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群华
医匠
大凡以某种手艺讨生活的人,皆称匠人。所以,故乡的郎中也循行“教师匠”之谓而多自谦“医匠”。
医匠登不了大雅之堂,出于民间。不趋附于大方,像那种一张处方笺动辄二十几味药,甚至几十味药的用药方式,他们有点忐忑、忌惮。用一味或三五味治病,一直是医匠们致力追求的经方。倘若用药精准了,照样能力挽沉疴。
老许系三代中医单传。他遵循父亲用药的“刁”、“古”和“精”,在故乡这一片地界早美名在外。
有一年,老许才把父亲的中医学到了三五成时,有个病人着风感了寒,呛咳不止,遍医无效。病人万般无奈,求诊老许碰碰运气。望闻问切之后,老许认为这个病人已羸弱不堪,思量良久,在处方笺上居然只写了一味药:冬瓜仁三十克。后面是一个括号,里面写着几个字:炒熟,研末,冲服。
炒,是中药炮制之中的一法。我国现存较早的《五十二病方》中,对中药的炮制就用到了炮、炙、燔、煅、熬、细切、酒渍等。而《雷公炮炙论》里记述的除了继承了上述方法外,还添增了诸如浸、飞、蒸、焙、煮等,让炮制更全面,让中药更有效,也让人耳目一新。
老许炒冬瓜仁,有繁多方法。炒之中,又分为清炒和加辅料炒。清炒法包括炒黄、炒焦和炒炭。加辅料炒包括麸炒、米炒、土炒、砂炒、蛤粉炒和滑石粉炒。这一次的冬瓜仁炒乃清炒,看似容易一些,但火候又是难题。老许的父亲曾告诉他,“制药贵在适中”。他不敢用中火,怕火一大,炒焦了;也不敢用武火,怕火凶了,炒成了炭;只敢用文火,炒至冬瓜仁外黄内脆,刚好研末冲服。
医匠的匠心大概就是中药炮制之心吧。心至诚,则药诚;心至真,则药真;心至纯,则药纯;心至力,则药尽力。老许精细的用药艺术,俨然有艺术家的严谨和风范。他的病人拿回去后依方服了,也奇了,一服用后狂吐,嘴里吐出了大量的涎沫,呛咳果然好了。
病人的痊愈是对老许认真的最好回报,也是对乡间医匠最好的认可。
后來有一回,老许又遇到一个全身浮肿的病人,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他转了几家医院都束手无策。老许仔细一问,原来他是个油漆匠,属于油漆过敏所致。大家在旁等着他一张精妙的方子,谁想他二话不说,大笔一挥:无肠公子三斤,捣汁遍敷。
旁人看罢这张方子,目瞪口呆,心想,无肠公子不就是螃蟹吗?此时的大闸蟹乃江南人的嘴上之物。油漆匠家人马上从街上买来三斤横行霸道的螃蟹,然后等待着老许炮制加工。
这一次的炮制比较简单,仅找了一只大陶土烧的擂钵和一根手腕大的捣杵。此捣杵有点讲究,不能用铁杵,也不能用其他木质杵,只能用檀木杵。同时,要细细捣烂成汁。他撅着屁股,握着捣杵,气喘吁吁地一上一下地捣,捣几下,停一会,然后又捣。或者捣几下,又沿着擂钵擂几圈,擂得土擂钵呱呱地响,一直把螃蟹擂得稀烂,成了一团烂泥巴似的,这才罢手。最后倒入一块大纱布上,用一片竹片徐徐摊开,外敷在病人的身体上,而浮肿也随着药物量的饱和,慢慢消去了。
老许用药,用得不遵常法,也用得奇趣。他用厚朴,多用姜厚朴。在《衍义》这本书中说:“(厚朴)不以姜制,则棘人喉舌。”老许父亲授之,取厚朴丝加姜汁在一只铁锅里拌匀,用木勺子不断翻动,使厚朴吸透清亮亮的姜汁。这样的搅拌,不一会就让老许大汗淋漓,累得手脚发酥。其间,他吸上一支烟或浅酌几口酒,休息片刻,再烧小火炒干。姜厚朴还有一法炮制,老许有时取一堆生姜切片,放进铁锅里熬汤。这样熬过半小时或一小时后,再以厚朴置于姜汤之中,烧小火加热共煮。厚朴此时和姜液浸泡在一起,热气腾腾,咕咕地叫着,直至厚朴把姜液吸尽。然后取出厚朴放在木板上切丝,晾干。这样姜炙的厚朴,可消除对咽喉的刺激性,并增强了宽中和胃的功效。
老许对乳香的炮制也颇讲究。《本草品汇精要》中说:“(乳香)凡使,置箬上以灰火烘焙,熔化候冷,研细用。”《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云:“细研入米醋一碗熬令熟香。”临床中怎么用,老许自然了然于胸。但他用醋乳香用得多。炮制醋乳香应先把乳香放置铁锅内,在土灶中烧不大不小的中火炒。老许对于烧火颇有感受,如果在冬天烧,外面冰天雪地,寒风抖擞,烧火倒也暖和,是一种享受。如果在夏天烧,天气曝热,那就恼火了,本来天气就热得脱皮了,再加上守灶门烧火,自然汗如雨浇,热得像蹲在蒸笼里一样受不了。
当乳香被炒至表面微熔时,老许这才离开土灶门,手握一瓶醋,咕噜噜喝一口,再使劲喷在乳香上。然后搅拌均匀,再把乳香炒至表面明亮(出油)时迅速出锅。这时的乳香,像沾满了夜晚的星光,闪烁出明亮的晶莹。
老许炮制药物,不敢马虎,也不敢偷懒,目的是增强药物的疗效,不是哗众取宠的招数。其实,病人们何尝不知老许的苦心,他是遵守一种古拙的匠心,扎扎实实行医,老老实实用药。老许悬壶,细致诊断,精准处方,地道用药,三环紧扣,缺一环皆是枉然。
后来老许父亲故去了。老许开始了独立的医匠生涯。
他第一个病人的病症是狂泻不止。但在大医院治了几天,没有一点效果。这时,他的夫人说许医生那里有一味专治腹泻的药,只消一块钱一副,何不试试?那人听了,不屑一顾道:“一个医匠比得上大医院的西医?我不买。”他夫人没有听他的话,买了一副,暗暗地让他服下了。结果,只一副就十分好了五六分。而旁人问之,老许笑道,乃一味车前子矣。
车前子在临床中可生用,也可盐炒。至于怎么用?老许自然灵活运用,依症而行。盐车前子炮制起来比较麻烦,不似生车前子容易。但老许是不怕麻烦的人,老许先把生车前子放锅里烧小火炒,大约十分钟左右,黑黑的车前子便发热冒气,在铁锅里像鞭炮一样陆续出声。老许听着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响声,甚是热闹,心情也油然敞亮。当那些车前子差不多都喊了一遍后,老许才把一盆盐水端来,喝一口,喷一口,像个喷雾器似的。这样一番下来,老许的嘴皮子早喷酸了,然后稍等片刻,晾干即可。而此次用车前子,老许用生还是用炒,旁人问他,他故作神秘,含笑不语。
其实,中医用药就是这般诡秘,说白了,告诉你一味药来治病,不告诉你炮制方式,你用后的疗效或许很差或许无效。
老许这招,康熙也用过。有一年康熙患了疟疾后群医束手,法国传教士洪若翰进献了一味叫金鸡纳的树皮。对此,樊国梁所著《燕京开教略》有记载:“皇上未达药性,派四大臣新验,先令患疟者(三人)服之,皆愈。四大臣服少许,亦觉无害,遂请皇上进用,不日疟瘳。”后来,曹寅染上了疟疾,他让李煦密折上奏,“必得主子圣药救我”。康熙立即批复:“尔奏得好,今欲赐治疟疾的药,恐迟延,所以赐驿马星夜赶去。但疟疾若未转泻痢,还无妨,若转了病,此药用不得。(金鸡纳)专治疟疾,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必要时,往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除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康熙派快马赶去,但未及赶到,曹寅已然病亡。
金鸡纳这味药曹寅并非买不到,而是不知其炮制和用法。如果不是康熙说出未转泻痢可服的细节,及服时酒调服的炮制,恐怕只知道金鸡纳这味药的人也治不好疟疾。
这一日,老许的药铺又来了个口眼歪斜的人。此人高一米八,五十多岁,口水啪啪地流,溪水一样无法收拢。老许凑近看,斟酌一番便知是面神经瘫痪,即中医所云的中风。他接着又搭了搭脉,问了几句。可病人已说不出清楚的话了,只呜呜地说得出半句。老许侧耳细听,却也能辨出个十之七八的明白话来。
老许此刻颇沉稳,用笔如刀,沙沙地在处方笺写上了玉真散。此方区区几味,却化风痰,通经络,确实适用于患者的体质和症状。不过,白附子、制南星等有毒性,必须好好依法炮制,除其毒性。比如方中的白附子,在《类编朱氏集验医方》中说:“炮十分裂熟,以姜汁同泡了,甘草三钱浸二宿焙,再焙。”老许不敢怠慢,他先把一堆白附子用水漫泡数日,每日换二至三次水,倘若天气热,起了白泡沫,换水时则加少许的白矾防腐。炮制白附子,老许换水总是喊累,双手托着腰,一歪一歪地走。好在山里的泉水早被一页页竹子接到了家里,不用挑,换水方便,省力不少。换过几天水后,老许的腰早累酸了,他拿一片白附子轻轻折断,只见白附子的内核已湿透。这时,老许才加捣碎的生姜白矾继续炮制。老许说,加生姜是炮制白附子的关键,所以他选出的生姜质量顶好,个大而鲜。只是捣姜不是个好差事,且不说辛苦,就是生姜的辛辣之气,也熏得他眼泪汪汪。
余下的制南星也是毒性药,炮制方式不尽相同。但因其炮制繁琐,时间又长,自然不可能临时抱佛脚,肯定在平日闲时就炮制好了,贮藏于瓷坛之中。此刻,这些药只要老许拉开一排中药抽屉或瓷罐便可捡药了。
老许咚咚咚地在药房里忙碌,而那名面瘫患者,吃了几帖老许的中药,不几日竟然好了。这一天,我在老许的药铺,看见那位患者兴高采烈地提着一大圈鞭炮赶来,蹲在老许的土坪里热闹地点,老许的眼睛里滚动着两眶热热的泪水……
老百姓药铺
命田湾街是一条猪肠街。
老百姓药铺临命田湾街腰。药铺进大门有一联:指下风寒暑湿热,明了;方中酸咸苦辣甜,足矣。横披:悬壶济世。此联挂于大门左右,斗大的正楷字雕刻于两塊寸厚的红梨木之上。
药铺中的刘医师本已退休,是去年返聘到这里的。他在老百姓药铺工作半个多世纪了,经历了过去缺医少药的苦日子。
那时,刘医师还不完全是个医生,是药铺里上下跑堂的伙计。他每天除了捡药、切药、晒药、炮制外,就是给坐堂的张中医端茶抄方。张中医平日里表情严肃,不善言辞,与患者交流时也就那么几句套话:把手伸过来号脉,去捡药,哪里不舒服?这三句也颇让排队的患者们苦不堪言。有时问张中医半天,他不理,只盯着药柜上的刘医生喊:“生大黄还够用么?生黄芪还剩多少?”刘医生总是了然如胸回道:“还有半斤左右生大黄,生黄芪也不足五公斤了。”倘若还有不足的中药,便交待各村的草药师傅上山挖草药,以充实药铺之用。
药铺管辖着方圆十几个村,仅刘张二位医生是不够的。于是报到乡里,又请了几个草药郎中来帮忙充数。这时,新中国为了充实基层的医疗队伍,不时举办一些短期培训班,有时是一天半天的,有时是一个星期,有时三五个月,基本上没有一年的。刘医师在这时候摇身一变,从跑堂伙计转岗为医生了。他是经过张中医的鼎力推荐去县里培训的,培训了三个月的西医,回来后就大胆地给人扎屁股针了,偶尔还滴几瓶盐水。
当时的农村对西医的了解甚少,所以刘医生拿出一些西医中的器械来,着实吓到了许多不明白的大人。记得一个王姓患者,患了好多年的哮喘,这次是更厉害了,首先求诊于张中医,他用了三帖三拗汤,患者喝了效果不明显,接着他又用了三帖小青龙汤,哮喘还是没缓解。经过好几番换方,王姓患者彻底失望了,这才求诊于学了三个月西医的刘医生。刘医生拿出一支二十万单位的青霉素纳,一针扎在不设防的王姓患者的臀大肌上,吓得他差点离凳飞奔而去。
这一次治疗,西医总算在偏僻的命田湾打了次活广告,让大伙见识了西医神奇的疗效。第二天,天还没过晌,王姓患者就匆匆赶来道谢了,让一屋子的患者感到既新鲜又心动,既畏惧又跃跃欲试,想让刘医生也给自己扎一针。
刘医生呵呵地坐在木板凳上,刚才上田畻的腿巴上还沾了一把稀泥巴。
在老百姓药铺,中医和西医的冲突大致如此。
有一次,张中医坐在堂上,刘医生坐在张中医的对面。吃过早饭,一名患急性阑尾炎的老人进来了,他边走边哎哟哎哟地叫唤。刘医生让他躺在病床上,一摁,阑尾位置钻心地痛,用手一感触,好像一团火似的。刘医生知道,这是个急性化脓性阑尾炎,需要马上送去上级医院手术。可是老人一听要送他去县城动刀子,心里害怕,忙不迭地摇头。张中医知道风险,见状道:“既然他不去,刘医生你给他滴几瓶盐水消炎,我给他下三帖中药化脓,再扯点草药来外敷去火。”分工后,刘医生忙调了几瓶二十万单位的青霉素纳,然后扎血管,让一根黄色橡胶管不断往老人的手臂上灌。张中医不紧不慢,在桌子上书写了一个大承气汤,加了败酱草、公英、红藤三味药,又跑去田垅里抓了把鲜草回来,用嘴巴嚼得稀烂,敷在阑尾位置上。
他们俩人坐在门口,不时回头看那个患者。随着时间流走,患者痛苦的面容也逐渐舒展了,后来竟不喊爹喊娘地疼了。
老百姓药铺在张刘两位医生的细心经营下,好医生的名气一点点地扩散,后来竟发展成了一家小有规模的医院。这时,老百姓药铺改了个大名字,叫命田湾卫生院,至于那两边颇有古意的对联,还披雨栉风地昂首不变。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张中医没干几年就老了,干不动了,退休回村了。刘医生还在那里痴迷地蹲守。他似乎把张中医的中医之术也偷学到了八九成,然后与西医结合,形成了比较完美的中西医结合的技术,在命田湾患者心中留下了良好的口碑。
春天的暖风从敞开的大门外吹来,一屋子喜洋洋的。改革开放的浪潮也开始兴高采烈地涌进了山村。刘医生再也不担心中药柜里的中药没有了,需要喊草药师傅没昼没夜地上山去挖草药了;也不担心扎一针青霉素吓得患者围着饭桌跑圈圈了。大伙的眼界亮了,宽了,也变了。
这一天,在外打工的老许回来了。他进了广东的一家电子厂,入诊时,喜滋滋地告诉刘医生:“那个厂有一万多人呢,生产线上的产品像河水一样流,而厂房窗明几净,亮亮堂堂。”他对一个农民转身为一个工人,放下了锄头和田土,觉得轻松和幸福之极。尤其他年少时所羡慕的城市生活,如今离他那么近那么好,令他心潮澎湃。他说这次回来一是看一下久别的妻儿和老人,还有顺便让刘医生给他开几帖中药,治治那个腰椎骨质增生。
腰椎骨质增生是骨骼退化的疾病,中医认为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肾气亏虚,气血不足,让风寒湿三邪侵袭,日久便成了痹证。所以临床中多以祛风利湿、行其气血、兼补肾阳为治疗法则。刘医生知西医对此病没有好的手段和药物,西医主张对症治疗,即吃点消炎止痛药,而中医对此病的治疗方法十分成熟。他摊开方笺,写了几味:独活15g,当归10g,赤芍10g,防风10g,茯苓10g,桑寄生15g,怀牛膝10g,续断10g,盐炒杜仲10g,甘草6g。写毕,又沉思了一会,在处方笺的结尾又加了味熟地10g,这才放心地交给药房的年轻药师捡药。
刘医生此刻看病不像五十年前的那个跑堂伙计了,匆匆忙忙,冒失又唐突,越来越像已退休的张医生,成熟、稳重、谨慎、睿智。
去年,刘医生还努力学会了电脑,开始在电脑上开处方写病历建档案。他每天坐在笔记本电脑面前,因为不会五笔,拼音也是个二把刀,所以下载了个手写输入法软件。他戴了副老花镜,在电脑上写啊画的,认真得像个刚进学堂的小学生。
这一日,刘医生的老顾客患者老肖来了。刘医生忙招呼人倒茶。待老肖坐定,刘医生说:“你的冠心病可有缓解?”老肖喝了口茶,缓了缓,道:“好多了。”刘医生听了,舒了口气。接着道:“还有什么症状?”这时老肖说:“昨天因为劳累,感觉胸有点闷,心绞痛又痛了十几分钟。”刘医生对于心血管疾病的了解不多,就用鼠标点开了微信,给他的青年老师打视频电话,告诉那位教授,说老肖比上次好点了,但还有些不适。这就是新时期国家提倡的医疗加互联网,让一个小山村的患者足不出户地享受了一个省城大教授的诊断和治疗。那个教授四十多岁,是省城一家大医院心血管疾病里的权威专家。老肖又惊又喜,对自己所患冠心病的治疗,信心更足了。与教授视频完了,劉医生才嘱咐老肖吃些什么药,怎么吃,云云。
刘医生忙于每天的诊断和处方,累得直不起腰来。闲暇之余,他感慨地说:“为什么病越治越多啊?”他掏出一支烟抽上一口,吐出一圈浓烟后释怀了,那就是现在的农民生活好了,条件好了,有钱治病了,只要有点不舒服就上医院,有点大病就上大医院了,但更多的是身边的环境变了,吃的用的都有一些有害的物质,在不知不觉之中让人成了一个收藏化学分子的桶。
刘医生有些愤怒,却无可奈何。
这一天,他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这个病人是个高血压患者,刘医生给他测了血压,嘱咐道:“一定要按时服药。”老人低声应着。刘医生笑了笑,说:“老人有时像个小孩子,吃药也要人管一管。”老人笑了,刘医生放了心,准备从凳子上起身,可是他摇晃了几下身子,“砰”地倒在了凳子之下。一屋子的人见状,惊慌了,大声喊:“刘医生!刘医生!”
刘医生呼吸急促,好像不再体会人的呼叫了,他像熟睡了一样两眼紧闭、嘴巴微张、脸色红润。
下葬的时候,好多人前来送行,有人还写了一副挽联:一生方笺,十两良心。
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就是打赤脚的医生。
早些年,在农村总有些边务农边行医的医生。这些医生喊来诊病方便,容易打交道,被村民统称“赤脚医生”。
老曹来九龙村当赤脚医生那天,阳光正艳。可当他放下行当,第一脚踩进戴恩丙家,黑暗的吊脚楼里凹凸不平的泥巴地平绊了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在戴恩丙媳妇的病床前。戴恩丙媳妇双目失明,听见陌生的声响,警觉道:“哪个?”老曹答:“赤脚医生。”
老曹来九龙村可以说地没走顺人没摸清,可他一听说九龙村的戴恩丙媳妇的老胃痛又复发了,起不了床了,便翻山越岭走过来了。
戴思丙家在九龙村山腰,四周竹茂林深,地贱田贫,种啥都难生出啥。老曹说:“胃痛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去卫生院住院?”戴恩丙媳妇茫然道:“没钱哈,有钱谁不愿去治啦!”老曹环顾了她空洞洞的四壁,叹了口气,跺跺脚说:“没钱也要去,我来垫!”
于是大伙七手八脚地把双目失明的她抬上了车,又开车七拐八拐下了山。这一次,戴恩丙媳妇花了两三千块,全部是老曹垫的。
老曹就这么的在九龙村打开了局面,出了名了!按其他村的赤脚医生讲,他的名气就是这么硬梆梆帮忙帮出来的。
记得有一回,我在他的卫生室办事,顺便坐在老曹的椅子上喝杯茶,屁股还没坐热乎,茶水还在电热壶里咕噜咕噜响,门外就进来一个油垢斑斑的老人,开口道:“哪个是老曹?”
这老人是九龙村头的,姓刘,无儿无女,但有一身风湿痛,他的膝盖骨还痛细了。老曹马上起身,说:“我就是。”说着,边给老人搬椅子,边给他倒了一杯茶。老人或许走急了走累了,把热茶吹了吹,就咕噜咕噜喝了。老曹盯着他,着急道:“慢点慢点,别急别急。”老人缓了口气,有点羞涩道:“老曹,听说你是个好人,没钱治的病人你也治?”老曹立马明白了老人的来意,很爽快地说:“哦,你是一个人生活的老刘?”老人点了点头,然后抬高了点声音道:“五保户。”老曹呵呵道:“像你这种情况,当真没钱的,病可以治。”
老刘一听,忙呼老曹“大菩萨”。
刘姓老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得而知。老曹曾经戏谑地跟我聊过,他说当赤脚医生,就是扶一把农民的心坎,你把病人的心治暖了,医患紧张的关系就少了,他们也爱戴我了。他甜滋滋地回味,回味那些行医中的趣事轶事。
还记得那是2017年12月,天正下着雪,九龙村另一名五保户也闻讯来卫生室。他直接找老曹,入诊时说:“我有病,但我没有钱。”老曹听罢很为难,说:“我不可能个个免除医药费哈。”这名陈姓老人哈哈笑,说:“老曹不是负担的么?”老曹一听,惊诧了,心想他什么時候攀上我了?再一听,明白了情况,他是学老刘啊!老曹只好说:“我来垫吧。”没想到这一垫就垫了一千多。
这一天,这名老人提了一只大公鸡来,活蹦乱跳的大公鸡,说是感谢老曹不收钱。老曹坐在他的卫生室哭笑不得,因为老人手里的大公鸡挣脱了老人瘦弱的双手,在办公桌上乱飞乱叫,惊扰了一地的办公用品。老人着急地追着,没想公鸡也一着急,还拉了一大泡粪在地上。老曹无奈地说:“大爷,你的心意我领了,鸡捉回去自己炖了补补身子。”
老人抱着公鸡眼泪汪汪,什么也没说,只在老曹的肩膀上拍了拍,就走了。
九龙村还住了这么一名五保户,这老人长着尖细的个头,胡子茬儿像秋收了的稻禾茬子,他住在九龙村顶头,村里别的人说他不讲理,原因是常蹭老曹的晚饭。
这事儿是这样的,那天老曹在卫生室,开门就碰上了魏老头。魏老头正躺在门外的长椅上咳嗽,喘气儿有点有气无力的。老曹说:“哪儿不好?”魏老头正喘得没气力,但不忘顽皮道:“没哪个地方好了呀,现在做工做不了了,天天晚上蹭你的饭了。”老曹见他这么可爱,满口答应:“好呀好呀。”魏老头本没起心吃老曹的晚饭,可一听说老曹对一些病人既买生活用品,又垫医药费的,心里不平衡了,也下定决心吃老曹的饭了。他在卫生室治病的日子,就天天呷老曹的晚餐。后来病好了,魏老头便塞给老曹一个红包,刚好晚餐的钱。魏老头说:“我穷,但我不吃你的饭,你尽心尽力在治我的病,够了!”
老曹握着那一百多块钱,什么滋味儿都有,但有一种柔软的善良,从心底涌出,湿了眼眶。
老曹当赤脚医生有三大宝:听诊器,血糖仪和高血压计。这三件宝是他行医路上缺一不可的。
他在九龙村当赤脚医生那会儿,一见到老人先拉会儿家常,比如多大年龄啦,有几个儿女啦,在哪工作啦,又有多少个孙子孙女呀,扯得人心里暖和和的。然后聊熟了便说:“我给你们几个量量血压吧,测测血糖吧,听听心跳吧。”
记得有一回,我和他正在九龙村前石家呢,忽闻得上面山上有人喊:“卫生室的老曹,我们这里有个老人忽然晕倒了,不省人事了!”老曹听了,拔腿就跑。别看他平日里像个书生,文文弱弱的,可一到关键时候就像个长跑运动员。好不容易爬到那户人家里,原来是个七十多岁的妇人。她双眼微闭,嘴唇青紫,脸色苍白。老曹掏出三大宝,用听诊器听了听,没发现什么杂音,又量了下血压,血压很低。他马上又测了下血糖,原来是高血糖吃二甲双胍片吃多了,吃出了低血糖!
病情弄清楚了,就好下药了。他马上从药箱里取出两支百分之五十的葡萄糖静脉推注,结果没几分钟,老人就醒过来了。老人醒过来后问老曹:“你这个伢子是哪个哩?”旁边的人大声叫:“是赤脚医生老曹。”老人总算听见了,良久说:“老曹啊?就是不要钱治病的老曹啊?”旁人说:“是啊是啊。”
最巧的应该是有次到九龙村尾,那里奈李多,还成立了岭底奈李合作社。合作社的人员十有八九是农民,老曹去拜访这些走在致富路上的人,刚一到奈李树下,一个刘姓老汉的冠心病发作了,并且头一仰,就倒在了奈李梯土上。老曹知道这个人是冠心病者,并多次心绞痛,一直在服速效救心丸。现在老曹碰到了点上,病人心梗了,必须急救。
老曹马上跪在地上,不断挤压着老汉的左前胸,嘱人帮忙给老汉测血压。老曹累得大汗淋漓,还不时口对口人工呼吸。
这一次急救让老汉重获生命,他所经营的奈李也长得绿油油的。到了七八月间,奈李熟了,突然有一天老汉摘来了一筐奈李送到了卫生室,说:“共产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但今天的奈李你必须收下。”老曹被老汉堵在门里,愣了。他想,不收吧,盛情难却,收吧,可他的困难在那儿。他灵机一动,说:“要得,鱼水之情鱼水之情,今天我收了你的奈李,我得礼尚往来,送你两瓶好药酒!”然后手一扬,问围观的人说:“要的不?”
大伙脆亮着嗓子,回道:“要的!”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