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川
半夜的时候,我是被一只蚊子惊醒的。按理说,快入冬了,不该有蚊子,打开灯后还真是,深黑色的小东西,忘乎所以,那么投入,叮在儿子后脖颈上。这还了得,我一拍,没拍到,儿子没醒,蚊子也不见了。我关灯,蚊子又轰炸机似的袭来,打不到。开灯,蚊子又不见了,几番折腾下来,儿子安然无恙,我却全无睡意。
突然想起老婆中午跟我说的话,说是渴了,想吃黄桃罐头,让我下班买一瓶回家。我说渴了喝水,干嘛吃罐头,那是感冒才吃的。她说就想吃。同事还问她,是不是有了。她说,两人都分居了,有个屁。我乐了。还真是,你说儿子都上学了,还总是缠着我跟他妈,就是不自己睡。没法子,只好有个人耍单,我跟老婆就得分居。下班我去了超市,来回都要路过菜市场,很嘈杂,卖啥的都有,我觉得这才是生活的样子。回家老婆就打开了罐头,我想起我俩新婚那会儿,她也是这个吃相。晚上我急驰忙慌把儿子哄睡了,悄悄推开老婆的房门,迫不及待就上床。老婆说,儿子睡了?嗯。就知道你会来。我心旌荡漾,一阵骚动。我说,桃罐头好吃吧?嗯,好吃。都是新桃子,能不好吗。那颜色,黄里透着红。那果子,饱满圆润,看着都流口水,有色有味。老婆定睛看我,柔声细语地说,是呢,我都馋好久了,想得我直痒痒。话毕,老婆说,我来事了。我悻悻地下了床,就隐隐约约想起了张涵,想起那次酒醉,她抱着我不放,就像柳絮对春天的贪婪。
我又想起今天路过的长白菜市场,眼瞅要入冬,满大街的秋菜。大白菜、萝卜、大葱、雪里蕻、玉根头,都很新鲜便宜。要是正冬季节,这些菜都很贵。比如大白菜一斤要几块钱,现在才三毛多点。刚来沈阳那會儿,我住过于洪,那里有东平湖菜市场,也住过铁西区,有卫工菜市场,靠近工人村那还有个十三路菜市场。这么多年倏忽而过,不管时代怎样变迁,生活质量提升多少,唯一不变的就是储存秋菜的习惯。要说储存最多的当属最常吃的大白菜。家里的老人会把大白菜先晾晒一下,阳台上,小区门口,自家单元门前,一颗颗摆得齐刷刷的。然后收拾干净,放到早前准备好的小缸或大缸里,渍酸菜。我老家那边叫腌酸菜。我妈先是把从园子里砍下的大白菜洗净,放到大铁锅里水焯一下,免去晾晒的环节。再一颗颗放进事先刷好的大瓦缸里,一层层摆好。这大瓦缸年年都用,已经酸透了。然后上面压上一块几十斤重的大石块。最后用塑料布把缸顶封严就可以了。我妈说,腌酸菜就怕油进去,不然一缸酸菜都会烂掉。酸菜是东北人冬天最常吃的,我只知道酸菜油越大越香,炒着吃,炖肉吃,炖粉条都行。尤其是酸菜白肉血肠,一碗大米饭或大碴子饭,蘸着蒜酱,东北人冬天的味道,无论身在何处,隔着大老远,就会一个劲儿流口水。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老婆给叫起来的。我迷瞪着眼睛,洗漱,刷完牙后才想起来,昨晚快三点才睡。酸菜白肉血肠的味道还在嘴里余味未尽,我砸吧砸吧嘴,仍旧是牙膏味。到单位也没啥事,屋子里有些冷,我烧壶开水,泡了一杯茶。领导出去调研了,要几天才回来。我惬意,又可以开小差了。所谓小差无非就是不被打扰,然后看书,写东西。昨夜的一场雨,没有征兆,风倒是狠刮了几阵,我知道窗外的秋就要落幕了。紧靠窗边的杨树,哗啦哗啦地往下掉叶子,一片片,顷刻间地上就堆起了一层。这叶子我最了解,从初绽嫩芽,鹅黄,翠绿,它的一生在我的视线里一一演绎。正遐想间接到我妹的电话,说我爸病重,让我赶紧回去一趟。我翻看了日历,还有一周就供暖了。
我爸跟我妹一直住在辽南的老家。那里是全国著名的产玉之乡,又称玉都。这些年我一直在沈阳,因为老家的牵扯,总得回去看看。后来我爸的身体每况愈下,回去就频繁了些。
临走前,我跟张涵打了招呼,本来定好的,后天要去桓仁那边采风,听说那的桓龙湖很美,顺便看看几个作家朋友。这样一来,我就去不上了,让她改期或者跟别人一起去。张涵说,你不去,我找谁啊?我说你找李小禾呗,别总见面就掐,趁机缓和一下,他人还是不错的。我偷笑。去你的,我跟他不共戴天,两路子人,星座不和。我却暗自高兴。她就那样,性子急,就像北方冬季的风,干裂、硬朗。我说开个玩笑嘛,是不是生理期了,一个大记者啥风浪没见过。那你就等我回来吧,归期不定。张涵是晚报的记者,一次参加晚报的读书会认识的,因为年龄和能玩儿到一块儿去,就一直混到了现在。有时候,我回老家给她带块小玉件回来,她就很高兴,告诉我她那还需要一篇小豆腐块儿,让我赶紧给她,算是对我的回报。时间久了,便发现这丫头干练,有情义,是很值得交往的一个女汉子。我去采风,参加活动都叫着她,她乐得屁颠屁颠,能吃到,能玩到,还有新闻素材可写。当然,一个美女,于我也是倍儿有面子。她跟李小禾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我送张涵最有价值的礼物是一只白玉手镯,色泽圆润,晶莹剔透,花了我一笔巨款,自己老婆我都没舍得买,还是我特意回老家买给她的,就为了让我儿子去和平区的重点小学。张涵是大记者,人脉贼广,这事她真就给办了。结果孩子去后,成绩一直跟不上。整天混在尖子生堆里,还压力蛮大。我和老婆也后悔,不该随波逐流,为了长白这个学区,高价买房,贷款压力也大。张涵倒是蛮高兴,特别喜欢那镯子,就一直戴着,有时还故意显摆一下,这镯子真不赖,故意气我。的确,那镯子带在她手腕上,确实给她增色不少,我也暗自喜欢。
我跟领导请了假,开上车一路向南。路上接到李小禾的电话,他问我,老爷子病重啦?我说是,回家的路上,有事回来再说。他说好。顺便告诉我,我那篇小说已经过终审了。那是选刊的终审,是国家级大刊。按理说我该高兴才是,必须要请李小禾出去大餐一顿,吃啥?关东大院的酸菜白肉血肠。可是现在,我却高兴不起来。那是篇写我爸的,如今老爷子病重,我哪有心思。我说谢谢告知,过后我请客,关东大院,李小禾说,酸菜白肉血肠。这是我俩一贯的对白,就像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当然会叫上张涵,酸菜白肉血肠,是我们仨常吃,也是最喜欢吃的。一个炖菜,几个小菜,就能胡吃海喝,胡诌一阵。李小禾是我的铁杆哥们,我俩一直都很默契。我俩的老家离得也不远,他在熊岳,我在玉都,仅一隅之隔。我俩还是大学同学,还是一个寝室的,我老四,他是老疙瘩,他叫我四哥,我叫他八弟,你说能不亲吗。毕业后,我俩都在沈阳上班。他在杂志社,我在出版社,都是从小龙套跑起,相互影响帮衬,如今也都成老人了,倒也算得上是难兄难弟。车上放的是波格雷里奇的钢琴曲,他是前南斯拉夫著名的钢琴家,自从张涵推荐给我后,我就喜欢上了,每每开车的时候,我都会听。其实我并不太懂它,但是慢慢就成了习惯,就像第一次看见张涵。她的加入,让我跟李小禾不再单调,有了鲶鱼效应,尤其她跟李小禾仿佛是天生的冤家,见面就斗,可斗归斗,结局往往是李小禾嘻哈认输,还要搭上一顿酒钱。
车刚过辽阳,我又接到我妹的电话。她说我爸已经不吃东西了。我说啥也不吃?她说嗯,很干脆。我说让妈做酸菜白肉血肠呢?她说,没试过啊。我说我到鞍山了,一会儿我去街里买。为啥说这个菜呢?因为我们都是吃这个菜长大的。开锅以后,香气蔓延开来,满屋子都是它的味道。酸菜、猪肉、血肠这天衣无缝的搭配,相生相克,缺一不可,这是一种带着记忆的味道,它是能让你找回某些东西的。我一直确信不疑。我开始感到沉重,有些不祥的预感。高速公路两旁的行道树也都是杨树,春天的时候,郁郁葱葱,开车开到多远,都不觉得累,它们好似天然的按摩师。可现在,风一吹,树叶一团一团地飘落,群魔乱舞一样,有些诡秘。有时候它们会在车窗前忽闪而过,那黄色的身影,又翩若惊鸿。人这一生,岂不也是如这匆匆赶路的叶子吗。
其实现在,还不是吃酸菜白肉血肠的正季。十多年前,我还在上大学。那时的东北真是冷,雪厚风硬,一入冬就开始天寒地冻,不像现在,气候都变暖了。临近要放寒假时,一天管宿舍的阿姨喊我,说是有电话找,我还纳闷,有谁会找我呢,还在电话里,莫非是我投的稿子,回信了?我蹦高地下了楼,满心激动。我还特意清清嗓子,我知道杂志社的编辑都是高雅之人,不能给人家不好的印象。我轻声说,喂?就听那边浑厚的声音袭来,是川子吗?我合计了好一会儿。爸,你找我?有啥急事,电话不费钱啊。我那心顿时凉了半截。爸说,今年天冷,想提前把年猪杀了,你回来吃肉吧?我一听杀年猪,酸菜白肉血肠。立马精神头儿就来了,想想学校里的清汤寡水,嘴里不觉就流出了哈喇子。我说好,回去回去。我爸还特意嘱咐,把同学都带着。
李小禾跟我关系好,赶上其他几个同学周末都有事,我带着李小禾,顶着寒冬腊月的酷寒,客车四处透风,暖气都没有,一路辗转就回了家。李小禾进门就说,叔婶,我俩都快成冻梨了。我爸裂开大嘴就乐,一边说快进屋,一会儿吃上就暖和了,一边往灶坑里填劈柴。随后我爸就往火盆里放炭火,炭火红彤彤的,也点燃了我俩的欲望。我爸又拿一个铁篦子架在火盆上。我妈把小铁锅放在铁篦子上,倒进从大锅里捞出的酸菜,说,这酸菜是烀猪肉的大油汤炖的,好吃呢。李小禾嘴甜,婶,我早就闻到了,您受累了啊。随后我妈把切好的白肉片、瘦肉片,还有血肠,依次摆在铁锅的周边,用小勺子舀起油汤,轻轻浇在白肉和血肠的上面。等到再次开锅,香气直扑。白肉肥而不腻,收紧的血肠,中间细,两头粗,软硬适度,酸菜酸爽解油。蘸上刚剁好的蒜酱,我和李小禾就狼吞虎咽起来。爸说,吃点酸菜,开胃。爸又跟妈说,要是我讷还在就好了。我爸说的是我奶,我家是满族正黄旗。听爸说,我奶临死前就想吃一口酸菜白肉血肠,奈何那时候穷,喝一碗碴子粥都难。李小禾的到来,让我爸很开心,话就多了。你俩要是能陪我喝点多好,都是大学生了,能造点吧?我说我喝不了。李小禾逞能说,叔,我陪你喝。我爸就笑,行啊小子,比川子有出息。我乜眼看李小禾,这酒估计有60度吧?我爸说,差不多,这是酒溜子,正宗的粮食酒,不上头。俩人就喝上了,李小禾让我唏嘘不已,一大碗白酒足有半斤多,居然几下就干了。
外面早就飘起了雪花,他们喝完时,雪已经没到脚脖子深。爸说来年准是个丰收年。我妈边收拾碗边叨咕,也不想着挣点钱,眼瞅儿子都大了,房子也快不行了。我爸就听着,擦擦汗,顺便从扫炕的笤帚上,扯下一根,像模像样地剔牙。走进西屋,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爸只有喝上酒才有话说。李小禾说要到外面溜达一下,透透风,吃热了。我说冷,你自己去。他回来时说,这小山村的雪景可真好。第二天早晨我到大门口扫雪,发现雪堆里都是黑乎乎的一团东西,那是吐出来的血肠,冻得梆梆硬。我确定是李小禾昨晚喝多吐的。
我爸的病有几年了,血栓伴有脑萎缩,近一年一直瘫在炕上。进屋后,看见我爸的那一刻,我的心马上也瘫痪了。老爷子躺在炕上,头上戴着帽子,脸色泛白,身上盖着被子,两眼直勾勾盯着天棚。嗓子眼里直呼噜,我妈说是有痰咽不下去,用了吸痰器也不好使。我说爸,我回来了。我又说了一遍,爸才眨眨眼皮,像是拉长音嗯一下。他嘴角使大力气想给我个笑脸,可是终究没张开。我妹说,神经不好使,饭都咽不下去了,还咋笑!我妈去做菜了。李小禾打来电话,问我到家没。我说到了,又问老爷子怎样,我说不太好,吃不下饭了。没多大会儿,张涵又打来电话,也是询问我爸的病情。我说到情况不妙时,眼角就开始湿润。张涵劝我,人都有那一天,老爷子要是走了,或许也是解脱。一世浮生一刹那,一树菩提一烟霞。她用我一家子白落梅的话来安慰我,我说了声谢谢。我知道定是李小禾告诉她的。
张涵也来过我家,前年我们一起去的凤凰山采风。凤城离玉都很近,我说顺便到我家吃个便饭吧。其实我是想我爸了,老爷子一直病着,离得这样近,我该回去看看。邀请他俩吃饭也是我顺嘴一说,半真半假。毕竟我爸有病,家里乱糟糟的,我怕他俩笑话,嫌弃。没想到,张涵兴高采烈,一直嚷嚷着说好啊,我想看看老爷子去。李小禾就说,看人是假,吃是真吧。张涵就说,去死吧你,谁像你那么馋嘴,都喝到吐了。我脸一红,赶紧打开音乐。李小禾说,川,还有啥她不知道的呢?
我爸拄着拐,勉强可以走。那正是山花烂漫的夏季。我爸跟他俩说,这家里我一有病都造埋汰了,对不住啦。张涵说,没事,叔,我们是自己人。张涵很懂事。我倒是有些不自然。我爸的尿罐子就在炕边下放着。那天的饭菜张涵吃得很香,满嘴流油。李小禾挑衅的眼神死死盯着她。适逢夏季,园子里的蔬菜瓜果自然鲜,纯绿色。笨鸡蛋、蘸酱菜、排骨炖芸豆土豆。酸菜白肉血肠是街里买的,没到时令,自然味道没有自家的好。张涵说,农家小院可真好,满眼青山绿水,自己种菜,自己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好向往这样的农家生活。那就搬来住呗?李小禾不怀好意地说。那嫂子不得挠我啊。我妈哈哈大笑。本来晚上是要回沈阳的,张涵非说,难得来一趟,想看农村的星星,在城里可看不到,瞪着大眼睛就能数到一颗两颗的,好久没看了。李小禾就说,瞧你粗了吧唧的,還挺浪漫。这叫粗中有细,再说,关你屁事。他俩见面就掐。我说那好,闲话少叙,你看星星,我跟小禾喝点。晚上你俩就到街里的乐雪宾馆住。随意,张涵又奶声奶气地说。我妈说,这丫头有硬有软,真招人稀罕。不知道张涵看了多久的牛郎织女,倒是我跟小禾就着园子里的辣椒、黄瓜,喝得有些晕乎乎的。后来我说,不行了,睡觉去。也不知道啥时候,张涵就躺在我的身边,她的发香缭绕着我。身上透着少妇特有的成熟韵味。正这时候,李小禾喊我,干啥你,大半夜不睡觉,张涵在那屋呢。李小禾嘟囔着。原来是梦。我下炕,就到外边去趟厕所,月光皎洁如水,小山村一片静寂,偶有几声虫鸣,撩拨着夜色。我见张涵跟我妈在北屋睡呢。她身上裹着床单,严严实实。我咽了口吐沫,又上炕了。
我妈把酸菜白肉血肠炖好了。我拿小汤匙把冒着热气的肉汤,轻轻放到我爸嘴边。我爸勉强动了一下,汤水从嘴角淌了出来,就见眼角处有了湿润。我用筷子夹起一小块血肠,递到他跟前。爸,这是我妈做的酸菜白肉血肠,你吃口?我爸依旧没有动作,不吱声。我又放到他的嘴里,他也不知道嚼往下咽。我知道,他清楚这是啥菜的,他想吃。我哽咽着,爸,这是你最爱吃的啊。我记得我爸没怎么生病过,没怎么吃过药。偶尔感冒,上山扛一扛木头,一出汗,就好了。印象里我爸就是一头不吱声,任劳任怨的老牛。活干得多,从来不索取。我爸一辈子都不怎么爱说话,家里头凡是需要出头的事,都有我妈。我妈就总埋怨,你要是能拿得起来,把门户顶起来,还用得着我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吗?爸这时候就只傻笑一下,谁叫你能呢。听我姑说,我爸以前有个外号叫白大姑娘,胆子小,性格懦弱,不爱说话。爸要娶我妈的时候,我爷还说,就你那性子,娶个媳妇,连炕你都不敢上。我姑是破烂嘴,满嘴跑火车。东家长,西家短,她都能搅合个遍,我妈看不上她。川,你爸不行了,吃不下了。我姑在一旁边抹泪边说。可怜的二哥啊,累了一辈子啊。我姑一哭,我的泪水也在眼角打转。电话响了,我掏出电话,一看是领导,就出了门。接完电话,我刚要回屋,我姑就把我叫住,神秘兮兮地说,你爸啊,就是被你妈气的,一股火,要不咋能这么快。我姑接着说,要不是她跟前院的那谁,你爸也不能上那么大的火。我跟姑说,这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就不要提了,我爸都这样了,还说那些有啥用。张涵发来微信,老爷子吃不下饭,可以输营养液,打点钾。又发了一条,上天让我们习惯各种不幸,就是用它来代替幸福。我回了谢谢。她马上回了个调皮的笑脸。张涵的话,倒是点醒我,不能让我爸饿着。我马上联系县医院的同学,同学给我开了营养药,听说我回来了,亲自给我送来的。我也没客气,他是内科主治医师,又让他亲自给我爸检查下。他穿着白大褂,脱鞋上炕,拿出听诊器,听听我爸的胸口,又翻翻我爸的眼睛,摸摸我爸的肚子。就下炕了。他说,老爷子够呛啊。还悄悄跟我说,爱吃啥就给吃点啥吧。我白了他一眼,要是能吃还用输营养液吗?
我给他药钱和出诊费,他没收,我也没硬给。他前些年晋职称,还是我托关系给发表的论文。我爸把营养液输上了,同学说还能维持几天。家里的长辈们也都在,说啥的都有。三叔说,把“判官”找来。判官是当地的土医生,是个老中医,十里八村,头疼脑热,都找他。开个止疼片,打针,他都会。
判官来了,我亲自到门口迎接。他看看我,你就是川吧?我说是。好多年没见你了,听说你在大城市干得不错呢。我说也就是混日子吧,没那么好,不然我爸的病也不至于这样。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愧疚。我一直以为是我出门在外,没有照顾好他,我没有尽到儿子的责任。判官说,也不能那么讲。谁瘫在炕上都够呛。判官看后,很快下了结论。老四不行啦,三两天的事。他把着我爸的脉,好一阵,像是在斟酌。没有三叔说的那么邪乎,该是有依据的。有了判官和我同学的双重诊断,我们就有了心理准备。看来我爸是逃脱不了这几天的。判官临走时说,老四啊就这命了。后来我揣摩了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性格决定命运吧。我爸不爱说,不爱闹,啥事都在心里边憋着,用我妈话说就是个闷葫芦,光心里有数,顶个屁用?
有一次,我回来探家,赶上秋收,那时我爸身体很好,跟他一起在后山掰苞米。他总是看着远山,还有身后的那片林子,就是不说话,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我问,他也不说,一个劲儿说没事,干活。我说,凡事看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以为是家里的房子太旧,需要一大笔钱维修。我还说,我现在大了,不是孩子,有啥事,咱爷俩可以唠唠,要是房子的事,我管。后来我猜,定是因为我妈,就是我姑说的那门子事儿。那几年,我爸还总出去打工,就我妈自己在家。风言风语的就进了他的耳朵。
三叔说,准备后事吧。我妈跟几个婶子就去给我爸买装老衣裳。三叔又说,进老茔吗?我妈说,不进。老茔地(祖坟)风水不好。我说,就去后山那片林子。我爸喜欢那,林子是他一手侍弄的。我妈说,那也得找阴阳先生看一下。我回来第四天,我爸连营养液都输不进去了,胳膊总是肿。开始呕吐,呕吐物开始是黑色的液体,他们说这是精血,人走的时候,都要把精气神耗尽了。现在我爸已经不知道啥了,没知觉,植物人一样,一双眼睛紧盯着天棚,大多是睁着,僵直僵直,目光空洞。因为吐不出来,他的舌头都咬碎了。嘴角不断地渗血,我看着揪心,我跟我妈说,我爸太遭罪,不用再输液了。我妈就哭,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才65岁,一个硬朗朗的汉子说完就完了。我妈还说,我是看出来了,你爸啊一点儿不窝囊,算是个爷们。我妈咋想的我不清楚,我想起我爸骑着新买的永久牌自行车,前面载着我妹,后面载着我出去兜风。邻居都羡慕说,老四儿女双全,又孝顺又听话,以后有福享了你。我爸嘿嘿一笑,不语。我又猜,他当初接过那些风言风语,也该是一样的不语,硬是给烂在了肚子里。
张涵跟李小禾先后发来微信,询问老爷子的病。我回说,不好,随时都能走。我确信这俩人这几天联系的挺频繁。我就问李小禾,这几天我不在,你没欺负她?李小禾说,张涵是你的人,我怎敢乱来。我说,得,她是她自己的人,是她老公的人,不要胡说。不过你有分寸就好。又觉得这话多余,怕他误会,就又说,我们不过就是一道菜罢了,能玩儿到一块儿去,相互借味,味道才好。
什么菜?
你猜。
有一回,我还在工人村附近住。过了工人村一直向西,就是重工街,过了重工街就是于洪。在于洪靠近铁西的地界有一个铁西森林公园。公园的深处有一家稍微上档次的酒店,很隐秘。一个写作上的朋友,写了本小说,要在那里开个研讨会。这哥们儿有一定经济实力,文字也可以。他邀请到省里的一些名家,有作协的官员,也有文学院签约的作家。因为熟悉,我把张涵也带了去。李小禾听说后,非要去凑个热闹。要说这哥们儿的小说能写出来,也有我的功劳。里面有一部分情节是关于老铁西的。因为我之前在铁西待过,尤其是兴华街那一带,我特熟,就给他提供一些细节。比如有一段他是这样写的。“千禧年初,我刚大学毕业,就进了那家国企。它位于铁西广场靠近北四路附近,当时是铁西区的中心,地处豪华地段。这是当初应聘的时候,厂子人事干部说的。俺是农村出来的,没怎么见过世面,听说是国企铁饭碗,还在市中心,就签了人事合同。结果呢,地理位置人家没说错,属实是市中心,只不过周围都是黢黑的大烟筒,一年四季都呼呼冒黑烟。人家说工业区就这样,作为共和国长子的产业工人应该自豪才是。我是该自豪,有免费的单身宿舍,三楼含以下是男职工,以上是女职工。有公共大浴池,热水足,24小时可以洗澡,能清洗掉身上的颗粒状灰尘,应该是PM2.5的好多倍吧。现在呢,都变样了,工厂搬到开发区里,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市中心。高楼林立,商圈密布,可我已经离开那个厂子好多年了。人生会有好多第一次,即使不刻骨铭心,也会记忆犹新。有时候,我开车经过那里,然后把车停在某个路口,比如北三路那。我会驻足凝望,睹物思人或睹物思事。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当初那个感觉,无论如何。我很有印象,下班后,我们迎著滚滚的黑烟,随着蚂蚁般的自行车大潮,几个单身小伙儿,钻进北四路一家常去的小酒馆,叫天座烧烤。打底就是5瓶老雪花,俗称闷倒驴。老雪拌鸡架。然后就是一顿神侃,谈车钳洗刨磨,谈厂子里的花边新闻,谈新来的女工。那时候的北四路,沿街都是破烂民房,开着便宜不能再便宜的小饭店,地上油渍麻花,踩上去都黏脚,墙上被烟熏得黢黑。人多的时候,满屋子都是烟气,大碗喝酒,大声喊话,随意吹牛。来喝酒的都是附近厂的工人,雪花啤酒厂、玻璃瓶厂、兴华电器、重型厂,没人会笑话谁。‘来了老弟,‘来了爷们,‘来了铁子,这是老板娘的口头禅,她每回都赠送我们一盘拌花菜。逢年过节,会赠送一盘老铁西的高楼香鸡。有时候老板娘也会跟着喝几杯,吹一会儿,助助兴。”张涵翻看到这段,我说,这些情节都是我亲身经历的。她来了兴致,非要去北四路,去那家天座烧烤店吃饭,顺便见见那个老板娘。
李小禾也要去。我说,人家都安排饭了,而且还是高级酒店。张涵非说,高级酒菜吃腻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不是说野花香吗,有时候真要尝尝下里巴人的味道。我说,你真这么想的?我知道她大咧咧的。她说怎啦?我还抱过你呢。啥意思?你说你是阳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唄。就那次喝多了,你忘啦?张涵没有避讳。啥时候的事?我咋不记得了。其实我在说谎,我能不记得吗,一个成熟少妇的体香。我们拥抱了好长时间,我一阵心旌荡漾。就在这时,不知谁开个破车,车灯照在我俩身上,我紧忙抱着张涵,把头冲向墙角,像是做贼。我终究没好意思下手,我承认我对她有过非分之想,但还是君子之交重些。那好,去吧。
从森林公园到北四路是条大直线,不堵车也就20分钟左右,可以走建设大路,经重工、肇工、启工、卫工、保工、兴顺街,到铁西广场左拐。也可以直接走北四路,但是路窄车多,尤其重工街那有个制药厂,总有刺激气味。这些年,铁西区发展得很快,一路上,不见烟筒和随处可见的各色工装。当时“网红”的那些小店都被拆了,现在都是高大上的时尚小店。幸好天座烧烤还在。门面没咋换,多了个灯箱,显得没被潮流遗忘。对面是一家大型民办医院,很火,所在地就是我以前待过几年的工厂旧址。物换星移。有人说,世上事只有始和终这两端最令人回味。我喜欢最初在工厂的那几年,有过美好,也存有最深的记忆。店里面换了新桌椅,墙上贴了廉价壁纸。格局没变,烧烤用的炉具和排烟设备该是没换过,已经被熏得几层黑了。老板娘换了,不像以前那个,看着亲,敢说敢造,张涵有些失望。到饭点了,也不见有客人来。我们靠里找个座,要了两盘肉,几个下酒的小菜,张涵要了蔬菜沙拉。小禾先是说随意,后又改口说,有酸菜白肉血肠没?突然想吃那口。我说烧烤店哪有。张涵也说,是呢。老板娘赶忙递上菜牌,有的有的。我说没当年那个氛围了,工厂搬了,这附近现在没工人上班,不热闹了。你俩是看不到烟气缭绕,满嘴跑火车,满屋子吹牛那个场面了。那时候,工人师傅中午都好喝点,喝酒也不耽误干活,车床开得飞快,车刀磨得锃亮,零件的合格率还高,干劲儿可足了。
我们才刚烤了几片肉,张涵就说,不吃了。我和小禾惊诧,咋啦?她说,青菜里有虫子。小禾用筷子将虫子夹了起来,放到桌上,随手就去夹肉,放嘴里,大嚼起来。张涵好悬没吐。恶心死了!小禾,你咋没吃虫子呢。太埋汰了,口味那么重吗?我说那是菜青虫,说明这菜很绿色。张涵拎包说,不吃了,回酒店。起身要走。小禾说,又发小姐脾气了,洁癖。我狠瞪他一眼,走吧,没啥感觉了。小禾又说都是你给惯的。
判官说得很准,我回来第六天下午,我爸就走了。走的时候该是很疼,我猜。他连一句话都没留,没有遗言,没有托付。但我知道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就好像他跟我们都没关系。最终的情景是,他浑身抽搐一下,从嘴里吐出了最后一口,一些浑浊、无法辨识的东西。这符合他的性情,凡事都放在肚子里,叫人摸不透,直到发烂。要说他这一生也算始终如一了吧,生时不说话(我姑说,我爸出生时也没哭),走时也不言语。我微信先后告诉了张涵和李小禾。他俩先后说要过来。我说要是忙就不要来了,那么远。第二天他俩是一起来的。我在街里的乐雪宾馆订了房间,家里人多没法住。第二天晚上,李小禾和我一起给老爷子守灵。他在我爸灵位前念念有词,说了一大段。无非是让老爷子安息,逢年过节会给他敬酒喝。我家是满族正黄旗,所以我爸的丧事都是按照满族风俗办的。人走了,要在里屋的炕下放着,不能出外屋,最后要从窗户抬出去。衬裤的腿要系上,外裤不系,裤带搭上即可,不能系死扣。烧六斤六两六钱的纸,报庙,送浆水,扎车马人等一整套流程。这一切都有那个阴阳先生一手指挥。三叔说,我们祖辈是在吉林长白山六道沟,我爸会驾着那辆被烧的车马去那的。第三天早晨,按习俗,吹打手在前面引路,我一手打着招魂幡,一手托着他的遗像,一路将他送到那片林子里,下葬。他该不会寂寞,灵魂去了长白山祖宗那,骨灰就在我家后山的那片林子里,都是他熟悉的。
三天后,我把家里都安排妥当了。我妹在家陪着我妈。我妈虽说心情不好,毕竟我爸是慢性病,也早有心理准备。有妈在,家就不会散。我跟我妹说照顾好妈,单位有事,我要回去处理一下,烧七我再回来。我老婆也忙,说单位离不开人,我爸下葬的当天就回去了。张涵说,嫂子应该陪陪婶的。张涵和李小禾一直没走,要陪我一起回去,怕我心情不好。我心里感激他俩,真是铁子。我更感激张涵,期间发了好多微信,劝我不要难过。她说,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这是约翰·肖尔斯的话。我从心底感受到了一种悸动和温暖,那是好久我都没有过的,真想抱着她大哭一场。这回我想好了,回去后,我要去南方参加个国际图书出版论坛的活动,我想带张涵单独去。李小禾就不告诉他了。
我直接奔向乐雪宾馆。李小禾住在三楼,张涵住在四楼,都是大床房。他俩都没带什么东西,一身轻装。我临时改变的计划,起早到宾馆结账的时候,才告诉他俩我来退房了。我先去李小禾的房间,好长时间李小禾才开门。我说,干啥坏事了,这么久。他说喝多了,昨晚。跟张涵?他说嗯。我说她咋样?没啥事,她有量。李小禾就去卫生间洗漱。我就坐在他脏乱的床上,靠窗的位置。我先是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女人体香,又感觉屁股下有东西硌。我掀开被子,是一只白玉手镯。
回沈阳后,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继续打量窗外的落叶,又大概翻了遍巴别尔的《骑兵军》,这是一个作家前辈推荐我读的,可我始终没读到哥萨克骑兵将士的心坎儿里去。期间电话也响了几遍,我没接。我知道我是硬把自己往牛角尖里逼。我想起约翰·肖尔斯的另一句话,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或许,酸菜白肉血肠不一定非要在一起炖,它们的吃法也有好多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