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举,沈淑花
沈淑花(以下简称“沈”):赵教授,您好!您在语言本体研究和应用研究方面都可谓硕果累累,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的论文和著作,提出了不少重要新见。在汉语本体研究领域,您率先对古今雅学史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整理研究;较早运用现代语言学新理论新方法对古代汉语语法展开系统研究;在汉语词汇史和词汇理论方面有新的探索;近年来又致力于语义与语法的关系研究。在语言应用领域,您关注前沿,注重学术研究与学科开拓的结合,重视服务国家和社会的语言研究,在语言战略与语言政策及规划研究、当代语言生活研究、语言科技研究、汉语国际传播研究等领域推出了系列成果,体现出敏锐的学术眼光、广阔的学术视野和“大语言观”。您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的学术秘诀吗?
赵世举(以下简称“赵”):您过奖啦。其实,我的语言研究,说不上有什么了不起的成果,更没有什么秘诀,只能跟您谈点儿体会。我觉得,语言研究首先要有正确的语言观和科学的方法论,这是重要的前提。有句常话说“观念是先导”,就是强调观念的重要性。你有什么样的观念,就会有什么样的行动。要研究语言,就必须先对语言是什么、为什么研究语言、怎样研究语言有个基本认识,然后基于这种认识去研究语言的任何问题。尽管对语言有很多不同的看法、研究目的和方法也各有不同,但我们可以择善而从啊。只有对研究对象、目的、方法有了基本认识,我们的研究才会有“定盘星”和参照系,否则就可能出现盲人摸象的问题。
虽然对语言的认识不一,但大多有如下基本共识:语言是个系统,它有复杂的内部结构(由不同要素有机生成)和广泛的外部联系(与人、自然、社会密不可分),有多种多样的功能……这些就决定了语言是复杂体、综合体。由此,我们可以对语言形成一个粗略的认识:语言是一个具有复杂的内部结构、广泛的外部联系、多种多样功能的综合性复杂系统。因此,不能简单视之,需要树立全面的语言观。语言的上述特性,也就决定了语言研究必须注重整体观、联系性和多维度。也就是说,对语言任何要素及问题的研究,都要将它放在系统中、联系中、整体中去考察,才可能对它进行有效的研究,得出正确的结论。举例来说,过去的一些语言研究,要么偏执于形式,要么偏执于意义,结果都陷入了困境,其症结就在于片面的语言观导致割裂的方法论。其实,语言的形式与意义是一体两面,语言机制的核心是语义和语法的对接与互动,因而语言研究必须将形式和意义有机结合、互为观照,否则就“此路不通”。后来,随着形式主义与功能主义的相向而行——形式派在强调形式的同时也努力寻求意义的解释,功能派在强调意义的同时也努力探索形式的分析——这种一定程度上的趋同,形成了语言研究的主流走向,为语言学发展带来了新的曙光。
正是基于上述认识,我在语言研究实践中,不管是本体研究,还是应用研究,都非常注重从整体中剖析局部、从联系中分析个体、从历时中考察现状。我发表的文章大体上都体现了这种意识。例如,《〈孟子〉定中结构三平面研究》《定中结构的指称问题》《定语的语义指向试探》等,从事的是语法的立体研究和隐性语法关系的揭示;《试论词汇语义对语法的决定作用》《关于词义的再认识——基于语义与语法接口的语义观》《关于汉语省略句的判定标准问题》等,探讨的是语义与语法的接口问题;《汉语词义的微观结构及其切分与描写》《试论汉语语义对立》《关于汉语词汇系统宏观问题的初步思考》《试论核心词及其类型》等,研究的是词义系统和词汇系统问题。总之,我之所以重视对词义系统和词汇系统性的研究、语义语法接口研究、语言社会功能研究,并且能够有新的见解,其实就是得益于上述认识。
沈:我注意到,您刚才说的那些观念和方法,在您从事古汉语研究阶段就有较明显的体现。例如您的雅学研究就很有特色,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的成果。您当时研究雅学的基本思路是怎样的呢?
赵:那时也只是在摸索。可以说,我的古汉语研究,是在对我们研究传统有继承又有反思的基础上开展的。实事求是地说,中国在总体上有重视整体思维和系统观念的传统,但我们的传统语言研究则不尽然。多数研究是“随文释义”式的训诂和文献考据,或对现代汉语研究的一般性模仿。比较突出的问题是,缺乏语言系统观,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做的是坐井观天式的研究,有的甚至是盲人摸象,就个别问题论个别问题。带来的结果是,许多研究虽然很专很精,但零散琐碎,缺乏系统性和普遍价值,有的甚至左支右绌。就您提到的雅学研究来说,过去大多只是把以《尔雅》为代表的群雅看作训诂资料的汇编,所做的研究也主要是对单本雅书的疏解考辨,这固然也是非常必要的,但远远不够。其实,历代的雅书无论就其语言学价值还是文化价值来说,都是大宝藏,应该充分研究。如果把雅书串联起来,我们就会发现很多有规律、有价值的东西,例如词汇演变、语义系统、观念史、文化传统、专门史等。因此,我当时就尝试另辟蹊径,从“学”的高度来综观历代雅书和雅学,从“史”的视角来追寻汉语的演变轨迹,从大的视野中探讨汉语和中国文化的联系,撰写了《雅学史初探》《历代雅书述略》《从〈尔雅略说〉看雅学的飞跃性发展》《雅学与文化论纲》等。
沈:梳理您的语言研究实践我发现,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您的学术研究可以说经历了四次大的转型,每一次的学术转型似乎都是从零开始,而且每次都非常成功。您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具体过程吗?
赵:也说不上是转型,只是重点转移而已。其实,那几次学术转向(姑且这样说吧),并不是我个人兴趣的主观改变,都是因为工作的需要而作出的调整。
本来我最初是从事古代汉语教学和研究的,2001年从湖北襄樊学院(今湖北文理学院)调到武汉大学人文科学学院工作以后,由于现代汉语老师太少,教研室就安排我承担一些现代汉语课程。虽然有些费劲,但恰恰符合我的学术理念,我一直认为,过去那种将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简单割裂的学科格局和研究模式是不合适的,因为古今汉语本来就是一脉相承的,盲目割裂,只见局部不见整体,对于教、对于学、对于研究都不利。因此,我虽然被安排主要上现代汉语课,但没有抱怨。自此,我就开始较多地关注现代汉语了。2002年我申请到的第一个国家语委的科研项目就是“语言规范层次性研究”,试图构建语言规范层次观,打破简单划一的规范观。2002年6月我被人文学院安排做中文系副主任,一年后恢复文学院又被任命为副院长,其间出于学科建设等工作的需要,还做了两件相关的事:一是策划面向全校开展普通话培训和水平测试,获得了湖北省语委和学校的大力支持,列入了全校学生培养的要求,2004年创建武汉大学普通话培训测试站,我被学校任命为站长。这是湖北省第一家高校建立的普通话水平测试站。二是推动语言学科的重组,合并古代汉语教研室和现代汉语教研室。这就是我由古转今,大体是您所说的第一次转型吧。
第二次是转向重点关注汉语国际传播。这也是工作的需要。2003年,文学院恢复建制,当时面临的很大难题是,只有汉语言文学一个本科专业,每年只招收数十名学生,外加文史哲三家合办的人文科学试验班,招生更少,而教师就有六七十位,生存发展很困难。为了生存,必须新增专业。根据形势判断和综合考虑,我们打算申办对外汉语专业。我当时分管教学,自然就主理此事。坦率地说,我们没有什么基础,不少人并不看好,因为文学院之前并没有开展相关工作,而且留学生教育学院申报过该专业未能获批,很有压力。但为了生存,必须努力争取。为了创造条件,我一边组织专业论证,一边带头开展相关学术研究和相关准备。于是从自己的学术优势出发,从汉语词汇入手研究对外汉语教学。着力点之一,就是根据我对语言机制、认知规律和语言习得规律的认识,提出了以词汇为主导的教学模式,也就是以词汇为核心和纽带,集合贯通语音、语义、语法、语用、汉字知识,并适当兼顾文化,构建综合立体型的对外汉语教学体系。我大胆地把这些想法拿到相关会议上去讲,并发表了《对外汉语教学词汇主导法刍议》等文章,竞得到了对外汉语圈朋友的肯定,并且以“对外汉语教学词汇主导模式研究”为题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也获批。同时,我还在《长江学术》上主持开办了《汉语国际传播理论与实践》专栏,也得到了广泛的支持。这些使我备受鼓舞,那几年就把主要精力放到了汉语国际传播领域的学术研究、学科专业开拓和平台建设上。在各方面大力支持和通力合作下,这一块取得了很大的成效。一是新增了对外汉语专业;二是创建了国家汉办汉语国际推广教学资源研究与开发基地(先后获得两千多万元的经费支持),这也是基于我的“立足基础,面向应用”的理念,把语言文学的基础研究与汉语国际传播事业有机结合的尝试;三是跟美国匹兹堡大学合作建设了孔子学院(每年都获得国家汉办表彰);四是增列了对外汉语教学硕士点;五是拿到了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首批授权点。可以说,在这方面我们实现了应有尽有。
第三次是转向重点关注语言科学技术前沿领域,这也是学科发展需求的驱动。2007年我接手文学院院长面临的很大压力是,中文学科在大环境中被边缘化,在校内也面临窘境。只举一个例子,武汉大学“985工程”“211工程”项目建设了两期,我们的邻居哲学学院、历史学院,甚至建院历史不长的新闻学院都列入了建设单位,而文学院一直都在门外。不仅声誉受损,而且没有经费支持。学校的政策就是“扶强不扶弱”。更糟糕的是,学校开始实行二级财务管理,事业发展和日常运行经费、教职工工资津贴奖金、学生的助学金奖学金,甚至水电房租等都由学院自理,困难重重,举步维艰。怎么办?必须发愤图强啊!说来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天学校有关部门召开一个很小规模的论证会,讨论“985工程”第三期项目培育方案,我有幸作为受邀专家参加了会议。我一看方案,很遗憾,还是没有文学院的项目。说实话,我当时就无心听会了,努力琢磨怎么想法挤进去。于是基于“985工程”项目所要求的学术前沿、价值重大、跨学科等条件,反复琢磨,借机提出由文学院牵头搭建“语言科学技术与当代社会建设跨学科创新平台”,意外得到了部分专家的肯定。会后也得到了有关领导的支持,同意我们提供方案。我立即组织策划,并自己动手起草方案、填写申报书和参加校内外三轮评审答辩。最终有幸胜出,总算跻入“985”建设行列,当年就获得四百多万元的支持。这个平台立足于语言学,与武大计算机学院、信息管理学院、人民医院以及湖北警官学院合作,整合多学科力量,设置了三大方向:一个是面向语言应用的语义研究,主要是面向语言信息处理的语义研究;一个是语言应用研究,其中,与人民医院合作研究失语症,与湖北警官学院合作研究语言侦破技术,与信息管理学院合作研究中文学科门户及资源库建设;一个是当代社会语言生活研究。于是我们就利用学校划拨的经费设立科研项目,我作为该平台负责人,当然要带头从事相关研究,发表了《语言科学技术的内涵与范围试说》等文章。
第四次是转向重点关注当代语言生活和国家语言战略、语言政策与规划研究。这次转向主要是两个因素促成的:其一,我主持的“语言科学技术与当代社会建设跨学科创新平台”和“汉语国际推广教学资源研究与开发基地”的运行,需要我必须关注当代社会语言生活动态和语言文字事业的发展;其二,那些年国家几个重要科研基金开始设立重大项目,武汉大学的哲学学院、历史学院等都得到了重大项目立项,但文学院一直没有。我作为院长颇有压力,有关领导也委婉督促。凑巧2010年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招标,其中有一个语言类项目叫“新形势下国家语言文字发展战略研究”。在学校有关方面的督促下,我便邀请校内外同仁组建团队申报,很幸运,经过激烈的竞争胜出了。于是全面开启了国家语言战略、语言政策与规划、当代语言生活研究。这方面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语言观的演进与国家语言战略的调适》,后来又推出了《全球竞争中的国家语言能力》等,主编了《语言与国家》。与此相关,2009年我还主持创建了“中国语情监测与研究中心”,2014年被批准为国家语委科研中心,更名为“中国语情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2015年入选国家语言文字智库建设三个试点之一,今年晋升为国家语委科研基地。我们这个团队十多年来一直坚持实时监测中国语情,研究当代语言生活中的重要问题,并形成了《中国语情》《中国语情特稿》《中国语情月报》《中国语情年报》、中国语情动态资源库等系列发布体系。这些在客观上促进了我国社会语言学、语言政策与规划学的开拓发展。
以上就是我大概的学术历程。每次学术转向,都是源于当时的某种客观需要。可以说,我教学和行政“双肩挑”27年的经历,决定了我的学术研究必须从工作的需要出发而不能从个人兴趣出发,必须围绕学科专业的发展、单位的发展,去不断地拓展,这在客观上也起到了推动学科、专业发展的作用。这个经历也让我体会到:无论做什么研究和事业,要想把它真正地做好、做大、有用,就必须关注社会发展和需求,与时俱进,要有厚基础、大视野。因为,关注社会,你就会有方向;基础厚实,才有发展的条件,视野广阔,才能不断发现新的契机,才会有不断的突破和发展。
沈:通过对您学术转型的了解,我发现您在每次学术转型中都体现出不断适应时代发展步伐的具有开放性与包容性的全面语言观。从您的学科建设实践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您作为学者的那份责任与使命担当。您转型成功并取得这么多的成绩,应该也是与您很好地处理了理论与实践、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的关系分不开的。您在语言研究实践中一直都非常注重基础与应用的结合,然而学界也存在这样的声音:“语言学就是研究语言本体的,否则就不是语言学”“语言学是基础学科,不应该管应用”,对此,您怎么看?
赵:诚如您所说,怎样看待基础学科,是有不同看法的。我认为,之所以有些认识有偏颇,跟我们往往缺乏“终极思考”有一定的关系。所谓基础与应用之别,完全是人为的设定,并非天然鸿沟。静心想想,其实当我们把某个事物定性为“基础”的时候,就蕴含着一个预设:它是某个客观事物的基底部分(这个词的生成理据就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也就意味着,所谓“基础”,不是孤立体而是某事物的组成部分(所由生),是为该事物起支撑作用的(为何生)。这才是“基础”的完整内涵。明白了这些,就不会纠结于所谓基础与应用之辨了。回到我们的话题上来,语言本来就是为用而生、因用而存的。它作为人创造的一种多功能工具,并不是孤立的空壳实体,它依存于而且又服务于人和社会,因此,语言研究理应联系人、社会以及它所承载的内容,并且为之服务。只有这样,才能把语言研究透彻,才能使研究有用,而不流于学术游戏。语言学的根本目的和任务,就是要对语言及相关方面进行全面透彻的研究,并把语言知识和理论应用于人类生活和社会发展的方方面面。纵观语言学发展史,我们不难发现,语言学就是为“经世致用”而产生的,它是个极富使命感和担当精神的学科。服务为本、经世致用是语言学的主流传统,中国传统语言学尤甚。这也应是一切学术的根本。因此,我经常说“语言为用而生、语言学为用而兴”。
本体和应用是一体两面,本体因用才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我们不能人为地把它们截然分开。我历来主张,做本体研究,要立足于本体,面向应用;做应用研究,要着眼于应用,借重于本体。二者紧密结合,相向而行。可以说,我们文学院那些年创建的“语言科学技术与跨学科创新平台”“汉语国际教育教学资源研究与开发基地”“汉语言文学传承创新与中华民族共同精神家园建设”“211”平台与“中国语情监测研究平台等”,都是将本体/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结合的较成功的尝试。
我还想强调的是,语言研究不应是一个层面、一种模式,应该是多维度、全方位、多样化的。无论是本体研究,还是应用研究,都很重要,都应该有人来做,不能顾此失彼、厚此薄彼。
沈:赵教授,您说得太好了!现在越来越多的语言学者也都逐渐意识到本体研究与应用研究结合的重要性,但是在具体操作时却常常感到束手无措,摸不着门道。您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的经验吗?
赵:经验没有,谈点体会吧。我觉得,首先需要转变学术理念,树立担当精神和与时俱进的观念。由于受某些传统学术的影响,我们有些研究者很少去思考“为什么研究”,只是沉醉于个人兴趣。正因为很少思考“为什么研究”,所以也就不大容易找到“怎么研究”的学术正道。我们的先贤主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体现的就是一种使命担当和价值追求。有了担当意识和追求,自然就会与时俱进,关注人类发展,回应社会需求。我们做语言研究的,就是要树立“服务国家与社会”的意识。有了这种意识,就有了定盘星,就会找到努力的方向。有些学者热衷于躲进小楼成一统,自我玩赏,脱离社会,是错误的。
严格地讲,世界上的任何学术都是为人类服务的,不管它是大作用还是小作用,是直接作用还是间接作用,一定要有用。当我们把自己的研究定性为基础学科时,实际上就意味着是为他人他事服务的。人文学科迫切需要突破陈旧观念的束缚。
沈:明白了,转变观念确实至关重要。那么接下来呢?正如您所说,基础研究应该面向应用,要有目标追求,那么怎样在实践上实现有效对接呢?
赵:我也不是主张所有的基础研究都直接对接应用,而是说搞基础研究,必须胸怀应用,既可以是远大的目标追求,也可以是直接面向应用。在实践层面,需要注重问题导向或问题驱动。就面向应用的基础研究来说,要寻找与我们研究相关的需求和问题,无论它是大需求大问题,还是小需求小问题;是历史问题,还是现实问题或前瞻性问题,我们都可以针对那些需求和问题开展相应的基础研究,为之服务。比方说,我们可以根据计算机自然语言处理的需要,来研究汉语的语义规律、语用规律;根据中文国际教育的需要,研究汉语的各种具体规则;根据中华文化传承和文化建设的需要,来开展历代训诂资料的整理研究和文化语言学研究等等。这样就容易实现您所说的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的对接。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问题意识;再就是前边说过的,要有使命感和担当精神。
语言研究服务社会和国家,不能好高骛远、唱高调、说空话,应当“从大处着眼,从小处入手”,扎扎实实地从具体问题出发,向着解决大问题的目标努力。通过研究小问题,发挥大作用。在方法上,就是要在全局中研究局部,借个别探求一般。这样,即使我们研究的是局部的、个别的小问题,也能实现为大局服务、为社会大众服务、为国家发展服务、为人类进步服务的大目标。
沈:语言研究离不开理论指导,但语言学理论令人眼花缭乱,这就使得怎样正确对待语言学理论也成了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尤其是青年学者常常难以正确处理。请教一下,您对这个问题怎样看?
赵:确实如您所说,语言研究需要理论指导。但需要注意的是,一般不能从理论出发,而要从语言事实出发。因为研究语言是为了解决语言问题,而通常不是为了解决理论问题,不能本末倒置。有些学者误入歧途,做研究习惯于从理论出发,甚至连标题都要冠以“基于……(理论)的”“……(理论)视角下的”之类的标签。论文也是一个模式:先介绍一通某某理论(基本上都是西方的),然后根据该理论的说法举出一些例子来(有的只是把外语的例子换成汉语的例子)。总在赶时髦。严格来说,这算不上语言研究,只是理论介绍,顶多是理论验证而已。真正的语言研究,应该以解决语言问题为旨归,从语言事实和语言需求出发,借助合适的理论来考察和阐发。
在理论的运用上,不能照搬套用,不能盲从一家,一定要择善而用。这是因为:第一,不同的语言学理论,可能根植于不同的语言和文化,反映的是不同语言的实际,未必能适合任何语言。尤其是西方语言学一般都是基于形态语言的,用来解决汉语的问题不一定完全服水土,所以不能简单照搬。第二,任何理论都有一定的特性和局限性,不可能一种理论包打天下,这就需要根据不同的情况,选择适切的理论。我常打这样的比方:就好比医生给病人做手术,再先进的手术刀也不可能解决手术的所有问题,必须还要根据需要使用止血钳、针线等。总之,各种理论,不一定有优劣之别,但各有长短和适用域,使用时不宜偏好,不能盲从,必须择善而用。与此相关,在对待中外理论的态度上,应该不忘本来、借鉴外来、开创未来。换言之,不问来路,据需择善。
沈:赵教授,据我观察,近些年来跨学科研究越来越热,有学者甚至认为现在就是一个跨学科的时代,似乎跨学科代表了未来学术研究的方向,语言学也不例外。您在语言研究实践中一直都很关注前沿,也非常注重学科交融的开拓性研究。您怎么看待跨学科这一研究范式?
赵:的确如您所说,随着科技和社会的发展,学术在近代以来高度分化发展的基础上,当今又在一个新的高度上走向综合发展、交融发展。这既是学术发展的内在要求,更是社会发展的客观需要。因为,人类面临的问题日趋复杂,小到我们的个人生活,大到人工智能之类的科技创新、自然灾害等,都需要不同学科领域的知识和协力才能应对。因此,跨学科研究越来越受重视是必然的。我觉得,跨学科研究可以有不同的做法:可以是问题驱动的多学科协作,就是根据解决问题的需要,实行相关学科的合作研究;也可以是临近学科的跨域交叉和借鉴研究。通常情况下,跨学科并不是两个学科之间随意的跳跃式地跨越,而是有关联地“跨”,拓展性地“跨”。就语言研究而言,既可以由本体研究向应用研究“跨”,也可以在本体研究内部或应用研究内部不同领域之间“跨”。当今,人类正迈向大数据和人工智能驱动的智能化时代,语言的方方面面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革,语言本体,语言的使用载体、使用主体、使用场域、使用方式、服务方式及其相关领域的应用需求等都发生了重大变化,语言的功能也空前拓展,从而带来了很多新的复杂的语言问题需要研究。例如,计算机技术、网络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发展等,都迫切需要语言学理论、语言知识、语言资源和语言技术的支持;在安全领域,语言侦査等的广泛应用带来了对语言分析技术的旺盛需求;在科技和经济领域,语言文字标准、语言技术标准、语言资源开发和利用等,都需要有相应的语言服务;语言生活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亟待我们的关注、研究和回应。这些都迫切需要跨学科研究,亟待语言学者和相关领域的学者协同担当。我主持创建的“语言科学技术与当代社会建设跨学科创新平台”,就是基于我们武汉大学语言学科的实际和社会发展的需要,整合语言学、计算机科学技术、信息管理学、医学、公安学等多学科力量,协同研究前沿问题,开拓新的学科领域。具体情况前面已有介绍,就不再重复了。
沈:据了解,您一直都非常重视将学术创新与学科发展和专业建设紧密结合,做了大量工作,您觉得中文学科的主要问题是什么?该怎样发展?
赵:这又是个宏大的话题,要谈的东西太多了,只能结合我在武大文学院的实践谈谈认识和尝试。我之所以一直关注中文学科专业建设,跟我过去长期在高校兼任行政工作有关。我是恢复高考之后的首届大学生(77级),毕业之后留校任教,从1986年6月开始直至2013年元月止,除了2001年行政辞职调入武汉大学有大半年单纯教书之外,其他时间一直是教学行政“双肩挑”,从副系主任、主任到副校长,又到系院负责人,亲历了我国高等教育的改革发展,深切感受了中文学科受到的冲击。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社会环境下,中文学科作为传统学科、基础学科,面临非常严峻的挑战和困境,武大文学院也不例外。那些年全国中文学科同仁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学科突围”,我也是呼吁者之一。我认为,中文学科之所以被边缘化,固然有客观原因,但也与我们自身在一定程度上故步自封、脱离社会有关。怎么办呢?怨天尤人无用,必须发愤图强。我接任武大文学院院长之后,便在院里开展这样的反思:我们为什么不受重视?我们有什么值得重视?提出的口号是:“立足基础,面向应用,注重传承,大胆创新。”我在几次全国性会议上讲过这些想法,得到了不少呼应,记得《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等媒体也多次报道过。我拟定的院训是:“厚德笃学,继武日新。”那个口号和院训的核心理念是:与时俱进,革故鼎新,开拓发展,担当使命。策略上就是练强内功求生存,通过创新求发展,借助担当赢重视。可以说,这些想法和做法,跟近年来国家着力推动的“新文科”建设的基本理念不谋而合,实施之后,成效显著,文学院面貌焕然一新,并且实现了多项零的重要突破,在校内乃至全国本领域都产生了良好的影响。我们那些年主要进行了如下几个方面的努力:(1)推动教育理念的更新和人才培养模式改革。2002年我受命担任中文系副主任,分管本科教学工作,我与时任系主任龙泉明教授策划,以汉语言文学专业为试点,从修订培养方案入手,全方位地开展本科教育改革,我担任院长之后又深化推进,一直没有中断。其主旨就是力图改变过去那种主要靠“嘴巴+粉笔”的单纯知识传授模式,构建将传授知识与提高素质、培养能力、启发智慧融为一体的培养模式,努力培养厚基础、宽口径、强能力、高素质、国际化的创新型人才。为此我们实施了一系列重要举措,其中之一就是打破课堂一统,强化以“自主学习、创新学习、体验训练”为主导的“大实践”教学,构建“一体双翼,多层并举,学生自主,立体施教”的培养体系,为此还创建了“武汉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实践教学中心”。这在当时都是开创性的。该中心很快就获评湖北省实践教学示范中心,教学改革成果荣获湖北省人民政府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这方面的情况我在《中文类专业实践教学体系的构建与实践》一文有介绍。(2)改革课程体系,编写配套教材。主要做法是“压缩通论性、通史性、概述性课程,增加原典研读和实践性课程;减少教师讲授时间,加大学生自己阅读、思考和训练的比重;减少必修比重,增加选修分量”,同时更新教学内容,增设前沿课程。以推动“在传授知识的同时,更加注重引导学生思考,帮助学生拓展,强化学生训练,指导学生探究,激发学生创新”。在学生学的方面,努力倡导自主学习和创新学习,以充分调动学生的主动性和能动性,培养他们的学习能力、问题意识、思辨精神和创新能力。为此我们编写出版了两套配套教材:一套是以原典研读为主旨的《高等学校语言文学名著导读系列教材》(长江文艺出版社),一套是以“创新学习,自主学习”为导向的《高等院校中文专业创新性学习系列教材》(北京大学出版社)。(3)开拓学科、专业新的生长点。例如,我们创办了对外汉语本科,设立了对外汉语教学硕士点和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学位点,创建了几个跨学科、跨院系学科平台和“985”“211”平台,拓展了中国语情监测研究、国家语言战略研究等新的学科领域。这些就是我们那些年的探索。
沈:谢谢赵教授的精彩回答,您的全面的大语言观和辩证科学的方法论给我们带来很多启示。我相信,您有这样先进的学术理念和深厚的家国情怀,加之您对现实问题的高度关注与敏锐判断,定会为中国语言学及相关领域的发展再添新枝、结新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