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书写中华人文古树的佳作
———梁衡《树梢上的中国》读后

2020-02-19 07:34韩玉峰
火花 2020年2期

韩玉峰

梁衡,著名作家、学者、新闻理论家,我在山西省委宣传部工作时的忘年旧友,近日送我一本商务印书馆2018年8月出版、2019年3月第3次印刷的《树梢上的中国》,装帧精美,图文并茂,让我爱不释手,必精读之,珍藏之。

《树梢上的中国》被列为商务印书馆年度十大好书,是将文学、自然和人文完美结合的一本佳作。我读过梁衡的山水散文、人物散文,诸如《晋祠》《夏感》《壶口瀑布》《觅渡,觅渡,渡何处》《大无大有周恩来》等经典范文,内涵深邃丰富,行文典雅大气,至今铭刻在心、难以忘怀。今读梁衡以如椽巨笔书写的《树梢上的中国》,让我读到树木,读到历史,读到人文,是一种全新的感受。

梁衡爱树、找树、写树,寻访大树、古树、奇树,特别是专找那些与重大历史人物、事件有关的树,他称为人文古树。所谓人文古树,“就是这棵古树或这片树林曾经记录了一段有历史价值的人物和事件。它见证了历史,是一件活的文物”。

梁衡认为的人文古树有他自定的标准:纵向看,其事必为记录历史的里程碑;横向看,其貌必为本地区的一个地标。在这种高标准、严要求下,寻找能够入作家眼的古树就十分困难了。

梁衡爱树,因为树是地球上唯一最长寿的能与人对话的生命,是与人类共存并保护人类的生命体。他说:“一棵树顶天立地,上吸阳刚之气,下接地阴之精。雨雪浸润其体,雷电烧炼其魂。经年修炼,总有奇迹发生;上帝造物,亦有精彩之笔。在找树的路上,常会眼睛一亮,有令人激动的发现。”

梁衡为了找树,东北至黑龙江,西北到新疆,南至海南岛,还去河北、河南、内蒙古、陕西、宁夏、山东、江苏、江西、湖南、云南、福建等地,踏遍青山,行程万里,东西南北中,几乎跑遍了全中国。

梁衡写了很多古树。其中有我们熟悉的松、柏、柳、槐、枣树,有珍贵的樟树、榕树、腊梅、银杏树,还有稀缺的重阳木、腰果树。每棵树都饱含着人文历史,有饱经沧桑、天人合一的铁锅槐,有奇离古怪、死去活来的七里槐,有枝垂气根、蔚然成林的沈公榕,有绿风荡漾、树城连绵的左公柳,有屡遭灾难、生命不息的的地震柳。

梁衡以文字写树,以线条画树,还赋诗、照相、绘图、手书、列表,以达到作者撰著人文森林的宗旨。手书如“作者首次以手绘树参加北京画展,并作序”,序文为作者手书,刚劲有力,挥洒自如。列表如“春秋老银杏亲历人文年表”“七里古槐亲历人文大事年表”皆缜密翔实,极具对古树考辨研究的价值。他手绘树谱,堪与民国时期极为流行的《芥子园画谱》媲美。他的手绘树并题诗,多有佳品,如作者手绘老银杏并题诗:“大哉银杏,华表之木。民族图腾,国之榜木。”可谓图文共存,诗画双修。

梁衡为了写树,深入采访,有的地方不只去了一次,而是多次。就如梁衡自己所说的,写一棵树常要来回几千里,采访三四遍,耗时几年。梁衡不仅要实地考察,还要翻阅史志,探求典故。即使如此艰难,作家梁衡还是把二十多棵古树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把我们带入一个悠远的梦幻般的绿色世界。

梁衡为了采访种树人王效英,1982年10月到新疆石河子市采访,当时王效英已经五十岁。梁衡始终忘不了这位种树人。王效英何许人也,让我们的作家如此牵肠挂肚。王效英这位十八岁就来到新疆石河子的兵团女兵,摸爬滚打,披荆斩棘,几十年过去了,她和她的战友们共同为石河子栽种了一千多万株树木。梁衡说:“这树木的绿是人的火热青春转化而来的。从那以后,我每见到绿色,不由就想起了你,想你是怎样用泪水、汗水,深情地去调制这深深的绿,用绿色洇染了千里黄沙戈壁。”“在我的采访生涯中,不知遇到过多少个人物,但只有你这样常常让我忆起。天涯何处无绿色,每一片绿叶里都有你。”时隔三十五年,2017年5月,梁衡又请人代他去新疆看望王效英,这时她已是卧病在床的八十五岁的老人。她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染绿了这片黄沙土地。

为了写“中华版图柏”,梁衡于2013至2015前后三次去陕西府谷寻树。他发现在晋、陕、蒙三省区交界处有座山名曰高寒岭最高处有一棵柏树,树冠的剪影极像一幅中国版图,被称为“中华版图柏”,在这棵树下不知演绎了多少有关中国版图的故事。这使得我们的作家连续三年,年年来参拜,时时在寻思。

在梁衡的笔下,这棵版图柏见证了大宋与西夏之争,范仲淹与欧阳修这两位文臣带兵的“雄才巨卿”,翻山越岭、踏冰卧雪、筑寨守城的壮举和忧国忧民、爱国报国的情怀,感染了作家,也使作家想起经典名篇《岳阳楼记》和《秋声赋》,吟起范仲淹写他在北地带兵戍边的战争生活的《渔家傲》:“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棵中国版图柏还见证了康熙三次北地亲征,前后八年,奠定了今日中国的版图。康熙两年之内三出沙漠,栉风沐雨,并日而餐,千辛万苦,为的就是立强国之大业。他遵循“守国之道,维在修得民心”,在文化上实现了民族大融合,为后来发展成多民族国家奠定了基础。一抹夕阳给中国版图柏旁的康熙铜像和附近的范欧亭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作家感慨:“塞下秋来风景异,长烟落日说青史。千嶂里,烽火台下翠柏绿。”

《中华版图柏》引来了马涌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高寒岭上文成景》一文,说天下文章有“因景成文”和“因文成景”两类,前者多而平,后者少而精。梁衡的文章是“因文成景”,产生了一篇文章催生了一座人文森林公园的文学奇迹。

梁衡为了写《中国枣王》,2016年在陕西佳县采访,从8月到10月,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读到《中国枣王》,我立即想到这枣王在哪里?不在山西吗?梁衡山西人士,我多么想请他写写山西的枣树呢。山西盛产核桃、枣,有柳林木枣、石楼熏枣、永和红枣、稷山板枣、运城相枣、太谷壶枣、交城骏枣、保德油枣八大名枣,在山西梁衡不写别的树,起码可以写写山西的枣树吧。他虽然没有专门写,还是不忘家乡,梁衡写道:“山西黄河边有枣,上小下大,形如茶壶,就名壶瓶枣。”

梁衡写的枣王,是陕西佳县泥河弯的枣树。读了梁衡的文章后,感到不愧为枣王也。

且看作家梁衡对枣王的描写:“泥河弯村前有座枣园,内有三百年以上的枣树三百三十六株,其中三株已逾千年,更有一株被确认为一千四百年,高八米,要三人合抱,这就是我们要说的枣王。”作家笔下的枣王,“雍容大度,体态庞大,主干短粗,如堡垒镇地”。“一千四百年了,它守候在这里,记录着自然和人世的变化。”作家“摘一颗红枣品着它酸甜绵长的味道,像是咀嚼着一部史书”。

作家不仅写到枣王,还写到枣粮。“如果说黄河是民族的乳汁,红枣就是老百姓的干粮。枣树向来有铁杆庄稼之称。”梁衡举了枣馍、枣糕、枣面、红枣炒面等等。

为了写银杏,梁衡在全国比较了不下一百棵的银杏树之后,选定山东莒县的一棵春秋老银杏。因为这棵老银杏包含了许多历史故事,所以,梁衡于2011年11月、2012年8月、2013年7月、2013年11月四次前往山东莒县寻访这棵老银杏。

老银杏见证了齐鲁争战,鲍叔牙劝诫齐桓公“不忘在苣”,今日成功不要忘了当年流亡苣国的苦日子。连败退台湾后总想“反攻大陆”的蒋介石,也曾张口闭口地“勿忘在苣”。老银杏见证了连轼两君、搞乱鲁国的庆父的死亡,发出“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警语。一代伟人毛泽东旧典新用,1949年4月4日为新华社写的时评《南京政府向何处去?》中说:“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战犯不除,国无宁日”,直斥蒋介石政府必须倒台。老银杏还见证了陈毅将军消灭忘恩负义、五次倒戈的汉奸郝鹏举。

作家梁衡博古通今,穿越时空,以老银杏之眼见证了历史沧桑,世事轮回,“善恶人生、复杂人生”,可谓独出心裁、独具慧眼。作家感慨:“只有银杏,长寿古老……这是一种天生的记功树、荣辱榜,是林中之华表,树中之《史记》。是典型的‘人文古树’,几乎成了中华民族的图腾。”

梁衡说,“树木是与语言文字、文物并行的人类的第三部史书。”“树与人是平等的,它和我们一起创造历史、记录历史。所不同的是,它远比我们长寿,在文字、文物之外可以为我们存留一部活的人文史。”树木是一本活的史书,我们要重建人与树木的文化关系。

河南三门峡七里村有一棵古槐,作家说,它记录着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这文明史是一部英雄史,也是一部苦难史。这棵古槐是“一个成精的幽灵”。因为它大,大到像一座城堡、一座大山正向你慢慢压来;因为它怪,怪到它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和深深浅浅的空洞,这是岁月的积累、时光的痕迹,是它年迈德高的标志。

说七里槐的古老,可追溯到周代。这棵位于三门峡市陕县的古槐,一肩挑着两个古都,一个是十三朝古都西安,一个是九朝古都洛阳,它经历了多少代的沧桑巨变,人来人去。

说七里槐见证的灾难:它目睹了唐开元盛世之后民不聊生的安史之乱,见证了唐明皇、杨贵妃的长恨悲歌,聆听了诗人杜甫的《三吏》《三别》,愤怒、伤感,使老树变形、扭曲、开裂,浑身是疙瘩和空洞。

历史进入近代,老槐树又经历了一个最痛苦的时期。豫西大旱,颗粒不收;花园口炸开黄河,哀鸿遍野;侵华日军的“三光”政策,烧杀抢掠……老槐树目睹百姓的大灾难、民族的大耻辱,青筋暴突,两眼冒火,老泪横流,痛不欲生!此后的古槐又经历了“文革之乱”。作家感慨,“天灾,灾树亦灾人;人祸,祸人亦祸树。树木在默默地记录着一切,而且远比人的记忆悠长。”

作家梁衡赋诗一首,以吊古槐:

路边有古槐,人道唐代栽。

兵火几曾死,旱涝尘泥埋。

挺身如泰山,破裂成沟崖。

细辨龙虎文,喜怒愁与哀。

作家梁衡是用老树来讲故事,讲正史上少有的,但又是名人、大事的故事。以树读史可知古今,以树读人可阅人世,后者是我的更爱。从梁衡的《左公柳,西北天际的一抹绿云》我读到左宗棠,从梁衡的《沈公榕,眺望大海150年》我读到沈葆桢,从梁衡的《带伤的重阳木》我读到彭德怀。

清代名臣左宗棠是以拔危救难、力挽狂澜,开发西北、收复新疆,奠定我中华版图的武功而彰显后世的,作家梁衡却以独特的视角,写他遍植柳树、绿染戈壁,首创中国西北的绿化和生态建设,体现了“环境第一,生存至上”的理念。左宗棠抓栽树,穿戈壁,翻天山,三千里大道,百万棵绿柳,筑起了“左公绿柳之道”。时人有诗云:“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左公可谓“手泽在途,口碑载道,千年遗爱”(《点石斋画报》)。

沈公榕是150年前,清船政大臣沈葆桢在马尾船厂手植的一棵古榕树。在作家梁衡的笔下,“它已是一棵参天巨木,浓荫覆地,大约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郁郁乎如一座绿城”。沈葆桢是林则徐的女婿,忠君报国,一身正气,“师夷制夷”,变革图强,开创近代中国的造船大业,把造船强军作为当务之急。沈葆桢悟到,从西方引进造船业就像栽下一棵大榕树,但这树如果只有树干,而没有“气根”,永远只是一棵树,不能繁衍,不能成林。所以,造船就要培养人才,培养能造船、会开船的人才。沈葆桢要在洋务这棵大榕树下多生下一点气根,接入中国的土壤,完成由洋到土的转化。沈葆桢为了造船同时培养了人才,办了中国的第一所工业专科学校,成了中国工科教育和职业教育的第一人。如今在马尾闽江口,沈葆桢当年栽下的这棵巨榕,子子孙孙,绵延海疆八千里,荫蔽华夏百余年。

《带伤的重阳木》是写生长在彭德怀故乡湖南湘潭的一棵古树。重阳木根深树大,木质坚硬,这正是彭德怀的性格。这棵树曾遭砍伐,彭德怀发现后及时制止,成了一棵带伤的古树。重阳木见证了彭德怀胸怀真理、尊重事实、无私无畏的精神。对于1958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彭德怀经过调查研究,产生了许多疑虑。他发现,公社食堂大量浪费粮食,社员却吃不饱肚。大炼钢铁,随意砍伐树木,群众生活陷入极端痛苦之中。之后,彭德怀又回乡调查。他看到,经过1958年的大砍伐,家乡举目四望,已几乎看不到一棵树。彭德怀给家乡寄树种,嘱咐家乡人多种树,他念念不忘的就是栽树、护树,因为树连着百姓的命根子。

作家梁衡缅怀前贤,专门寻访这棵当地人叫做“元帅树”的重阳木,诗云:

元帅一怒为古树,喝断斧钺放生路。

忍看四野青烟起,农夫炼钢田禾枯。

谏书一封庐山去,烟云渺渺人不复。

唯留正气在人间,顶天立地重阳木。

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建设生态文明有许多重要指示。他说:“森林是陆地生态系统的主体和重要资源,是人类生存发展的重要生态保障。不可想象,没有森林,地球和人类会是什么样子。”“生态环境保护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建设生态文明,关系人民的福祉,关乎民族未来。”

正是从建设生态文明、加强生态环境保护的根本出发,2013年6月27日,梁衡在中国生态文化协会年会上发言:《重建人与森林的文化关系———关于创立“人文森林学”建议》,引起广泛重视。

梁衡建议在大学开设一个新学科“人文森林学”,专门研究树木与人的文化关系。研究人文森林是加强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梁衡说:“树木给我们的将不只是物质财富、生态环境,还有人文价值、文化贡献。”

梁衡还提出“人文森林学”所包括的四大内容,提出研究并实施“国家人文森林工程”的四项内容。创立“人文森林学”和实施“人文森林工程”,不但将改善森林的生存环境,也将改善人类的生存环境,就是创造一个适合人居的环境,借森林来保护文化,借文化来保护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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