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喜
2020年3月31日,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指出,目前这场新冠疫情是二战以来世界面临的最大挑战。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不但影响社会生活,而且对经济也产生重大影响,为原本负重前行的全球经济增长增添变数。在这紧迫局势之下,必须在全力以赴抓好疫情防控的同时要尽可能降低疫情对经济的影响。从当前来看,疫情对经济的影响体现为直接影响和间接影响。直接影响主要是部分行业(旅游、酒店、餐饮、娱乐等)营收直线下降以及企业复工困难;间接影响是对前景悲观预期带来的消费不足以及企业投资信心不足。自疫情爆发以来,中央和各级地方政府相继出台了对企业支持的财政政策及系列帮扶措施。面临重大疫情危机,如何从金融的角度降低疫情对经济社会的影响?笔者尝试从金融社会学和金融社会工作的视角分析如何建设“好的金融社会”降低疫情对经济社会的影响,为经济社会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注入新的动力。
金融是跨越时间和空间实现价值转换的方式。威廉·戈兹曼(William N.Goetzmann)在《千年金融史》中系统论证了金融作为文明进步的重要动力塑造着人类文明。在现代社会,金融的作用越来越重要,金融化进程不断加剧。金融化是指金融动机、金融市场、金融行动者和金融组织在国内和国际中越来发挥重要作用(Epstein,2005)。换而言之,金融化是金融系统逐渐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核心系统,经济社会发展越来越从属于金融逻辑的过程。
20世纪70年代以来,伴随着全球化加剧和新自由主义扩散,世界经济活动重心从实体部门转向金融部门。金融部门逐渐成为经济体的中心,实体经济反而从属于金融。西方经济体系发生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和金融化三大变化中,金融化是主导力量(约翰·贝拉米·福斯特,2007)。近几十年来,世界经济的金融化特征越来越显著。改革开放40年以来,特别是近20年,我国的金融化进程不断加快。金融化日益成为我国经济活动的重心。我国金融化程度主要从以下几方面测量:其一,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货币化程度不断加深,1978年至2017年,M2/GDP的比重从0.32升至2.08。其二,从金融市场规模与GDP的比重来看,自1998年至2017年,该比重从2.04上升到9.21。其三,从行业利润率来看,金融业利润率远超制造业。中国企业联合会、中国企业家协会发布“2017 中国企业500 强名单”。其中中国最赚钱企业前10家企业中,排名前6位的均是银行,包括工、建、农、中、交等5大行以及国家开发银行。这6家银行以超过1万亿元的总利润,占500强总利润的36.6%。同样有着中国企业500强光环的其他245家制造业企业总利润仅相当于6家银行利润的一半。其四,从家庭资产构成来看,截至2018年末,我国居民财富中的房地产规模约为325.6万亿元人民币,占居民总资产的70%,而金融资产规模约139.5万亿元人民币,占比30%①该数据来自于海通证券2019 年8 月19 日发布的研报测算。http://jrj.wuhan.gov.cn/html/jryjy/jrlt/201909/t20190917_275027.shtml。。由此可见,金融逐渐成为经济社会的中枢系统。
一般而言,每种类型的经济体都有自己的中心性特征。换言之,每个经济体都有某个系统在其中发挥资源集聚与调配的作用,其他部分都在这一基础上运行。在工业社会,实体经济是整个经济体的中心,金融系统服务于实体经济。随着金融化的加剧,金融系统逐渐成为经济社会的中枢系统,金融社会也逐渐形成。这是继工业社会之后,社会整体伴随信息社会而形成的一种新社会形态。
在金融社会中,金融化改变了家庭部门的储蓄与消费、企业的投资结构和利益分配结构以及全球资本流动带来的经济失衡(陈享光、袁辉,2011)。金融与特定的政治社会结构勾连在一起,产生了许多特有的政治和社会后果。
首先,金融主导利益分配格局。通过特定金融工具和金融体系,能将某些群体和部门的财富转移到其他特定群体和部门获得更多的财富。换而言之,某些特定群体和部门能通过金融获取更多财富。在经济学家看来,要素的稀缺性决定要素主体在财富分配的地位,金融系统是中性的。事实上,在金融主导的财富分配机制中,金融背后的政治社会结构影响利益走向。在西方一些国家,曾经有过有利于劳动要素提供者的通货膨胀;而在中国,通货膨胀往往是不利于劳动要素提供者的。
其次,金融的隐蔽性能实现成本的社会化。从表面上来看,现代社会的基本原则是成本和收益对称,谁想取得收益谁来承担相应的成本。但是在金融成为资源的主导配置系统后,通过金融的手段能将某些部门的成本社会化。在2008的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许多国家采取国家买单的方式为某些机构的错误买单。
第三,某部门或领域能通过金融能获得特殊的竞争优势。在经济体系内部,一个企业的竞争优势不外乎取决于两大因素:一是通过产品或服务获得市场资源;二是能获取特定的制度化资源补贴。因此,如果一个企业即便其产品或服务不具有任何竞争力,但其能获取特定金融补贴,该企业一样具有竞争优势。
第四,金融由于能实现跨时空、跨部门的资源转移,金融就是一种最好的社会矛盾润滑剂。可以通过金融手段,将某些领域比较尖锐的矛盾转化为平滑甚至化解。或者将某些矛盾分散或放在一个较长时间内解决。进而言之,通过金融的方式实现财富的再分配较为隐蔽性和全局性,不容易引发社会矛盾。一般而言,实现财富的转移和再分配有互惠、捐赠、交换、税收和抢劫等5种方式。比如养儿防老就是一种典型的互惠行为。捐赠是无尝地将自己的财富捐给另外一个人。交换是通过创造市场认可的产品或服务获得相应的利润。税收是一种合法的强制财富转移行为,抢劫是一种非法的财富转移行为。从社会接受度来说,抢劫为文明社会所不容。税收也是一种容易激发社会抗争的财富转移方式,比如西方竞选中,税收成为主要议题。互惠行为具有分散性,很难有一个中心来调控互惠行为实现财富转移。捐赠更是一个更加补充性的财富转移方式。金融是一种能成为中心性并且不容易激起社会反抗的财富转移手段。比如货币增发,本质上每个人的财富都受损了,但是表面上来看名义收入却提高了。
金融社会的形成不但意味着金融是经济社会的重心,而且也意味着从金融着手进行社会建设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路径。
金融在经济社会发展中的作用取决于金融所处的政治社会结构。在金融主导的财富分配机制中,谁将获得更多和谁将失去更多取决于金融体系所处的政治社会结构而不是经济体系本身。换而言之,就是对金融在社会中的建构和规制。从金融史来看,金融有时候发挥好的作用,有时候发挥坏的作用。“多样的金融方案带来一些最重要的文明成就:书写、概率论、储蓄和投资机制,以及和谐的全球关系。与此同时,金融技术也造成一些严重问题:奴隶制、赔款支付、帝国主义和金融危机,它们都与债务危机紧密关联”(威廉.戈兹曼,2017:405)。由于金融的跨越时间和空间进行价值转换的特殊作用机制会被放大,进而对经济、政治和社会产生重大影响。这就需要从社会建设的角度加快“好的”金融社会建设,规避或弱化金融的负面影响。
“好的”金融社会不仅仅是金融发展的目标,而且是社会发展目标。如何规避金融的负面效果,更好地发挥金融的积极影响,成为建设“好的”金融社会的使命。“好的”金融社会有两大基石:共享和赋能。这也是金融社会好坏的本质区别。
其一,“好的”金融社会坚持共享原则。共享是好的金融社会的重要基石。与此相对应,坏的金融社会就是独占。在坏的金融社会中,利益集团主导一个国家的金融化进程,将经济社会资源向金融系统集聚,而金融系统为其利益服务,社会大多数成为金融化的受害者。2011年美国纽约爆发发生了占领华尔街运动,迅速波及120 多个城市。愤怒的普通美国人民认识到,整个华尔街金融利益集团是1%,抗议美国“1%的富人拥有着99%的财富。99%的人为国家纳税,却没有人真正代表他们。华盛顿的政客都在为这1%的人服务”(王丽颖,2012)。这个运动的背后是华尔街金融利益集团主导美国几十年加速金融化的政治社会结果。在新自由主义思想的催生下,华尔街生产一套股东价值最大化的话语和制度,用以重新改造美国经济特别是公司。大量公司打着实现股东价值最大化的旗号进行重组和并购。这种股东价值最大化的实践不但实质性损害了股东的利益,而且还导致企业大规模裁员。“他们宣扬股东价值,然而实际上他们不仅在损害股东价值,还在制造企业和金融的市场危机”(何柔宛,2018:53)。在坏的金融社会中,金融机构喜欢“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在好的金融社会,金融机构不但要“锦上添花”,更要“雪中送炭”。金融系统偏好是一个社会建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金融社会工作应该发挥作用。金融社会的共享原则在宏观上从金融系统的目标到金融市场的构建都应该全面体现出来。在金融与实体经济关系上,必须明确金融服务于实体经济,而不是相反。实体经济在金融社会中需要运用金融思维改革和改善,但不是被金融所绑架,成为金融系统的血源。在金融服务的群体里,中小微企业、弱势群体、边缘地区都应该共享金融服务,公开、公正、高效地通过金融改善何提升处境。
其二,“好的”金融社会坚持赋能原则。赋能也是好的金融社会的主要基石。在金融社会,缺乏金融知识和能力导致大部分人沦为金融化的牺牲品。由于金融系统的复杂性、隐蔽性和弥散性,每个个体一方面表现为无能为力进而麻木不仁。另一方面在金融话语的诱惑下,盲目地参与金融活动,最后血本无归。从1720年的南海泡沫到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再至刚刚由新冠疫情引发金融震荡,个体与中小企业更容易被影响和伤害,许多企业和家庭都面临金融压力甚至金融困境。在赋能原则下,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金融帮扶不仅仅是直接给企业或者家庭低息甚至免息贷款,更是以金融赋能的方式让这些企业和家庭走出困境。
“好的”金融社会就是要用共享和赋能的原则重构金融系统以及金融与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关系。好的金融社会需要构建秉承共享和赋能原则的一套金融发展制度和结构,引领和确保金融成为经济社会发展推动力而不是绊脚石。
无论是应对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影响,还是从社会建设的角度来说,在金融社会日益形成的今天,加快建设“好的”金融社会尤其迫切。随着金融化进程的加快,全世界都被逐步卷入这一进程。建设“好的”金融社会被有识之士提升议事日程。2005年,联合国提出“普惠金融”,倡议各国构建普惠金融体系,为小微企业、农民、城镇低收入人群等弱势群体提供可以承担的适当、有效的金融服务。“发展普惠金融的最直接目的,即改变传统金融体系的金融排斥(financial exclusion)。目前,全球仍有超过25 亿的成年人没有正规银行账户,并且大多集中在发展中国家”(星焱,2015:24)。2013年,发展普惠金融列入我国金融发展的重要议程。2013年11月《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明确提出“发展普惠金融”。国务院印发了《推进普惠金融发展规划(2016—2020年)》。普惠金融是贯彻了共享和赋能原则,通过金融创新,让人人由平等的机会得到金融服务。
建设“好的”金融社会需要政府、市场和社会三方面力量的共同努力。在“好的”金融社会建设过程中,社会学者特别是社会工作者是一支主要的力量。“金融已经渗透到中国社会的诸多方面,不仅在企业、政府活动中发挥作用,而且在广大民众的日常生活中难以或缺。如何运用和创新各类金融工具、金融制度安排来改善民众福祉,是中国社会学者的关怀所在。不仅中国社会学的教学和研究,而且中国社会工作的教学研究,都有必要关注这个方面的问题”(刘世定,2019:3-4)。在当前,面临二战以来人类最大的挑战,“好的”金融社会能积极应对疫情对经济的影响。经济复苏更好更快,更有活力,更有信心。面对疫情冲击,政府采取了系列财政支持和金融帮扶措施。金融系统也纷纷响应国家号召,积极支持受疫情影响的企业。因此有必要从建设“好的金融社会”的高度进一步推出系列举措,不但有助于解近忧,而且也有助于谋远虑。金融社会工作是一支建设“好的”金融社会的重要力量。
第一,从学术研究的角度,金融社会工作要加快金融社会研究积极介入“好的”金融社会的构建。长期以来,社会学包括社会工作远离金融议题,放弃了对金融的系统研究。金融逐渐成为经济学家的领地。在金融社会,放弃金融议题的研究,这不单是社会学及社会工作学科的重大损失,也是金融研究的重大损失,更不利于金融社会建设。金融社会工作的研究者应该积极投入到金融议题的学术研究中,从“好的”金融社会目标审视当前金融目标、金融系统的运行、金融资源的分配和金融的政治社会后果。近年来,学术界越来越重视金融社会学和金融社会工作的研究。“金融社会工作是社会工作和金融学(金融服务)相互结合形成的一个专业和实务领域,可以视为社会工作与金融学的一个交叉学科(领域)。它通过改善个体和家庭的金融能力来帮助其实现经济利益,并进而促进个体和家庭的全面福祉,包括经济福祉、身体健康、心理健康、行为健康和家庭幸福等。金融社会工作主要通过两种途径来改善个体的金融能力:一是通过政策和结构改革实现普惠金融;二是通过多样的微观服务改进个体的可行金融能力,包括金融知识和技能等”(李迎生,2019:23)。宏观上通过金融的社会工作学的研究,为金融系统的改革和改善提供学术基础。
第二,从实践的角度,金融社会工作以金融赋能为抓手,开拓社会工作实务的新蓝海。金融社会工作是社会工作发展的新蓝海,该领域有无数的发展机遇。在这里主要分析几个主要值得拓展的领域:(1)系统开展金融能力提升工程。“目前,中国县域和农村地区居民、城市低收入者的金融知识十分匮乏,严重制约了他们的有效金融需求和主观维权意识,也制约了ATM、EPOS、网上银行、手机银行等自助终端的使用效率”(星焱,2015:33)。在金融社会,许多家庭缺乏相应的金融知识、金融能力和金融资源,甚至被金融排斥。面临疫情冲击,金融社会工作应该在家庭层面加大金融赋能的工作,提升金融能力,帮助更多的家庭利用金融工具更快地走出困境。(2)百岁人生资产规划。金融社会是现代社会发展的新阶段,对个体的人生来说充满着风险和变数。随着老龄化和期望生命的不断提升,百岁人生不再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我国人均期望寿命从1949年的35岁上升至2018年的77岁。据测算,每隔十年预期寿命提升3岁左右(琳达·格拉顿,2018)。长寿时代的来临对每个人来说,如何从金融的角度安排一生的工作和生活显得尤其迫切。一个反例是日本的团块世代群体当前面临养老困境。团块时代指日本在1947年到1949年之间出生的一代人,是日本二战后出现的第一次婴儿潮人口,他们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推动经济腾飞的主力,收入也不断增加。这一代约700万人于2007年开始陆续退休。但是这一群体的资产经受日本股市和房市泡沫的侵袭以及日本经济长期停滞的影响,很多人面临养老困境。金融社会工作介入长寿时代的工作和生活安排,能使人民更加具有稳定感、获得感和幸福感。(3)系统开展金融从业人员社会工作服务。与传统社会工作的工作对象不同,金融从业人员虽然不属于弱势群体,但是该群体在金融社会中也一样亟需社会工作服务和帮助。如前所述,华尔街生产的清算文化不但导致服务的企业大规模裁员,而且是美国的金融从业者也处于高度的不稳定状态,时刻面临被裁的风险。当前中国金融行业从业人员已超800万(未包括从事金融相关行业的人员)。金融从业人员属于高学历、高收入、高压力和高风险群体。金融社会工作对金融从业人员的社会工作服务不但有助于这一庞大群体,而且也有益于“好的”金融社会建设。
第三,大力发展金融社会企业,打造金融社会工作的重要平台。金融社会企业是指运用金融企业的方式实现社会目标和公共利益。优秀的金融社会企业家就是一名杰出金融社会工作者。2006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穆罕默德·尤努斯创办的格莱珉银行就是一个优秀的金融社会企业代表。格莱珉银行当今世界规模最大、效益最好、运作最成功的小额贷款金融机构,为孟加拉的贫困农户提供金融服务,为贫困农民脱贫注入金融动力。在疫情爆发期间,看到许多企业投入到疫情防控的潮流之中。虽然没有看到比较成熟的金融社会企业,但是,用社会企业的方式解决社会问题并实现社会价值是一个重要方式的事实不容置疑。建设“好的”金融社会离不开金融社会企业的发展。应该大力发展金融社会企业,把金融社会工作者培育成为优秀的金融社会企业家。
第四,大力培养金融社会工作者是建设“好的”金融社会的重要基础。一个好的金融社会离不开优秀的金融社会工作人才。当前,学术界、社会工作界和金融界都认识到金融社会工作的重要性。但是,当前金融社会工作人才急缺。部分高校在这方面的人才培养刚刚起步。金融社会工作的定位、人才培养模式的构建、职业化路径的明确都有待于明晰和完善。
金融是一把双刃剑,既是人类进步和幸福生活的重要工具,又是威胁社会稳定导致社会溃败的重要元凶。“好的”金融社会建设是社会建设的重要内容。金融社会工作的一个主要使命就是为构建“好的”金融社会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