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天籁

刘金恩

我们家的厨房是妻子一个人的天下，父母年高体病，孩子咿咿呀呀，都缺乏进厨房的资格。妻子早晚两头忙做饭，早饭带出在家公婆中午的份儿，捂在锅里。她简单吃几口，前抱一儿后背一子，急忙去上班，中午在单位吃饭。我的工作在外地，每次回家都像住店。妻子把厨房门一关做饭，我从不进去。偶尔也能听到厨房里传出几声窸窣的杂音，我漠然置之。长期固守“男主外女主内”的习俗，妻子把饭端到嘴边就吃，放下筷子便上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妻子从不叨苦道累，我也觉得这很正常，也很平常。好在我从不挑食，她做什么我吃什么，做得好吃不夸奖，做得不顺口也不埋怨。也许仅此一点，妻子可能会默认心安。就这样，我们平静和谐地走过了几十年：两个儿子渐渐长大，大学毕业留在两京（北京、盛京）工作并安家落户。父母也慢慢变老，病魔缠身，先后去了另一个世界。妻子终算圆满完成了相夫教子和为公婆养老送终的使命，而她自己，工作上“船靠码头车到站”，人也步入了花甲之年。一晃，晃过了四五十年。

退休后，我们永远告别了“两地分居”互相牵肠挂肚的日子，夫妻俩过上了朝朝暮暮相依为命的悠闲和空寂生活。但困难时期冷水洗浆衣服和做饭等辛苦操劳，给妻子带来胳膊疼痛和手指抽筋的旧病久治不愈，厨房中必用冷水和切菜的活儿，会经常导致她老病重犯。深秋的一天傍晌，积劳成疾的妻子如平常一样到厨房做饭。冷水洗菜时激起胳膊骤然剧疼，她“哎——呀”一声向后急抽手，身子一趔趄险些摔倒。我闻声而入，见她惊恐万状，脸色苍白，皱眉筋鼻忍着剧痛：你真行！多年来沉积的委屈和苦水，第一次用这种略带讽刺但饱含温情的口吻向我倾述出来。瞬间，我的灵魂受到强烈的震颤，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突然扑到我的肩膀，泪水簌簌往下流。我安慰式地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替她洗完了菜。从此，厨房必须使用冷水的活儿，我都接过来。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走进厨房，插进的这一腿就再也没有拔出来，风波也从此开始了。

因为我一点不知厨房情况，锅碗瓢盆有几个，刀具餐剪有几把，油盐酱醋等调料放在哪;也不知如何清洗餐具，收拾锅上台下卫生;更不知如何摘、洗、切、炒菜和做饭等等，故此，走进厨房我也是一个小学生，每次都怯生生望着妻子的脸不知道干什么。妻子毕竟曾是当过老师的人，教学有一套程序：先让我熟悉厨房环境，记住锅碗瓢盆和家电等厨具的存放位置和使用方法。

没过几天，我刷的碗盘放错了位置，妻子让我重放，我心生不快，觉得她小题大做，吹毛求疵，但未敢回言，脸一泛红，总算应付过去。我知道妻子是干净且利索的人，每天必清扫一次室内卫生，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宛如新装修，地下掉一根头发丝她也躬身捡起来。我犯错的第二天，一只碗边有块饭嘎子我没有刷掉，她安能容忍？而我头天憋一杆气未出，这又火上浇油，我俩便大声嚎气地争吵起来，婚后数十年第一次红了脸。

时隔不久的一日，妻子说，下楼开车上市场买菜，今天中午拉茄包子。我最爱吃这口，高兴地拉着妻子到农贸市场买了土豆、韭菜和茄子。回到家，解开韭菜捆妻子就示范择菜：把黄叶和有鼓包（虫卵）的叶片摘掉，茄子去蒂。然后，我拿到洗菜盆洗净后放在墩板上。妻子操刀示范切韭菜、土豆和猪肉。切好后放到不锈钢盆子里，加盐、十三香等调味品，再用淀粉加水和馅。馅调好，再把每个茄子割几道豁口，将馅夹在豁口中即为茄包子，锅底铺一层土豆块，茄包子放在土豆上面加水入锅蒸熟。全过程我都在旁边学。这顿饭我吃了一大盘子茄包子，真好吃！真过瘾！

快乐的日子眨眼就是一周。妻子说：该吃点肉了吧，把冰柜里那个猪肘把儿烀烀。妻子专挑我爱吃的做。我麻溜取出肘把儿解冻、洗净装锅。妻子说：放花椒、大料、葱段，不要放盐，烀出的肉如刚杀猪烀熟的肉同样味道。出锅后凉一凉，妻子将两大块肉搁到墩板上，她拿起一块端详许久，说：熟肉这么切，先瞄准肉的横竖丝，横切牛羊，斜切猪，这样容易嚼烂。然后，她转身去撕肘把儿上的骨头肉。我高兴地又学会一招儿。很快把两块肉切完装盘端到桌上。妻子也把手撕肉端到桌上。我又夹点蒜醤，倒了一两冬虫夏草酒。妻子盛来小米粥，端来红辣椒、胡萝卜、葱段烙的饼，开始吃饭。我夹了一块肉烂乎乎的，呷了一口酒美滋滋的。妻子也夹了一块肉往嘴里一放，垫牙难嚼，她突然一脸不悦：你这肉怎么切的，为什么嚼不烂？我就按你告诉我的那样切的。妻子夹了第二块，还是嚼不烂：第二块肉你是不是没看横竖丝就切？我顿悟：忘看了。你这是什么臭记性，脚前脚后就忘事？我记性不强忘性多，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挑烂的吃不就行了，怎么不能凑合一顿饭？我一激动把酒也倒了，她一句我一句，又红了一次脸。忒香的一顿肉，没吃出香味来。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犯了饕餮病，到市场买了些茄子、韭菜、土豆和辣椒，准备再加个辣椒包。回家择完韭菜，清洗这些蔬菜时，妻子一眼发现茄子不好：怎么不买本地产品？这种茄子水分太大，一点茄味没有。我未回言，拿起菜刀切韭菜，只切几刀被她叫停：这么长（一寸多）能拉茄包子吗？我说：半月前不就这么切的吗？那是韭菜炒土豆丝，你可真够笨的了！我的尊严受辱：会切你切，“切”音未落，她没有好气一把夺过菜刀，“咚咚咚”一会儿切完了。我憋一肚气离开厨房到客厅看电视。饭菜做好了，妻子喊：饞猫，吃饭。我的气还没消，抓起筷子就吃，一句话没有，这一餐饭怎么也没吃出一个月前那顿茄包子的味道。

日子还得这么过。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天亮了雨还继续。妻子说：今儿个不用买菜了，头几天买的菜花在冰箱里没吃，中午菜花炒海螺。这是海边人喜欢吃的一道名菜，忒鲜灵。我把菜花洗净切好，又切了两个生海螺，对妻子说：你来炒吧。妻子说：你炒。我不会。我教你。教也不会，关键掌握不好海螺片的火候，炒硬了没法吃。嗷，那你再切几片猪肉。我从冰箱拿出一块冻肉切了几片，往盘子里放时左手不利索，将一个漂亮的花盘子碰到地上摔碎了。妻子火了：那是景德镇的盘子，多贵？我不是故意的，我也理解你苦日子过惯了，俭约的品德已经养成，但我的身价就值一个盘子吗，你火什么？得了吧，说你无用你还不服，我死了你就得饿死。那好，今后你别进厨房，看我能不能饿死……一家一句吵了个脸红脖子粗。

夫妻没有隔夜仇。不，有时不用隔夜，头句话恼，二句话就好。就这样，吵了好，好了吵，像溪涧的微浪花，一朵连着一朵。吵闹声，伴着厨房里锅碗瓢盆碰撞和墩板受力的“咚咚咚”声，像大自然中的风声、水声、鸟啼声等协奏的天籁之音，热热闹闹一晃又走过了二十年。长时间不争吵几句，不红一次脸，还觉得有失快意。进了厨房，让我这张白纸贴上一点厨艺，也体会到厨房劳动像一把磨不断的铁索，千辛万苦。看着多病的妻子，我于心不忍地说：你退出厨房吧！好赖我能做口吃的，有我一口就少不了你一口。妻子说：那不行，厨房是女人的战场，只要能动弹，人在阵地在。如今，我们妇唱夫随，我负责厨间的卫生清扫，刷锅洗碗、凉水洗菜和墩板上的刀活儿，妻子主要操马勺，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女人，尤其与男人同在工作岗位的女人，要比男人辛苦很多，这是我走进厨房后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