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
历史是不可能消失的。
广南县的黑支果乡牡宜村,在大地上,保留着众多遥远的生命痕迹。时光不经意间走得很远,老旧的墓葬却能让过往走入现实。春天,在广南县民族博物馆,我与从村庄迁徙而来的一个王朝的历史并立。此刻,它们不再使用语言,我亦如此。面对面,瞬间满心肃穆。
高大厚重的棺椁,让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竖穴木椁墓”。在长江流域及南方和北方的边远地区,这种墓葬形式延续到西汉晚期甚至东汉,一直遵循着周代以来的礼制。周代的棺椁制度规定:“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此木椁墓从上到下构筑三层,墓室里配有头箱,专家考证,这是棺椁制度里提到的“大夫三重”中,又高于制度要求的更高规格的墓主。烽烟流转,后人真的已无法完全还原那段光阴。一件件老物,就这样,站在馆室的玻璃展柜里,一遍遍与不同的后人谋面。木雕车马具、锡合金盘、黄釉陶翁等,遗物极精美,赞誉无数,然,终不敢妄断它们的主人。那个名叫牡宜村的寨子,并不是只有这一座墓葬,目前已知并面世的是五座,称为牡宜古墓群,它们奢华的布局,陪葬的器皿,无处不渗透着尊贵。众多的猜测在广南周边流传,最接近史料及传说的就是“句町古国”遗址,这个必须把“句”字念成“勾”音的神秘国度。史学界有定论,那曾是个辉煌的朝代,西汉时期西南片区强大的王国。在某一段时日,它悄然无踪,留在文字间的只言片语,无法完整讲述它的一生。历史,总有些相似让人难得其解。国之西域,古有“楼兰古国”,从目前发现的些许痕迹反观,时间略晚于句町古国,但它们如出一辙,绚烂极致之后莫名消失,都是留下了墓葬群。好像,古老文明就是这种表达,以艺术品或类似图腾的传物,来掩饰与后世失联的忧伤。其余,鲜见史册。庆幸的是,老物件还在。不管怎样,句町古国的土地上,阳光依然日复一日降临,清风天天吹过,河流不停息地流淌。历史的尘埃,不可能掩埋曾经的壮族文明,就算沉默,我等后人仍然会受到来自远古的震撼,领略得到句町古国的文化特色,目光也能触碰到这些中原文化、南越文化和滇文化的无缝融合。
我常自诩不是脱俗之人,做不到朱熹要求对待经典必持“居敬涵养”的安静,边走边有惊叹声不时冲口而出,我能保证的是,我的恭敬绝无丝毫虚假。
场馆二楼,除去随葬的生活用品,我见到了更多的铜鼓。它们具有不同的花纹,不同的设计,不同的用途。铜鼓是打击乐器,为我国古代南方濮、越人创造,属青铜文化的特定物品,以前多用于传递信息、发布号令。中国是传统的农业大国,农耕文明造就了地域文化的各种差异,对壮族的民众来说,祖先传下的铜鼓就是部族的精神寄托,是存放灵魂的居所。在四季如春的广南,每一座壮族村落的节庆或喜丧祭祀,都离不开铜鼓的引导,而这里馆藏铜鼓之多,也是极少能在县级博物馆见到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梦中的原乡,有的寄放身体,有的寄放精神,有的二者兼之,而我所理解的壮族的原乡,从心理层面来说,未尝不是他们世代传承的铜鼓。铜鼓一响,诸神有灵,万物遵循于更坚强的意志。
向铜鼓致敬!向一个民族的传承致敬!
谈及广南,大多数人应该和我以前的认知相同,那就是坝美。那个完美再现陶渊明名篇《桃花源记》的山村,众生淳朴,山水清秀,民风自然。我曾在多年前的三月傍晚抵达寨子,驮娘江自山间欢腾而来,桃花夹岸,阡陌交通,壮族沙支系村民居住在依山而建的“吊脚楼”里。水车、竹筏、小船和水磨,标示这个村落的与众不同,经年的旅游开发,并没有过多打乱它的生存气息,绿水青山间依然保留下许多自然民俗,这应该是坝美的大幸之处。可今天,除了与我迎面的博物馆和记忆中的坝美,我更想看看广南不为众人知晓的地方。
我没有在自己的行程单上,规划过广南。然而,机缘巧合来到这里。所以,我相信有些缘分一直就在,相遇只是个时间问题。
对于神灵的崇拜,各民族是有所不同的。广南普千村的壮家人,信奉世代相传的地母文化,这几乎等同为渊源流淌的民族血脉。传说中的地母信仰,源于人类对大地的敬重膜拜。在中国,各个民族的神灵会强烈体现本民族的情感色彩,留存于其族群日常的民俗之间。从精神依恋到生活点滴,无时无刻地奉养着,并在特定的日子里以周期往复的仪式,着重强调其与族群的生息与共,普千村也是这样。据悉,北京地坛、陕西城固县等地发现的《地母真经》有书文记载:光绪二十七年十月十八日,地母降笔于滇省广南府漳仙女山之地母庙。这里提到的地母庙就在普千村,神灵地母,一直与村落同在。村民们延续着祖先留下的传统,每年十月十八地母生日,必有盛大的祭祀;每月初一、十五,则为常规祭祀,祭祀的过程还分了不同时辰,并且要禁荤。到了三月三,村里会演一场沙戏,唱唱唐宋往昔的琐碎,之后,男女老幼去村边小河里捕鱼捞虾,这强调了仪式感的活动,只为感激地母恩赐族群的静好岁月。当日,村民还需要做丰盛的佳肴,先祭献神灵,再款待亲友家人。有解释称 :“神,是一种精神物而非现实物”,这当然是现代人的理解,但普千村对神灵,有着家人的温暖还有着对祖先般的恭敬。村民的生活习惯里,仁慈博爱的地母,已与壮家人朝夕相随。
在普千村談地母信仰,就如我和好友谈起诗歌,太多的情感漫天落下。村里地母经传人名叫农恩祥,手头的《地母经忏》古本,传承到他已是第八代。经书的内容既有“经”又有“忏”,很像西方基督教的《圣经》,且明显有别于北京和陕西等地《地母真经》只有“经”的文本,它保存下广南壮族的文化史,更有向善和教导的力量,内质上的升华,早已高于了经文本身。对于这本古经书,没有人会去探究它的形成姿态,也不会担忧它的未来去向。只要书在,当地壮族的发展和变化就被见证着。王尔德说:不服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美德。人类在社会发展史上,于自然环境面前极为渺小,因此所有与生俱来的不服从之后,人们会另换他途,以解决生存过程中精神层面的寄托需求,于是,各种经文诞生。可不管东方还是西方,纵使种族与民族不同,宗教里的神灵都同样饱含了柔软的慈悲。《圣经》第十一章里提到:耶稣看见马利亚和犹太人哭,就心生悲叹,又忧愁,然后,上帝哭了。从这一点来说,世界真是大同的。
写作,首先应当做个有往事的人,当然,在自己的往事不够丰满时,可以来普千村。古老的村寨,斑驳的石拱桥和悠长的青石路,有前世今生的烙痕,悄悄靠过去,能辨出田间地头月满西楼的影子;至于那大片大片油菜花的艳黄,成群漫过山坡的桃花红李花白,轻轻一摇摆,凡尘的烟云,就腾起在每个人眼里,日子,也就变得悠悠然然。
广南,陷入句町古国史的人会爱得沉沦,迷恋普千村地母文化的人会欣喜若狂,不脱俗尘如我的路过之人也会痴痴迷迷。新闻有报,近年,属地政府加大了对广南历史人文的宣传,并从2012年起对地母文化立项,多年以来投入大量资金进行开发。大地,静美如斯,未来必会呈现无穷明媚。
道法自然,壮族文明不会消没,将长存在一个又一个时代中。
与传说和民族崇拜有关的美,足于把广南光亮,“狂飙诗人”柯仲平老先生,更让这份光亮增添了诗歌的温度。
因为写诗,我读过国内外众多诗人的作品。小时翻阅家里的藏书,读到老爸所在部队选编的诗歌集,其中,有柯老先生的长诗《边区自卫军》节选,当时就对老先生充满无比的崇敬。多年过去,想不到这次来广南,意外遇见“柯仲平纪念馆”,顿时,心情激动。之前,我并不知道老先生是广南的孩子。上天对我,真的眷顾非常。
简介、生平、成就、手稿,馆内的文字和图片及实物,一件件进入我的眼眸,又一件件回归原位。那本姓名柯仲平,1949年2月入会,1957年4月签发,编号0404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却迅速烙在了我的心上。这是伴随新中国成长的作家记录,它打开了先生文字行进的世界,让我顺畅抵达他的创作彼岸。春天的广南,空气温润,适合怀念。我以一位后辈自幼生长的爱戴,仰视柯先生短短六十二年时光里鞠躬尽瘁的伟岸。一个人,一座丰碑!
作家铁凝说过“文字最终是一件与人为善的事”,是的,这一生,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荒废。喜欢文字的,留下善念的光,就能为尘间聚一份暖。
心底默念:柯老先生永恒!
人世间,总是嘈杂。来广南,我在行走中莫名地获得了内心的平静。百般思考,我才发现,这片土地是有灵性的,它从古至今都有着一份淡定、简单和包容,无论事物或人,从来没有丧失对美好的追寻。这种地域的大气,有如莲花,散发着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