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

马学全

四海的脸上写满了沮丧。几天时间居然苍老了一大截，脸颊塌陷，眉头紧锁，胡子拉碴，一双眼睛更是布满了红血丝。

隔着金属栅栏，四海望着我自嘲道，这一不留神又进来了。他说，这几天晚上一闭眼就做噩梦，老梦到有人向他索命。我开导他，那是你太紧张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挽回也来不及了，不如放松心情直面现实。四海问我，他能判几年。我告诉他，按他的情况应该没几年。四海叹着气说，他这辈子怕是没有出头之日了。我安慰他别想太多，你现在才三十岁出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四海说他打算跟丽丽离婚。我问他为何要离婚？他说，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我不希望他们母子生活在我的阴影里。他让我带话给丽丽。我说，这是你们两口子的事，你得亲自跟她说。四海说，你是律师，你替我说也合适着呢。我说，可现在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啊！四海说，迟早的事，早说晚说都一样，憋在肚子里反而难受。

会见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四海拖着疲惫的身影，被看守带走了。看着他略显弯曲的背影，我的心里满是酸楚，过去的好多事情逐一浮现在眼前。

四海是我的本家，他家跟我家住隔壁。我跟四海从小就在一起玩，他比我大两个多月。按辈份，四海是我的叔叔，但我从未叫过他一声叔，基本上都是直呼其名。四海并不介意，反倒乐意我叫他的名字，记得他曾说过，你才比我小两个来月，你叫我叔，不是把我叫老了吗？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变老。我们出生在一个比较看重礼仪的家族，在我们还上小学的时候，有长辈听到我直呼四海的名字，曾当面提出质疑，说我对四海不够尊重。四海对着那个长辈的背影吐了吐舌头，继而搂了搂我的肩膀说，不管他，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四海小的时候很调皮。不过，并不是那种专门找着干坏事的孩子，他就是有点爱耍小聪明，而且有点倔强。那时候乡里穷，家里通常都要养两三头猪，从年初养到年底，喂得膘肥体壮，才会卖钱，为一家人换回一年的衣服和油盐酱醋。而粮食连人都不够吃，猪只能喂麸皮和糠，可是麸皮也有限，只好铲了野草，加在麸皮里喂猪。好在猪的胃口好，对吃食的好赖从不计较，只要是倒进猪食槽里的食，它们都会大快朵颐，埋头吃个精光，连食槽都舔得干干净净。

我跟四海经常在一起铲猪草。放学后，我们每人提上一个芨芨草编的筐子，拿上一把铲子，走进田间地头，在水沟沿或者地埂上铲草。曲曲菜、蒲公英、灰条，只要碰到我们的手下，都会成为我们的筐中之物。按照大人的要求，我们得铲满一筐草才能回家。

有一回，四海犯了懒筋，他不想铲草，又不想被大人识破，于是折来几根树枝垫在筐底，把铲下的草铺在树枝上面，这样一来，他的筐很快便满了。四海对自己的小把戏非常满意，一再怂恿我照着他的方法做。这样，我们就可以腾出时间来玩。我怕回家被大人发现，还是老老实实一棵草一棵草地铲着。四海鼓励我，尽管放心好了，大人是不会发现的。我家的猪每天都是我妈亲自喂，她会把猪草用刀剁碎，跟麸皮掺在一起，烧一锅滚烫的开水，把草和麸皮烫熟，再兑上洗锅水，才会倒给猪吃。我要是做了假，我妈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可不想惹我妈生气。

四海把猪草筐糊弄满后，便到处跑着捉蜻蜓玩。他一口气捉了五六只蜻蜓，拿丝线挽在蜻蜓的肚子上，把蜻蜓放开后，看蜻蜓飞起来，再一把拽回来。那时候没什么玩具，我们想玩什么都会自己琢磨。有时候，我们也会捉蚂蚱玩，玩腻了，就把蚂蚱丢给鸡吃。

有一回，四海捉了十几只大蚂蚱，他突然心血来潮，点起了一堆火，把蚂蚱丢进火里烤，随着一阵噼噼剥剥的响声，空气里很快弥漫开了一股浓浓的皮毛烧焦的味道，四海则绕着火堆蹦蹦跳跳，欢呼雀跃着。过了一会儿，四海喊我吃他的烤蚂蚱。蚂蚱能吃吗？我不屑地说。能吃，哎呦，蚂蚱肉可真香啊！四海津津有味地嚼着一条蚂蚱腿招呼着我。看他嚼得那么起劲，我便动了心。蚂蚱肉的确好吃。那段时间，烤蚂蚱便成了我和四海解馋的一道美味。

看到我的猪草筐终于铲满了，四海便提起筐跟我一起回家。路上，四海给了我两只蜻蜓，我们一路玩着蜻蜓回到家。分手的时候，四海叮嘱我，不要跟人说他在猪草筐里做了手脚。我向他保证，绝不告诉任何人。

晚上，我正在屋里写作业，四海家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了杀猪般的哭嚎声。不用说，一定是我的六奶奶———四海他妈发现他做了手脚。听着四海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我能想象到他当时的惨状。

过了一阵，六奶奶来到我家，跟我妈说了几句话后，望着我家院子里的猪草筐，问我妈是不是还没有喂猪。我妈说，早就喂过了。六奶奶说，那猪草筐咋还是满的。我妈说，昨天猪草剩的多，今天的还没动。六奶奶眼神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问我下午是不是跟四海在一起铲的猪草。我点了点头，说是的。六奶奶没再说啥，转身给我妈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到了院子里。

透过窗户，我看到在昏暗的灯光下，六奶奶和我妈一起动手翻猪草筐。翻了几下，就听六奶奶跟我妈说，四海这孩子，简直太不像话了，他今天居然偷懒，只铲了半筐猪草，怕我发现，还在筐底上垫了几根树枝，你说说，他咋就动起这个脑子来了，也不知是谁教他的。我听到我妈安慰六奶奶说，小孩子嘛，总有淘气的时候。又听六奶奶说，你就别给我宽心了，你看你家志强，学习好，还不贪玩，连铲猪草都这么认真，你再看我家四海，学习不认真也就罢了，还那么淘气。我妈说，孩子还小，长大就好了。六奶奶叹着气说，这孩子，我就怕他学坏。我妈责怪说，他才多大啊，瞧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六奶奶又叹了一声，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难说啊!

第二天，我跟四海一起上学，他没说头天晚上挨打的事，我也没问。不过，我跟他玩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屁股，他咬着牙轻轻叫了一声。我问他是不是屁股疼。他摸着屁股，狡黠地笑了一下，说晚上做梦跟人打架，从床上掉下来，摔到屁股了。

从那以后，四海铲猪草再没偷过懒。我们每天一起铲猪草，回来后就开始写作业，有时候他到我家跟我一起写，有时候我俩各自在家写。我俩的关系一直都很铁。

有段时间，校园里流行玩火柴枪，就是用大号铁丝窝成手枪的样子，拿自行车气嘴做枪膛，把火柴头装进枪膛，按下撞针后，随着啪的一声，火柴头便射出去了。课间，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看谁的火柴枪射得远。

一天，比我们高两级的一个外号叫大头的男生，非说我偷了他的火柴枪，要我还给他。我的火柴枪是我和四海一起做的，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我说我没偷他的火柴枪，四海可以作证，但是大头却一口咬定我拿的就是他的火柴枪，要从我手里抢火柴枪。大头人高马大，而我身材瘦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眼看我的火柴枪就要被大头抢走，四海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看到我受欺负，他冲上来就照着大头的肚子给了几拳。大头被打得哇哇怪叫，松开了我的火柴枪。上课铃恰巧响了，我和四海便趁机跑回了教室。

自那以后，大头再没找过我的茬，但却把四海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大头耿耿于怀，时常伺机报复四海，幸好四海反应快，大头的阴谋诡计一次次流产。不过，大头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总在寻找机会。

那次体育课上，老师安排我们班跳绳，大头他们班正好在旁边打篮球。我们一帮男孩子跳了一会儿绳觉得没意思，就跑过去看打篮球。

大头看到四海后，眼神里便多了一层内容，但四海好像没察觉。大头抢到篮球后，没有投篮，也没有传给队友，却朝我们这边扔了过来。我们都无防备，待看到篮球飞过来时，已经不偏不倚落在了四海的肚子上。四海被突如其来的篮球砸得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大头的阴谋终于得逞，他幸灾乐祸地跑过来，低下身嬉皮笑脸地望着四海，嘴里阴阳怪气地说，小子，滋味如何？四海双手捂着肚子，睁着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大头。大头继续嬉笑着，来啊，有种来打我呀，你不是很厉害吗？四海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以临危不惧的架势逼视着大头。

大头因为自己块头大，而且比四海整整高出了一头，面对四海的逼视，大头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将自己的优势进一步夸大，他一手举着篮球，一手推搡着四海，嘴里不依不饶地叫嚣着，小子，怎么不还手了，认怂了吧？四海被大头推搡着连连后退几步，他突然从大头手里夺过篮球，嘭地一下砸在了大头的脸上。

大头戴着近视眼镜，这一球砸过去，镜片瞬间碎成玻璃渣，扎进了大头的眼球，他的一只眼睛报废了。大头的家人找到学校，要求四海家人赔偿损失。学校出面调解，四海家赔了大头家一笔钱，事情才算平息。

听大人们讲，四海家卖了正在上膘的三头架子猪和几麻袋粮食，又把房前屋后准备修房子的十几棵大白杨树也卖掉，还向亲戚们借了钱，才凑够给大头赔的钱。

四海自知闯了大祸，一连好几天都不敢回家。我的六爷爷，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来都没对四海动过一指头，这回却放出话要打折他的腿，免得跑出去惹是生非。

白天，四海就藏在村后的小树林里。那几天，我每天上学时都要拐个弯，把准备带到学校当早餐的蒸馍偷偷送给四海。太阳落山后，四海便悄悄溜回村子，等他爹妈睡下后，轻手轻脚摸进家门，在厨房里找吃的。六奶奶心疼儿子，总是在锅头上给他留一碗饭。四海不敢开灯，摸黑吃完饭，也不敢在家里待，轻手轻脚溜出门，躲进柴草垛里过夜。

有天晚上，四海又一次摸回家，吃完饭正准备溜走时，屋里的灯突然亮了。六爷爷和六奶奶一起出现在四海面前。四海怕他爹打他，欲夺门而逃，却被他妈像老鹰捉小鸡一样一把拽住。六奶奶把脏猴一样的四海揽进怀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六爷爷也在一旁默默地流着泪。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六爷爷说要打折四海的腿，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哪能真下得去手？四海连续几天不回家，他们更不放心他的安全。

那年秋天，四海继续回到学校上学，因为半学期没上，他留了级，比我低了一级。四海脑子聪明，但却不爱学习，初中毕业后就没再上学。我到县城上高中后，跟四海见面的次数便少了。不过，每次放假回来，我们还在一起聊天玩耍。

我上高三那年秋天，四海也到了县城，他在建筑工地当小工，给师傅打下手。有天下午，我正准备去食堂打饭，四海突然出现在我的宿舍，他已长成一个挺拔的壮小伙，足足比我高了半头，只是晒得有些黑，笑的时候显得牙更白。四海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脚下的皮鞋铮明瓦亮。

四海刚领了工资，他说，走，咱俩下馆子去，美美地吃顿好的。我没有推辞，学校食堂的饭菜缺油少盐，早就渴望能下馆子改善一下伙食，只是没有机会。

我放下手里的饭盒，跟四海走出校园，来到小吃街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四海一口气点了五六个菜，还要了一瓶酒。我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不便喝酒，四海就一杯接一杯自己倒着喝，并不时劝我多吃菜。那天，我俩说了好多话，具体都说了什么，大多没记住，只记得四海跟我说，他上学的时候没好好读书，到了社会上才开始后悔，但已经晚了。

那年秋天，我要到一千多公里外的省城上大学。四海来车站送我，临上车前塞给我一包吃的，说他没啥可送我的，这包吃的让我带着路上慢慢吃。那包吃的，我一直吃到学校也没吃完。

上大学后，我跟四海通过几回信。四海谈了个女朋友，叫小红，在工地的食堂里做饭，人长得挺漂亮，他们就是在打饭的过程中认识的。我在信里祝福他，希望他们爱情甜蜜，早日牵手。四海回信说，他跟小红处得很好，他俩的感情就像那中午的太阳，火热得很。可是后来，我的信却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让我很是纳闷。

放假回来后，我放下行李就去了四海家。六奶奶看到我后问了一声，志强啥时候回来的？脸色随即便暗淡了下来。我问她四海在不在家。六奶奶却说，四海出事了，你没听说吗？四海出什么事了？我急于想知道答案。六奶奶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嘤嘤哭了起来，让我的心里好难受。

在六奶奶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总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秋天的时候，六奶奶做了一回手术。六奶奶住院期间，四海在工地上请了假，在医院里照顾六奶奶，大约一个多星期没跟小红见面。六奶奶出院后，四海把她送回家，返回工地时天已经黑了。四海去找小红，在她的宿舍里没找到。路过包工头老张的办公室，听到里面有叽叽咕咕的嬉笑声，仔细一听，竟是老张和小红的声音。

四海敲了两下门，听到老张粗着嗓门问了一声，谁，有啥事？四海便又叫了一声小红，屋里的灯突然灭了。四海又喊了两声小红，老张光着膀子出来了，恶狠狠地质问四海，黑天半夜的不睡觉乱喊啥呢？四海问老张，小红是不是在里面？老张不屑地说，小红跟你啥关系，她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关你屁事？四海说，她是我女朋友。老张鼻子里哼了一声，嘁，你女朋友，你也配有女朋友？告诉你，小红是我的，你赶紧给老子滚蛋！老张的话，像在四海的心上扎了一根钢针。四海把一双拳头攥得生疼，忍了几忍才没往老张脸上打过去。

屋里的灯亮了，小红满脸绯红地走了出来。四海问小红，她怎么会跟老张在一起？四海以为，小红是被老张逼迫的。谁知小红却口气轻蔑地说，这年头人人向钱看，你要有钱，我照样跟你，可惜你没钱。四海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地瞪了小红一眼，便回了住处。

那天以后，四海在工地上再没见过小红，听说老张给她在城里租了房子，老张晚上也不住在工地，而是跟小红住在一起。老张四十多岁了，长得又黑又胖，他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

四海找到小红的住处，劝她离开老张。小红似乎变了一个人，她戴着金项链金戒指，染着红嘴唇红指甲，穿的也很时髦，说话声音嗲声嗲气，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小红跟四海说，老张答应工地停工后就跟他老婆离婚，然后跟她结婚，还说要带她去海南旅游。小红憧憬着她的幸福生活，根本听不进四海的劝说。

四海失望地离开了小红的住处。

那段时间，四海的心口像堵了一块砖，他说啥也想不通，自己那么在乎跟小红的感情，没想到小红却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孩。一想到小红，四海心里就难受。工地上的人，看到四海那么伤心，都劝他不要难过，小红那样的女孩，不值得他难过。四海渐渐走出了失恋的痛苦，他在心里发誓要忘记小红。

一天，四海正在干活，小红突然披头散发出现在他面前。小红的脸上、胳膊上都是血印子。原来，老张包养小红的事被他老婆知道了，他老婆找到小红和老张的住处，把小红一顿乱打乱抓。小红以为老张会帮她，但老张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小红流着泪说，她后悔没听四海的话，她跟老张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她家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小红说她给爹妈丢了脸，她也不想回村，只想一死了之。四海本来对小红已经死心了，看到她哭得梨花带雨，他的心又软了。四海劝小红不要太难过，还答应小红找老张替她讨回公道。

四海在老张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他，老张仗着财大气粗，根本没把四海放在眼里，他扬言四海要敢多管闲事，就把他撵出工地，工资也别想要了。四海本来就对老张的嚣张跋扈耿耿于怀，现在又被他拿话一激，一股怒火便“噌噌噌噌”窜上了头顶。老张办公室的墙角有一根撬杠，四海转身拎起撬杠就朝老张头上打了过去。老张一低头躲过，四海又一撬杠打过去，正中老张的后背，老张啊了一声便一头栽倒地上。外面的人听到打斗声，冲进屋里夺下四海手里的撬杠。人们去扶趴在地上不断呻吟的老张，老张却如一滩烂泥，站不起来了。老张的脊椎骨被四海一撬杠打断了。

老张的家人咬住四海不放，要他拿出十万元私了，否则就让他坐牢。四海哪儿能拿出那么多钱来，他宁愿去坐牢。

六奶奶哭着跟我说，四海这孩子就是太重义气了，可偏偏遇上小红那么个丫头，真是太不懂事了，四海帮她出气打伤人被抓，她都没去看一眼，听说她没过多长时间就跟着一个外地人走了。唉，我家四海真是命苦呀！志强，你是学法律的，你说国家的法律咋就不保护好人呢？我家四海多好的一个孩子呀，为别人出气坐了牢，却没人站出来替他说句话。

我安慰着六奶奶，劝她不要太难过，过不了几年，四海就能出来，他照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四海出狱那年，我刚刚通过司法考试，成了一名执业律师。四海出狱的那天，我带着女朋友莎莎去接他。四海成熟了许多，也变得稳重了，只是话很少。我带四海去洗了澡，还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又带他去吃了饭。

吃饭的时候，刚好有人打来电话。看着我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四海既羡慕又感慨，没想到他在里面待了几年，社会就发生了这么多变化，他感觉自己被时代淘汰了。我劝他看开些，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那天，四海喝了很多酒，醉得人事不省。他刚出来没地方住，我把他带到了我的住处。次日，四海醒来后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他是我的住处。四海环顾了室内一圈，再次发出感慨，他跟我是同龄人，现在我有事业，有爱情，而他却一无所有，还是个劳改释放犯。四海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村里他是不会回去的，他给爹妈丢了脸，除非哪天发达了，能给爹妈挣回一点面子，他才愿意回去。

我认识的一家药材公司的刘总正好缺人手，我把四海介绍给了刘总。听说四海坐过牢，刘总没有立即答应要他，因为担心四海会在监狱里认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要是他还跟那些人有来往，对他公司的影响不太好。我跟刘总说了四海坐牢的原因，刘总对四海的看法稍微有了改变，但还是有些犹豫。

我试探着问四海，他在监狱里有没有结交好友。四海说，有一个跟他脾气相投的狱友，也是因为替人打抱不平伤人坐的牢，不过那个人还没出来，除了那个人，他在牢里跟别的人都没啥交情。有他这话，我心里有了底。我向刘总保证，四海绝不会辜负他，希望他放心。刘总接受了四海。

我跟四海经常见面，说起工作来，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不用多说，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有信心。四海是全公司最勤奋的一个，他的业绩一月比一月好。

刘总常在我面前夸四海，说四海是他最欣赏的业务员。刘总说，别看四海没读过多少书，但他比一些上过大学的强多了，他善于把握信息，跟人打交道也有一套，最主要的是，四海身上有一股韧劲，还有股不服输的精神。

四海能得到刘总的信任和赏识，我为他感到开心。当然，这肯定也是四海干好工作的基础。

有一回，四海打电话约我吃饭。我和莎莎过去后，四海说他打算辞职。我有些纳闷，刘总给他开的工资比普通公务员的工资都要高出一大截，他怎么会有辞职的想法。莎莎也觉得不可思议，问他为什么要辞职。四海说，我打算自己干。自己干？你打算干啥，想好了吗？我问他。四海胸有成竹，说他想好了，在刘总公司这几年，他已经掌握了药品市场的行情，刚好有个外地药企在本地招代理商，他打算接下这笔业务。

四海做事稳重，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肯定已经考虑成熟了，我们不再劝他。四海第二天便递交了辞职报告。刘总舍不得四海，劝他留下来，答应给他开更高的工资。四海跟刘总说，您的心意我领了，这几年承蒙您关照，让我学到了好多东西，但我还是想自己闯一闯。刘总见四海去意已决，便跟四海说，他公司的大门随时向他敞开。

四海辞职后，很快接下了那家药企在本地的业务。他充分发挥人脉作用，业务开展得很顺利。四海的药不愁销路，赚的钱越来越多。他在城里买了房，还买了车，但他始终都是一个人。

四海很少回村，回去也是待一会儿就走。我回家见到六奶奶，她让我劝四海抓紧找个对象结婚，她急着抱孙子呢！我跟四海提起他的个人问题时，他说一个人自在惯了，没想过要结婚。我判断，他是因为小红。四海出狱后，曾见到过小红，小红在街口摆着个小货摊，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她男人几年前出车祸死了。四海同情小红的遭遇，曾偷偷资助过她。四海跟我说，小红太可怜了。我问四海，当年你为了替她出气，坐了几年牢，她关心过你吗？同情过你吗？谁有谁的命，她走到今天，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跟你毫无关系，你同情她，资助她都可以，但没必要因为她放弃自己的幸福。四海不再吭声，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过了许久，他说，他会考虑的。

一段时间后，四海约我吃饭，嘱咐我一定带上莎莎和孩子。我们一家赶到四海所说的酒店，他早已经到了，身边多了一个女孩。女孩叫丽丽，身材高挑，眉清目秀，是一名护士。四海和丽丽是医院的朋友介绍认识的，他俩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丽丽说，四海给她的第一印象特别好。她说，他有责任心，靠得住，是个真汉子。丽丽的话，让我对四海有了新的认识，说心里话，我除了觉得他是我从小玩大的伙伴，还真没注意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四海跟丽丽相处半年后结婚了。婚后，四海继续做他的药品生意，丽丽还回到医院上班。丽丽怀孕后，妊娠反应特别重，尤其闻不得医院里的消毒水气味，请假在家休息了两个月，回去上班还是不能适应。四海心疼丽丽，劝她辞职回家，专心养育孩子。他说，他能养活她和孩子。丽丽本不想辞职，但她又不能接受医院的气味，最终还是辞职了。

丽丽生下孩子后，四海更敬业了，经常忙得顾不上回家。有段时间，丽丽晚上跟孩子睡觉时，四海还没回来。早上醒来，四海的被窝是拉开的，用手摸还有温度，但他人却早走了。四海应酬多，晚上回来晚了，他就睡在另一个屋里，为了不吵醒丽丽和孩子，他回到家连灯都不开。

有一回，丽丽给我打电话，说她好几天都没见到四海了，言语中流露出的意思，是担心四海在外面有人了。我给四海打电话，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四海告诉我，现在医药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为了保住市场，他隔三差五就得请客户吃饭，光吃饭还不够，还得请他们洗桑拿、按摩，甚至陪他们通宵打麻将。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四海还在电话里一声接一声地打着哈欠。四海的确很忙，也的确很累，有次丽丽告诉我们，四海去外地参加产品发布会，半夜才回来，刚睡下没多久，家门就被人砸得咚咚响，四海去开门，却被冲进来的几个警察按倒在沙发上。四海当时也觉得莫名其妙，问警察是不是抓错人了。听警察说，四海涉嫌贩卖假药，医院给病人用药后治死了人。

贩卖假药？怎么会有这种事？凭我对四海的了解，他就是吃不上饭，宁愿饿肚子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可能贩卖假药呢？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没准他是被人陷害的。

丽丽靠在莎莎的肩膀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我劝丽丽不要太焦虑，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先不要告诉家里的老人。天亮后，我就找人去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果然蹊跷。

前段时间，跟四海有业务往来的外地药商老赵给四海打电话，说他手里有一批疫苗，问四海要不要。这种疫苗的市场需求量比较大。四海问老赵药品质量是否可靠。老赵跟他打包票说，都是正规厂家的药品，质量绝对靠得住。四海回头问了他平常联系的几家医院，都说正好缺货。于是，四海让老赵发过来几箱疫苗，分别送到了几家医院。

几天前，四海去外地参加一家药厂的产品发布会，还没回来就接到其中一家医院管药品的黄科长的电话，说他推销的那种疫苗可能存在质量问题。他问黄科长，问题严重吗？黄科长闪烁其辞，只说病人注射疫苗后反应不太好。四海随后给另外几家医院管药品的人打电话询问，都说还没有人用过。四海跟他们说，这个疫苗先不要用。四海接着给老赵打电话，老赵的手机号却已经停机了。

四海本来打算天亮后就去医院，如果疫苗确实有问题，他宁可自己受损失，也要把疫苗收回来，没想到问题远比他想象的严重。正是四海外出的那几天，医院里来了几个病人要注射这种疫苗，结果注射后，都产生了不良反应，其中一个已于两天前死亡。经鉴定，死者正是用了四海推销的疫苗致死的。医院把疫苗拿去化验，证实疫苗成分有问题，跟包装盒上标注的生产厂家联系，人家说根本没生产过这种疫苗，这才报了案。

四海出售假药出了人命，免不了要坐牢。他说自己风风雨雨这些年，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没想到却被老赵这个王八蛋给坑了。身陷牢狱，四海深感对不起丽丽和孩子，他不希望丽丽和孩子因为自己被人戳脊梁骨。

我和莎莎去看望丽丽，跟她说了四海的想法。丽丽说她是不会跟四海离婚的，不管他判多少年，她都会等他。她让我转告四海，她不会因为他坐牢而嫌弃他，以前不会，将来更不会。

两个多月后，四海的案子有了结果。

我去监狱看四海，他的气色明显好多了，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四海说，丽丽带着孩子来看过他了。他还说，为了丽丽和孩子，他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