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铎诗歌的意象与色彩

2020-02-11 19:49黄玉琰
关键词:王铎李贺意象

黄玉琰

(金陵科技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38)

王铎(1592—1652年),字觉斯,号痴庵,又号蒿樵、十樵,别号烟潭渔叟、痴仙道人,河南孟津人,书画家、文学家。明天启二年(1622年)中进士,授编修,崇祯年间为翰林院侍读。崇祯十七年(1644年)授礼部尚书,未赴任而明朝灭亡。后追随南明王朝,任东阁大学士。清顺治二年(1645年),为礼部尚书管弘文院学士,充《明史》副总裁,加太子太保,晋少保。顺治九年(1652年)卒于家,谥文安。

王铎在诗文、书法、绘画等方面都颇有造诣。他嗜好诗文,自称“诗文托为命”[1],诗作数量极丰。据家谱载,王铎著有“《拟山园初集》三百卷”[2]。钱谦益说王铎“或一挥而数制,或一饮而百篇,行则口占,卧则腹稿”[3],才情恣肆飞扬。王铎诗歌之刊刻,计有《拟山园初集》、《王觉斯诗》、《孟津诗》(与王鑨合刻)、《王觉斯拟山园诗选》等十几种,但因战乱、禁毁等原因,多已散佚。今存于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的七十五卷本《拟山园选集》,是目前所见王铎诗作最全的集子。另外,台湾学生书局以《历代画家诗文集》影印出版的《拟山园选集》五十四卷本,共收诗4 725首,比七十五卷本少了骚一卷、赋三卷、七言古诗十二卷、七言排律一卷、五言绝句二卷和铭二卷。王铎的书法在其45岁之前,宗王羲之、王献之,后期则面目自出,尤其晚年,奔放不羁,狂怪老拙,其天机不可端倪。傅山曾评王铎“无意合物,遂成大家”[4]。杨钟羲也提到“傅青主(傅山)初学王文安(王铎)书”[5]。绘画方面,王铎自述:“少年初学王摩诘,仕宦范宽与关仝。晚年尤恼弱嫩派,镕成一家青濛濛。皲法之外师造化,俗眼拘溺应相惊。”[6](《作画自题》)其画作英姿卓荦,兼具骨力风神。

王铎少有慷慨大志,有“惟欲作狂夫”的洒脱性格与“吐气喷长虹”的豪迈气度。其诗歌的意象和色彩有浓墨重彩、惊心动魄的表现,这与其鲜明的个性、恣肆的才情有关,更与乱世悲歌中宦海沉浮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

一、风雨如晦,乱世悲歌

初登政治舞台的王铎面对的是一幅乱世悲歌图。首先是战乱频仍,边患、寇患、朝政之患,目睹身历,连绵不绝。其五言古诗《新军别》写边患:“军帖昨日下,不得稍迁延。父母为吞声,弱妻为汍澜。”历史再度重演了杜甫笔下《新安吏》《石壕吏》《新婚别》的悲剧。边患危急,起义军势如鼎沸。王铎亲眼目睹了发生在家乡附近的惨烈悲剧,其诗题云:“壬申(崇祯五年,1634年)七月至十月,晋寇约七万余,夺太行石城而下,去孟津止百里。济源、河内、武陟、修武,杀焚之惨,喋血为川,林积其尸,募兵无一斗者。拯民而出之水火者,谁乎?良可慨也!予辗转郁塞,而作此诗。”自崇祯五年(1632年)始,李自成等起义军二十余支由晋大举入豫:“飘忽震荡,蹂躏荼毒。文臣掉舌而盈庭,悍将拥兵而养寇,……中原千里,不见一片净土。寇氛所向,无坚阵,无坚城,君子知其势之燎原矣。”[7]百姓受尽战乱之苦。作为以“安九州”为职志的大明官员,在王朝岌岌可危之际,王铎忧心忡忡:“寇垒惊心日,偷生亦可哀。……何山多割剔,怨怒竞风雷。一旦土崩见,百年人孽开。”(《修武至宁郭驿》)想来惊人魂魄。

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即顺治二年、大顺永昌元年、唐王隆武元年,更是“日月群龙血,郊原万鬼尸”(《乙酉》)。风雨如晦,大野龙蛇,天崩地解,势不可挽。四月二十四日,清破扬州,史可法殉难。清兵戮城十日,史称“扬州十日”。五月,兴平军提督李本身率锐甲十万降清,并导清兵先驱渡江。南京陷落,弘光帝逃奔芜湖,投黄得功,后刘良佐杀黄得功而掠弘光帝,献俘于清,马士英、阮大铖南逃。豫亲王多铎定南京,“铎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文武数百员迎降”[8]。这是毒药,也是猛药。“可怜二百八十载,五岳四渎难收拾”,“世事今如此,低头泪不干”(《拟山园选集》)。在王铎看来,时局危堕,已达极致,守不能守,徒杀百姓。而天下大势,治乱千年,世事翻覆乃是必然,使得“数万苍生全魂魄”才是他的最大愿望。因为王铎认识到每一次王朝的崩溃,都是以“千里山河血,十城老幼灰”(《又破上蔡郾城鹿邑襄城陈州陈留鄢陵新郑太康裕州商丘诸城》)为代价的。

末世暗夜的明王朝如一朵怒放的恶之花,残缺的躯体陷在泥沼里,泛着腐朽的惨绿,百般救治已无法自愈。“日光豁晦蒙,万里羽书通。可惜髑髅白,重烦靺鞈红。”(《想太平》)战乱中的人生如蜉蝣,如蝴蝶,如鸿毛,如孤鸟,浮沉于茫茫宇宙。体现在王铎的诗歌之中,便有了山雨欲来的凄惨风云,色彩对比浓烈,意象奇幻诡谲。

二、意象诡谲,丘壑莽苍

在意象的塑造上,王铎不乏宏阔清远之境。例如:“河上孤篷千里路,雪间羸马一归人”(《多祝又去》);“千层湿翠尊中落,万里孤帆雨外飞。凉竹敲残浮世梦,温风吹老旧山薇”(《送友南归》)。翠色是湿的,且层层叠叠,与酒同洒,依依不舍;竹是凉的,浮世残梦,故乡温风,不如归去。上下相对而语意相生,千层湿翠、万里孤帆,尊中雨外、凉竹温风,在大小对比中,视野延伸到想象的领域,虚实相生,赋予现实具体形象以想象的张力,开拓着意象世界。

然而,冷峻奇诡的意象更是王铎常见的表达。沈德潜云:“文安(王铎)诗名甚著,然每入荒幻。如‘山聋香殿彻,雪猛石床平’之类,不可胜数。”[9]诚然,咏物怀古、抒写现实之中,王铎常常攫取荒坟古寺、衰草败木、冷月寒烟、断雁啼猿、危铃瘦马等凄迷之景物,字句中时见蜚龙、赤狐、猰貐、兕虎、鹳鹜、胡雕、狸隼、海鳐、巨鳌等骇异之物,给人以惊心动魄的震撼。例如:“周秦士守中原蹴,神鬼灵光五岳低”(《咏紫薇宫》),桀骜不驯,壮怀激烈;“飞腾人鬼觞重幔,咫尺乾坤钓巨鳌”(《大王峰》),融雄阔与险怪于一体;“旅雁衔芦书信渺,老猿哭墓月明凄。青崖锦水千溪险,赤甲白盐万木齐”(《悲君万师》),又幽峭孤拔。王鑨曾作《读觉斯长兄诗文》云:“语峻多奇奥,幽玄孰可谋。补天惊彩石,飞海掣长鳅。人被诗书溺,笔擎日月流。公侯应不少,未必勒千秋。”[10]其中道出了王铎的语言风格与意象特征,对其奇峻幽玄、壮采天开的飞动气势深致感佩。

王铎对幽峭奇奥诗心的偏爱,与李贺有相通之处。邓汉仪曾评王铎《寇急宵避潘家塘》一诗乃“从长吉梦化来”[11]。其他如:

千古升沉真旦暮,饥蛇冻洫尽堪哀。(《邯郸感兴》)

蛇缠拱藻丹青晦,枭啸梁尘瑇瑁空。(《悲南阳》)

鲛人夜出风腥草,龙母春归雨润花。(《与洞门谈君山》)

断碣沉埋半壁藤,夜深尝有鬼吹灯。(《破寺》)

潮哑海干地媪死,无声白露湿松树。(《西湖之西》其三)

诗成大叫题山寺,猎后新烹就虎窝。(《此生语坦公行坞》)

写鬼魂、死亡、黑夜、寒冷,是李贺的重要特色。但王铎与李贺又有根本的不同:李贺内向,敏感,羸弱,怀才不遇,其诗歌是“一个悲凄而苦闷的灵魂的震颤”[12];王铎则有着睥睨千古的傲岸个性,身系国难,更表现出理想受挫后的悲苦与对现实的激烈抗争。具体说来,从捕捉意象上,“长吉师心,故尔作怪”[13],李贺诗重在表现主观幻象、心灵梦境,遨游于神仙世界,鬼魂冥界;王铎重在表现自然景象,索物托志,浸透忧心祸乱的沉郁情感。其次在意象的组合上,李贺“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14],迷离惝恍,表现为阴冷;王铎多“险不入怪,炼不入魔”[11]的佳作,表现出冷峻。再次,从艺术渊源上看,“屈原《九歌》、李白的游仙诗以及齐梁宫体诗在李贺的诗中打下了很深的印记”[15];而王铎举凡“杜诗之沉,李诗之旷,陶潜之远,王维之闲,韦应物之淡”[2]皆加以推崇,对中唐韩愈、李贺又再三致意,形成了以沉雄壮阔、瑰玮险怪为主,亦不乏蕴藉淡远、清新自然的诗境。

“诗同兄好亦矜奇”,弟弟王鑨(1607—1671年)在意象的选择上与其兄王铎有相似之处。但王铎多气绝诡谲、纵横跌宕,王鑨多奇中见情,沉痛其间,如:“长鲸吞五岳,赤鬼陷中州。血改神农路,火烧沧海流”(《自责》);“壬午贼来破洛阳,杀戮劫夺如虎狼。血渍銮辂埋灰烬,刀卷阴风入掖廊”(《哀洛阳故宫》);“树叶模糊鬼气红,昔年人血入秋风”(《昆山晚秋》);“石火割鲜焚野草,人家掘墓葬孤云”(《大同》)。这些诗皆悲壮惨烈,奇诡略见。总体而言,王鑨的诗歌意象并非以奇崛见长,而多苍茫之感,融自然景物、家国灾难、个人情思于一体,表现出一种凝重深沉的忧郁色彩和悲剧气氛,如:“孤臣羸马病,征路野桥斜。霜落林归鸟,风回案卷沙。”(《孤臣》)以密集的自然意象写萧飒之景,将个人寓于莽天广地的荒凉中,更见寂寥。在取景上,王鑨更多地关注到寒风、白露、秋月、秋雨、秋钟、秋砧、客愁、暮愁、五更愁、残梦、残潮、残瓦、断桥、崩芦、断雁,皆为羁宦途中的目睹感怀。

相比王铎在意象上的狂放挥洒,王鑨常用的意象并无创新之处。诸如枯草、落花、暮砧、寒月等意象,在杜甫的诗中已经得到了极为灵活多变的组合和淋漓尽致的表达。杜诗感情悲怆,笔触苍老,意境沉郁,成为王鑨羁旅中的重要慰藉。如王鑨诗云:“孤馆逢春暮,寒灯燃客心。星从月色浅,诗至杜陵深。奇创摇山岳,纵横倒古今。长吟独自立,不觉露相侵。”(《馆中读杜律》)直接表达了对杜诗的追慕敬仰之情。然而身处末世,在山河易代、疮痍初平之际,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渐渐沉淀为别无选择的前行。如:“虎穴云峰千里道,羊肠雪径一书生。频惊鬼出林间火,怕见鸦飞草里城。”(《为旅自感》)也许正是时代环境、人生境遇和性情格局的差别,注定了王鑨的诗无法与杜诗境界的开阖阔大相比,显得踽踽独行。苍茫天地间,有荒野孤魂之悲。

三、色彩任运,解衣般礴

色彩是事物最鲜明、最富于感性的特征,能给予人极强的视觉刺激,并能迅速触动人的情思。王铎作为书画家,对色彩的运用更是气定神闲,不拘形迹。庄子在《田子方》中提到“解衣般礴”的故事,形容浑然天成的洒脱自得,已然成为重要的绘画创作理论。王铎的诗作诗中有画,元气淋漓,诸如:

井荒杨叶伶仃绿,水减荷花憔悴红。(《登龙井怀北海》)

客心月白大旗摇,锦垒猩红日落辗。(《武功》)

漫忖龙钟何所用,绿橙红树满芳洲。(《一枕》)

一帆风雨红尘绝,千里关河白露虚。(《踌蹰柬眉居芝三》)

十年双华发,万象一孤琴。(《客居柬集生》)

在王铎的眼中,颜色带有情感,绿是伶仃的,颇为冷寂;红是憔悴的,日渐衰颓。月白与猩红、大旗摇与落日碾,尤其在客心与锦垒之间,视觉、时间与空间的交融,使眼前之景色、自然之时空、内心之遥想暗合,更加让人中心摇摇,思绪无尽。年岁渐老,想往更明朗,绿橙红树满芳洲,堪慰风尘。与朋友双双华发满头,尚有高山流水之音的悠远无尽。跟兄长学诗的王鑨也有类似的诗句:“龙埋金谷鄏山黑,血溅铜驼汉水红”(《洛阳感怀》),“读书灯下红蕉泪,蟋蟀窗前白马峰”(《秋夜钟声时在东瓯》),“白衣苍狗无规矩,黄盖青童有是非”(《忆山房故云》)。或凄惨,或清新,由于颜色字的错落镶嵌,给人以最直观的感受。二人之中,王铎更善于融情入色,借色生情,以画境入诗境。如:“赤蛇犹听法,朱鸟不为凶”(《登华山顶》);“红亭一半从云系,绿荇十分借水明”(《百泉同坦公》);“白瀑横飞骚客上,青天倒落古峰西”(《咏紫薇宫》);“黄花铺地千乡雨,红叶满林十月风”(《满目》)。以颜色字置于句首,先色夺人,给人以视觉冲击。范晞文在《对床夜话》中提到杜甫用字的神妙,特别是他用颜色字的功力。他说,杜甫常常把颜色字放在第一字,诸如“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乃至“白催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等。对此,罗宗强先生认为:“颜色字首先引起人们的感觉情思,再从感觉情思到实物,实物就带着更浓重的感情色彩。”[16]

除了这些以色彩字为开端的句子外,王铎似乎更偏爱把颜色字放在最后一字,有老杜“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之法门,如:“气随天面白,影入月痕苍”(《放浪示三弟鑨,为第有华山缘传奇》);“戏鸟伤心碧,妍花恼客红”(《秋中咏》);“水魈凭雾黑,水弩射人凶”(《塘西谢卓子》);“燕拂沙堤迎水白,蜂临石窟喜花红”(《雨后感》);“白楼老桧伤心碧,渭水闲花带怨红”(《咸阳》)。然而其意象设色之惨淡诡谲,更似李长吉。陶文鹏先生指出,李贺除了工于发端外,还经常有意把颜色字置于句尾,乃至用作韵脚,“使色彩发出响亮之声”[17]。更有用色彩字置于篇末之举,使之耸动视听,令全诗为之生色增辉,余韵不绝。但相对于李贺的刻意追求浓重富艳和神秘诡异来说,王铎在景物色彩与情志感发上则显得流动自然,和谐交融,适可而止,不蔓不枝,丰富而不繁杂,有想象空间而不流于虚玄。

四、结语

王铎诗作中丰富的色彩与意象,构成以冷为主的色调,兼有淡远。在情景交融中,浸透着作者自己对时代灾难的感受与思索,蕴含着深沉浓重的张力,营造出或雄浑惨烈或淡远洒脱的意境。相比之下,王铎偏于力透纸背的冷峻奇诡境界,王鑨偏重于踽踽独行的苍凉深远境界。这自然与二者所处的时代相关,也与时势变化中个人遭际密切相关:一个在明末身居高位,宦海沉浮,高度参与了朝代的更迭,经历了时代的血腥战火;一个清初出仕,仰望兄长,追忆着一个王朝远去的时代背影。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在诗作中通过色彩和意象的表达,让诗中蕴含画意,可赏可观,可刺可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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