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歌“可读性”的辩证法

2020-02-11 13:06胡书庆
艺术广角 2020年1期
关键词:可读性现代诗经验

这里,主要思考现代诗的可读性这一话题。假如我们这里给出的看法适于现代诗,那么它们很大程度上也会适于任何时代的诗,乃至其他任何艺术门类。

诗歌的可读性这一看似很浅显的论题,窃以为是当我们谈论诗歌的时候最需要探讨的话题之一。特别是现代诗的可读性问题,更需要好好加以诊断。我们知道,现代诗抽象、晦涩、模糊、朦胧的诗语方式,久而久之,似乎已经成了其约定俗成的语法,同时也成了我们认领现代诗的特殊信物之一。这里面有一种读与被读相互不断强化的关系。当然,现代诗也有一些很通俗的表现维度,如那些口语本位主义者的诗作。不过,必须澄清一下,诗歌的可读性并不取决于其表达是否通俗。比如,新世纪以来充斥诗坛的口水诗歌,写得倒是非常通俗易懂,但读起来味同嚼蜡,我们同样会把可读性差这一措辞奉送给它们。

现在我们来到问题的基本面:有的诗,我们为什么读不懂,甚至读了以后会有排斥感呢?也有的诗,即便是一读就懂,我们为什么宁愿无所事事都不愿读它们呢?这些情形显然不能简单地归因为我们老百姓的诗歌鉴赏力低下或可能压根就讨厌读诗。

针对这个问题所作的回答,也许会得罪人。当你说一个诗人的诗作可读性强而另一个人的诗作可读性差的时候,可能总会引起一些诗人或普通读者的不认同。但可读性有强弱之别又的确是一个事实。针对这种现象,我们只好用相对主义的态度来为自己撑腰。也就是说,可读性是从文本状况到阅读层次的多重因素合力作用下所诞生的一个软指标。它虽然不排斥特殊,但它需要归结为从大量阅读事件中综合生成的一种平均状态。在这一话题界面,我们也可以担着自恋的风险延伸一下:这一平均状态的产生不是所有人都参与求值的一个结果,而只面向真正与诗有缘的那些个体。我们知道,在我们生存的实在界,有很多事物,有很多人,与诗是隔膜的。实际上,我们不可能奢望每个人都与诗、哲学这类东西结缘。以今天的情况来看,诗和哲学层面的活动在人的生存之实在界的命运似乎越来越边缘化。我觉得我们也不必为此而过多地伤感。边缘化其实是人类纯然的精神存在在大多数时代的命运。

在阐述人类的鉴赏活动时,康德有言:“凡是那没有概念而普遍令人喜欢的东西就是美的。”[1]审美,虽然从根本上说,“只对感受的个体有意义”,但审美活动中的确也有着这种普遍性之表现。那么,这种普遍性又是怎么形成的呢?辩证地看,这取决于主客观两个维度的因素。客观上,在我们看起来,美的对象天然地表象了某种美的理念。或者说,美是客观对象本身的某种真实。主观上,每个人都先天地具有基本相通的审美能力——虽然这个能力有强弱之分。也就是说,如果一种事物在一个人的观感中是美的,那么它在每个具有审美力的人的观感中都会是美的;换言之,如果一种事物在一个人的观感中不美,那么它在每个具有审美力的人的观感中均不美。虽然我们无法对其作出形而上学的求证,但这能够一再得到我们的经验事实的印证。

下面,我单就诗歌现象给出一些相辅相成的命题。首先是文本层面的。

命题一:可读性内定于诗语和意象是否受到了心灵的施洗,是否反映了人的精神旨趣和心灵经验。

正如黑格尔所认为的,人只是作为心灵才复现他自己。诗歌是人类的心灵形式之一(人类心灵的其他形式还有哲学、宗教)。一首诗的生命力如何,归根结底,看的还是里面有没有人的内在生命,有没有对人的生命存在本身的深切直觉,有没有人亲切的内心生活的印记。如果一首诗的表达仅仅体现为“词语装置技术”,那它断不是一首好诗。我很有共鸣的黑格尔的一段表述,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那种艺术是有缺陷的;因为它有一个如此有缺陷的内蕴,而形式也是这样的;因为内蕴之所以有缺陷,是由于它不是内在地在它自身里具有形式。这种表现保持着索然无味和空洞无物的一面,因为内在东西本身还带有空洞无物的性质,因而不具有自由地穿透外在东西而成为意义和成为形象的力量。”[2]

美的本质之所在是在于其思想和情感内涵。艺术理想的本质就在于,使外在的事物还原到心灵层面,成为心灵的表现。一首富于生命力的诗歌,它渗透了异常深广的意识背景,而生命意识则是其涵纳一切的基质。就现代诗而言,优秀的现代诗歌,当是现代诗富于自身独创性的话语技术,与深切的思想和情感内涵,在心灵的艺术作坊里共同炼制的精神晶体。出自心灵深处的“意”须大于“象”;虽然“象”推到底必有其客观对应物,但呈于诗中的“象”,必由心生。从一定意义上说,美与真是一回事,而这个真,即主客观意义上的真实存在;并且,真正给人带来内在震动乃至感动的美,所映射的多是某种刻骨的内在真实。在这一点上,形式本位主义的立场永远难以服人,因为它缺乏一种源于事物本身的力量。

现代抒情诗,在内涵上,所注重表达的往往是某种活生生的瞬时经验。不用说,这种经验首先是主观的——或者说它是一种内在客观。一首现代诗的话语场往往同时融汇了两种元素,我们可以把它们命名为诗的瞬间和思的瞬间。诗的瞬间是指一种纯然的审美经验;思的瞬间是指由那纯然的审美经验唤起的沉思,表现为某种思想、精神或理念的融入——诗、思,正是通过它们在沿多个维度作着贯通经验世界和超验世界的努力。在诗歌的时刻的生成中,起决定作用的是一种知性敏感。从哲学的意义上说,它是介于感性与理性之间的一种知觉密集而复杂的感知状态。这种存在形态决定了知性敏感在具体意向上的模糊性及所由生长的知性空间的无界性。其实這也注定了诗歌理解的难处。然而,诗之可解绝不意味着它有一个标准答案。理解总是别有所解,这是理解的宿命。如果彻底实证主义地去求解作者所表达的经验事实,那就只有去向作者本人亲自求证了;甚至这种求证也会令你空手而归,因为作者也常常无法确切描述他所传达的经验。就艺术事体而言,这样做大概只会招致来自艺术创造活动的各个维度的事实的排斥。我们说,就阅读事件的通常状态来看,大家都被一首诗抓住了,都觉得自己的某种感觉被击中了,都认为自己读懂了,但人人又都不需要标准答案,这往往就意味着一首好诗在接受美学意义上的诞生。

命题二:美是诗歌的生命线。一首诗,得美则生,失美则死。

美是诗歌真正的生命线。而决定诗美的因素,一方面在于其折射的思想和心灵内涵,另一方面在于其外在表现形式。

作为人的存在之本质的生存,本身是洋溢着诗意的;生命体验本身也富于美的内涵。诗歌就是以最美的语言表达人类最真挚的情感和最真诚的思想。我相信,人类的精神旨趣所訴求的,归根结底是审美的满足。那么,我们对待人类的诗歌创造的根本态度也必定是一种审美的态度。一首诗,如果写得不美,定不会为人喜爱,在这一点上谁也救不了它,别的都还在其次。说到底就是,生命内涵和艺术性两个指标一个都不能少。在这里,审美的力量和思想的力量沿两个相辅相成的层面共同托出一种又一种令人惊异的主观真实。我们被一首诗抓住,一方面在于那令我们震撼的生命意识和心灵品质,另一方面则在于弥散于那诗语场的“美学幽灵”(尼采语)。固然,诗在自己的最深处表达的可能也是某种理念性的东西,就像顾城在《诗的性格》一诗中所陈述的——“诗不仅有哲学的内涵/还是哲学的方式/理论无法诉说的时候/还有诗/诗是哲学/是灵魂宇宙一体的显现/是灵魂宇宙分离的显现/是灵魂出没宇宙最初最终的光线”,但诗必须是以它自己的方式触及理念。总之,任何思想、精神和理念内涵,要想以诗的方式表象自己,就必须借助美的辉光。

不过,我们固然能够感知到美之为美,但要让我们去描述美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并非易事。美学史上,不管什么“主义”的观点,都认为美是难以描述的。因为随时生成的事物使我们感到美,所以美很可能并不关联于某种形而上的规定。但那种形而下性,也并非一目了然的事情。当然,问题从形而上的层面来到形而下的层面,还是有了多得多的可说性。说美的理念,类似于说存在本身之不可说之神秘,但引起我们美感体验的具体事物的美学质素,总还是可以具体说说的。关于美的理念,我们只能想象,以及做出一些想象性的描述,但对于具体的美的对象,我们还是能对其美之所在做出一些具体的描述。一个起码的事实是,我们总能清晰地感知到与我们照面的美的事物之美及这种美的一些具体表现维度。依我自己的感知,美的事件的生成,乃人的心灵能力与对象——自然、艺术、各种共在关系等——的性质之间的和谐。

我想,可以依据我们读到一首好诗时的基本感知经验,尽量客观地绘制一下诗歌美学的地形地貌图:

一是意象美。诗作从外部世界采集到的与人的情感反应相契合的意象;或者说,是抓人的、对“意”有着强烈的现象力的“象”。

二是意境美。诗歌所开启的世界,有一种恬然澄明的意境,有一种如梦如幻的色调,有一种绝对自由和无限的精神氛围,有某种令人感到精神解放的况味的生成。

三是语言美。首先是表达精炼、简洁——诗歌语言的最高模态应该就是简洁;其次是极具穿透力,有一种快速而精确地抵达事物内核的能力;同时,就一首诗的整体而言,有一种音乐性——因词语音符的关联方式而生的旋律与节奏——始终相随。

四是思想美。萦绕着世界以及人的生命存在,一种不计利害的真理性内容深蕴其中,一种出人意料的思的瞬间不断击中人的灵魂。

五是情感美。体现出某种源于爱的精神或理念的、纯净而必然的情感真实。

在这一论题界面,有两个衍生的且互相关联着的问题也值得探讨一下。

第一个问题是,那些表达精神的痛苦和灵魂的受难的诗歌,为什么能借助审美的力量打动我们?或者说,诗歌表达的往往是复杂的生命感觉,我们阅读它们时也会产生复杂的心理后果,我们为什么还要去读它们呢?我们是在自讨苦吃吗?首先我敢肯定地说,我们与诗的相遇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经验到的最美好的精神情景。生命感觉本就是无比复杂的,这复杂不是我们选择的结果,而是一种被人的天命赋予的结果。那些伟大的诗歌,其实正是出于对这种命运性的深切自觉及表达,才垂直击中了我们,才最大程度地唤醒了我们的精神自我和灵魂自我,自生命体验的最深处感动了我们。

第二个问题是,无论表现的是什么主题,我们为什么都能从中感受到美,并从而改变我们对待事物的感知方式呢?从卷帙浩繁的人类文论和美学思想史看,这实乃一古老的美学难题,我们可能根本无法说清。或许只能认为,美永远都是整体的属性,牵涉到同时来自主客观层面的多重因素。一方面,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美。那么,作为感知艺术的别的心灵,对艺术美同样会有一种敏感。再一方面,人的审美力是一种先天的能力,人对美的艺术同样也有一种先天的感知力。另外,审美力乃一种特殊的接受力。当我们观看艺术表现时,我们就会对艺术所表现的对象产生一种新的、令我们愉悦的感知方式,它携一种肯定的力量达成我们与存在事实的和解。

命题三:诗歌需要完美表征“陌生”与“熟悉”的辩证法。

所谓“陌生”,就是表达得新奇,就是令人惊奇,让人有一种陌生感(在这一点上,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提供了颇有说服力的理论支撑),有一种真理与梦幻浑一的、既令人迷醉又无法确切描述的内在质地。不管是出人意料,还是平中见奇,只要能让审美的心灵与之相遇时从中收获一份意外的惊喜就好。如果人们在读一首诗的时候,像是在吃一碗发馊的剩饭,那这首诗肯定会令人生厌。

所谓“熟悉”,就是要符合人们的心理逻辑、情感逻辑和审美逻辑,让人能理解或基本理解你想要表达的东西。主要是有一定的经验事实的支撑。虽然文本一经诞生,便凝聚为一种独立的存在,人们的阅读感知不可能真正触及它所表象的经验事实,但由于每一种经验事实都可能为所有成熟的心灵所共有,所以视界融合的故事总在时时处处发生。超拔的想象力对天才的诗歌来说固不可少,但诗性的想象绝非一种偶然幻想的任意性的体现,而是一种创造性的直觉的投射,这是符合心灵的感知逻辑及相应的审美逻辑的。如果一首诗的表达,无法触及读者的心灵深处,它就难以表征美的力量,从而,其自身也就难以被认为是美的。正如桑塔耶那所认为的,“美是一种价值,也就意味着它不是对事实性事物或者关系的感知,而是一种感情,是我们意志和欣赏本能的感动。某个客观对象如果不能给任何人以美感,它就不能称为美。所有的人永远都无动于衷的美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说法。”[3]表现到位的诗歌,绝非一种单纯的语言游戏,而是对经验事实——特别是富于真善美内涵的经验事实——有一种深切的表象力量。虽然,诗歌抵达其所表象的经验事实的途径,诗人自己也难以陈述清楚,而不同的读者抵达诗语所表象的经验事实的途径更是会各各不同,但一首表现到位的诗歌的生成,任何时候都有一个要表象某种精神和心灵层面的经验事实的明确意图。

这一维度的真实,其实也同样为诗之可解性提供了精神应力支持。心灵存在在本质上乃感性与理性的统一;而对人的心灵来说,美也是感性与理性的统一这种统一性本身的真实。既如此,对象的美就不仅具有可感性,而且具有一定的可言說性。当然,需要补充说明,这种可言说性召唤的绝非一种伴随着疯狂的解构表现的话语暴力,而是一种内心意义上的守护般的言说,它伴随着的是一种深度热爱的生存感及存在感。

关于可读性的问题,接受层面的事情似乎要来得简单多了。

其一,作为感觉者、感受者和思考者的诗人,出于对爱和美——各个层面和各种深度——的敏感,借意象把它传给在内在生命上具有共通性的读者,读者同样对那各个层面和各种深度的爱和美的元素有感知力。

其二,较短时期内的不被喜爱不意味着永远被冷落,普遍性往往需要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去生成。

其三,一种较短时期的普遍性反映往往预示着更长时期的普遍性之生成;而如果一种普遍性长期无法生成,想必就可以判断,相应的文本可读性较差。

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包括狭义的读者之一种——研究者,拥有最终的裁判权。寻诗者之所以要寻诗,不是要寻找烦恼、折磨以及乏味的感觉,而是要寻求绝对真诚的诗与思,寻求纯然的美感体验,寻求精神的享受和心灵的满足,寻求绝对的自由和无限的馈赠。有悖于读者的阅读期待的诗,必将遭逢被读者冷落的命运,别无它。

总结来说,艺术,不能只为了自我宣泄、自我娱乐,而必须还得使读者轻松、愉悦,一如布莱希特在描述戏剧的功能时所指出的:“使人获得娱乐,从来就是戏剧的使命,像一切其他的艺术一样”;“科学和艺术的共同点,在于二者皆为轻松人类的生活而存在;一个服务于其生计,另一个服务于其娱乐。”[4]这也就是说,艺术,如果不能使人感到轻松,不能给人带来精神愉悦,实际上也就失去了自身存在的价值,自然也就不会赢得读者的青睐。阅读,必须有一种精神享受,甚或有一种神经上的放松感,使身心都得到休息。否则,读者——尤其是今天的读者——去做阅读是图啥呢?自己没事找罪受吗?

艺术,尤其是诗歌艺术,使人们感到精神愉悦的法宝是意境性和意象性。缺乏了这两者,诗歌就会沦为枯燥乏味的语言技术。意境性是一个综合美学指标。这里,构成艺术的各种元素内在地统一为一体。这里,就像是某种自然在借诗的形式表现它自身。反过来说,艺术场真正的极致性之所在乃无法确切言明的艺术本身。人类所有纯然的艺术行动都是一种趋向它的向心运动,而最终,一如冯至在《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一诗中所陈:“像一段歌曲,/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另外,现代诗的灵魂当是其意象性。只有意象性才能更多地激发读者的想象和梦想,才能使人在其中更多地感验到艺术的魅力,以及,在其中更多地感知着自身。仅仅是词语的装置技术的话,无法有效地唤起意象性。那顶多是一种特殊的技术,而非一种“看起来像是自然”的“美的艺术”(康德语),美感效果于是就很有限。

一首诗,或者情感的意味强些,或者智性的意味强些,都是可以的。唯一不可以的是诗性意味的匮乏。而诗性意味的根本就在于意境性和意象性。失去了它们,诗歌就失去了自己看家的东西,成了空洞的语言的躯壳,从而引起寻诗者条件反射般的排斥。

【作者简介】胡书庆:文学博士,任职于郑州大学文学院,从事诗学研究、诗歌批评。

注释:

[1]〔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

[2]〔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76页。

[3]〔西〕乔治·桑塔耶那:《美感》,杨向荣译,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7页。

[4]〔德〕布莱希特:《戏剧小工具篇》,张黎、丁扬忠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0页。

(责任编辑 苏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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