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高伊琛 南方周末特派记者 杨楠 发自湖北武汉、广东广州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郑伊灵 何沛云
此次派出的县级医院医护人员不在少数,豆瓣一个相关主题帖子下,跟帖显示,派出医护人员的县级医院远至宁夏西海固。安徽、江苏等省更将指标下沉至乡镇和社区卫生院。
SARS时,王洵还是医科生,母亲在发热门诊和隔离病房工作。王洵觉得呼吸科医生很伟大,当她决定选呼吸科时,母亲说,要是不幸再有“非典”,“就靠你们这一代了”。
“老鲁你一定活得下来!一定活得下来!只要你能吃得下,就能熬过去!”黄晓波拔高了音量,他是特意说给身边一同查房的医生护士们听的。
要是不幸再有“非典”“就靠你们这一代了”
十七年前的毒我还记忆犹新今天是昨天的翻版
而毒却不是昨天的毒
它的狡猾是人惯出来的
强传染也是人溺爱的果
——
《武汉方舱医院一个护士的诗》作者:弱水吟,甘肃一名心理科护士长
同一张四号床,护士朱恋抢回过许多生,也送别过许多死。
ICU送来一个危重新冠肺炎患者前,朱恋备好了无创呼吸机和有创呼吸机插管。送到这里来的病人,需要高流量的呼吸治疗,才可能抢回一条命。
还备好了肌松药和镇静药,一旦无创呼吸不行,需要插管,得注射镇静、镇痛药,让受重创的肺部进入深度安静。这类药会影响病人的心率和血压,朱恋又拿出了维持血压的药。
转院来的是位老人。原医院医生跪在救护床上给他做心肺复苏,朱恋接上一个呼吸囊,做人工呼吸的加压培养。推入四号床,医生当即紧急插管——这是刚送来的抢救中能给到的最高呼吸支持了。
在武汉市金银潭医院ICU,床位号越靠前,病情越重——紧急送来的重症总是被推进第一间病房。朱恋和两位同事接力做心肺复苏,一人三分钟,交替进行。心电图依然呈现在30-40之间,一旦停止按压,立刻降至0。
按压了半小时,心率仍然无法自主恢复,医生宣告抢救失败。
死亡并不陌生,但朱恋很少面对这样直接的抢救无效,在中南大学湘雅医院重症ICU时,她和同事们往往能为病人争取一点治疗时间。直到2020年1月底,她来到金银潭医院南五楼ICU病房。朱恋是湖南首批医疗队五名护士之一。
四号床上更多的是活过来。
这里躺过一位武汉第四医院外科医生,他在门诊接诊时感染上新冠肺炎。同事将他推到四号床,朱恋给他戴上氧气面罩,加大氧流。15分钟后,血氧指数从40回升到80,虽然仍低于正常指标的90,但这几乎已经意味着抢救成功。
生与死、告别与重生每天在四号床上交替发生,在这座千万人口大城里交替发生,武汉自己也成了一个肺部遭受重创的患者,亟需被抢救。
以武汉为中心,病毒感染导致湖北全省受创,紧急向外呼救。
据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公布的数据,截至2020年2月17日,全国已派出3.2万余名医务人员支持湖北,当中1.1万人是重症专业的医务人员,这个数据接近全国重症医务人员资源的10%。其中,支援武汉的有208支医疗队、25972名医务人员。
这一医疗援助规模已远超2008年造成37万余人受伤的“5·12大地震”。
当下的湖北正在进行两场硬仗。一场是降低病死率的重症之役,战场在金银潭等重症定点医院;另一场是降低感染率的“应收尽收”,战场遍布武汉十余个方舱医院、社区医院、社区和广袤的湖北县乡。
一场史无前例的异地医疗支援悄然启动。为了抢救武汉和湖北,三万多名空投而来的医务人员,甚至动员至乡镇卫生院层级。
“保卫大武汉。”82年后,人们再次想起抗日战争时的这句呐喊。
呼吸科医生王洵的硕博同学几乎在武汉聚齐了。
她本硕毕业于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博士毕业于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SARS之后那年,2004年,王洵选择攻读呼吸科专业研究生。
2019年末,武汉传出不明原因肺炎的新闻,这位呼吸科医生一直密切关注新病毒相关的文献,同学群里的讨论也日渐频繁。
疫情明朗且披露的情况一日比一日严峻之后,“去武汉”成了呼吸科医生自然而然的选择——当然,也许并不存在选择。
2020年1月25日,大年初一,王洵作为江苏援鄂医疗队首批成员到达武汉。尽管对病毒本身的凶险已有充分认知,但武汉的严峻形势还是超出了王洵的预料。
王洵支援的是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一家三级乙等医院。抵达时,该院呼吸科医生极缺,原本只能承担一个病区的江苏医疗队只好分散至五个病区,培训其他科室的医护人员熟悉呼吸科的诊疗方法。
第一周,王洵每天要对60个病人挨个查房,从早上八点到中午一点。她的护士同事,每个班平均走16000步,换150瓶液,大约是日常工作量的两倍。
这不算什么艰巨的工作。更复杂的是,她要协同疾控专家和建筑工人对硬件防护进行升级,重新设计院内防疫流程。
升级防护是所有援鄂医疗队进驻后的首要任务,目的是为医护人员提供安全的工作环境。
王洵安排给消杀班护士的任务再琐碎不过:每四小时配置新鲜的消毒液,灌满二十几个病区门口的手消壶,确保垃圾袋装至2/3时打结,盯着清洁工每六个小时拖一次地,给病人发消毒小毛巾,叮嘱他们随手关门,盯着泡护目镜的消毒液水位线。
这些琐碎的任务在王洵看来十分重要。用她的话说:“毕竟,我们的任务不是救一个或者几个重病人,而是救一座城。”
人人都知道,针对此次新型冠状病毒需要高级别防护,但级别多高,即便是湖北当地和前来支援的大多数医护人员,都并不熟悉。
44岁的县城医生张华雄1.65米的个子,身材较胖,独自穿防护服时弯腰都很辛苦。他形容自己是个小老头了,又用了两个“笨拙”来形容自己穿上防护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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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高伊琛 南方周末特派记者 杨楠 发自湖北武汉、广东广州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郑伊灵 何沛云
2020年2月9日,武汉江汉方舱医院,云南援助湖北医疗队正在交班。南方都市报记者 ❘ 钟锐钧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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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电梯里遇到红会医院的医护人员,对方突然就哭出声说:“援军终于来了!”
他还在电梯里面遇到家属,遇到一个劝一个:“你赶紧回去别待着了,你没病也要感染新冠。”
重建一间崩溃的医院要狠得下心
四川队本以为自己来了武汉就进病房,可摆在眼前的第一个任务却是:如何将红会医院改造成一家合格的传染病收治医院。
“我对这种级别的防护是零基础,需要把穿脱流程一步一步背下来,防护服的塑胶味令呼吸不通畅,戴上护目镜也看不太清楚,就感觉很笨拙,下来都是一身汗。”
张华雄来自广东省梅州市丰顺县人民医院,那是一家二甲医院,当地没有确诊病例。他此前曾报名作为当地疫情暴发的预备人员,农历正月十五晚上,突然被通知支援湖北。
17年前SARS,张华雄已经是医生,但没有上前线,这次他坦言“也没想到会从县医院派医生”。直到抵达武汉第二天,他才知道自己被分配到武汉的东西湖区方舱医院——此前他还以为是去支援鄂州。
形势如此紧急,大多数外地援鄂医疗队队员的旅程都充满未知。许多人直到坐上飞机都不知道要去哪家医院,接管什么样的病区,甚至不知道要支援哪座城市,以至于郑州市中心医院轻信了网传对口方案,在出征横幅上写着“随州随州,我是郑州”——但最终去了武汉。
通过官方公布数据可知,80%的外地支援医务人员,都被派往了武汉——疫情中心。
尤其自2月3日启动方舱医院建设之后,武汉对医护人员的需求量骤增。截至2月19日,武汉已投入运营12个方舱医院,计划启用床位超过两万张。
按照中国(上海)国际应急医疗队队长刘中民的测算,方舱医院每1000张床位至少需要200名医生和200名护士。如此估算,则两万张床位就需要近8000名医护人员。
湖北需要的医护人员缺口巨大,此次派出的医疗队员中,像张华雄这样的县级医院医护人员不在少数,豆瓣一个相关主题帖子下,跟帖显示,派出医护人员的县级医院遍布全国各地,远至宁夏西海固。
因而,安徽、江苏等省在派遣援鄂医疗队的护士时,已经将指标下沉至乡镇和社区卫生院。
陈娜(化名)就是一名来自合肥某镇卫生院的护士,方舱医院内每天十小时的工作强度,刷新了她的从业经历。
“第一天进舱就懵了,在自己的病区里转晕了两次。”陈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医护人员和患者对这类医院都很陌生,加之穿着闷热的防护服,脑子会宕机。几天后,她慢慢摸索出着防护服呼吸的技巧:呼吸要短促,走路匀速缓慢,说话不带语气,避免深呼吸。
网络上热传的方舱广场舞就是从陈娜所在的病区兴起的。方舱病人的症状较轻,但普遍焦虑,“我刚进舱的时候也很焦虑,总担心自己被感染。”陈娜说,带着病人做操的确有助于缓解焦虑,早晚各一次,目前看效果不错。
随着一批又一批外地医务人员增援到位,武汉在慢慢好起来吗?
王洵的答案是,“我只能判断我的工作逐步走上正轨”。王洵每天仍然只有五个小时睡眠,而她的同事还在不断增赴湖北。至于齐聚武汉的同门,只能在群里“云聚会”,聚会的主题是:你今天什么病人,用了什么疗法,效果如何。
这让王洵想起上学时的日子。SARS那年她大三,母亲是江南大学校医,在发热门诊和隔离病房工作。还是医科生的王洵觉得呼吸科医生很伟大,因此决定选呼吸科。而母亲说,要是不幸再有“非典”(SARS),“就靠你们这一代了”。
1月26日,大年初二,三辆大巴车停在武汉红十字会医院住院部门口,四川第一批援鄂医疗队的138名成员下车。那是进出医院的必经之路,路上不仅有医生、患者,还有垃圾车和殡仪馆的车。清洁通道和污染通道都是那一条——而垃圾是新冠肺炎重要的传染源。
距离住院部二十米左右,门诊挤满了病人,即使在凌晨两点,队伍都排到院外。有人站在医院门口挂吊瓶,吊瓶就挂在树桠上。
红会医院距离此次疫情主要源头之一的华南海鲜市场不到两公里,在1月22日被征用为新冠肺炎定点收治医院之一。作为一家二甲医院,红会医院的门诊只能容纳一天800的就诊数量,而就在那几天,这里门诊数量一天达2700,最多的一天,仅呼吸专科门诊,一个医生看了130个病人。
住院部里,五百张病床已经全部收治了发热病人——几乎每个人都有家属陪伴,有时不止一个。发热病人并非全是新冠肺炎患者,却被并置在同一间病房,院内交叉感染风险极高。由于确诊或疑似感染,医院当时已有六分之一的医护人员无法上班。
“糟糕”“沦陷”“不像个医院”,这是四川队领队黄晓波对眼前景象的形容。他在电梯里遇到红会医院的医护人员,对方突然就哭出声说:“援军终于来了!”他还在电梯里面遇到家属,遇到一个劝一个:“你赶紧回去别待着了,你没病也要感染新冠。”“怎么还一天分三顿送饭,医院里全都有。”
四川队本以为自己来了武汉就进病房,可摆在眼前的第一个任务却是:如何将红会医院改造成一家合格的传染病收治医院。
他们向区政府反映,江汉区区委书记问黄晓波,有什么解决方案。黄建议停三天门诊,先切断所有患者来源,床位已经满员,再进人只会增加交叉感染。黄晓波很坚持,暂时的停诊会让患者有意见,但“如果不停,这家医院就废了”。
停诊三天,医院请离了所有家属,在门诊前设立隔离带,甄别疑似新冠病人和非新冠病人,设法协调病毒核酸检测试剂盒,将原有住院用品全部消毒。
1月27日,江汉区领导现场办公,一天之内打通污染通道。城管工作人员封路,隔离红会医院后门的小区,将医院后门改为垃圾车和殡仪车专用通道。
红会医院是U字型结构,门诊8层楼,住院部16层。“这是个综合性医院,面积又小,让这样的医院做传染病医院,会浪费很多地方。”黄晓波下得了狠心,浪费得了病区,最大可能减少交叉感染。
五楼的一段被用作清洁区,六楼的一段被用来做缓冲区。U型走廊被隔离成两段,一段是穿好防护服走入的污染区,一段是脱下防护服进入的清洁区——这至少浪费了30张床位。一楼、二楼被用来放置物资,同时给非医护人员穿脱隔离衣,“又是浪费空间”。
重症病房改造同样是难题。原有的重症病房一间房六张床,每边三张,医护人员站中间。清醒的重症患者,可能因为呼吸不畅的痛苦反复摘下氧气面罩,医护人员就长时间暴露在飞沫传播的中心。黄晓波和四川队的院感专家放弃了原有的重症病房,将呼吸科带窗的病房改造成重症病房,尽量让医护人员靠近通风处。所有的三人间和四人间改成两人间,两人间改成一人间,合计18张病床。
虽然按照安排,红会医院主要救治轻症患者,危重症应当转向一些定点重症收治医院。但事实上,“真正的危重症病人是转不走的”。原因在于,从病房到救护车的15分钟里,病人只能用低流量氧气包吸氧,救护车上的供氧依然强度不够。红会医院距离定点收治重症医院湖北省人民医院东院有37公里,至少50分钟车程,一段时间的缺氧会造成不可逆的器官损伤。黄晓波说,他们都有赖于四川省医疗队里的24个重症科和呼吸科专家,以及八十多个专业重症护士。
接手第一个危重症病人时,黄晓波“急疯了”。他在整个武汉市找ECMO(体外膜肺氧合),四处拜托医学专家、院长。ECMO是体外生命支持最强有力的系统,也是昂贵的仪器,而红会医院只有一些基本配置,比如呼吸机。三天后,红会医院院长找来了一台ECMO,好在,病人已经在“有孔的地方都加氧”的方式下,喘了过来。
在设备改造上,最好的消息是2月15投入使用的两个三层楼高的氧气罐,这大大改善了医院的供氧能力,“两个救命的罐子”。
黄晓波接手的第二个病人是老鲁,一个氧饱和度80的重症大爷。黄晓波循例查了心跳、血压,然后问出了他认为最关键的问题:
“老鲁,早饭吃了吗?”“吃了。”
“吃了多少?”“俩馒头。”
“很好很好,你现在想不想吃午饭? 昨天盒饭吃完了没有?”
“吃完了。”
“老鲁你一定活得下来! 一定活得下来! 只要你能吃得下,就能熬过去!”黄晓波拔高了音量,他是特意说给身边一同查房的医生护士们听的。
“我觉得鲁大爷有希望,还有15楼的文婆婆。我觉得给病人以信心,比药还管用。这么多天以来,这是我最好的感受。我并不认为我当医生做了什么,给了他们什么最好的药,没有,而是给了这些病人希望。这是最重要的。”
这也是四川队成员的约定:看到情况不是特别恶劣、没进入昏迷的病人,一定要说,这个病人是有希望的!
黄晓波接到过红会医院呼吸科主任哭着打来的电话,也看到过重症病房里,医生护士因为救治力量不够绝望到麻木的眼光。“你看到那么多人在排队等着看病,每天又有人救不活,你就觉得无助,所有的努力都是白做,你就会怀疑自己。”
人多了,护士们的工作时长终于可以从8个小时缩短到4-6个小时。截至2月19日,红会医院一线医护人员共有445人,外地援助的一线医护人员共计367人,其中护士266人,比红会医院多44人。除了四川第一批医疗援助队,还有由中国非公立医疗机构协会牵头,来自山西、北京、上海的非公立医疗队。
改造红会医院,是武汉疫情救援中最典型的一个医院改造案例。黄晓波说这比参与汶川地震救援那半个月还累:“那是我人生中当医生最幸福的时候,因为只操心治病。在这家医院很累,思想上很累。”
现在好些了,他重新做回医生。每日在重症病房查房两轮,和病人说你们别担心,多吃多睡。17床的于大爷说,“我糖尿病啊,不敢多吃”,黄晓波回:“你怕啥! 命都没了,还管血糖。吃! 使劲吃!”于大爷高兴,一顿吃两个盒饭,黄晓波自己也这样,每顿的盒饭,要吃两轮。“早期有家属要来送饭,要来送免疫球蛋白什么,我说你们那是没体会到什么是战时,我经历过汶川地震,战时就是你要什么有什么。”
黄晓波的意思是,此刻即战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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