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闫彦敬 李亚军(陕西中医药大学 陕西 咸阳 712046)
古代医家有很多关于兵与医、兵与药之间关系的论述,尤以徐大椿《用药如用兵论》中的用兵逐敌之道和用药祛邪之法最广为人知。但对于以《孙子兵法》为基础的兵家“五事”原则和相对应的中医医道的研究却不多。
在谈及战争胜负的关键时,《孙子兵法·计篇》(以下简称《计篇》)言:“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1]比类到中医,与之相对应的关系人体生命健康的因素为:一曰诚,二曰时,三曰地,四曰医,五曰则。这五个重要的点可以用为医“五要”加以概括。孙武把他的军事思想建构在以“五事”思维模式为基础的全局观上,从国力、战力、智力等多方面综合思考、谋划统筹战争格局。中医把整体观念贯穿于中医学的基础理论和辨证论治等各个方面,站在全局的高度,司外揣内地进行医事活动。兵学之道有寓于医学,医学之理亦有存于兵学[2]。发现二者的相通相似之处,把兵家系统观与医家整体观结合,将用兵“五事”运用到为医之道上,帮助拓展医者治病的思维。
《计篇》指出:“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所谓兵家之道,就是让民众与君主的意志相统一,得道多助,顺民心合民意才能为取得战争胜利奠定巩固的政治基础。
比照到医学,所谓中医之“道”,指医患之间的人际关系。患者与医者的关系保持彼此信任、相互理解的动态平衡,医者积极引导调动病人的主观能动性,帮助其树立良好的心理状态去对待疾病[3]。类比战争的胜利需要君民同心,中医医道同样需要医患同心来为治疗过程打下基础。正如《黄帝内经·素问·汤液醪醴论》(以下简称《素问》)所言:“病为本,工为标,标本不得,邪气不服,此之谓也。”[4]病人是本,医生是标,标与本缺一不可。互相信任是医患关系的支点,只有医生与病人相互配合才有利于疾病的辨证施治。医患同心包括医不欺患、患信任医两方面。李中梓在《医宗必读·不失人情论》中说:“所谓医人之情者,或巧语诳人,或甘言悦听,或强辨相欺,或危言相恐,此便侫之流也。”[5]这些用花言巧语、甜言蜜语甚或惊惧之言诳骗、欺哄或恐吓病人的表现便可以看作是医者欺患,不顾医德的行为。对于患不信医的医患关系也有许多记载。《素问·五脏别论》说:“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恶于针石者,不可与言至巧。病不许治者,病必不治,治之无功矣。”《史记》中记载有著名的扁鹊“六不治”,其中体现医患关系的是,骄纵傲慢不讲理、不听医嘱视为“不治”,信任巫师、不信任医家视为“不治”。《老子》中也有言:“夫唯病病,是以不病。”[6]在《后汉书》中,郭玉认为病人刚愎自用而不信任医生,病情是比较难治的。不论是“六不治”还是“四难”,都反映出医生对患者也有明确的要求,病人要信任医家,积极配合医生的医事活动,才能达到治疗疾病的目的。
《计篇》解释兵家之“天”:“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一年四季、寒来暑往、昼夜阴晴等的天时变化,无不影响着战争的活动。重视天时,善于认清并把不同时间具有的不同特性对战事的有利影响发挥到最大化,为取得战争胜利提供条件。中医崇尚“天人合一”的思想,《灵枢经·岁露论》(以下简称《灵枢》)云:“人与天地相参也,与日月相应也。”[7]人由天地化生而来,生存于自然界,因而顺应四时阴阳寒暑变化,对于人体及万物而言都是立身之本。医家与兵家同样重视天时与顺应自然,有利于医者“究天人之际,通疾病之变”[8]。
人体遵循天人相应的整体观在《黄帝内经》中有诸多篇章提及,既有四时气候变化、四时脉象变化、四时藏气变化,也谈论一天日夜寒温变化。(1)四时气候变化。《素问·四气调神大论》认为:春三月,生气盎然,人应该“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夏三月,是草木盛长的季节,适宜“夜卧早起,无厌于日,使志无怒”;秋三月,草木成熟,要做到“早卧早起,与鸡俱兴,使志安宁”;冬三月,是万物闭藏潜伏的季节,人们不要随意扰动阳气,宜“早卧晚起,必待日光,使志若伏若匿”。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正常的气候变化,人体应随四时变化而行,则可达到御病养生的目的。反之,则“其以秋病者寒甚,以冬病者寒不甚,以春病者恶风,以夏病者多汗。”(《素问·疟论》)(2)四时脉象变化。《素问·脉要精微论》提出脉应四时,人体脉搏的往来上下与四季变化相应,即“春应中规,夏应中矩,秋应中衡,冬应中权”,继而产生出中医常说的“四时常脉”与“病脉”之说。不同的脉象表现特征是不同的,“春弦夏洪、秋毛冬石”便是人体脉象适应四时改变的形象描写。(3)四时藏气变化。不仅人体脉象随四时改变,五藏之气也与时令气候相对应。《素问·脏气法时论》一章根据五行生克规律,把肝、心、脾、肺、肾五藏之气与春、夏、长夏、秋、冬时令进行了对应讨论。(4)日夜寒温变化。《灵枢·本神》言智者养生定会既顺应四时,也适应日月寒温的变化。《素问·八正神明论》说:“是故天温日明,则人血淖液而卫气浮,故血易泻,气易行;天寒日阴,则人血凝泣而卫气沉。”《素问·生气通天论》认为日落时阳气衰退,人体此时应休息,不妄动筋骨、不冒犯雾露,如果违反规律易使形体憔悴虚损。
中医依天时特性遣方用药在临床上运用甚广。清代名医叶天士在《临证指南医案》[9]中记述一个医案:泻痢发病起于长夏,虽为湿热所致,但因患者年老体虚,又夏季易耗伤人体津气,故从整体观念考虑,确立 “天人合一”的治则,认为病人宜先扶正固本,不应妄用利湿法。医案中的“实究天人而已”一句正是天人观指导中医临床的印证。
《计篇》说:“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地形是战争中无法避免的客观条件。《孙子兵法·地形篇》与《孙子兵法·九地篇》都具体分析了军队在不同地形条件下的行动原则。掌握地利,因地制宜,既是兵家也是医家所提倡的。中医不仅在《黄帝内经》中讨论地理环境对人体发病和治疗决策的影响,更是形成与水土气候等自然条件密切相关的“道地药材”这一概念。
3.1 地理环境变化 《素问·异法方宜论》说:“故东方之域,天地之所始生也……故其民皆黑色疏理,其病皆为痈疡,其治宜砭石。西方者,金玉之域,沙石之处,天地之所收引也……故邪不能伤其形体,其病生于内,其治宜毒药。北方者,天地所闭藏之域也……藏寒生满病,其治宜灸焫。南方者,天地所长养,阳之所盛处也……故其民皆致理而赤色,其病挛痹,其治宜微针。中央者,其地平以湿,天地所以生万物也众……故其病多痿厥寒热,其治宜导引按蹻。”东、南、西、北、中央五方的地理环境条件不同,影响各地居民的体质也不同,因此人体发病的病证、病因也有差异,继而对病人的治疗手段和用药亦不同。
3.2 道地药材 《千金翼方·药录纂要》中记载有这样一段话:“按本草所出郡县皆是古名,今之学者卒寻而难晓。自圣唐开辟,四海无外,州县名目,事事惟新,所以须甄明即因土地名号,后之学者容易即知。其出药土地,凡一百三十三州,合五百一十九种。其余州土皆有,不堪进御,故不繁录耳。”[10]可以看出孙思邈在药材出产地对其质量的影响上早已经做出过详细考察与研究,为后世医家应用道地药材提供了依据[11]。道地药材简而言之可以说是带有地域特点的药材。宋代寇宗奭《本草衍义》云:“凡用药必须择州土所宜者,则药力具,用之有据。”[12]道地药材因产地适宜、疗效突出而历来受到医药学家的重视。全国每个省每个地区都有各自著名的道地药材。如甘肃的当归、宁夏的枸杞、东北的人参、河南的地黄、山西的党参、四川的黄连、广东的陈皮等。
《计篇》说所谓“将”就是“智、信、仁、勇、严也。”具有优秀素质的良将在一场战役中发挥的作用是重大的,不仅能制定决策,也能冲锋陷阵,是夺取战争胜利的一个重要环节。褚澄曾说:“知其才智,以军付之,用将之道也;知其方伎,以生付之,用医之道也。”[13]将的作用如同治病时的医生,又如人体五脏的力量担当,或者方药配伍时抵御外邪的统领。
4.1 医者之将 《小儿卫生总微论方·医工论》:“凡为医之道,必先正己,然后正物。”[14]正视自己,有高尚的医德和精湛的医术者才是良医。
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中认为,身为医生应该保持高度的仁爱之心,安定神志、重义贱利,时刻牢记治病救人的理想目标,这是医者该有的首要医德素养。《黄帝内经》中也有很多相关医德记载。《素问·方盛衰论》:“是以诊有大方,坐起有常,出入有行,以转神明,必清必净。”要求医者外部行为举止与内在精神情感都要时刻保持端正良好的状态。《素问·针解篇》提出,作为一名合格的医生,对待本职工作要认真负责、集中精神,对待病人要耐心诊察。《素问·徵四失论》中严厉谴责医者“受师不卒,妄作杂术,谬言为道,更名自功,妄用贬石”的作风。医德不仅是医生职业操守的要求,也是在诊治患者疾病过程中体现出的人文关怀。李时珍有个传诵至今的“附子和气汤”谐音“父子和气”的经典故事[15]。李时珍巧取谐音方名,用以规劝富顺王,避免了一场家庭内乱。
医生除医德之外,还必须具备精湛的医疗技能。要博极医源,精勤不倦,刻苦学习,认真研读经典,善于总结,又不拘泥于经方,勇于创新。在诊治过程中谨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要详细诊察表征迹象,处针下药更不能有丝毫偏差,在不断学习与实践中掌握至纯至熟之医术,达到志存救济的目标。
4.2 五脏之将 《素问·灵兰秘典论》中把肝的功能与将军的职能类比,言道:“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肝藏血、主疏泄、调畅气机的功能于人体健康而言,就如将军在整个战争中的作用一样,统领全局、能征善战。将军善于谋略与作战,有利于整个战争局势的把控,医生善于调肝护肝,则有助于全身机体功能的正常运行,都体现出整体格局观思想。
4.3 方药之将 中医在处方用药上常讲究“君臣佐使”的方剂配伍原则。这里的“君”即可以看作方药之将,君药对主证或主病起主要治疗作用,药力居方中之首,代表了处方的主攻方向,如将军一般统率全局。人参败毒散为《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收录,由柴胡、甘草、桔梗、人参、川芎、茯苓、枳壳、前胡、羌活、独活等组成,功用散寒祛湿、益气解表,主治气虚外感风寒湿证。方中羌活与独活并用,为君为将,抵挡外邪,通治一身上下之风寒湿邪,正应了吴鞠通所言“治外感如将,治内伤如相”[16]。外邪未尽又内生痰湿,故用桔梗、枳壳、前胡、茯苓辅佐,升降相合,宽胸利气、化痰止咳。此方君药作为方药之将,可以出门御敌,整个方剂君臣佐使配伍,达到了如兵家常言的攘外安内的效果。中医把君臣佐使的原则用在组方用药上,可治病救人;兵家把君臣佐使的原则用在军事战略上,可富国强兵,从这一点也可以印证中医理论深受兵家思想的影响。
《计篇》定义“法”是“曲制、官道、主用也。”就是兵家关于军队组织、军费军需等的各种规章制度。对应到医家,便是指中医的临床诊断标准、施治原则和用药配伍、禁忌等。
中医推崇的整体观念不仅贯穿在中医理论体系中,也渗入到中医治疗疾病的机理中。全面诊察,从整体上认识把握病情,通过望闻问切四诊合参,司外揣内,综合分析影响疾病的多重因素,继而辨证论治。《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善诊者,察色按脉,先别阴阳;审清浊,而知部分;视喘息、听音声,而知所苦;观权衡规矩,而知病所主。”组方上遵循君臣佐使的配伍原则,使各具特性的药物组合成一个整体,以期发挥更好的治疗疾病的作用。在处方用药上尤其要注意用药禁忌,倡导安全合理用药,避免药物毒副作用的产生。用药禁忌包括配伍禁忌、证候用药禁忌、妊娠禁忌和饮食禁忌四个方面。被医药界广为认可的“十八反”“十九畏”更是医者必须遵循的原则。用药有禁忌,治疗亦有禁忌,要谨记“从之则治,逆之则乱”。《灵枢·五禁》专篇讨论医家在针灸治疗过程中的宜忌,强调针刺有“五禁”“五夺”“五过”“五逆”,要避免针灸错误,正确下针治疗。只有医家熟知各种规章制度与禁忌,做到有章可循,精通医术,才能为患者治病救人、延年益寿。
成书于春秋时期的《孙子兵法》,作为一部军事战争巨著,历来被奉为兵家之圭臬。清代医学家徐大椿在《医学源流论》中说:“孙武子十三篇,治病之法尽之矣。”[17]可见中医临床治病理论多效法《孙子兵法》。笔者从兵家的“道、天、地、将、法”的“五事”思想,一一类比了中医所对应的为医“五要”思想,以管中窥豹的方式初步探讨兵家与医家、兵法与医道的内在联系,发现两者在理论上有诸多一致性,相互借鉴引用。中医向来讲究防病如防敌、用药如用兵[18]。中医在辨证过程中四诊合参,犹如兵家在战争中处军临敌,医道亦可以说是兵道。将兵家理论与医学理论有机结合,用全面系统联系的辨证思维来认识解决问题[19],掌握且灵活变通兵家的“五事”原则,把其合理正确地运用于医事活动中,将有利于医家开拓思维、提高临床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