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我是一个煤矿井下工人,下井30多年了。写作的时间更长些,可追溯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年长的文学爱好者都知道,八十年代是文学的时代,百废俱兴,国门初开,各种新思想的潮水冲击着辽阔的神州大地。那时青年人最在意的是自己的精神生活,都是一脸憧憬的理想主义者。那时电视还没有普及,人们大多靠看书来打发业余时间。文学创作是最时髦的事,作家比现在的歌星还受欢迎。现在的年轻人们绝对想不到:那时刊登在报刊上的征婚启事常常头一条要求对方的外貌.第二条就是希望对方爱好文学。
我也是在那个年代爱上文学创作的,算是赶上潮流的尾巴。1984年中考落榜辍学了,自己感觉前途灰暗。找不到精神支柱。就在这百无聊赖的时期,文学走入了我的生活。起因是这么两件事:一是得知老同学、好友兼酒友吴涛参加了一个东北的文学函授班,受他的影响我也拿出大半个月的工资,参加了函授班;二是有一天父亲下班带给我一张印刷和设计都十分精美的《诗歌报》,其中现代而抽象的插图深深吸引了我的眼球。而那极具探索性和个性化的诗作更是颠覆了我对诗歌的印象:原来诗歌不光是朗诵体和口号体,还可以这样表达!见我爱不释手,父亲此后给我订了几年的《诗歌报》。从此我就模仿《诗歌报》上先锋诗的风格开始写诗,沉迷的难以自拔,并且还因此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那段时间我正在父母所在的一家工厂的多种经营公司里干待业工,每天的任务就是盖了扒、扒了盖(建筑工)。那时的我把诗歌当成了贫乏生命里最重要的养料,一有机会便会给自己进补。某个炎热的夏天,大家在高高的屋脊上挂瓦,小憩的时候,工友们或去找自来水管,浇灌自己喉咙里冒出的青烟,或是拿一块砖当板凳,找个阴凉地坐下。只有我一人仍蹲在高处,从兜里掏出一个那时还算珍贵的塑料袋,拿出魂牵梦萦的《诗歌报》如饥似渴地阅读。工友们哗地笑开,对着屋顶指指点点。连一些好奇的路人也会停下脚步,手打凉棚向上面观望。
这孩子的脑子一定坏了,领导这样想着,爬上了屋顶,一把把我手里的宝贝夺了过去。我忽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大概有些狰狞可怕。领导忙说:快下去休息喝口水,小张,下班后报纸就给你。我并没有听他的,而是开始翻动旁边堆着的水泥瓦,试图从瓦背面沾附的旧报纸中寻找营养。领导也没辙了,叹口气离开。当时母亲在厂多种经营公司驾车队工作,每天拉着沉重的架子车往这里运送建筑材料。那次正好听见施工员孔师傅说:你们看,那是谁家的孩子,这么用功,真是个好孩子,这么早就辍学出来干个临时工,太可惜了!
母亲举目一看,正是她的大儿子,当时她脸上泪水和汗水就流到一起。回家她便劝我不要干了,再好好补习一年,考个好学校。我的牛劲上来了,怎么也不听劝。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家境不好,我做工不但能给家里减轻些负担,还能多少挣一点补贴家里;二是我认为干重体力活也是老天对我的报应,谁让我不好好学习的,活该遭罪!这事也成了母亲一生的心病,感觉对不起我,在她去世前一段时间还经常念叨此事。
其实那时我只是酷爱文学和诗歌,即便是回到教室,也未必能学到什么,还不如在社会这所大校园里磨练。后来我又招聘进矿做了一名井下工人,从高高的脚手架上下来,一下子进入了负八百米深处神秘深邃的地心,跨度太大,内心的落差更大。而《诗歌报》也改成了《诗歌报月刊》,从精美的报纸变成了厚重的刊物。煤矿的活比较繁重,地心的环境也十分枯燥,当时都是人力开采或者炮采,用闪亮的汗水去换乌黑的煤炭,效率很慢,还经常撇钩延点。有时下了班就是深夜,骑上加重自行车往几十里以外的家里赶,在平路或者下坡时就想打瞌睡,在上坡时实在蹬不动,跳下来推着走。都说肉体是每个人的神殿,但是疲劳过度了就变成了累赘。后来我发明了一种对抗疲劳的良药,就是背诗,背艾青、北岛或是海子的诗,像《我爱这土地》《回答》《七月的大海》等等,在此时哪怕是默默地吟上两句,体内便有了一股涌动的力量。要说能够因此忘记疲劳和饥饿那是夸张了,但是它至少可以支撑我拖着废墟般的躯体,穿透淮河平原上的黑暗平安地抵达温暖的家。在那时最开心的事就是在休班时拿着几本诗歌刊物到原野上边看边散步了。那时从来不想升官发财的事,最大的梦想就是在《诗刊》《诗歌报月刊》《星星诗刊》等刊物发诗,有几次做梦都梦见自己的涂鸦之作上了《诗歌报月刊》。
我写作生涯的前十多年,最开始写诗和职业无关,主要抒写个人情感,同时也喜欢使用一些诗坛流行的叙述方式和词汇,东西比较小我。后来进矿下井以后,深切地感受到了煤礦工人的苦和累,在那时煤矿的技术落后,活重,还容易出事,我耳闻目睹许多事故,自己也有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当时社会上很不理解矿工,矿工找对象都不好找。在那时我逐渐意识到:我们矿工的辛劳和业绩需要整个社会知道,从那时开始我就把创作重心转移到和职业有关的方面了。
一边劳动,一边写作,我终于明白:人的躯体也可以在乌黑的煤壁上撞出火花。我还知道:其实大地是有心跳的,在采煤或掘进工作面上经常能听到“咚咚”的声音,有时还有一些细碎的煤被震落。充满劳动产品和劳动工具的地心,虽然不像田野、大海、花朵那样具有天然的抒情性,但是依然可以找到诗意。当煤壁上出现一枚旷古的叶痕,我就会暂时放下器具。当揭煤工作完成,岩石的包裹被一层层地剥掉,煤田突现,我就会觉得有一双睁大的、处女的黑眼球盯紧了我。我发现乌黑的煤块,在时代和大工业的炉膛里可以冒出万丈光芒,在诗歌里也可以释放出熊熊的火焰。
矿工劳作在全球化的最底层,在某段历史时期矿工向下每多采掘一寸,时代的大厦就可能往上多长高一寸。我们在现实里活着,也要在理想里活着,从我的作品里发出的光芒不一定能照亮别人,但是至少可以点燃属于我自己的黯淡生命。好多人都有自己的济世目标,既然不能从政,不能行医,那我就写作吧。作为一个在地心深处劳作的矿工,我也有幸运的一面,那就是体验了大多数写作者们无法体验到的生活,这也算是一种接地气的方式吧。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作为矿工,能自己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不被代言,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事。
有人爱好打牌,有人爱好喝酒,有人爱好玩游戏,我喜欢写作,也是个业余爱好吧。有个寄托多好!人的一生是短暂的,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让自己的灵魂里热血激荡,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在驱赶了寂寞的同时,又留下了许多诗意的文字,这是多么美好的活法。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这样一件事:假如没有诗歌,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不敢往深处想。
工作是我的生存基础,写作是我的精神支柱。过去的无数记忆,是我创作的不竭源泉,黑哥们的喜怒哀乐是我写作的最大动力。“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每个伤口长出的都是翅膀”,这是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名句。我在努力使自己的伤口上长出诗的翅膀。虽然已经不可能飞得多高,但我至少可以张开双臂,模仿飞翔的姿态。诗歌这种极端无用的东西,在我身上却产生了巨大能量,也算是无用之用吧。
机器轰鸣,有诗为证。我的写作目标应该是:在多年之后熙熙攘攘的街头,在奔走的人群里,有一两个人突然低头看看大地,有些感动地想起了在负八百米地心深处曾经有过一群为时代发展流过血汗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