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
白雪木
名字本身就是两种植物的我尤其钟爱植物,但却极少养花种草,因为不忍看到那些鲜活生动却又脆弱易逝的生命在笨拙粗心的我的手里过早地凋谢、枯萎。
2005年10月,调到昆明工作八个月后,我告别了租房的日子,搬进了一间50平方米的旧房。据说房子建盖于上世纪60年代初期,已步入中老年时段,但我还是欢天喜地入住陈旧的新居,并且破天荒地花了19元钱,在超市买了一小盆植物回家以示庆贺。
植物名叫白雪木,细碎的叶片,郁郁葱葱,清丽可人。告别一天繁重的文字工作下班回家,我喜欢端着水杯站在窗台边,一边喝水一边看白雪木秀雅谦卑的小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曳,向我点头致意,诉说生之喜悦,彼时,心里便多了一份安宁和恬静。
搬进新家两年差一个月,我和母亲回了趟老家。母亲要在老家多呆一些时日,我于两周后返回昆明。那是烈日炎炎似火烧的八月啊,我竟然把母亲“你回家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花草浇水”的叮嘱抛在脑后,每天忙于上班下班,对那些渴盼主人关爱已久的花花草草全然视而不见,回家一周后才忽然从梦中惊醒,去看窗台上那些可怜的绿色生命,别的花草顽强地活了下来,白雪木的茎秆叶片却已变成枯枝枯叶……
我这个刽子手,戕害了自己亲手领养的绿色生命!痛悔不已之余,唯有祈祷白雪木死而复生……我执着地期盼、等待着奇迹出现,我没有丢弃白雪木的尸骸,每天给它浇水,持续了四个多月。
就像人死不能复生,白雪木的枯枝傲然挺立,风骨依旧,但却拒绝重生,用铁板一样冰冷坚硬的死亡事实,惩罚了我对它宝贵生命的无情漠视。
白雪木的花盆里慢慢长出一两棵不知名的草,毛茸茸的茎秆,长长的叶片,翠绿翠绿的,延续着新的生命,仿佛是白雪木赐予我这真心悔过之罪人的安慰。
十多年后,对于白雪木的哀伤与悔恨,依然没有被时光的流水洗淡,我想,如果枯木不能逢春,如果连道别、愧疚的话也没有机会说出口,我相信,白雪木会以另外的形式(植物的形式、其他形式)重返这个世界,延续遗失的美好……
那么,曾经相伴相守的美好过往,就让它在心中永远停留……
仙人掌
那年年末,去抚仙湖游玩,入住波息湾笔架山庄。
夜间,独自到湖边听浪,夜幕下,微光中,一道道白浪来来去去,絮絮叨叨诉说心事,我听不懂其中深意,正如它们听不懂我内心的波濤。
为什么叫波息湾?即便是无人聆听之夜,又有哪一朵浪花愿意悄无声息地安然入睡呢?
清晨,登笔架山。笔架山不高,但树木葱茏,景色秀丽。拾级而上,湖光山色有如一幅画卷,在眼前一点点舒展开来。
行至距离山顶不远的庙宇,同行十来人中有七八个准备下山,我不甘就此错失巅峰美景,鼓动两位女士一同登顶。
山顶,极目远眺,抚仙湖天水相连,浩浩渺渺一望无垠。天宽地阔,一派空明澄澈景象。清风浩荡,扑入襟怀,五脏六腑似都被涤荡、淘洗得一尘不染……
寺庙壁上,清人赵士麟的题诗堪称此地风光与感悟最好注解:
“五峰屹山成架,一水弯砚似莲,我醉风吹烟雨散,手挥彩笔写青天。”
诗里既有曼妙绮丽的自然景观,又有狂放飘逸的人文情怀。虽说大隐隐于市,但嘈杂的市井之声,毕竟无法让人听成仙乐。如若在此定居,把酒临风,散发弄舟,山为笔架,水做砚池,描摹大千图景,抒写快意文字,岂不是神仙日子?
感叹着不虚此行,就要下山时,却见路边不知何人遗弃了一株仙人掌,两只绿色手掌的连接处已然裂开,样子甚是凄楚……
不忍见死不救,我想把它带回家中抚养,同伴担心我被人当做破坏山上植被的嫌犯,建议我还是就地挖坑栽种。我找了一截树枝掘坑,收效甚微,只好冒着当嫌疑犯的危险带仙人掌下山。
走到半山腰,山的那一边,上山的路上,隐约闪动着二三身影,一个男声高亢悠扬:“哦嗬嗬……”我忍不住大声应答,“哦嗬嗬……”
一个下山,一个上山,未谋其面,只闻其声。两条路有个交会点,但时间偏就相差那么几分钟,于是,二人刚好错过,此生即便重逢也不会认出彼此。
仙人掌一路无语,它知道,我不愿错过它,我没有错过它。
山脚,环湖徐行,和风拂面。湖水拍打湖堤,“抗浪、抗浪”之声甚是动听。笔架山虽名不见经传,却深得当地爱山人的垂青,湖畔诸多景点,名字饶有趣味:小麻栎树棵、小岩子、朱家洞、曹家洞、大深处、磨辖班、渔舟唱晚……
回到昆明家中,天色已晚,顾不得旅途劳顿,先给仙人掌安家。
仙人掌根茎很大,家里没有现成的花盆,我就把一个准备用来装茶叶的漂亮新瓷罐给仙人掌做了新居。
仙人掌两只绿手掌连接处的伤口始终未能愈合,上面的手掌(它该是妹妹吧)面色逐渐蜡黄,身子逐渐枯萎,在我充满爱怜、痛惜、无奈、伤感的目光中,它渐渐黯淡、枯萎了曾经青翠、饱满的绿色生命……
另一只手掌带着对逝者的深切怀念,在这座陌生、拥挤、喧闹的城市顽强地活了下来,慢慢地,在它身体的侧面,又先后长出两只鲜嫩的绿手掌,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我心中充满了对新生命的感动和敬畏……
年逾不惑,在日常生活中超级愚钝蠢笨的我极少种花种草,仙人掌是个例外。
多年以后,或许是因为终究不能适应钢筋混凝土的居住环境,三只仙人掌先后仙逝,结束了它们客居他乡的生命旅程。
母亲让我扔掉仙人掌的尸骸,我不肯,一直让它留在盆里。
我不想让自己以为这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
时至今日,我仍会想起波息湾不肯将息的涛声,想起笔架山快乐舞蹈的绿叶,想起山间偶遇的悠扬歌声和山脚别致的景点名字,原来,所有这些,只是铺垫,只是为了我和仙人掌的一段奇遇。
妈妈绿
最近很难梦到妈妈了,是不是因为妈妈绿死了,妈妈的魂魄无处安放了?
从未想过,妈妈绿会这么快就没了,就像当年我的妈妈会那样快就走了。
生命的悲喜,如翻云覆雨,大起大落,完全由不得人,或许,这就是命。
妈妈绿是我给一株奇异地出生、美丽地绽放、意外地夭折的植物取的名字。
2018年5月,妈妈2周年忌日,我在门外走道上用一个锑盆给妈妈烧了一堆纸,烧完后担心有残存的火星飘到楼下引发火灾,临睡前用一个塑料大盆罩住锑盆,地面是瓷砖,锑盆基本处于密封状态,当时隔壁大妈已去世,房屋还没有租出去,次日清晨我把大门一锁,把大盆、锑盆留在走道上,出差去了。
半月后出差回来拿开大盆,锑盆里竟然神奇地长出一颗米粒大小的小绿苗,小到不注意看便会将它忽略……盆是密闭的,那么,这粒小苗神奇的种子是怎样钻到盆里去的呢?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
绿苗儿见风就长,生机勃勃,我担心锑盆里薄薄的纸灰养活不了它,便小心翼翼地把它移植到一个大花盆内。此举很冒险,稍有不慎便会损害到它的根须,但它似乎很懂我的心思,继续长势良好。10月1日我回了老家,11月15日返回昆明打开大门一看,绿苗儿已长得亭亭玉立、青枝绿叶。一月后,枝丫上结满了紫色花苞,个头和我一样高了!它是家里植物中长得最高最好最漂亮的一株。
那些日子,我一回家就先去看它,用指尖轻轻碰触、爱抚它的叶片,用尺子丈量它的身高,离家或回家时向它抛洒飞吻……它成了我精神的寄托,冥冥中,我感觉它就是妈妈的魂魄化成的另外一种形式的生命,怕我孤单,前来与我朝夕相伴……
不知道它的名字,我给它取名“妈妈绿”。
我一直给妈妈绿记录“人生大事记”,如:
“2018年12月30日,妈妈绿长得高过我了!由于它个子比较高大,花盆有点小,不相匹配,所以它的身姿有点歪斜,让我很是担心……我用一截从山上捡来的、形似弹弓的松树杈给它做了支撑,应该会有一定效果。”
“2019年1月30日8点48分,我出门前数了一下妈妈绿的枝丫,一共有28个,耶!”
“2019年5月13日,妈妈绿的上半截枝条折了(没有断),我用毛线栓了一下,收效甚微,有点伤心……”
其实,神奇的妈妈绿不止这一棵植物。2019年清明,我在一个陶的花盆里给妈妈烧纸,之后,花盆里长出三四棵南瓜苗。瓜苗越长越好,叶片绿油油的、大片大片的,我甚至幻想着等它长得更大,在藤蔓上结出南瓜,既然是母亲大人的魂魄化成的果实,吃了说不定还可以祛病消灾呢,哈哈哈哈!不着边际的奇思妙想让我很开心!
走道上还有几株我这辈子遇见的最神奇植物。2015年我在怒江州独龙江乡通往巴坡烈士陵园的山路上偶然采撷到这种植物的7个果果,放在家里3年多,没有水分和光照,却发出7根细长细长的枝条,我把它们移植进花盆不久,不久便长出一蓬郁郁葱葱的绿色叶片,它们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我称之为“神果”。
2018年12月7日,隔壁租户入住。我一直担心隔壁来的是一家像我楼上的前任房客,半夜不睡、动静很大、让人不得安宁,为此,我特地向我的好邻居房东樊姐表达了这个隐忧,樊姐十分理解体贴我的心情,后来,她真给我找了一家好邻居(租户),这家人文明礼貌,安安静静,我在心里说,谢天谢地谢樊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天爷总是喜欢节外生枝、搞恶作剧,喜欢设置一些让你完全意想不到的戏剧化情节,让整个剧本的走向发生根本性逆转。我就从未想过会有一只似乎天生与妈妈绿有仇的小狗从天而降,刚好跑到邻居家来了。
这件事至今依然令我很是心痛后悔。2019年5月,我回老家为妈妈奔丧,出门关上房门时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很久没有拍照的南瓜叶、妈妈绿、神果拍照?当时我的手机搁在塞了很多东西的双肩包里,我一时之间动了懒念,心想有好邻居燕子给这些花草浇水,就先不拍了,等我回来它们自然是长得更好了!
6月15日,乖巧懂事的老家亲戚女孩沛沛拎着我的大包小包送我回到昆明家中,高高兴兴打开大门,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和妈妈八九年前一同去花鸟市场买的绿萝花盆空空如也,绿萝尸骨无存不知去向!南瓜叶所剩无几的叶片就像被霜打过,枯萎枯黄,只有根部残存一点点绿色,神果没了大蓬绿叶,奄奄一息……这些花盆里的土一看就是被刨过被破坏过。除了妈妈绿,这三种被残害的植物都是我的心头大爱……
走廊上突然出现一只小黑狗,冲着我凶凶地叫,心情恶劣的我瞪了它一眼。
回家卸下东西,我拿了一点路上买的新鲜葡萄,准备送给邻居,感谢她照料我的花花草草(此举完全出于礼貌),开门一看不禁怒从心头起,刚刚那只黑狗竟然把已被它蹂躏践踏所剩无几的叶片又扯下一些撕成碎片撒在地上!
那一刻,我的心就像那些叶片,碎了一地……
小黑狗似乎是想借此给“新来乍到” 的我一个下马威,打狗还要看主人,我不能因为一条狗影响了和睦的邻里关系,我强忍住打骂这个畜生的冲动,默默清扫了那些碎片,把它们倒进屋里自家的垃圾桶內……
燕子再三道歉,说要买花给我,我说不用了,我说我其实很怕养花,因为花死了我会很难过……燕子又说等到回老家就把小狗送回乡下,我说如果你的女儿喜欢就把它留下吧,它走了也会想念你们。总之,如果你们喜欢它、有时间养它就把它留下吧,至于我的花花草草,就让它们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
话是这么说,我可不敢听天由命。7月15日,星期一早晨,我把妈妈绿、妈妈紫、万年青一一抱回家中,放到阳台上,只等黑狗走了再抱出去。
当我想念绿萝、南瓜叶和神果时,我就看看它们的照片,只因我一念之差,没有拍下它们最好的青春年华,手机里只有它们婴幼儿、童年时的照片……
8月15日,中元节,我又给妈妈和其他逝去的亲人烧了包,满满的一锑盆纸灰,似乎比往次更加肥沃,但是,这一次,盆里再也没有长出任何植物。
我不善于理家,妈妈回了老家之后,家里便慢慢的变得杂乱无章见不得人,整个家就像一个被各种陈年杂物充斥填塞的大仓库……也许是妈妈绿不太习惯置身于这样的一个“猪窝”,也许是妈妈绿习惯了门外自然清新的阳光和雨露,半个月后,妈妈绿的叶子就变得有点黄,黄叶一碰就掉,我一向没有养花常识,以为叶子枯了很正常,也没怎么在意……
9月2日,妈妈绿整个地枯黄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花苞和叶片长虫子了,覆盖、笼罩着一层层细细密密的、满是腻虫的大网……蠢笨至极的我想都没想,简单粗暴地把它的枝叶全部撕下,只剩一根光溜溜的茎秆(以为这样就可以彻底隔绝毒虫对它的侵害),过后我万分后悔后怕:这样的植物还能活下去吗?!
我向上苍虔诚祈祷:如果妈妈在天之灵有知,请让妈妈绿活下去吧!
祈祷没有灵验,9月30日,国庆节前夕,外出度假离开家门前,我不得不面对一个极其残酷的事实:妈妈绿死了……
我不想让它独自闷在家中度过国庆长假,我把它抱回屋外走道,正对家门。
最近很少梦到妈妈了,不知她的魂魄又飘去了哪里?这些日子,我又恢复到妈妈绿到来之前的落寞、孤寂,秋风扫过,满地黄叶,我感到从所未有的荒凉、寒冷……
妈妈绿来去匆匆,就像黑夜里那些来不及说出的话,来不及做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