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老井,本名张克良,煤矿井下工人。在《诗刊》《天涯》等发过多篇作品,入选过各种诗歌年选及精选集等。出版有诗集《地心的蛙鸣》《坐井观天》。获得过第二届桂冠工人诗人奖、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首届诗探索·中国新诗发现奖等。鲁迅文学院新时代诗歌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
活蹦乱跳的心脏
高耸的山脉是大地的头颅
灵动的海洋是大地的眼眸
幽深的河流是大地的思想
绵亘的岩层是大地的骨骼
忙碌的人群像是大地的欲望
仁爱的大地啊,她总该有一颗
不朽的心脏吧,
又该到哪里把它找到
在大地的胸腔里小憩时
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直至在工作面上发现一个
永不疲倦的躯体,他一直在那里砰砰作响
跳跃着,刨着高处的煤炭
探访春天
大门打开,三间老旧的瓦房
一座干净的庭院,被春风七彩的篆笔
刻入我的眼底。而几朵正当盛年的桃花
姹紫嫣红地开到了乡村隐秘生活的内涵以外
“欢迎煤矿诗人莅临寒舍……”。女诗友张开
朝霞的怀抱,用芳香四溢的汉语发表致谢词
刚试探着往前迈上一步
却感到了脚底清晰的痛。院内几块垫路的煤矸石
这切入到乡村柔软肌肤内的煤矿坚硬部分
正齐齐地把尖利的锐角挪向头顶
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身后辽阔的乡野依旧是一本
严丝合缝的大书。远方煤矿井架之上的天轮
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手指
还在试图掀开草尖和树梢的封页
内向
因为比较胆怯,内向
我走路时总爱盯着坚实的大地看
遇到异性或者生人更是如此
只要哪里有缝隙
我都试图将自己的躯体
缩小、捏长,硬塞进去,挤得生命生疼
个子细条条的,如直立行走的蚯蚓
多年前的某一天
我看到一个深深的井筒,就忙不迭地
一头扎了进去
这井底松软的黑土,像是大地表面下沉的内向表情
适合挖洞躲藏
所以我一直往最深处刨
只想把大地,这层厚厚的遮羞布
裹在自己的面庞上
只是在疲惫不堪时才上来换气、吃饭、休息
时光一逾几十年,现在我开始害怕
某天把大地掏通
自己半裸的躯体突然暴露在星球的另一面
被一群更胆大开放的金发碧眼
女郎指点围观
粉刷井架的人
粉刷井架的人,必须要带上白云的
保险带,到苍穹的锅底上
刮下许多的蓝漆。才有资格用
沾满粗砂的乌云,去打磨干净井架表面上
斑驳的旧居
刷上一层天空的湛蓝
一面凸出在金属表面的断崖
被高耸的井架隆重推出
大风吹动他,这时空中左摇右摆的事物
但大风无法将他拔起来
他的背景和底蕴都有八百米深
啄木鸟寻找着树木的疾病
攀援者焐热冰川的心跳
他拿着板刷在井架的表面来回地写
每一下,都像光的一段名言
每一笔,都会拯救自己下半生中的
一截黯淡的岁月
地球仪
退休以后,他喜欢上了地球仪
喜欢给撒哈拉沙漠洒水
把南极和北极放在暖气片上加热
用冰块敷在赤道的位置上
太平洋太荒凉、苦涩,少岛屿
需要在表面贴上些大块的冰糖
非洲那块的饥民太多
每天都要撒一些精米细面
中东的硝烟太浓,得天天用大马力的
电风扇对着吹
更多的时候这个老矿工还是掂着
一只手镐,紧盯球体上煤炭储量最丰富的地区
考虑着如何钻进去
进行深部开采
他想把研究终生的技艺再拾起来
逆风行走
峭立的井筒像是乌黑的台风眼
释放出钢铁和电力制造出的
凶悍气团。汗透的衣服很快被吹干
遍体上下还起了闪亮的盐斑
我看见了大海的咸,我看見了雪花的白
这一瞬间我把前面工友的脊背
当成了光和盐的集聚地
当成了咆哮的大海,当成了行走的雪原
在黑暗、狭小的地心深处
通风机的肺活量越来越强
陷于煤炭工业巨大的力量中
逆风的我们开始
摇摇晃晃
大海的表情开始模糊一团
雪原开始疯狂地旋转
潜水泵
爱上腐臭的气味和浓稠的液体
一头肮脏的池底喝水,几个小时过去
没上来喘一口气。这家伙大概已经渴了
一个世纪,水面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漩涡
一种伟大的力在下陷
为最底层液体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一根导线的鞭策
15km电机的神力
三片钢铁的肺叶不知疲倦地旋转
30M扬程马力的无休止短跑,红色停,绿色行
已经冻僵的火车头上
给它的体内注入热血的食粮,带它一起去远方
在林海雪原辽阔的肌肤上
一只狂放的大笔恣意地书写着十万头野狼
惊世骇俗的梦想。你看,这火车头拉出的长长煤烟多像
一个东方少女迎风飘摆的黑发
上升的梦
电车头飞驰向前,有三十辆载满煤炭的矿车
三十座乌黑的光阴小城
在地心深处铺开,电力汹涌,轮轴滚动
机器的意志可以造成大地的挪移
钢铁们不停地撞击,时代的底部
依旧是风起云涌。
车上的炭块们,歪着脑袋窃窃私语
一张口便会溢出些酿造亿年的酒香
巷道两旁没有被采下的煤层
望着这些欢呼雀跃的伙伴们满心地渴望
思想里洁白的雪花一个劲地往外刮
没有被采下的煤炭
梦见的是综掘机、液压支架、割煤机
被割下的煤炭,梦见的是牵着岁月根须飞奔的矿车
没有升上地面的煤块
梦见的是岩石里弥漫的绿意花香
升上地面的煤块梦见的是通红的炉膛
沸腾的钢水,时代的铜鞘内折叠起来的电力之剑
扣在时代头顶上的巨型铁盖
需要用梦想汹涌澎湃的蒸汽顶开
地心里的支架林立,机器轰鸣
划过黑暗的电车灯成了地心里的领袖
所有的工业零件都按照统一的口径呐喊
春天的清晨
这块煤田储量巨大的心事沿时空的隧道
从负八百米地心,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湿润的光
黑暗中一万匹骏马踩过我们光裸的
肌肤,全都跑进了峭立的煤壁里
我拿起铁镐用力地刨
一寸寸地往里面寻找
岁月的肉体被翻开
干涸的星辰一一呈现
放下手镐,舍不得擦汗
自己长久地居于幽暗,必须要保持住
肌肤上的亮点。拿起瓶子
我又畅饮了许多湿润的光,它们开始在体内
叫嚷。慌忙又舞动劳动的器具
挥霍体内的光芒和能量
在世界的底部,我们有时候沉痛
有时候欢悦。有时候关上矿灯躺下
任凭奔驰的黑骏马用它冰凉的肚皮
将肌肤上的亮点擦去
抽采瓦斯
用五根加压的液压单体支柱,一头连着巷道
一头抵住机器,打开加压枪
奔流不息的液压油
一点点注入支柱内,拔高它坚挺的脊梁
钻机被牢牢地控制住,接上钻杆和合金钻头
打开高压风和水葫芦
钻杆发狠地向幽闭的旷古岁月中窥探
在对煤壁中射出湍急的水流以后
它发出了叫床般的呐喊。
瓦斯噗噗地顺着钻孔往外喷
恐龙和始祖鸟们的叹息
使巷道里的温度陡然上升。一根钻杆到头,停机
卸下,接上新的一根,继续旋转
打钻、打钻,煤层中的可爆炸性气体需要
提前抽采,大地内心的秘密得先让有思想
的钢铁知晓
远海的飓风对里吹,旷古的狂怒往外漫
一个时代强行插入另一个朝代,当然会硝烟弥漫
地心里苍茫一片,喧嚣一片
无法回收的支护
巷道的正前方就是一段,废弃的工作面
坍塌的煤矸石无法填实的空间
淤泥般松软的巷底
一段没有器官的大地肚腹
有好多无法回收的钢铁支护
像螺丝钉,深深地拧在了那里
坚硬的品质,杰出的秉性
保证它们没有被地心的神力拧断
即使分解到最小值,也是大地骨头上的尖刺
众多的脑袋再也不能凑近密谋
零散的手也无法拉在一起形成合力
注定不能形成一片富饶的铁矿
一群金雕俯冲到岩层最深处
再也无法拔出飞翔,就算惊雷能劈入地心
它们会不会应声而起
冲至八百米以上的地平线上盘旋摄取
整条老巷如生产过的子宫,用矿灯就能
照到它们缓慢的收缩
我默默地離开这里,躯体表面
一直往下掉着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