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序的混沌:中老边民互市的人类学考察

2020-02-21 17:25张雨龙
思想战线 2020年6期
关键词:互市边民老挝

张雨龙

一、边民互市的混沌表象

在边境地区,邻国边民间的经济社会交往从未间断,边民互市贸易也在国家、地方政府和边民的合力作用下有了较快的发展。尽管国家和地方政府都为边民互市贸易的管理和秩序维护付诸行动,但在政府批准的边民互市贸易区(点)或其他边境集镇开展的边民互市贸易活动都并非想象的那样井然有序,而是呈现出一种混沌的状态。混沌通常指一种混乱、无序与杂乱无章的状态。现代科学将诸如运动过程中既遵循与力学同样严格的规律又有某种偶然的和不可预测的性质的两重性现象称之为“混沌”。(1)[德]赫尔曼·哈肯:《协同学:大自然构成的奥秘》,凌复华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89页。也正如伊·普里戈金等人所说:“现实世界的绝大部分不是有序的、稳定的和平衡的,而是充满变化、无序和过程的沸腾的世界。”(2)[比]伊·普里戈金,[法]伊·斯唐热:《从混沌到有序:人与自然的新对话》,曾庆宏,沈小峰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6页。类似地,来自不同的国家且有着不同的政治背景、社会规范、文化惯习和经济目的的边民群体参与的边民互市活动也充满了变化、无序和活力。

在政府批准设立的边民互市贸易区(点)开展的边民互市活动总体上是有序的,但也无法完全避免一些混乱与无序。位于中老边境中国磨憨口岸附近的磨憨边民互市贸易点,自2001年5月由云南省政府批准设立后,按照国家《边民互市管理办法》和地方政府相关管理条例进行建设管理,却依然无法避免不规范的贸易活动和行为。

从市场秩序看,磨憨边民互市贸易点的市场秩序随着市场管理的加强越来越规范,市场活力则反过来越来越小,市场气氛也越来越冷清。2001年,地方政府在磨憨口岸附近设立了磨憨边民互市贸易点,并按照当地的集市传统把每月8日定为“赶摆天”(即“赶集日”)。磨憨边民互市贸易点设立之初,除了已有的少数商铺商店外,绝大部分中老边民都是在磨憨村沿街摆摊,还有少数边民则是用车拉着或挑着兜售商品,这些行为都不符合市场管理规范。特别是在“赶摆天”还经常出现边民抢占摊位的混乱局面,少数边民还会为了争夺摊位而争吵甚至斗殴。2007年建立的“中老泰国际赶摆场”(3)2007年建立的“中老泰国际赶摆场”于2015年扩建,占地45亩。截止2019年1月已有180余家商户入驻。虽然为入驻商户提供了固定的经营场所,但依然改变不了大量的中老边民在赶摆场内外摆摊经营或流动兜售的局面。同时,摆摊经营、流动兜售常常伴随着缺斤少两、产品以次充好的行为,因为这些交易通常都是“一锤子买卖”,即便买卖出现问题事后也较难找人说理算账。另外,“中老泰国际赶摆场”里曾经存在少数老挝边民贩卖受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活体、肉品及相关制品的现象,这也成为当时磨憨边民互市点吸引中国边民及内地商人或游客的“招牌”。2010年8月2日新浪博客一篇题为“生灵涂炭——金三角的野生动物”(4)张 源:《生灵涂炭——金三角的野生动物》,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597a64770100 jmjn.html,2010年8月2日。的博文向人们呈现了磨憨边民互市贸易点野生动物买卖的“盛况”,在网络媒体产生了巨大的反响。相关部门很快介入调查和处理此事,并严厉打击贩卖野生动物及其相关制品的行为。当地边民还说此次事件之后,磨憨边民互市贸易点不再“热闹”了,即便是在“赶摆天”也看不到几个人了,只有那些商户们在赶摆场守望着。此后,磨憨边民互市点的管理越来越规范,但很难再现繁荣时期的“热闹”景象了。

从边民进入边民互市点的方式和过程看,磨憨边民互市贸易点上的绝大部分老挝边民都是依法持证(5)磨憨口岸是国家级口岸,中老两国公民及第三国公民可以持护照出入境,中国边民也可以持《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入境通行证》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中老边境地区出入境通行证》出入境,老挝边民可持《边境地区出入境通行证》出入境。通关入境的,但依然有少数边民通过边境非设关便道入境。每逢“赶摆天”,老挝磨丁口岸和中国磨憨口岸就出现大量老挝边民早起赶到口岸排长队等待开关(6)老挝磨丁口岸和中国磨憨口岸周一至周日都上班。老挝磨丁口岸的上下班时间是万象时间7∶30~20∶30,中国磨憨口岸的上下班时间是北京时间8∶30~21∶30。及安检通关的情况。为了避免排长队浪费时间,有的老挝边民选择在“赶摆天”到来前一天就通关入境,有的老挝边民则从磨憨口岸附近的边境非设关便道入境。据调查了解,磨憨边民互市贸易最繁荣的2008年至2010年,每个“赶摆天”大约有4 000名老挝边民持证通关入境,但还有约1 000人通过边境非设关便道入境。为了规范出入境管理,老挝磨丁口岸和中国磨憨口岸一直在努力为边民提供便捷便利的通关服务。2017年5月25日启动了边民互市场所化管理,通过边民身份信息采集、场所电子卡口联网、指纹信息申报等方式,实现口岸边民互市贸易场所化管理和无纸化通关。据调查了解,磨憨管委会在2018年10月将400多名从边境非设关便道入境从事边民互市贸易和服务业的老挝边民遣送回了老挝。也就是说,即便是在如今这么便捷便利的通关条件下,依然有不少老挝边民通过边境非设关便道入境。

政府批准设立的边民互市贸易点尚且如此,那些非边民互市点同样存在许多不符合管理规范的边民互市行为。云南省勐腊县勐满镇正在申报边民互市贸易点,但每天依然有大量来自老挝勐新县境内的边民涌入勐满镇集市从事边贸活动,当地政府部门也尚未按照边民互市贸易管理办法管理老挝边民的贸易活动。勐满镇政府及相关部门没有为老挝边民划定专门的边民互市区域,拥挤的镇农贸市场也无法为大量的老挝边民提供摊位,所有的老挝边民都只能在勐满镇沿街道摆摊。为了争夺理想的摊位,老挝边民们每天凌晨2∶00多钟就从家里出发,骑摩托车或步行20多千米(步行的老挝边民进入中国境内就乘坐一段约10千米路程的面包车或三轮车)争先恐后到达勐满镇,开始“抢摊大战”,抢占摊位过程中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并不算是新鲜事。同时,大量的老挝边民占道摆摊使得街道更加拥挤混乱,狭窄的街道常常人满为患、交通拥堵,增加了交通安全隐患。另外,老挝边民沿街道摆摊无疑增加了市场管理部门的管理难度和成本,管理人员每天为了收缴每个摊位1元的管理费,从农贸市场跑到镇上的每条街道甚至每个角落,有时还会碰到少数边民逃避缴纳市场管理费的情况。

勐满镇集市上展开“抢滩大战”的绝大多数老挝边民都是从边境非设关便道出入境的。据我们调查统计,勐满镇上每天大约有200名老挝边民在从事边民互市贸易,这些老挝边民基本都是从边境非设关便道出入境的。事实上,中国勐满镇和老挝勐新县交界处有中国岔河边境检查站和老挝班海边境检查站,中国边民和老挝边民可以依法持证(7)目前,这两个检查站都不是国家级口岸,不能持护照出入,中国边民需持《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入境通行证》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中老边境地区出入境通行证》,老挝边民需持《边境地区出入境通行证》。出入这两个检查站。但是,绝大部分老挝边民还是选择经过老挝勐新县帕雅洛村境内的一条边境非设关便道进入勐满镇从事边民互市贸易。大量老挝边民的出入,使得帕雅洛村这条边境非设关便道成了中老边境地区非常活跃和繁忙的出入境通道之一。

事实上,磨憨边民互市点和勐满镇集市上的边民互市贸易存在一些不符合边民互市管理规范和边境贸易管理规范的现象,但这种混沌现象并没有给边民互市市场秩序造成巨大的混乱,也没有发展成不可控制的失序状态,边民互市贸易得到了较好的发展。据统计,2017年云南省昆明关区边民互市进出口总值达198.76亿元,同比增长23.56%;进出口货运量达666.85万吨,同比增长10.43%。(8)《云南:边民互市改革便民富民》,人民网,http://sh.qihoo.com/pc/96700abc7e9e415e8?sign=360_e39369 d1&refer_scene=so_1,2018年3月10日。2017年1月至10月底,勐腊海关边民互市共计注册边民1 923人,申报边民68 493人次;货运量达145.5万吨,同比增长16.4%;金额达27.1亿元,同比增长42.2%。(9)刘子语:《磨憨口岸边民互市发展蓬勃》,云南日报网,http://wxyd.yunnan.cn/html/2017/yaowen_1124/62971.html,2017年11月24日。这些统计数据应该没有包括那些从边境非设关便道出入境的边民人数及其交易金额,但也充分表明边民互市贸易有了较好的发展。例如,2013年,老挝帕雅洛村全村全年的边民互市的收入是6.5万元,占全村全年总收入(97.5万元)的6.7%。(10)张雨龙:《老挝北部阿卡人移居坝区的历程与文化调适——勐新县帕雅洛村的民族志个案研究》,《世界民族》2014年第6期。2014年、2015年、2016年和2017年分别是7.7万元、8.1万元、9.3万元和9.45万元。(11)老挝边民在中国境内从事边民互市贸易都是使用人民币结算,本文使用的货币单位均为人民币单位。绝大部分家庭全年的边民互市收入少者几百元,多者几千元,这对于老挝帕雅洛村及其村民而言都是较好的经济收入。

看似混沌的边民互市事实上得到了较好的发展,成为推动中老边境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这当然离不开两国政府将边民互市作为富民、惠民、安民和睦邻友好相处的重要手段,也得益于当地良好的社会环境和边民互市传统,以及两国边民之间的密切关系与深厚感情。这些成为了活跃边民互市市场氛围和激发市场活力的重要因素,也成了缓解边民互市贸易冲突的润滑剂,使得边民互市的一些问题没有进一步扩大和恶化,从而影响边民互市与边境安全。那么,在边民互市的混沌表象背后是否隐藏着某种力量维持边民互市的秩序,如何理解这种力量及其边民互市的本质就显得颇有意义。

二、边民互市的隐秩序

通过边民互市的混沌表象,可以看到边民互市的混乱与无序,但这种混沌并不意味着国家对边民互市的管理缺失与完全失序。相反,透过边民互市的混沌表象,可以发现边民互市隐藏着诸多的内在秩序。现实中,“混沌是一种无周期性的‘高级’有序运动”,(12)吴祥兴,陈 忠等编:《混沌学导论》,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57页。同时“混沌中有序和无序是交织在一起的”。(13)沈小峰,姜 璐,王德胜:《关于混沌的哲学问题》,《哲学研究》1988年第2期。普里戈金也坚持认为:“有序和组织可以通过一个‘自组织’的过程真的从无序和混沌中‘自发地’产生出来。”(14)[比]伊·普里戈金,[法]伊·斯唐热:《从混沌到有序:人与自然的新对话》,曾庆宏,沈小峰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6页。这说明混沌可能表现为无形、无序,但混沌不意味着失序,混沌中包含着有序的一面,混沌的表象背后隐藏着内在的秩序,即隐秩序。约翰·H.霍兰的研究表明:像纽约、巴黎这样的特大城市能够在灾害不断而且缺乏中央规划的情况下保持协调运行,人体的免疫系统和中枢神经系统能够在各种复杂多变的环境下协调运作,就是因为这些复杂系统的各部分都遵守其内在的隐秩序。(15)参见约翰·H.霍兰:《隐秩序——适应性造就复杂性》,周晓牧,韩 晖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0年。同样地,边民互市的混沌表象背后隐藏着边民遵守的隐秩序,否则边民互市难以有效运行。尽管少部分边民确实没有遵守市场管理制度和国家边境管理条例的一些规定,但绝大部分边民遵守市场管理的基本要求,不触碰国家法律和边境管理的底线,遵照生产节律,遵守村寨资源分配与共享秩序等。

从管理部门的角度看,他们既没有对边民的出入境过程放任不管,也没有对边民互市的秩序置之不理。一方面,边境管理部门有序管治边民出入境行为。对于那些依法持证出入口岸和边境检查站的边民,检查站依照有关法律和管理条例严格管理。对于那些从边境非设关便道出入境的边民则采取教育、重点关注、监控和管理。据老挝帕雅洛村的村民介绍,他们走边境非设关便道进出中国时,经常会在边界线上碰到中国和老挝的边防官兵,这些边防官兵会对边民进行盘问并检查行李,如果发现边民携带保护动物,则没收并罚款;如果发现边民携带枪械和毒品等违禁物品,则会逮捕和监禁。2013年7月的一天傍晚,老挝帕雅洛村的村民阿桑和阿图两人携带捕猎的野猪准备到中国境内出售,恰好被正在巡逻的中国边防官兵发现,他们两人不仅被没收了野猪,还被处以500元人民币的罚款。(16)张雨龙于2013年8月15日在老挝帕雅洛村村民即当事人之一阿桑的访谈,阿桑和阿图均为化名。类似的事件在老挝帕雅洛村边境非设关便道上偶有发生。该类事件一旦发生,则有损当事人在村寨及周边地区的声誉,所以绝大多数边民都自觉遵守相关规定,知道出入边境可以携带什么,不可以携带什么。另一方面,相关管理部门有效管理边民互市的秩序。无论是在磨憨边民互市贸易点,还是在勐满镇集市上,虽然出现了部分边民不按要求摆放摊位、逃避缴纳管理费用、因抢夺摊位引发争吵等现象,但熙熙攘攘的集市总体有序,并没有出现不可控制的破坏市场秩序的行为和矛盾冲突。地方市场管理部门也没有对市场秩序完全放任不管,如果发现有边民不遵守市场秩序就将给予相应的教育、批评和惩罚,一旦发现有边民买卖保护动物或违禁物品则严惩不贷。所以,看似混乱与无序的边民互市总体上是有序的,不但运行正常且充满活力。

边民互市贸易的有序运行自然离不开有关部门的管理,但更少不了互市主体边民对边民互市及其内在秩序的理解与遵守。首先,边民要遵守边民互市的时间秩序。例如,老挝勐新县边民为了能赶上中国勐满镇上的最佳赶集时间,选择从帕雅洛村境内的边境非设关便道而不是经过边境检查站的公路进入中国。老挝勐新县城周边的边民如果从县城经老挝班海检查站、中国岔河检查站到勐满镇,全程24千米,乘车(包括通过边境检查站的时间)需要约1.5小时。如果从县城经帕雅洛村的边境非设关便道到达勐满镇,全程17千米,轿车无法通行,骑摩托车需要1.5小时,步行则需要4个多小时。可见,边民骑摩托车走边境非设关便道和乘车经过检查站的用时差不多,如果步行则用时更长。那为什么有那么多边民还是选择走边境非设关便道呢?老挝边民说是因为他们需要赶早去抢占理想摊位和避免错过勐满镇的最佳赶集时间(中国北京时间上午8∶00~10∶00)。为此,老挝边民基本都选择在凌晨2∶00左右从家里出发,此时中国和老挝的边境检查站都尚未开关,边民不能依法通关。如果边民等到边境检查站正常开放时(中国北京时间8∶30~21∶30,老挝万象时间7∶30~20∶30)再依法通关进入勐满镇,就已经错过了最佳赶集时间。老挝边民返回时,尽管中国和老挝的边境检查站一般都处于上班开关时间,但他们还是只能怎么“非法出境”就怎么“非法入境”,否则将会被边境检查站按非法出入境处理。可见,老挝边民从边境非设关便道进入中国是利用边民互市的最佳时间与中老两国口岸(边境检查站)的工作时间不吻合的客观原因,规避国家管理规范的主观行为。中老两国边境管理部门都清楚这个客观事实的存在,所以对老挝边民从边境非设关便道出入中国从事边民互市贸易的行为没有严格追究。

其次,边民要遵循边民互市的空间秩序。老挝边民到中国境内从事边民互市,基本都清楚边民互市的市场范围,他们的行径一般都不会超出这个范围。到磨憨边民互市贸易点的老挝边民基本都不走出磨憨镇范围,到勐满镇集市的老挝边民也基本都在勐满镇集市范围内活动,结束边民互市后就原路返回老挝。一旦他们要走出磨憨或勐满到勐腊县城或更远的地方,通常都会依法持证通过口岸或边境检查站出入中国。

最后,边民要遵循当地的生产节律、家庭劳动分工和资源配置原则。从事边民互市贸易并不是边民的唯一工作,也不是所有家庭成员的工作。老挝边民们主要集中在每年的农闲期间从事边民互市,不耽误重要的生产活动。在家庭成员分工上,妇女主要负责采集山毛野菜、野生瓜果或野生菌类等山珍野味以及种植蔬菜瓜果,男人们则主要负责渔猎,而到勐满镇出售货物的任务则主要由中老年妇女或家里最具“销售能力”的成员完成。在老挝阿卡人、瑶人、赫蒙人等山地民族村寨,所有野生动植物资源都是归村集体所有,所有村民都有权使用,但需要遵守村寨的习惯,或者说是资源配置原则。所有村民都有权采集村寨地界范围内的野生蔬菜、瓜果和菌类等,也有权捕猎野生动物,但不能私自采集其他村民私人菜园里的蔬菜和瓜果,更不能私自宰杀或贩卖其他村民的家禽家畜。村民在采集和捕猎过程还需要遵守不灭种、先发现者先得、见者有份等原则,以保证野生动植物资源的持续发展和采集捕猎活动的有序开展。如果边民不遵循这些内在的社会规范,边民互市将可能引起各种社会矛盾和冲突,影响社会和谐稳定。

可见,边境管理部门的有序管治以及边民对这些隐秩序的遵守,保证了边民互市总体有序且充满活力。事实上,“控制跨境流动要比管理边界区的人员流动和清理边界区的经济活动容易得多。不过,这样也使边界区变成了经济发展不景气的区域”。(17)[俄]弗·阿·科洛索夫:《国家边界学理论:新的研究方法》,牟沫英译,《国外社科科学》2013年第5期。正如“分子混沌的无序存在于小体积中的大量随机性——或机遇”(18)[法]大卫·吕埃勒:《机遇与混沌》,刘式达,梁 爽,李滇林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页。一样,混沌的边民互市也可能意味着更多的机遇。所以,在边民互市或边境管理过程中,如何保证边境市场的秩序与活力是国家和地方政府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如果对边民互市及边民的行为放任不管,边民互市市场秩序将混乱不堪乃至失序,也可能危及到边境安全;如果对边民互市及边民的行为进行严格管控,边民互市市场有可能丧失应有的活力,甚至可能导致热寂,了无生机。这也是国家和地方政府对边民互市的乱象尤其是其中的边民非法跨境行为予以有序管治而不是严加管控的主要原因。

三、国家边界的阻隔与沟通

横亘在中老两国之间的国家边界线并没能阻断中老边民出入边境非设关便道的行为,国家和地方政府也未能完全杜绝此类行为的发生,那国家边界的作用和意义是什么呢?根据国际法的定义,“国家边界是确定国家领土范围的界限。它是分隔一国领陆和他国领陆,分隔国家管辖范围的海域和公海、分隔领空和外层空间,也分隔一国底土和他国底土的界限,这些边界分别称为陆地边界、海上边界、空中边界和地下边界”。(19)朱晓青主编:《国际法》,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120页。即国家边界是一条明确国家与国家之间的领土范围和主权利益的界线。这种界线一经形成便具有了“分隔相邻区域的特性”,从而“被当作隔绝一定地域里的居民与‘外人’的壁垒”。(20)[俄]弗·阿·科洛索夫:《国家边界学理论:新的研究方法》,牟沫英译,《国外社科科学》2013年第5期。这表明国家边界具有阻隔不同国家之间的人员、物质和信息流通的作用。可事实上,源自边界固有的政治、文化和经济内涵的复杂性(21)James Anderson J and Liam O’Dowd,“Borders,border regions and territorially:contradictory meanings,changing significance”,Regional Studies,vol.33,no.7,1999,pp.593~604.使得国家边界始终都无法完全割断生活在边界线两侧的居民之间的联系,国家边界由此成为了国家边民尤其是跨界民族之间联系最为频繁的空间地带。

从法理上讲,国家边界是一条明确国家领土范围和主权利益的界线,国家边界在法律和政治利益方面主要是起到壁垒作用或阻隔作用。国家边界明确了主权国家的管理区域及人群。如果说,“国家是在一定区域的人类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在本区域内——这个区域属于特征之一——要求(卓有成效地)自己垄断合法的有形的暴力”,(22)[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下卷),[德]约翰内斯·温克尔曼整理,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731页。那么,国家则运用合法的暴力手段管理一定区域以及一定区域内的“人类”,并保障其合法自由、正当权益和安全。这同样要求国家将一定区域之外的“人类”排除在管理范围之外,也不负担保障一定区域外的“人类”的合法自由和安全的职责。这就意味着国家边界明确了界内和界外的范围,也将界内和界外的人群阻隔开来。然而,作为历史产物的国家边界很难完全将界内和界外的人群——特别是那些在国家边界形成以前就生活在同一个区域而被国家边界分割在国界线两侧的跨界民族——明确阻隔开来,因为“没有一条国家间分界线是与民族间的自然分界线,即语言的分界线相吻合的”。(23)恩格斯:《工人阶级同波兰有什么关系》,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6页。这也是产生跨国界的经济合作、社会交往和文化交流等活动的客观原因。

所以,边民互市就是一种结合国家边界管理规范、边境地区历史事实以及边民谋求发展机会的现实诉求的历史产物。这样,在边民互市的管理实践过程中,国家越来越明确阻隔或沟通哪种形式和性质的流动、活动以及活动主体等问题。这同样体现了国家边界的“区别性”,即“边界上的限制对于各种跨境流动、活动和活动主体来说远不是一样的”。(24)[俄]弗·阿·科洛索夫:《国家边界学理论:新的研究方法》,牟沫英译,《国外社会科学》2013年第5期。在中老边境地区,中老两国边防官兵一般都不会阻止老挝边民通过边境非设关便道进入中国集镇从事边民互市,除非边民从事走私、贩毒或贩卖违禁物品等活动,但对于除边民外的偷渡者则严加管控。同样地,边民可以携带日常的瓜果蔬菜、山珍以及不受保护的动植物等物品到边民互市点出售,但坚决不能携带国家和地方政府规定的违禁物品。例如,2018年11月的某天,磨憨口岸关检联合查验一批来自老挝的边民互市农产品,发现该批货物中夹带大量的马来鹿角蕨、花叶鸟巢蕨、双叶石豆兰、双叶卷瓣兰等珍稀植物34个品种15 000余株,货值约30万元。(25)《云南磨憨口岸截获15 000余株稀奇植物》,中国勐腊(磨憨)—磨丁经济信息网,http://www.zgmh.net/Article_show.aspx?chid=2&id=603,2018年11月16日。最终,磨憨口岸禁止该批植物进入中国以保护植物物种安全。可见,国家坚决打击那些跨境走私、跨境犯罪以及其他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允许和鼓励那些经过合法程序通过合法通道出入境的人及其活动,对于那些不危害国家安全和人身财产安全的边民活动则给予有序管治;禁止任何人携带违禁物品通过国家边界,同时允许和鼓励合法安全的物品流通。

同样地,国家边界的阻隔与沟通的双重作用为边民互市增加了机会和动力。国家边界对跨界经济活动的阻隔与沟通的双重作用被经济学归纳为边界效应的两重性:“屏蔽效应和中介效应。”(26)李铁立,姜怀宇:《次区域经济合作机制研究:一个边界效应的分析框架》,《东北亚论坛》2005年第3期。具体而言,“边界的屏蔽效应是指边界的存在对跨边界要素自由流动造成了一定的限制,主要体现为贸易成本的提高,并且边界两端法律、文化和社会风俗的不同增加了合作的风险,不利于国家间的贸易,降低了国家对外的开放程度,阻碍了双边贸易。边界的中介效应是指边界为国家间的过渡地带,是经济、政治、文化的接触带,通过边界对信息自发形成的过滤机制,双方往往能在利益的驱使下协商合作,寻求互补的合作机会,为边界两端经济体带来共赢”。(27)屠年松,周 静:《中国与GMS国家边界效应的动态趋势研究》,《天府新论》2016年第1期。虽然边界效应理论主要探讨的是以国家、政府以及企业为主体的跨界经济合作行为,但对于以边民为行为主体的边民互市而言,边界的屏蔽效应和中介效应同样发生作用。一方面,不同国家的法律法规、经济制度、市场准则、货币、官方语言以及边境管理制度等都可能给边民互市增加难度和成本。例如,对于老挝边民而言,依法持证通关入境意味着增加时间成本且错过赶集的最佳时间,非法越界则意味着可能被罚款或逮捕,还要常常为了争夺理想摊位而争吵,为了买卖而努力地比划手势或说着别扭的汉语,等等,这些都给老挝边民增加了更多的困难和风险。另一方面,不同国家的资源禀赋和市场需求差异,为边民互市提供了更多的机会。例如,在中老边民互市中,老挝边民主要出售的是“绿色的”和“原生态的”山毛野菜,购买的是生活日用品。这是因为:中国境内森林面积锐减导致山毛野菜越来越少,老挝边民出售的山毛野菜越来越受欢迎,并且价格越来越高;而老挝工业发展水平较低,生产的生活日用品种类较少、价格较高,老挝边民可以在中国以相对较低的价格购买到更多的生活必需品。由此产生的更大的比较利益是驱使他们积极参与边民互市的内在动力。可见,国家边界的存在“分割了两个经济系统,延长了经济行为体互动的空间和时间距离,为跨边界经济合作带来困难”。(28)Ratti R.,“Spatial and Economic Effects of Frontiers:Overview of Traditional and New Approaches and Theories of Border Area Development”,in Ratti and Reichman(eds),Theory and Practice of Trans-border Cooperation,Basel and Frankfurt:Verlag Hebing&Lichtenhahn,1993,pp.23~54.同时,国家边界的存在也造成了资源禀赋、市场需求以及生产力水平的差异,国界线两侧的边民彼此之间产生相互依赖性,“相互依赖性使得距离和边界原本所具有的阻碍和隔离之关键功能不断弱化”。(29)[法]玛丽-弗朗索瓦·杜兰:《全球化地图:认知当代世界空间》,许铁兵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6页。这进一步为跨界经济合作或边民互市的实践提供了更多的机会和动力。

简而言之,国家边界在阻隔外来侵犯和威胁的同时,也在建立与维系国家之间的联系和沟通。事实上,国家设立国家边界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要把界内外的世界和人完全隔绝,而是维护国家边界内的领土完整和主权利益。同样地,国家设置国家边界并开展有效的边境管理,并不是为了把生活在边境地区的边民严格控制在国家领土范围内,而是为了保障边民的人身财产安全与权益,并为边民提供便利和发展的机会。所以,国家通常都会努力寻求在边境地区这样的“混沌区内,宏观控制和微观搞活有机地结合起来”。(30)沈小峰,姜 璐,王德胜:《关于混沌的哲学问题》,《哲学研究》1988年第2期。在保障边境地区的安全稳定的同时,激发边境地区的发展活力,促进边境地区的繁荣发展。

结 语

边民互市的混沌状态无疑加大了国家边境管理的难度,但边民互市的隐秩序保证了它应有的有序性和活力。如果说,“经济现象的复杂性并不在于稳定性,而恰恰在于不稳定性,或者说在于这两种因素的相互作用……对经济系统而言,某些混沌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31)吴祥兴,陈 忠等编:《混沌学导论》,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52页。那么,边民互市的发展机遇就源自于必要的混沌,并且,有序与无序的相互作用使得混沌的边民互市充满了活力,但也不至于失序。这就是说,混沌是无序和有序的对立统一体,现实中不存在绝对的无序和绝对的有序,无序和有序都是相对的。

此外,边民互市的隐秩序也让人们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厘清社会秩序由谁制定、为谁制定以及为何制定等问题的重要性。除了某些人类共同遵守的法律底线和道德准则外,所有的社会秩序不仅是历史的产物,而且往往是以部分人(大部分人)的标准和利益为核心建立起来的。就如我们讨论的国家边界管理规范都是随着现代民族国家的产生而形成完善的,也是以维护国家安全和主权利益为核心目的建立起来的。所以,任何一个国民,无论他是否是边民,只要不经过国家设立的合法程序和合法通道越过国家边界线都是属于破坏国家边境管理秩序乃至违法的行为。然而,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一旦边界线穿越一个文化群体,边界便使得原有文化群体自我秩序运转受到阻碍,甚至彻底阻断了跨国群体的整体运转”。(32)周建新:《边界、边民与国家:跨国民族研究的三个面向》,《广西民族研究》2017年第3期。也就是说,对于生活在边境地区的边民而言,国家边界的形成不仅把原本就生活在同一个区域的人类群体分隔在两个国家,并且事实上给他们从历史上延续至今的经济社会交往和文化交流产生了阻碍,这同样破坏了该区域原有的经济秩序、社会秩序和文化秩序。正因为如此,国家边界管理部门对边民与非边民、边民的不同行为和活动内容给予一些区别对待。可见,秩序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从国家边界管理的角度看,混沌的边民互市似乎是一种例外状态,由此带来了国家边界管理规范的悬置。施米特认为,例外状态“将自身扣除于任何关于法的考虑之外”,由此带来了“整个现存法秩序的悬置”。(33)转引自[意]吉奥乔·阿甘本《例外状态》,薛熙平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2页。阿甘本指出:“规范的悬置并不意味着它的废除,而它所建立的无法地带亦非(或至少宣称并非)与法秩序无关。”(34)[意]吉奥乔·阿甘本:《例外状态》,薛熙平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2页。也就是说,例外状态通常表现为不符合规范或对立于规范,由此带来了法秩序的悬置,但例外状态依然有着自身的秩序,即便是悬置法秩序也不意味着完全不受法秩序的规制。这种“例外状态”与“常态”的关系犹如“偶然”与“必然”、“此在”与“存在”的关系。例外状态已成为恒常状态。具体而言,一方面,边民互市是在边境这个特殊的区域由边民这个特殊的群体参与的经济交往活动,国家和地方政府为此制定了特殊的管理规范。另一方面,绝大部分人认识的国家边界是“密不透风”的管控界限,边民从边境非设关便道出入境就是一种违法行为。由此,国家和地方政府特殊对待混沌的边民互市可以理解为国家将边民互市作为一种例外状态,进而悬置了国家边界管理规范。然而,事实上,邻国边民之间的经济交往没有因为国家边界的出现而中断,国家边界从来都不是“密不透风”的,即便是厚实的柏林墙也同样有人有办法通过。因此,穿越国家边界从事边民互市是边民的日常生活,应对边民互市的混沌状态是国家边界管理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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