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志 衡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任何文学现象其本身都具有一些空白点和未定性,都不是固定的完整性存在,而是一个多层面的辐射型结构。 其存在的本身并不能产生独立意义,其意义的实现,主要依赖于后世接受者的感觉和自身经验,用以将人物或作品的空白填充起来,从而使其中的未定性得以确定,并最终达到其特定意义的实现。 屈原和陶渊明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两位极具影响力的人物,其人其事其作作为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都为后人留下了相当的空白点和未定性。 细究起来,后代接受者大多囿于各自的时代环境和自身境遇。 后人评屈说陶的同时,也是在说时代,说自己,一如宋人陆九渊所宣称的“我注六经,六经注我”。 故而,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现象:千百年来绵延不断的针对屈原和陶渊明的评说接受文字反倒成了各个不同时代文化思潮和不同文人思想学术的载体和投影。
屈原一生为楚,上下求索,孜孜矻矻。 环境再艰难也不愿以其察察之身受污于汶汶之世,最终不惜投江自尽,来保持其高洁的人格。 陶渊明生当晋末,国弱民疲。 青年时期的陶渊明本也有大济苍生之志,但在“误入尘网” 13 年间,亲睹官场的种种黑暗污秽之后,毅然归隐南山,终了一生,以靖其节士之征。
自汉代开始,评屈议屈之作不断;尊陶和陶之风则始于北宋。 尤其是南宋特殊境遇下的文人,总喜欢将屈原与陶渊明二人并提,并进行比较性评述,屈原和陶渊明分别成了当时不同心态、不同境遇下许多文人的精神偶像。 此风延至有元一代继续兴盛,痕迹遍及元代诗、词、曲、文各个领域。 元代文人或颂陶贬屈,或颂屈贬陶,或屈陶皆颂,或屈陶皆贬,普遍喜欢拿屈陶二人说事。这是元代文艺思潮中的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它已经超出文学的范畴而成为一种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 形成这一特征和现象的原因很复杂。 主要是因为大量汉族文人仍然秉持正统儒学思想,元代统治者的特殊文化政策以及屈陶的思想境遇与元代汉族文人思想境遇有着高度契合。 梳理元代文人对屈原、陶渊明各种类型的嬉笑怒骂文字,或许能够触摸到当时文人的一些隐微不显的心灵悸动,折射出元代许多文人的希望与失望,雄心与苦闷的心灵投影。
在元代那样的文化背景下,也仍然有许多文人恪守儒学道统,从政治、节操层面来解读和接受屈原和陶渊明,屈陶并举且屈陶皆颂,将屈原与陶渊明当作忠君守节的两面旗帜。 这方面的作品颇引人注目。
郝经是元初重要的诗人和政治活动家,同时也是北方儒学的积极倡导者。 代表忽必烈入宋议和改变了郝经的人生轨迹,被贾似道囚在真州16年,在这16 年的囚禁生活中,郝经反思生平作为,写下了“和陶诗” 118 首。 这些诗除了反映当时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之外,更主要的是反映了郝经被囚期间内心的痛苦、希望、失望等种种矛盾纠结,这就与屈原有了共鸣的情境。 一心想要在政坛上大展宏图的郝经,与“性本爱丘山” 追求心灵自由的陶渊明在志趣上也有相似之处:他们都生活于易代之际,都亲眼目睹了战乱给百姓带来的巨大灾难,都对民生多艰有深刻体会,都渴望和平、渴望百姓能过上安定的生活。 郝经是汉族人,却代表蒙古人来与宋朝谈判,因而招致非议。 其实,郝经一直反对“华夷之辨”,倡导“四海一家”,主张天下一统。 这与儒家的贤人政治和大一统观念是一致的,与陶渊明向往的桃源理想也是一致的。 郝经仰慕陶渊明自由率真的人格,欣赏陶渊明的田园诗歌,囚禁生活的压抑更使得他很快将陶渊明视作生命中的知己同道,大量创作“和陶诗” 以抒怀抱,以排解对故国亲人的思念,以固守自己的节操。 因而,郝经既仰慕“隐逸之宗” 的陶渊明,又肯定积极用事的屈原。郝经在他的 《答友人论文法书》 中,多次赞赏屈原、宋玉,将“屈宋骚赋之法” 与孔孟、左氏并称,认为“屈宋骚赋”“皆自我作”,是“贯道之文” 〔1〕。 这是一个政治家对屈原和陶渊明的追慕和接受,这种将屈原和陶渊明一起纳入儒学道统来接受的人在元代属于少数。
与郝经持相似,同样从儒学道统角度来接受屈原和陶渊明的人还有赵孟頫、虞集等。 赵孟頫的 《五柳先生传论》 云:
志功名者,荣禄不足以动其心;重道义者,功名不足以易其虑。 何则? 纡青怀金,与荷锄畎亩者殊途;抗志青云,与徼幸一时者异趣;此伯夷所以饿于首阳,仲连所以欲蹈东海者也。 矧名教之乐,加乎轩冕,违己之痛,甚于冻馁,此重彼轻,有由然矣。 仲尼有言曰,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 吾闻其语,未见其人。 嗟乎,如先生近之矣! 〔2〕
作为赵宋皇室后裔的赵孟頫在明确感到大宋已去,昔日难返之后,接受了元世祖之邀,出任大元要职。 但他的内心还是痛苦和无奈甚至自愧自责的。 因而,对陶渊明的归隐既钦佩又羡慕,并将陶渊明的归隐行为上升到“隐居以求其志”的儒学高度,是可以理解的。
郝经的弟子虞集在 《跋子昂所画陶渊明像》一文中说:
《陶渊明集》 传于世且千年矣。 临川吴幼清先生以为其诗泊然冲淡而甘无为者,安命分也。 慨然感发而欲有为者,表志愿也。 盖以拟诸屈大夫之辞云。 然《楚辞》 得朱子发明之,而陶之志,悟者盖鲜。 〔3〕
虞集认为屈陶可比的有两点:一为“安命分”的“甘无为”,一为“欲有为” 的“表志愿”,然重点是“欲有为”。 屈原的“欲有为” 得朱熹阐发已为世人熟知,而陶渊明的“欲有为” 志愿未得后人生发,因而多被其“甘无为” 的假象遮蔽。这与宋代道学家对屈原和陶渊明的理解是完全一致的。 与此观点相类的还有黄镇成、萧国宾、陈绎曾等,兹不赘述。
比郝经稍后而在虞集之前的刘因晚年写了76首“和陶诗”,在元代诗人中,和陶诗数量仅次于郝经。 但刘因对屈原和陶渊明的接受角度与郝经辈很不一样。 刘因出身于世代以儒学为业的家庭,他本人也是当时著名的理学家。 元灭南宋,他屡作哀宋之文,思想感情与元蒙一直格格不入。 因欣赏诸葛亮“静以修身” 之语,将居所题名为“静修”,以表心志。 至元十九年 (1282),应召入朝为承德郎、右赞善大夫,不久便以母病辞官,隐居老家容城乡野。 后来,元世祖多次遣使召之,皆辞不赴命,被忽必烈称为“不召之臣”。 他的辞官不仕,一方面是忠于金朝,坚守气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看不惯仕途上种种趋炎附势行径。 故他的性格和处世之道与陶渊明很相似。 甚至隐居后的生活状况也与陶渊明相似,正如他在 《和有会而作》 序中写的:“今岁旱,米贵而枣价独贱。贫者少济以黍食之,其费可减粒食之半。 且人之与物,贵贱亦适相当,盖亦分焉而已。 因有所感而和此诗。” 〔4〕就是在说实情,抒感慨。 他的 《和杂诗》 其二说:“胸中无全山,横侧变峰岭。 不及灵椿秋,遂谓长春景。 只见柏参天,岂知根独冷。井蛙见自小,夏虫年不永。 天人互偿贷,千年如响影。 廓哉神道远,瞬息苦驰骋。 平生远游心,观物有深静。 ” 〔5〕借庄周之事以表心志。 作为遗民隐士,刘因是个有气节的士人,他心仪渊明,追和陶诗,明显有寻找知音同道并借以自励的意味。
刘因在 《叙学》 一文中多次赞美屈原的 《离骚》,并将之与陶潜诗并提。 他说:“《三百篇》 之流降而为辞赋,《离骚》、楚辞,其至者也。 辞赋本诗之一义,奏汉而下,赋遂专盛,至于 《三都》《两京》,极矣。 然对偶属韵,不出乎诗之律,所谓源远而未益分者也。 魏晋而降,诗学日盛,曹(植)、刘 (琨)、陶 (潜)、谢 (灵运),其至者也。” 〔6〕在叙述诗的流变时,将屈原和陶潜都当作是“其至者也”。 联系刘因在他创作的 《白沟诗》①北宋初期,宋廷多次用兵想收复燕云十六州皆未果,反而让北方少数民族的势力更加南移,迫不得已,宋廷只好利用冀北平原上原有的沟渠改造成防卫用的白沟,用作抵御大辽军队南下的屏障,《澶渊之盟》规定宋辽以白沟为界。 宋人写有不少白沟题材的诗,抒写爱国情怀,体现出苦涩的“白沟情结”,元代不少文人延续着这种情结,刘因即为其中较突出的一个。系列中表现出的爱国主义情怀和悲情色彩,就更能看出刘因对屈原的仰慕和效仿。 因此,刘因对屈原和陶渊明的追慕和接受,体现的是一个前朝遗民的态度,着重的是屈原和陶渊明的“忠贞”与“守节”。
刘因的这种心态与金末元初元好问 《论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所表述的观点一致。 而元代中后期的吴师道在这方面表述得更加直接。吴师道在 《吴礼部诗话》 中说:
予家 《渊明集》 十卷……第三卷首有序云:“《文选》 五臣注渊明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 诗题云:‘渊明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
愚尝读 《离骚》,见屈子闵宗周之阽危,悲身命之将陨,而其赋 《远游》 之篇曰:“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旧乡。 ”“超无为以至清,与泰初而为邻。” 乃欲制形炼魄,排空御风,浮游八极,后天而终。 原虽死,犹不死也。 陶公此诗 (按:指陶渊明 《述酒诗》),愤其主弑国亡,而末言游仙修炼之适,且以天容永固、彭殇非伦赞其君,极其尊爱之至,以见乱臣贼子,乍起倏灭于天地之间者,何足道哉。 陶公胸次冲淡和平,而忠愤激烈,时发其间,得无交战之累乎? 洪庆善之论屈子,有曰:“屈原之忧,忧国也;其乐,乐天也。” 吾于陶公亦云。 〔7〕
吴师道认为陶渊明之醉酒、爱菊是其高标人格、独善其身的写照。 而陶渊明之归隐,则是“忠愤” 所为,是忧思故君,不认可刘裕政权,不事二君的行为。 因而很自然联想到忠君爱国的屈原。 吴师道将陶渊明的归隐行为与屈原的忧国外放相提并论,吴氏眼中的陶渊明和屈原都是不事二君的忠臣节士。
将陶渊明比屈原,定位为忠臣,说得最透彻的是吴澄在 《詹若麟渊明集补注序》 中的表述:
予尝谓楚之屈大夫,韩之张司徒,汉之诸葛丞相,晋之陶征士,是四君子者,其制行也不同,其遭时也不同,而其心一也。 一者何?明君臣之义而已。 ……灵均逆睹谗臣之丧国,渊明坐视强臣之移国,而俱莫如之何也。 略申志愿者,其事业见于世。 莫如之何者,将没世而莫之知,则不得不托之空言以洩忠愤,此予所以每读屈辞陶诗,而为之流涕太息也……呜呼! 陶子无昭烈之可辅以图存,无高皇之可倚以复仇,无可以伸其志愿,而寓于诗,使后之观者,又昧昧焉,岂不重可悲也哉! 屈子不忍见楚之亡而先死,陶子不幸见晋之亡而后死,死之先后异尔,易地则皆然,其亦重可哀已夫! 〔8〕
吴澄将屈原、张良、诸葛亮、陶渊明四人相提并论,认为他们都是忠心如一,只是各自表现不同。 认为屈原和陶渊明都是忠臣孤愤,如果将两个人对调一下生活的时代和地点,那么他们的表现肯定都会“竭其忠志欲强宗国”。 可惜他们二人都生不逢时,国家遭难时却不能有所作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用诗歌抒发自己的忠愤之情。 屈原以其绚烂的一“死”,实现了最彻底的“隐”;陶渊明41 岁以后以其彻底的“隐”,也表明了一个文人政治生命实际上的“死”。 从这一点上来看,屈子与陶渊明的行事也确实是有相同相通之处的。
在元代文人合奏的评屈议陶交响中,是陶非屈、颂陶嘲屈的变奏无疑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音调。 诚如郝经所认为的:“屈子重违天,陶公乃达道。”(郝经和陶 《饮酒》 十九首之十)〔9〕马祖常 《读陶潜诗》 也云:“伯夷耻粟饿,屈原避谗死。 独有柴桑翁,一不失张弛。 所以百世下,风流激颓靡。 遐观八极表,衰荣何足数!” 〔10〕
元代诗词曲赋各类文体在表现这一主题情绪的时候都留下过不少作品,而在元曲中最为集中,其情绪的宣泄也最为畅快淋漓。 隋树森选编的 《全元散曲简编·导言》 对元代散曲中歌颂和责备的两类历史人物做过粗略统计。 被歌颂的有:伯夷、巢父、许由、范蠡、老庄、张良、严光、戴逵、刘伶、陶渊明、邵平、陈抟、林逋等;被责备的有宁戚、豫让、廉颇、屈原、李斯、项羽、萧何、韩信、贾谊、班超、陆机、苏轼、张柬之等。 〔11〕陶渊明和屈原赫然列在被歌颂和被责备的两类历史人物之中。 下面试举数例: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 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淹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白朴 《仙吕·寄生草·饮》)〔12〕
在官时只说闲,得闲也又思官,直到教人做样看。 从前的试观,那一个不遇灾难: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好汉,咸阳市干休了丞相。 这几个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 (张养浩《双调·沽美酒兼太平令》)〔13〕
自负平生心矫矫。 三闾何事形容槁。 琴到无弦谁与操。 怀我宝。 相逢且赋渔家傲。 (许桢 《渔家傲》)〔14〕
采薇首阳空忍饥,枉了争闲气。 试问屈原醒,争似渊明醉。 早寻个稳便处闲坐地。 (钟嗣成 《双调·清江引》 十之一)〔15〕
常笑屈原独醒,理论甚斜和正。 浑清,争,一事无成,汨罗江倾送了残生……愿学陶渊明,卸印归三径,不争名,不争名,曾共高人论,且妆昏,且妆昏,识破南柯梦境。 (无名氏 《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幽居》)〔16〕
陶元亮,楚大夫,醉和醒怎生做一处。恰似杜鹃和鹧鸪,行不得却道不如归去。 (无名氏 《双调·寿阳曲》 十五首之十五)〔17〕
在上述曲子中,白朴的“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两句可以作为代表和总结。 作者公然嘲笑屈原之“非”,肯定陶潜之“是”。 表面上看,是将屈、陶二人分别对待,孰“是” 孰“非”,旗帜鲜明。 仔细看曲词,众人扬陶潜抑屈原的关键所在是因为一“醉” 一“醒”,一“争” 一“不争”,一“安” 一个“不安”。 陶潜长醉不争而安,屈原长醒要争而不安。 因此,大家自然而然地“笑屈原非”“说陶潜是”,弃掷屈原行径,将陶渊明引为知音同道。 这种情况在元曲中大量出现。 从一生得志,功成名就的张养浩,到虽然终身未仕但出了大名的白朴,再到也无功也无名的无名氏,众口一词地是陶非屈,引人深思。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元代文人集体买醉,不愿清醒? 还是白朴曲中透露了一点关钮,是因为“不达”,就只好“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淹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 他们并不是真的不要功名,只是要而“不达” (多数人),或者是暂达而终“不达” (部分人),甚至貌达而实“不达”,这又是为什么? 个中缘由,在于元代特定的历史环境。 再来看一些颂陶嘲屈的例证。
如果说上述这些将屈原和陶渊明并举,然后否定屈原,肯定陶渊明,对屈原的否定中略带有同情和无奈;对陶渊明也只是仿效、仰慕,基本还算理智的话,那么在一些单独评议屈原和陶渊明的曲子中,就有些出离理智,有些不正常的因素在里面了。
在隋树森所辑 《全元散曲》 中,单独提及屈原的曲子有50 余篇,兹举数例:马致远 《双调·拨不断》:“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 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 ” 〔18〕张养浩 《中吕·普天乐》 :“楚 《离骚》,谁能解? 就中之意,日月明白。 恨尚存,人何在? 空快活了湘江鱼虾蟹,这先生畅好是胡来。” 〔19〕张可久 《正宫·醉太平·无题》:“贤愚参杂随时变,醉醒和哄迷歌宴,清浊混沌待残年,休呆波屈原!” 〔20〕王爱山 《中吕·上小楼·自适》:“思古来屈正则,直恁地禀性僻。 受之父母,身体发肤,跳入江里。 舍残生,博得个,名垂百世。 没来由,管他甚满朝皆醉。” 〔21〕无名氏 《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 :“常笑屈原独醒,理论甚斜和正。 浑清,争,一事无成。 汨罗江倾送了残生,无能。” 〔22〕在这些曲子中,作为历代文人行事楷模的屈原,竟然沦为备受揶揄讥讽、贬斥否定的对象,他们普遍对屈原忧念苍生、关心国事、为自己理想殉身的行为表示不以为然。 同样在隋树森 《全元散曲》 中,单独提及陶渊明的曲子有130 多篇,数量上大大超过议屈之作,内容上更是对陶渊明辞官不仕、安闲自适的隐居生活极尽倾慕和赞美。 如刘秉忠 《双调·蟾宫曲》:“满目黄花衰草,一川红叶飘飘。 秋景萧萧,赏菊陶潜,散诞逍遥。” 〔23〕关汉卿 《双调·碧玉箫》:“秋景堪题,江叶满山溪。 松径偏宜,黄菊绕东篱。 正清樽斟泼醅,有白衣劝酒杯。 官品极,到底成何济? 归,学取渊明醉。” 〔24〕卢挚 《双调·沉醉东风·闲居》:“学邵平坡前种瓜,学渊明篱下栽花。 旋凿开菡萏池,高竖起荼蘼架,闷来时石鼎烹茶。 无事无非快活煞,锁住了心猿意马。” 〔25〕张可久 《双调·殿前欢·归山》 :“怕人嫌,休官归去效陶潜。 山房幸有猿鹤占,试卷疏帘。 池边翠藓。 屋角垂杨苫,山色揉蓝染。 闲花点点,凉月纤纤。 ”〔26〕无名氏 《双调·雁儿落过得胜令》:“绿柳倚门栽,金菊映篱开。 爱的是流水清如玉,那里想侯门深似海。 幽哉,袖拂白云外;彭泽,清闲归去来。” 〔27〕在这些人眼中,辞官归隐的陶渊明简直就是个令人艳羡的活神仙,因此,他们都要“归去来”,都要“休官归去效陶潜”。 一般说来,在“学而优则仕” 理念的影响下,读书做官、光宗耀祖是所有读书人的信念追求。 但元代文人未当官的不愿意出来做官,刘因“七招不至”,白朴终身不仕;当了官的也随时想“休官归去”,赵孟、贯云石、张养浩等人都有很长时间隐居蛰伏的经历。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元代文人群体性讨厌官场,向往闲适,追慕陶潜,很值得我们探究。
作为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全国性政权,元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 虽然统一,但社会动荡仍然长期不断,早期的蒙古权臣圈占了大量的农用土地,用以养草放牧,使许多汉族农民失业流亡,汉族农民没有安全感和归宿感。 前所未有的民族压迫、空前的文化歧视以及统治者的愚昧与贪婪,科举废除后文人前途渺茫、报国无门,残酷的现实使得当时的文人(尤其是汉族文人)表现出旷世的愤懑与无奈。 作为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封建士人,大都怀抱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的宏大愿景。 拥有“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的豪气。 退而信守“达则兼善天下,穷者独善其身” 的准则,兼善不行求独善。 因此,汉唐以来,屈原和陶渊明这两位先哲贤人,其人格精神逐渐被标本化,成为了不同时期中国文人的精神支柱。 一个是入世者的典范,一个作为出世者的楷模,共同成为两种矛盾的文化教育模式,并对后世文人产生了巨大影响。 这正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尴尬与悲哀,也正是屈原与陶渊明这两种处世模式在后代能同时产生重大影响的原因所在。
元代文人对屈原与陶渊明的人生经历和形事理念普遍难以释怀的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但究其根本,主要有下面三点。
首先,科举废止,安顿心灵。 中国长期的封建专制统治,加上儒家礼教的代代熏染,以及科举制度的反复筛选强化,形成了中国社会官本位的文化秩序。 从根本上看,元代文人并不否定权力,在元杂剧中,反而比较普遍地存在一种对权力的崇拜。 窦娥的冤屈最终要靠当官的父亲来昭雪,文人的宏愿要等当官为吏后才得以实现。 蒙古游牧文化进入中原大地,使汉人许多早已习惯了的生存规则被彻底打破,元代文人所面临的已经不是唐宋时期的儒家文化环境。 元代80 年不开科举。 这对于汉族文人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这种打击不仅仅是精神上的,也是物质上的。 科举不开不仅使汉族文人仕途阻塞,断绝了文人达成拯物济世的理想,还直接造成事关生存的生计问题。多少个窦天章穷到走投无路,卖儿卖女? 又有多少个本可以读书做官、荣宗耀祖的关汉卿为生存沦落到烟花柳巷,成了“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刘因 《冬日》 诗写道:“砂瓶豆粥木床烟,中有幽人意漫然。 元晦居山岂怀土,仲尼微服即知天。 闲中作计饱为上,书外论交睡最贤。 小子应门当拜客,病夫便静乞相怜。” 〔28〕沦落到这种境况,文人内心世界的第一矛盾已不再是出仕与归隐的冲突,而是追求精神高洁还是实现物质满足了。 这种情景与屈原当年的被疏被逐时的无奈、无助状况极其相似,与陶渊明隐居南山时一度衣食无着的困顿也很接近。 因而,元代文人,尤其是下层文人,与屈原和陶渊明的心态高度契合。 所以,从本质上看,元代文人对屈原和陶潜都是认可的,这一点与前朝文人并无二致。他们效仿陶渊明,以隐居为乐;讥讽屈原,否定仕途功名。 甚至恶意“贬屈”,夸张地“尊陶”,都是无法释怀的痛苦纠结。 他们是嘲屈以自嘲,颂陶以自慰。 都是为了暂时安顿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灵。
再者,地位失落,维护自尊。 蒙古人用野蛮和贪婪的方式征服了全国,并继续用这种野蛮和贪婪进行着统治。 蒙古族统治者最初拒绝和反感汉人、汉文化,后来虽然逐渐接纳汉文化,也恢复了科举,但蒙汉两榜,蒙人对汉人的歧视和压制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可以说,蒙元政权自始至终都未曾像之前的辽、夏、金,以及之后的清王朝一样对汉文化主动汲取、接受过。 大量的文献表明,原先文化发达的中原和江南地区的汉民成了大元帝国的三、四等公民。 汉人、南人被打入另册,隋唐以来文人们赖以仕进的科举取士制度被中止,士人们沦落于娼丐之间,而不再有“人上人” 的优越感,甚至失去了人格和尊严。 当一个人遭遇重大挫折甚至陷入绝境时,往往会本能地表现出深度的自我反应,唤起他们生命深处的一些异象。 元代文人在普遍的悲剧人生体验中所表现出颂陶贬屈倾向,即可看作是这种异象的表现,是文人们在誓死捍卫自身人格尊严的反应。许多元曲研究者都认为,不能因为元散曲中大量提倡隐居之作,就一厢情愿地认为元代文人对隐居的热衷与喜好,须知他们不得已而隐的情感,那种属于整个时代的文人失落感,迫使他们只好借否定其他建立事功的历史人物来麻醉自己,来获得一点生存的理由。 细细考察,元代文人“尊陶”也只是流于表象,而并未见有多少真正的实践者。诚如薛昂夫在 《正宫·塞鸿秋》 中尖锐地指出:“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 至今寂寞彭泽县。”〔29〕文人们是陶颂陶却未真正见学陶,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30〕的清苦归隐生活,只是被当作一个象征符号,这可以理解成是元代文人转移失意心理,消解功名渴望,恢复心理平衡和实现自慰、保持自尊的心理需要。
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元代文人对屈原的贬斥和嘲讽是一种含泪说的醉话、疯话;对陶渊明的向往和赞美,也完全有可能说的是气话、反话。 这都是自尊心在作怪,也是一个悲剧的时代给予这个社会群体留下的一块块沉重的心理阴影。
其三,灰心失望,独善其身。 由于蒙元统治者的傲慢与固执,使得元文化长期缺乏来自先进文化的改造,元代统治者一直以其最原始的野性与贪婪进行统治,宰相桑哥、阿合马为代表的上层统治者,对百姓层层盘剥、横征暴敛,甚至竭泽而渔。 元代地方官员大多贪渎成风,为所欲为,鱼肉百姓,他们没有纲常,没有规则,朝令夕改。这是一个失去权威、错乱不堪的时代,导致文化价值的丧失与文人地位的失落,使得沦为弱势群体的元代文人在精神上发生了转向,他们在边缘与中心的冲突中痛苦挣扎着,充满了各种生存焦虑,最终,不得已走向市井与田园,高歌隐居之乐,试图在逃避中寻求他们生命安顿之所。 所以,也不能否认,在元代,的确有不少的文人是真的不愿做蒙元的官,此即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久召不应的刘因和终身不仕的白朴。 即便是已经步入官场,做了高官的,也时时想着归隐,企慕陶渊明式的逍遥自在,如刘秉忠、赵孟頫、贯云石、严忠济、张养浩、卢挚。 这里面固然有对亡宋眷恋的遗民情结和儒士一贯的忠贞期许,但更多的因素恐怕是这些曾经沧海的文人对蒙元统治者反复无常、嗜血暴戾行径的恐惧,是规避当时官场险恶的全身远祸之举。 在这个时候,生命无常,一切皆空的佛教意识便占据上风,进而与逍遥无为的道家风范相结合。 屈原不甘众醉而独醒,坚持理想、九死不悔的做法自然会招致非议;而陶渊明的辞官归隐、醉酒逍遥、松菊明志的行为也自然更受青睐。
因此,当元代文人发现隐逸与饮酒既与陶渊明的本洁志趣相合,也不违背屈原忠贞意志的时候,便屈陶皆颂,是陶是屈。 顾德润甚至提出了消磨岁月的三项功课:“尚父蓑,元亮歌、灵均些。” 〔31〕而当理想与现实相左,要直面现实人生的时候,又感觉做屈原的执着殉道太艰难、太虚幻,而陶渊明全身独善行事倒是为现实所容。 是陶非屈、颂陶贬屈,全赖个人境况使然。
在元代的诗、词、曲、文中,还有部分颂屈贬陶、屈陶皆贬的作品,限于本文篇幅,在此不再展开讨论。 明人吴讷题元代袁易 《静春堂诗集》卷尾云:“元世祖初克江南,畸人逸士。 浮沉于里闾间,多以诗酒玩世。”①转引自邓绍基主编:《元代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年,第13 页。一个“玩” 字切中要害,也道出了个中辛酸。 这些身处特殊时代的文人,他们身上固有的入世精神与隐逸情怀使他们在当时严酷的现实面前,内心无比纠结,精神痛苦异常。 在出仕还是归隐、生存还是殉道、沉沦还是守节之间进行着痛苦抉择,就是在这种生态尴尬和精神煎熬之下,大量的元代文人神交千载,将屈原、陶渊明引为知己同道,以屈陶二人为寄托,一吐心中块垒。 虽然他们吟着同一个屈原,议着同一个陶渊明,但实际上都是经他们自己锻造过的屈原和陶渊明,是想象、是寄托、是拥抱、是安慰,嬉笑怒骂都是他们自己复杂痛苦心灵的投影。 对元代特殊时期文人笔下的屈原和陶渊明,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