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嫁
记得去年夏天,我去湘西北一个朋友的山庄避暑,同行的是年届古稀的小说家水运宪。老作家精神矍铄,带着他八九岁的小外孙。小家伙活泼机灵,十分讨人喜欢。朋友兴致勃勃,在前引路,陪我们游览山庄各处。上午的阳光开始热烈,我们拣树荫处缓缓而行、谈笑风生。忽然,那小家伙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叫声,紧接着是清脆的大哭。原来,一只黄蜂袭击了他。我们带动的树枝,惊动了树丛里一个黄蜂窝。小孩子躲进他外公的怀里,手臂和小脸上留下了红肿的蜇伤。一行人急忙回屋,慌乱中又是找牙膏涂抹患处,又是拿湿毛巾冷敷止痒。主人急得团团转,脸上写满了歉意。那孩子渐渐停住了哭泣,老作家把他拉进怀里,鼓励他像个男子汉,勇敢一些。
但故事并没有结束。待一切平息下来,已经是午饭时间。席间水运宪坐在我旁边,我闻到他头上竟有一股牙膏味儿。我悄声问他是不是也被黄蜂蜇了,他点点头。老人白发不多,我看他的头顶上,果然隆起一个大大的红包。我瞬间感受到什么是一个老者的涵养。想想吧,主人已经为小孩子的事情感到无比尴尬,如果你也说自己被蜇了,也喊痛,可想而知主人的心理压力会有多大。我着实为老人的忍耐力而吃惊。小时候我也被黄蜂蜇过,那种剧痛简直不是人能忍受的。
拉拉杂杂写这么长一个开头,我想要引出的是我对诗歌的看法。我一直认为,诗歌应是我们在平凡人世里发出的一声尖叫。很多人对我的笔名感到好奇,这里不妨解释一下。宋代词人贺铸有一阕《踏莎行》吟咏红莲,其中有句“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明人安麟另有“娉婷不嫁非无意,谁是人间大丈夫”之句。以“不嫁”二字概括我的为人和写作原则,自是十分贴切。在我们古代同行那里,尚且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骨气和洒脱,那么在我们这个时代,更应有作文的底线和原则。所以我在2014年重拾诗歌,初次使用这个笔名的时候宣称:我的诗,不嫁权贵,不嫁金钱,不嫁流俗,不嫁污泥烂淖,我用笔名说真话。可以说,这个笔名的立意,即是我对诗歌的基本认知。我的写作,其起点和重点皆在于此。当然不仅仅到此为止。
当我看到那尖叫的孩子和默默忍受痛苦的老作家.我就想到了诗歌,当今的诗歌似乎也应该是这个样子。因为我注意到,现在的诗歌已经严重边缘化了,完全不同于八十年代诗歌激荡的青春岁月。现在诗歌从整个社会生活中潮水般退却,成了纯粹的小众。但是诗歌毕竟是人类中最敏感的一小部分人的创作活动,这是不得不承认、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现在的诗歌本身也出了一些问题,我们现在的诗歌确实太精巧,太华丽,也太平庸。而中外文学史上的那些经典诗歌作品,有些现在看起来显得很简单,有些可能显得很粗糙,但它们里面有筋骨、有气势、有力量。诗歌最基本的东西其实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写什么”,主要是关乎作者的胆识和趣味.“怎么写”关乎他的聪明和技巧,这两者都重要。现实已经明确地提示着我们,孩子的尖叫尽管幼稚、天真,但至少他真实地喊出了他的感受,至少让我们提高了警觉:因为在看似平静的地方,存在着危险。
所以,我喜欢读同时代诗人那些类似于尖叫的诗歌,他们真诚、真实,现场感十足。作品里有被黄蜂一蜇的效果,有温度,有热烈,能强烈地刺激,在刺激中有一种快感。我想到我自己的写作,大抵也是从尖锐开始的。我注意到,在这么一个广阔的时代背景下,写作者怎么大都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写出的分行文字大都软绵绵的。所以我坚持要让诗歌立起来,要有骨头。我所理解的“诗骨”是,诗写者的文本里,要有沸腾,要让人一读就进出血泪。贾平凹说过:“从某种角度来讲,文学是记忆的,而生活是关系的。文学在叙述它的记忆的时候,表达的就是生活——记忆的那些生活。所以说写作就是写关系,写人和自然的关系.写人和物的关系,写人和人的关系。”我把目光集中到自己的经历,我所讲述的是过去,我要保存“时代的证据”,避免遗忘。对于微小和日常的历史和现实细节的复苏,为人们认识历史和自我提供一个分行的脚本。关键是,我得像那孩子一样,去掉矫饰,做到真诚。
当然,孩子的尖叫是诗歌一种表现方式。但老作家的忍耐、毅力和不动声色,更值得我们在写作时效仿。在我看来,诗歌仍然是一个时代的良心。而诗歌的良心,是一代代诗人们接力的火炬。因此对于我,诗歌是一项严肃的事业。大部分时候,我也像那位老作家,用充满人道温度和异质品格的抒写,让诗歌充盈沉郁悲愤的精神气息。当下,许多写诗的人已经不严肃了。诗歌圈内,各种闹剧、喜剧轮番上演,当我们轻易地自己作践自己时,读者正嘲笑著呢。君不见,在很多场合,人们以嘲弄的口吻提到诗人。这多伤自尊啊,诗人。其次,我们写的诗也不严肃了。俯拾即是小情怀,小格调,整体精神无处可寻;微信时代,大家又迎来了一场狂欢,放弃自我,随波逐流,怎么讨读者的欢心就怎么来;至于深度与难度的写作,在许多文本里不见踪迹。这些分行的文字,不被读者抛弃才怪呢?这多伤自尊啊,诗人。
所以,我们严肃点.来谈谈诗歌吧。首先,做职业新闻人已经20年了,我有过热血沸腾的新闻理想:理性、建设、良善,我也有过为职业而自豪的奋斗。而当纸媒体衰落,我转身于诗歌写作。我期望我的文字,一如既往地,换一种形式,多一些理性,以良善之心,建设我们的人文理想。其次,真正的诗歌,应该是这个年代的前哨:警惕着过去,也看守着现在,瞻望着未来。
郑敏老师有一本《诗歌与哲学是近邻》,我很赞同其哲学需要诗魂去其涩味、诗需要哲学的舍利子始能“意永”的说法。我毕业于哲学系,哲学是世界观,而诗歌是观世界。我已年过五十,写那一类的假诗文,不屑;玩先锋,又玩不来。浸淫新闻十数年,良知、真相、理性这些词天天挂在嘴边,这不正是当下诗歌严重缺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