”中的一员,其激进的革命主张也与《孤军》同人的一贯主张有着很大区别,并且,即使是在于何公敢、林灵光等人交好的那段时间里,郭沫若在思想上也从没有和他们走得太近,故而,他也并不了解“孤军”和“醒狮”的组织架构。同时,《创造十年》《北伐途次》等自传性文章均成型于1930年代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间,此时的郭沫若已经完成了思想上的转型,能够熟练地掌握和应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去观察世界,当他运用这一理论把“经济”当作是一切的原点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现“孤军”和“醒狮”的内在关联,进而认同来自中共中央的对于“国家主义派”的提出方式。

而郭沫若作为曾经与何公敢、林灵光、甚至曾琦等人都有过密切接触的旧时同窗,他对于《孤军》同人“国家主义派”性质的确认也在客观上“坐实”了中共中央对“孤军派”的概括,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随着“国家主义”思潮的衰落,“孤军派”这一称谓在党的文献中早已进入了历史的角落,但是却长久地活在了郭沫若的文字中。事实上,现在看到的几乎所有有关“孤军派”的提法都与郭沫若的回忆有关。如《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的注释中“孤军派,指围绕《孤军》杂志的一批人,其中大多数信仰国家主义,代表人物有陈慎侯、何公敢等。该派后来多数为中国青年党员……”[17]这一系列围绕着郭沫若而形成的对于“孤军”派系化的认定则成为“后设”之后的“后设”,而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革命中国取得了胜利,郭沫若依照这一理论对“孤军”所下的判断,不但带有一种“史实”的正确性,更多了一层“政治”的权威性,在这一层一层的“后设”之中,《孤军》同人原本不明显的“派系性”特征越来越突出,而其真实的“孤”的一面却隐藏在了层层叙述的迷雾之下。

三、根源:如何革命

《孤军》同人和马克思主义者们在有关“孤军派”的认知上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分歧,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孤军》同人所看重的,是一种“世界观”,即中国“要”怎么样;而马克思主义者们所看重的,不但是“世界观”,还有“方法论”,也就是说,在马克思主义者眼里,所要解决的问题实际上有两个:一是中国“要”怎么样,二是中国如何达到这样。

在《孤军宣言》中,陈慎侯为读者们勾勒了一幅革命的图景:“你们要猛进的忍耐的团结起来,撑着你们公共信仰的法律旗帜,靠着你们自己的实力,和一切的阀作战,铲除你们的当前障碍,一直开条血路去!这是叫做真正的近世式的政治奋斗,这才不愧做正正堂堂的国民。如其不然,你们就要做永世的奴隶,你们就要进了万劫不得自由的牢狱!”[14]这幅革命图景是何等的壮烈恢宏,但是问题也正存在于其中,即陈慎侯仅仅告诉读者“要”“和一切的阀作战”“要”“一直开条血路去”,但是,却对这个“要”应该如何操作没有做任何的解释,甚至,陈慎侯还要求他们的受众要“靠着你们自己的实力”来进行革命活动。换句话说,《孤军》同人仅仅指出了一个早已为公众所熟知的社会问题,即需要革军阀政府的命;但是对于如何去革、以什么武器、用什么形式去革他们并不会也不想告诉读者们,他们只给了读者以“法律”这面旗帜,而在这旗帜下面,却是一支完全没有武装的部队。

而在马克思主义者们看来,仅仅有一种革命的理念,是远远不够的,在革命的理想下,更重要的问题则是如何革命和以什么革命。在《向导周报》的宣言里,作者开宗明义地写道:“现在最大多数中国人民所要的是什么?我们敢说是要统一与和平。为什么要和平?因为和平的反面就是战乱,全国因连年战乱的缘故,学生不能求学,工业家渐渐减少了制造品的销路,商人不能安心做买卖,工人农民感受物价昂贵及失业的痛苦,兵士无故丧失了无数的性命,所以大家都要和平。为什么要统一?因为在军阀割据互争雄长互相猜忌的现状之下,战乱是必不能免得,只有将军权统一政权统一,构成一个力量能够统一全国的中央政府,然后国内和平才能够实现,所以大家都要统一。我们敢说:为了要和平要统一而推倒为和平统一障碍的军阀,乃是中国最大多数人的真正民意。近代民主政治,若不建设在最大多数人的真正民意之上,是没有不崩溃的”[20]。相比《孤军宣言》,这份宣言中没有过多地将笔墨放在对革命场景的描述上,而是重点书写了军阀混战、连年动乱对中国国民的影响,无论是市农工学商,没有一类人、没有一个阶级不是在军阀的压榨下走向末路的;更重要的是,在《向导周报》的宣言里,实实在在地为如何解决军阀这个民国初期的社会顽疾开出了明确的药方,即统一政权、军权,这就比那些只诊断病症、不开出药方的《孤军》同人们的做法要进步的多。

对于《孤军》同人而言,其对现有社会秩序的改造是有着较大局限性的,他们习惯于在目前既有的法律、制度的框架下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以一种较为平稳的方式消灭中国所有的“阀”,进而达到其“政治奋斗”的目的。故而,在《孤军》杂志上,经常有着这样的论述:“说起共产主义,的确是很好的主义;尤其是无政府的共产主义,在一切社会主义中最为理想。‘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这个境界,若能达到,我敢说这种世界,较诸今日,不知道要理想到多少倍呢!但是我一将中国共产党的主张办法拿来与中国目前的情形参考比较起来,却不敢赞成,尤其共产党的内容逾益明白愈不敢附和,不独不敢附和,还觉得有反对的必要了!”[21]可以看到,对于《孤军》同人来说,其赞成或反对一种思想的基准在于“中国目前的情形”,也就是说,林灵光等人早在将共产主义放置于实践中考察之前,就已经先验地认为这一理论框架以及在这个框架下的一切革命活动是不适合中国的。对《孤军》同人而言,在其倡导革命的过程中,始终存在着一种思维上的局限,即他们认为目前的中国国内形势是急需改善的,然而,他们又觉得在中国社会上不应该有一种激进的革命,而是相信自己通过在刊物上的宣传和对时局的分析慢慢地让国人觉醒,进而推动中国国内政治的演进,最后达到以驱动法理的变革来拯救国家的目的。正如林灵光总结的那样,“《孤军》主张采用合法手段,不主张革命”,虽然林灵光等人也在积极地将之往革命的洪流中推进,[22]12但是林灵光等人眼中的革命,实际上却始终只是一种理念上的革命。《孤军》同人总是希望站立在现有制度的基础上等待革命的时机,然而,在当时的历史文化语境下,现有制度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机能性,只能继续等待,期待着从其内部产生某种变革的行为无异于缘木求鱼。

而对马克思主义者们来说,改造社会的机会并不是等来的,而是创造出来的,而这一点,正是为《孤军》同人们所恐惧的,他们认为“中国现在,充满了无产者,但是这些无产者的志愿,是在于乘机得到一些财产,做一个富翁……他并不是衷心信仰共产主义来加入共产党。他们的反抗精神,是由于眼前个人生活的压迫,对于现在资本家的羡慕和嫉妒,想利用机会,‘取而代之。’——这一种感情和愿望而发生的”[21]。不难看出,《孤军》同人们对现有社会秩序的打破,潜意识是存在着恐惧的,个中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这些人较为优越的出身。《孤军》同人中的主要人物大多有着较为优越的出身,以林灵光为例,其四伯父林绍年在晚清时曾担任过云贵总督和翰林院编修;不仅如此,早在21岁时,林灵光就曾与宋教仁和孙中山等人面对面对话,虽然其所提出的“拿政权同袁世凯交换经济权和教育权”的意见被宋教仁笑话说“小孩子懂得什么”,但是能够与当时位高权重的宋教仁、孙中山等人直接谈论时局,也足以见得林灵光身份的不凡。[22]7-13而作为《孤军》杂志实际掌门人的何公敢,其四伯父何咸德为光绪元年的恩科进士,其五伯父何刚德则在辛亥革命时任苏州知州,并支持共和;1920年,时年三十二岁的何公敢便“帮助陈嘉庚先生创立厦门大学”,又“应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高梦旦先生的邀请,加入了编译所”[10]130。陈嘉庚在当时已经是一位身家巨万的实业家了,而高梦旦此时已年近五十,其在编译出版方面的建设和成就在当时的文化界颇有盛名,林植夫、何公敢等人在年少之时就能与这些社会各领域的领军人物进行交游,一方面是由于他们的能力;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们的家世是要远高于当时一般知识分子的。正如他们自己所回忆的那样,“当时我对列宁主义毫无理解,只是跟着人走,这些人认为列宁主义不是马克思主义,而他们所谓的马克思主义,又完全是机械论。至少我所跟着走的何公敢是这样,尽管他是河上肇的徒弟,而当时的河上肇,就不是一个辩证唯物论者啊!”[22]13家庭条件优渥的《孤军》同人们一方面想要进行社会革命,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又不想使这场社会革命触及自己个人家庭的根本利益,于是,原本充满战斗性、参与性的革命在他们那里只能成为一种更加温和、保守的号召,与那些走上街头的战斗相比,他们更喜欢的是一种在法理框架下从现实到理论的推演。换句话说,马克思主义者口中的“革命”,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革”这些人的命,这些人的出身就决定了在1920年代的历史语境下,他们很难真正地投身革命,同时,他们也对共产主义思想的蔓延和发展充满了内在的恐惧。

因此,《孤军》同人们在中国革命的进程中,实际上更希望扮演的是一种“指挥者”的角色,他们只提出革命“要”向着哪个方向走,而对于要革谁的命、如何去革,他们其实是无力触及,并且也不敢触及,因为他们就属于被革命的对象。而马克思主义者们则是行动者,他们基于阶级社会分析理论认为,当时社会上包括《孤军》在内的种种非马克思主义思想不但要“革”,还要“革”得彻底。而在这革命的过程中,将种种相近或者有着相似表现的思想归类整理,再加以一一击破则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们惯用的战略之一,由此,便产生了马克思主义者们为《孤军》同人扣上“派”这一帽子的事件。

结语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关于“孤军”成不成“派”的一个结论,即客观上讲,“孤军”确实不能称之为“派”,它只不过是一个以《孤军》杂志为中心的知识分子群体;但是对马克思主义者们来讲,“孤军”是足以成“派”的,其背后隐藏的是一种对于社会革命的态度以及一类在马克思主义者们看来是对革命有害的思想体系。通过对《孤军》同人与马克思主义者在“孤军”派系性认知方面的考察,可以对这一看似只存在于他人叙述中的“派别”进行一个蠡测;进而,可以看到在1920年代中叶大革命前中国思想界的复杂,以及不同背景的革命者对中国社会各个角度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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