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我们会是陌生人

>>>白 薇

作家三毛在《大胡子和我》中，写到她与丈夫荷西之间的一段对话——

有一天，我突然问荷西：“如果有来世，你是不是还会娶我？”他背着我干脆地说：“不！”我又惊又气，顺手打了他一拳：“你这小瘪三，我有什么不好，说！”本来期望他很爱怜的回答我：“希望生生世世做夫妻”，想不到竟然得到如此无情的一句话，实在是冷水浇头。

“下辈子，就得活个全新的样子，我不相信来世。再说，真有下辈子，娶个一式一样的太太，不如不活也罢！”我恨得气结，被他如此当面拒绝，实在下不了台。“其实你跟我想的完完全全一样，就是不肯讲出来，对不对？”荷西盯着我看。我哈的一下笑出来，拿被单蒙住脸，真是知妻莫若夫，我其实心里真跟他想的一模一样，只是不愿说出来。既然两人来世不再结发，那么今生今世更要珍惜，下辈子，就是旁人家的了。

这一段文字，读得我心惊，仿佛有狂风刹那间吹散氤氲在旅途上的雾岚，眼前突现的是一段不再漫长的前路。

三毛说的是夫妻之缘，父母子女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不记得前世曾是谁的子女，更不知道来生会做谁的至亲，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也就是这一生的缘分。下辈子，就是旁人家的了。

主持人梁继璋说：“亲人之间只有一次的缘份，无论这辈子我和你会相处多久，你一定要珍惜共聚的时光。下辈子，无论我们爱与不爱，都不会再相见。”

曾经有人用一张A4纸来比喻人生，按中国人平均寿命75年计算，一年12个月，75年就是900个月，900个小格子刚好画满了一张A4纸。在最后一个格子涂上颜色之前，回望斑斓人生，哪一些格子里的哪一些颜色是你和孩子共同涂染的呢？

也有人把这900个月比喻成硬币，是属于我们的由我们支配的一袋子财富。900枚硬币其实并不是很大一笔钱啊，可我们曾经误以为自己多么阔绰。我们豪爽地用一些硬币换取良宵美酒，五花马千金裘，在抛洒硬币的叮咚声中感觉酣畅淋漓；我们曾经坚定地用一些硬币换取功名利禄，聚光灯下，舞台中央，曾经是我们向往的巅峰所在；还有一些硬币被白白浪费了，手机、网络、肥皂剧、无效社交，时光像流水一样抛掷，灵魂却在原地呆滞。终有一天，当我们的手指触到袋底，蓦然惊觉硬币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还能记得除去饮食安眠，除去工作加班，除去应酬交际，除去那些心不在焉、那些敷衍应付、那些无聊缠斗，真正花在孩子身上的硬币有几枚呢？有许多父母许给孩子的总是袋子里的下一枚硬币——等爸爸不用加班了，咱们去书店。等妈妈评上职称了，陪你去游乐场。今天这个饭局爸爸必须参加，等会儿回你电话。现在妈妈正忙着，等有空再和你聊。孩子，再等等，等我有时间了。孩子，再等等，等我出差回来。孩子，再等等，我给你叫了外卖。孩子，再等等，你自己先睡吧。

那一枚又一枚硬币，给了我们以为更重要的人和事，属于孩子的总是下一枚。

我的家庭教育讲座最后一个章节的内容是关于陪伴，当我讲到“陪伴是帮助孩子成长的最好方式，也是见证孩子成长的最直接方式”，总是会看到台下许多黯然失神的面孔；当我讲到“我们此时唯一能给孩子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当下，因为，人走，茶凉，缘灭，生命从不等待”，总是会看到台下许多抑制不住的泪水。我们错过了什么？我们失去了什么？

有一所坝上中学的校长很无奈地对我说：“我们学校连家长会都开不了，因为大部分孩子的父母都去外地打工了，把孩子交给了年迈的祖辈。老人只能保证孩子不饿着不冻着。”校长告诉我，他的学校里曾经有一个不会笑也不会哭的孩子。无论老师表扬他，还是同伴欺负他，他都是一副漠然的表情，好像没有发生在他身上。原来，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被父母留给爷爷带着，父母忙着挣钱有时一年都不能回来一次，爷爷脾气暴躁，不与外人来往，连条狗都不让养，孩子从小面对的就是没有温度的世界。他没有笑过，因为他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让他笑的。校长说：这个孩子的班主任很负责很耐心，特别关注孩子。但是每当老师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或者握住他的手时，孩子总是会下意识地躲开，他不能接受这种表示亲密的接触，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人抚摸过拥抱过他。有一天班主任高兴地告诉校长：这个孩子哭了。孩子哭老师为什么高兴呢？原来跑操的时候老师发现孩子没有戴手套，就把他叫出队，摘下自己的手套给了孩子，老师的手套带着体温，是热乎的，孩子没说话，跑回队伍的时候，他摘下手套擦了擦眼睛。老师终于看到了孩子的情感流露。孩子还是没有笑过，老师说，我只能教他三年，我希望这三年里，能让他笑一次。

这个孩子的故事让我难过，不知道这个不会笑的孩子以后的人生路会怎样艰难，不知道他那常年在外面打工挣钱的父母知道孩子的处境会是怎样的心情？他们总是口口声声说挣钱是为了孩子，是为了家，但是孩子最需要的是什么？一个家最不可缺的是什么？他们想过吗？

所谓养育之恩，只有养，没有育，何来恩？只能养，不能育，遑论恩？为人父母，如果只是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而不能给他温暖的陪伴呵护，那不仅是不称职的 ，也是不负责的。

也有人为缺席的父母辩解，无论是外出打工迫于生计，谋事领薪疲于应付，还是艰难创业忙于打拼，都是不得不，都是没办法，都是忍痛含泪，都是情非得已。

这种辩解让我想起了家在成都的希希妈妈龚女士的故事。从孩子两三岁开始，龚女士因为工作需要经常出差，有人说成就事业和陪伴孩子难以两全，那么，我们看看希希妈妈是怎么做的吧——

每一次出差前，妈妈都会提前给儿子写信，按照日期编号，一天一封，用信件与孩子互动，弥补不能陪伴在孩子身边的缺憾。4年时间，她一共给孩子写了近百封信，这些“信”用不同的方式呈现。孩子不认识字的时候，信是录音笔，是画着图的小卡片，渐渐地变成了拼音与文字的混合版，随着儿子阅读能力的提升，现在文字沟通已经没有障碍了。

展读这位妈妈的一封封信，我们感受到的是贴心的牵挂、温暖的陪伴和同步的成长：

“1月12日：盼了一周的周末影院又要开播啦！今天早晨和你谈论到妈妈因为要出差无法陪你一起观看的时候，你给我出了个好主意：晚上视频连线咱们一起观看。晚上见！”

“1月13日：根据天气预报，今天的天气应该不适合去打球，那你就在家继续编程吧。iPad妈妈走之前已经给你充好电了，密码由2、5、6、8这四个数字组成。第一个数字是：35-21+76-58-24。”

“1月14日：今天爸爸将带你去金沙遗址体验考古，妈妈已经将笔记本、放大镜等工具给你准备好了……明天我就回来啦！”

龚女士的每封信都会用心设计，比如：儿子喜欢玩闯关游戏、夺宝游戏，妈妈就在信中写道，“当你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在飞机上了，妈妈的目的地是井冈山。你知道在中国的哪里吗？去地图上找吧。藏宝地址：玩具屋地垫下。”又比如：有一次她给孩子讲了“连环计”的故事，孩子很感兴趣，她便在出差时，给孩子准备了几个连环锦囊，完成一个任务还有一个任务，直到出差回家。龚女士说：每一次写信都不是简单的情感抒发。设计游戏，设计内容，哪怕买本书，都要花心思。但是，为了孩子，一切都是值得的，也是应该的，因为，如果你对孩子疏懒了，孩子就会和你疏远了。

我留意到这个故事下面的一些留言——

“这样的妈妈太了不起了！致敬！和她相比，我惭愧至极！当年只知忙工作！根本没有管过自己的娃！耽误了孩子的未来！现在真的是悔不当初！”

“用心，还要有耐心，更需要持之以恒。对孩子，总觉得是无计可施，变通却是最温暖的交流和陪伴。”

“看来，忙不是借口，忙有忙的办法。”……

是啊，忙有忙的办法。我们总是为不能陪伴找理由，为什么不能为陪伴找办法呢？

童话大王郑渊洁最感激的就是他的父亲。当他被退学后，握着他的手领他回家的就是他的父亲。郑渊洁开始写童话了，他惊讶地发现他写字的钢笔像童话一样一直都有墨水，后来他偶然看到，是爸爸晚上起来偷偷给他灌的。父亲说，坚持写下去吧，你写多久，我和你妈妈就活多久陪着你。迄今为止，郑渊洁写了三十二年，创造了一个人写一本杂志时间最长的世界纪录。在《朗读者》的舞台上，郑渊洁对父亲说：“爸爸，我要你活到120岁。”郑渊洁有着“文坛铁汉”之称，望着父亲的那一刻，他的眼中满是柔情。

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开公司的老同学，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的讲座有副作用，以后可别讲了。”我赶紧请教，愿闻其详。他说：“以前下了班，单位的哥几个喝个小酒，打打麻将，有时候去唱唱歌，联系一下感情。他们听了你的讲座以后，现在一下班就收拾东西回家，说是要陪伴孩子。你看看，我现在连个酒局都攒不起来了。”这是我听到的最让我开怀的讲座反馈了，我对这个老同学说：“早点回家吧，虽然你的孩子上大学了，也可以打个电话发个微信，让他知道爸爸惦记着他呢。”

记得在一次同学会上，一位曾经的室友仰头干掉一杯啤酒，搂着我的脖子教育我：“你还是太缠绵了，我对孩子就敢于放手，我天天给他叫外卖，他也长得又高又壮，我出门半个多月不打电话，他也不会找我。有一天我打完牌十二点回家，儿子在路灯底下等我，原来家里停电了，他说马路比家里亮堂，我儿子从来不依赖我。”室友酒意上脸，红通通的透着自得和满意，我轻轻推开她的手，告诉她：“孩子不是我的羁绊，但是他需要我的陪伴。我不想他将来回忆起妈妈的味道是外卖的味道，我也不想他将来关于母亲的回忆里有路灯下的黑暗。”从此，室友和我互作异类，她用千金换酒，我却吝啬地数着衣袋里不多的硬币。

现在，我的孩子工作了，我们一年之中相聚的时间不过十几天。幸好，在应该陪伴的时光我没有缺席。幸好，这种相伴没有被遥远的空间隔断。幸好，我们没有错过彼此的成长，我挺知足的。

我曾经给一些部门帮忙润色修改先进模范人物演讲或者发言的稿子，不少人讲到如何勤勉敬业如何公而忘私的时候，都会有写到相似的事例：父母手术重病不能守候，甚至临终也不得相见。孩子发高烧被反锁在屋子里，加班回来看到孩子靠着窗台睡着了，小脸蛋上两道泪痕……看到这样的段落，我总是会不客气地画一个大大的删除框。有人问：“为什么删掉啊？这样的事例不是很感人吗？”我说：“这样的事例也许是真实的，但是，我不觉得感人，我只觉得难过。也许有许多必须许多重要不得不让我们割舍牺牲亲情，但是，这是无奈，不是光荣，我更不想以此作为衡量优秀的标尺，失去温度的光亮是耀眼的也是刺眼的。”

2018年春节前，解放军陆军司令员韩卫国的《致陆军官兵家属的一封信》号称史上最暖心军令。司令员提出，三种情况必须及时请假回家——在父母生病临终时、在妻子生子临产时、在孩子升学临考时，只要没有打仗任务和确实离不开的特殊任务，都必须及时请假回家。并且指出，对于父母生病不回家、妻子生产不照顾、家庭有难不帮助的个别官兵，不但不表扬、不宣扬，而且还要对其真实品德进行考察。这封公开信也是命令引来一片赞叹。网友们纷纷留言：“感动到热泪盈眶！”“好男儿有血有肉有感情！”

我特别希望一些领导能看到司令员的这一条军令，看到关于这条军令的新闻后面有多少感激羡慕的留言。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白加黑”“五加二”都是必须的，是不是会议一定要那么多，文件一定要那么长，是不是每个办公室的灯必须要亮到深夜，是不是所有的事业和成功一定要付出抛家离子的代价。为人父母，我们就要自己尽力节省下生命中的一些硬币，留给孩子最珍贵的陪伴。

2019年9月20日，演员胡歌在微博上发了一段文字：“连续一周，总是梦见你，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不是日有所思。不知你来梦里见我，要翻过多少座山、趟过多少条河，如果很远、很辛苦，就别来了吧！我知道这个日子对你很重要，放心吧！我吃了蛋糕、吃了面、还收到了许多的祝福……回吧！我一切都好。回吧！我不会忘记，你在梦里的叮嘱。”这一天，是胡歌的37岁生日。在这天的最后一分钟，他写了一段文字，怀念自己已故的母亲。胡歌曾经勇敢地面对生死劫难，但是面对只能在梦中相见的母亲，他有着那么深的不舍和抱歉。

人们总是说时光流逝，其实时间是静止的，流逝的是我们。

好好珍惜，用力去爱吧。那些指望来生，指望生生世世的人啊，我扫兴地告诉你，没有可能，这辈子的每一段缘分终有一天会被清零。我们要珍惜的是此时此地此身。

好好陪伴，用心去爱吧。生命熙熙攘攘，来日并不方长，父母子女一场，尽量不要松开握着的手啊，因为，下辈子，我们会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