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丽伟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 人文与教育学院,广东 佛山 528000)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Joyce Carol Oates,1938-)的作品对女性命运极为关注,她也因此被贴上“女权主义作家”的标签。虽然她本人对此并不认同,但无法否认的是,欧茨在其作品中塑造了诸多女性形象,从女儿到母亲,从犹太女性到白人女性,从底层妓女到上流名媛,殊途同归的女性命运既是对父权文化歧视和贬抑女性的否定,也是对女性自身性格缺陷的客观剖析。作为中产阶级女性的代表,欧茨对美国白人中产阶级女性的命运着墨颇多,无论是《奇境》中生活在二战前后的家庭主妇玛丽·谢勒,还是《光明天使》中经受了女权运动洗礼的社交名媛伊莎贝尔,抑或是《我的妹妹,我的爱》中受困于新时代“完美妈妈”人设的贝茜,她们都有着妻子和母亲的双重身份,也都无一例外地挣扎在寻求独立人格和成为贤妻良母的两难困境中。究其原因,一方面,中产阶级女性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群体,有着较强的个体意识、对自由的渴望以及自我实现的需求,即吉登斯所指的“个体化”所包含的核心内容;另一方面,女性的个体化进程是从“为他人而活”到“为自己而活”的转变,这必然挑战传统社会对女性角色的期待,引发两性关系、家庭结构和社会交往等多个话语体系的冲突、协商。身为中产阶级女性的一员,欧茨并不认同社会对女性的这种期待,她大方承认自己“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妻子”,因为“当母亲的想法”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1]。身为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让她始终关注女性命运,引导读者思考阻碍女性自我发展的根源并寻找出路。欧茨一方面凸显了传统母亲角色的缺陷,另一方面塑造了多个颠覆传统期待的“可怕的”母亲形象,以此唤起人们对女性命运的思考[2]。笔者所探讨的三部作品分别展示了近70年来美国中产阶级女性所面临的自我发展与母职认同之间的矛盾,揭示了美国中产阶级女性个体化进程之艰难。
二战结束后,为了让女性坚信“快乐、满足的家庭主妇”才是理想的人生追求,美国政府一方面通过公共舆论大肆宣扬“做个好妻子、好母亲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另一方面,通过高等教育的课程设置刻意将“妻子+母亲+家庭主妇”作为女性的培养目标[3]161。美国当时占主导地位的观念认为,回归家庭是女人唯一的使命,因为女性的社会地位最终并不取决于其自身的聪明才智,而是仰仗于其丈夫的社会地位。如果说女性接受高等教育有什么实际价值的话,那就是帮助她们比较容易地嫁给上层社会的男性。对成长于经济危机时期、经历过二战动荡的大多数女性而言,能在平和而稳定的小康型家庭中担任家庭主妇的确是个不小的诱惑。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即使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女性也无法抵抗婚姻的诱惑,“她们放弃对事业的追求,竭尽全力让自己在男人面前散发出‘女性的魅力’,目标是在毕业前成功的虏获一个结婚对象”[4]。
在小说《奇境》中,彼得森太太就是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受过高等教育,经历了大萧条和二战动荡,并最终按照社会期待成为“贤妻良母”的美国中产阶级女性。通过小说的讲述,读者可以更为直观地了解到20世纪美国中产阶级“天使型”母亲的日常生活和精神面貌。婚前属于独立生命个体的玛丽·谢勒在婚后不再拥有自我,而是彼得森的太太和两个孩子的母亲,属于她自己的名字也从此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称呼是“彼得森太太”。从此以后,“彼得森太太”的生活中有家庭、丈夫和孩子,却唯独没有自己。
玛丽·谢勒个体意识的丧失是从姓名的丧失开始的。姓名是一个人的特定符号,是个体身份最重要、最基本的标志。当一个人的名字被有意地忽略时,他/她的主体性就被无情地剥夺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其社会身份的丧失。从“玛丽·谢勒”到“彼得森太太”的转换,意味着她不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家庭主妇。她一开始对于身份的转变充满了乐观和自豪,努力地操持家务,极力顺从丈夫的心意,虽然偶尔也会遭到他的训斥,但更多时候得到的是夸奖——“最宽宏大度的妇女,虔诚、善良,一位优秀的妻子和母亲”[5]99。作为“彼得森太太”,她需要这样的认同,她甚至在多个瞬间沉浸在一种喜悦之中,因为她成功地实现了丈夫对她的期待——成为贤惠的“妻子”、温柔的“母亲”和优秀的“家庭主妇”。她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需求,对任何事情都没有自信,总是需要通过别人的认可来确认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价值。每当她和女佣做完一件家务活后,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需要有个男人在这儿,我们需要有个男人来鉴定一下”[5]111。在餐桌上,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丈夫的表情,以此确认自己做的饭菜是否可口。丈夫的一个皱眉,会让她胆颤心惊;如果得到一句表扬,会让她受宠若惊,甚至能持续一天的好心情。
玛丽·谢勒社会属性的丧失很大程度上还源于封闭的生活空间。对于大多数已婚中产阶级女性而言,厨房和花园是她们的主要活动空间。久而久之,狭小的空间和单调的家务劳动抑制了女性自我意识的发展,消弭了她们的自我决策能力。彼得森太太每天生活在怎样的环境中?根据小说的描述,彼得森之家是“一座用一种深灰色石头建的高大的三层房”,“窗框被漆成白色”,“房子正面,有两根高高的柱子和一扇很大的、用很沉的木料做的大门;台阶的前面,有两个石狮……房子和它的大草坪四周,围着齐腰高的、顶端是叶子形状的铁栅栏”[5]92。从色彩搭配看,“深灰色”和“白色”两个冷色调给人一种萧杀、压抑的感觉;从建筑结构看,整栋房子给人一种牢不可破的感觉,门口的石狮和房子四周的铁栅栏是自我封闭、与世隔绝的一种象征。彼得森太太终日待在这样的房子里,被家务束缚,被丈夫控制,她的社会属性也早已被房子四周的铁栅栏阻隔起来。这样的生活与被囚禁在监狱里的犯人有本质的区别吗?“快乐的家庭主妇”只是一个幻影!彼得森太太连走出家门陪同女儿去参加比赛的诉求都不敢开口,想要学习汽车驾驶的愿望也被丈夫断然否决,她已经失去了掌控自己生活的自由。丈夫的控制和喜怒无常让她变得无所适从,甚至连她自己的身体也成了“一堆行走的肉”,变得臃肿不堪,“没有形状,没有活力”[5]94。
玛丽·谢勒无法在子女面前树立母亲的权威和尊严,这是社会对中产阶级女性角色期待带来的负面影响。为了做个“好妻子,好母亲”,彼得森太太不仅在丈夫面前唯唯诺诺,在两个孩子面前也同样小心翼翼。当儿女学习时,她不停地在门外徘徊,或是借机侍弄花草,为的是能随时回应孩子们的使唤,更好地为他们服务,比如给他们送去可口的点心。即便如此,儿女们也并不领情,还抱怨她的反复出现干扰了他们的正常学习。儿子学着父亲的态度,对她很不屑,就连女儿也总是挑剔她,瞧不起她养的花,嘲笑她一把年纪了还奢望考驾驶执照。由于在经济上依附于丈夫,彼得森太太不具备对家庭财产的占有权和支配权,这一地位直接决定了她在家庭中的话语权。在子女眼中,父亲拥有绝对的权威,是家中至高无上的决策者,而母亲只是为家人提供服务的“侍者”和依赖父亲生存的“寄生者”。因此,母亲对于子女的影响力远逊于父亲。小说中的父亲彼得森在外努力工作赚钱养家,每天回家还要过问子女的学业,孩子们自然而然地崇拜父亲的能力和见识,将父亲当作权威的象征,将母亲视为无能的附庸。
作为子女的重要养育者,母亲自身的身体状况和精神面貌必然会影响到下一代的成长发育。彼得森太太长期的抑郁和孤独给子女传递的是一种负面信息。彼得森对她的全面控制让她苦闷不堪,她找不到解决办法,也不敢去寻求帮助,只能背地里酗酒,通过醉酒来麻痹自己。这样的母亲给子女们带来的消极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虽然彼得森太太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两个孩子的饮食起居,但两个孩子都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女儿希尔达从小就感受到母亲的卑微和家庭氛围的压抑,她对此无能为力,只能通过不停地吃东西来缓解这种压力。儿子弗雷德里奇认同并屈服于父亲的权威,不敢有任何反抗,变成一个没有任何主见、全凭父亲安排的傀儡。虽然彼得森太太最终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并尝试在养子杰西的协助下离家出走。她希望重新找回自我,做回婚前的“玛丽·谢勒”,但当她发现自己早已经一无所有,离开丈夫根本无法生存的时候,她只能乖乖地重返“牢笼”,继续做“女性唯一的工作”。
二战后,为把有限的工作岗位让给从战场上归来的男性,许多战争期间的职业女性重新回归家庭做全职主妇。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发现,她们“有一种共同而莫名的病痛和角色认同危机,即她们在体力和心理上都很脆弱”[6]。对这些女性而言,家庭好像一个“舒服的集中营”,一边让她们沉溺其中,一边阻碍她们去发挥自我的潜能。美国主流文化价值观长期以来对女性“贤妻良母”的职能定位,“严重限制了妇女思维和心智的发展,迫使她们放弃理想追求”[3]250。为此,弗里丹鼓励女性提高效率以尽快完成家务劳动,勇敢地走出家门去承担有创造性的有酬工作。随着妇女接触社会现实机会的增加,她们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有了更多的认识和自信,要求改变性别歧视的愿望日益强烈。越来越多的中产阶级女性意识到,将自己限定在家务范围内承担全日制性质的家庭主妇工作,严重阻碍了她们的自我完善和自我发展,剥夺了女性与男性同等地塑造完整人格和品性的机会。
或许是为了声援妇女解放运动,更可能是同为中产阶级女性的感同身受,欧茨这一时期毅然将笔锋指向母亲,塑造了一个与社会期待完全相悖的已婚“社交名媛”,意在消解并颠覆无私、崇高的“家庭天使”形象,瓦解“母亲神话”。在小说《光明天使》中,女主人公伊莎贝尔是一个事业心、虚荣心和性欲都极强的女人,她是一个欲壑难填、不守妇道的妻子,是一个虚伪、自私、冷漠的母亲。与传统父权制文化所要求的无私奉献、无欲无求、贤良淑德的好母亲形成鲜明对比,伊莎贝尔的出现是对“母性神话”的颠覆。身为人妻,伊莎贝尔对丈夫毫不畏惧,敢于表达自己的诉求;身为人母,伊莎贝尔从来不会为儿女牺牲自我,更不会亦步亦趋地跟在儿女身边细心呵护。受20世纪中后期反传统、反权威、反理性风潮和激进女权运动的影响,以伊莎贝尔为代表的母亲形象集中体现了中产阶级女性对自我价值的追求,是女性个体意识的极端体现。
伊莎贝尔是一个有着极强自我意识的独立女性,她“具有绝对可靠的自我感觉能力,而她的自我感觉,又是极其冷静客观的”[7]156。伊莎贝尔的父亲是华盛顿声名显赫的金融家,也是绝对的男权主义者。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她从幼年时期起便目睹了母亲作为“家庭主妇”在经济受限、精神空虚、思想迷茫中度过的每一天。因为无法忍受父亲的压制和暴力,母亲常常逃回娘家,或者一连几天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喝酒麻醉自我,暂时逃避现实。为了不让女儿重蹈覆辙,母亲郑重告诫她,“男人们经常会发疯,他们反复无常,你万万不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7]59。伊莎贝尔非常同情母亲的遭遇,她更憎恨父亲将母亲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力的“行尸走肉”。见证了母亲毫无快乐可言的“家庭主妇”生活,伊莎贝尔决定绝不重复母亲的生活,她也希望拥有爱情、婚姻和孩子,但她坚持首先满足自己的需要。她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希望在华盛顿有一栋漂亮的房子,还希望在华盛顿社交界有一个位置——一个比她作为贝纳文特家的姑娘更引人瞩目的位置”[7]176。
伊莎贝尔对个体意识的操演造就了她无法抵挡的魅力。她时刻饱满的精神状态和永远充满活力的体魄让见到她的男人无不为之动心。根据朱迪斯·巴特勒 (Judith Butler)的性别操演理论,性别不是隶属于身体的某种天然、本质的属性,而是一系列社会关系和性别规范在身体上操演运作后形成的一种效果,是一组想象性关系。它“并不指向一个实体的存在,而是指向一些具有文化和历史特殊性关系整体里的某个相关交集点”[8],是特定历史、特定社会、特定语境的产物。伊莎贝尔婚后正值美国妇女解放运动和性革命盛行之期,受全美范围内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和享乐主义的影响,她用放纵的性行为来证明自己拥有自我选择的权利,有超越障碍的自我实现能力。她喜欢阅读,但“不是一个不加选择什么都读的读者”,从她“愉快地读完了埃莉诺·罗斯福的传记”[7]49可以推测,她一定是女权运动的坚决拥护者和践行者。广泛的阅读丰富了她的思想,让她有着一般女性所不具备的敏捷思维和伶俐口齿,她会讲诙谐幽默的故事,她的谈吐总是具有感染力。与同时代大多数传统女性相比,伊莎贝尔能成为华盛顿“最负盛名的社交名媛之一”必然在情理之中。
伊莎贝尔是性解放思潮的拥护者,她把肉欲的满足当作对真实生命的追求。对于婚姻,她不抱任何幻想,只想找一个经济实力雄厚且能被自己驾驭的男人,以确保她在婚后能享有自由。带着这样的目的,伊莎贝尔选择与家世显赫、外表丑陋的莫里结婚。虽然她自始至终没有爱过莫里,但还是暗暗强迫自己接受了这段婚姻,因为莫里能带给她比未婚时更好的物质生活和社会地位——位于华盛顿的豪宅和上流社会的交际圈。婚后,伊莎贝尔有很多情人,她认为自己取悦情人的初衷是“为了取悦自己”。婚后的伊莎贝尔凭借自己的魅力成为肯尼迪总统交际圈中的佼佼者。虽然周旋于多个男性之间,但她觉得自己的性欲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满足。对于男女之间的性,她怀着“着迷的,持久不衰的兴趣”。她甚至毫不避讳地告诉莫里,“你应该明白,我是出于性饥渴才爱上你,你可以把性饥渴理解为我真正的生命,我肉体的生命,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生命”[7]130。
为什么欧茨要浓墨重彩地刻画伊莎贝尔与不同男人之间偷情的细节,并对她的身体反应和内心感受进行如此详细的描述呢?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的“阴性书写”或许是很好的解释。在谈及女性应该以何种方式进行写作时,埃莱娜·西苏呼吁女性通过“言说身体来写作”,因为“妇女的身体带着一千零一个通向激情的门槛,一旦她们通过粉碎枷锁、摆脱监视而让它明确表达四通八达、贯穿全身的丰富含义时,就将让陈旧的、一成不变的母语以多种语言发出回响”[9]。藉此,女性的真实欲望和激情才能得以还原。这将是一种无法攻破的语言,它最有可能摧毁父权制所带来的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
伊莎贝尔对母亲身份持有强烈的否定态度,颠覆了传统观念赋予女性的形象。她对子女始终有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方面觉得自己应该多花些时间陪伴他们,另一方面却痛恨孩子们拖累了自己。对个体意识的需求与对母职抵抗之间的冲突困扰着伊莎贝尔,致使她在生下孩子的第一年陷入抑郁。然而,她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很快恢复过来”。在伊莎贝尔身上,看不到任何仁慈、博爱、包容、善良的品质,感受不到一丝母性的光辉。身为母亲,她对儿女没有基本的耐心和包容,只要儿女打扰到她或是让她感觉丢脸,她就会斥责甚至打骂小孩。即使在得知女儿已经出现严重的精神问题时,她也从没想过要去陪伴,只是请求儿子去代为看望。她把女儿当作一个难以解决的麻烦,只想通过医生的帮助尽快加以解决。比起子女的感受,她更在意自己的形象。在儿女眼中,伊莎贝尔是“一个美貌活跃有野心的女人”、一个“淫妇”。伊莎贝尔虽善于社交,却不事家务。她“对自己家里的厨房完全陌生”,不知道“搅拌器到底该怎么使用”,即使拿出“看家本领”做好的一顿饭菜,也“全都是孩子们见了头痛的”[7]113。一个既不会做家务,也没能担当养育子女责任的母亲,她颠覆了传统父权文化所预设的母亲应当具备的多重功能,是整个社会的“仇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最终被自己的儿子杀死。
经历了20世纪60年代纷繁复杂的社会文化运动,美国人的家庭观、社会观和文化价值观都受到了剧烈冲击。到20世纪70年代末,美国的离婚率不断攀升,单亲家庭数量呈爆炸式增长。面对传统家庭价值观念不断削弱和核心家庭模式不断衰败的局势,美国在20世纪80年代初召开了“白宫家庭问题会议”,专门讨论“家庭危机”问题。与此同时,反女性主义的逆流也开始广泛存在于大众传媒中,美国职业女性的生活境地被媒体描述为“什么社会权利都得到,却在个人生活中悲惨万分”[6]144。一种鼓吹女性回归家庭的逆流通过大众传媒被放大,并在主流文化中逐渐达到巅峰。20世纪末,中产阶级女性在事业和家庭之间进退维谷。对女性自身而言,“家庭主妇”成了一种桎梏,几乎不再有人希望仅仅成为一名“家庭妇女”,因为这一形象意味着无能,通常被人瞧不起。对于男人而言,他们希望在日益激烈的社会竞争中投入更多的精力以取得事业上的成功。“男主外、女主内”的核心家庭分工模式重新得到强化,照顾家庭、养育子女的重任自然而然又落回了妈妈们的肩上。在大众媒体对“完美妈妈”的追捧下,许多中产阶级女性不得不放弃奋斗多年的工作岗位,放弃自己的欲望和追求,孤注一掷地把所有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孩子身上。孩子成了母亲人生全部动力的来源,其成就能否达到预期目标是丈夫、整个家庭乃至社会评判母亲是否合格的唯一标准。在这种封闭和强势的价值体系下,母亲不得不通过压迫自己的孩子而获得逼仄生活空间里的某种虚幻满足,“骑马课、网球课、舞蹈课,看针灸医生,看心理医生,安排孩子的‘玩耍’”[10]197,焦虑的母亲忙得焦头烂额,忙到失去自我而不自知。
小说《我的妹妹,我的爱》是欧茨对20世纪末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一次“病理解剖”。故事中的蓝派克之家是一个病态的家庭:一个唯利是图的丈夫、缺席的父亲,一个不甘于平庸的妻子、渴望完美的“全能型”母亲,一对懵懂天真的儿女、饱受摧残的兄妹。女主人公贝茜既是“密集母职”的受害者,也是杀害女儿的凶手。贝茜出生于富裕之家,天生丽质的她曾是男生们竞相追逐的对象。她有自己的梦想——成为电视新闻栏目的“台柱”。然而,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梦想日益远去,内心的焦虑与日俱增。她希望做一个“温柔可人的妻子”和“完美妈妈”,把儿女培养成明星,以此来拓展自己的交际圈,认识更多“有价值的朋友”,并得到他们的认可和尊重。遗憾的是,她的努力全部落空,葬送了婚姻,害死了女儿,伤害了儿子,最终也毁灭了自己。
贝茜在自我价值追求的失落与对母职的焦虑中陷入困境。婚后,由于毕克斯不断跳槽,贝茜的不安全感与日俱增。对于长期固守家庭的主妇而言,不断变动的住所不仅意味着要适应陌生的环境,更意味着要不断重建社交网,这必然加剧焦虑不安和孤独感。在刚搬到丽山这片众所周知的富人区时,贝茜既紧张又兴奋,紧张的是害怕自己无法融入富太太们的社交圈,兴奋的是期待能结交更多“有价值”的朋友,帮助自己成就梦想。只有被周围的女人团体接纳,贝茜才能获得某种安全感。遗憾的是,一切并未能如她所愿。她对新邻居的友善和热情没能换来对方的尊重和接纳,这对贝茜所执着追寻的“自我价值”是一个沉重打击。一向自负的贝茜无法忍受这种被孤立的耻辱感,哪怕她在外极力掩饰自己的失落,回到家中却终究无法隐藏。在儿子眼中,妈妈贝茜成了“双面人”,这“两个妈妈”存在于同一时间、同一个空间,只不过一个在明处,另一个暂时藏在暗处。邻居的冷漠和丈夫的忽视让孤独的贝茜陷入绝望,这绝望是她想成就自我而不能的绝望。这种冷漠又反过来强化了贝茜的执念,让她觉得只有继续努力做得更好,把所有付出都寄托在孩子身上,等到孩子出人头地,她自己的价值才能得到认可,这种无人回应和帮助的孤独感才能得到缓解。贝茜的绝望还在于她无法接纳自己。她害怕年龄的增长会消蚀她的女性魅力,从而失去丈夫的关注。当她在滑冰场上发现自己的动作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灵活,内心瞬间崩溃,“我的生活完了!我的身体不再是我的了!这不公平!我还年轻”[10]44。贝茜的自我主体性没有随着身份的变化得到发展,她还是活在回忆中的“小姑娘”,她始终觉得是儿女“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毁掉了她的前途”。
既然不能依靠自己来实现自我价值,那么儿女是否能成为通往梦想彼岸的桥梁?和大多数美国中产阶级妈妈一样,贝茜开始把自己当成孩子的“经纪人”,对孩子采取“规划栽培”,即“透过细心规划、协作安排各式休闲与学习活动,来培养小孩的才艺与表达能力”[11]。在儿子史盖乐还不到5岁的时候,贝茜开始训练他滑冰。尽管儿子极不情愿,但她仍毫不心软地“领着可怜的、发抖的史盖乐走在冰面上,揪着他穿了运动衫的肩膀,指挥他,推着他滑行,一旦他理所当然地摔倒,又把他拎起来”[10]25。强行训练几次后,她发现儿子并不适合滑冰,转而决定送他去进行专业的体操训练,结果儿子不幸在训练中受伤致残。接二连三的挫折并没有摧毁贝茜对儿子的“规划”,她决定通过给儿子安排玩耍来结识“有价值的”朋友,但依旧以失败告终。正当贝茜为自己在儿子身上的付出感到绝望时,她意外地发现女儿具有滑冰天赋,这让她重新燃起生活的热情和斗志。贝茜希望自己能培养一个轰动全美国的滑冰新秀,她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经纪人”母亲。为了让年幼体弱的布莉丝不耽误训练,并能以更好的形象出现在聚光灯下,“贝茜带着她去注射维他命和生长激素,连哄带骗地给她服用止痛药,带她去美发、矫正牙齿,拒绝给颈椎受伤的她戴颈托”[12]。为了得到丈夫和他人的认可,贝茜不惜一切代价地对女儿进行训练、包装和宣传,完全不顾女儿的身心健康。弗洛姆说,“母亲能给予生命,也能夺走生命。她是一个拯救者,也是一个破坏者;她能创造爱的奇迹,然而没有任何人比她更能伤害人”[13]。
贝茜的焦虑从表面上看是对子女未来的担忧,实则是对自我发展陷入困境、对婚姻出现裂痕的无助和恐惧。与传统社会相比,世纪之交的中产阶级女性背负着更大的压力,她们面临更多的苛求。如果说传统的“家庭天使”为了丈夫和孩子牺牲自己的一切值得称道,新时代的中产阶级女性则被要求“面面俱到”,她首先必须是个好妈妈、好妻子,还要做一个外表精致、事业不误的女强人。如果说传统文学作品中母亲的皱纹和白发是为家庭付出的象征值得讴歌,那么当代中产阶级女性憔悴的容颜和不修边幅的形象一定会遭人诟病,因为这将被认为是一个不善于自我管理的女人、一个对孩子不负责任的母亲。整个社会环境对母亲要求的变化,使她们在担当母亲角色的同时不遗余力地追求外在形象的精致以强化她们的女性身份,她们对“牺牲自我”的传统母亲形象极其抵触。由此可见,女性的个体身份和身为人母的角色之间存在巨大的矛盾张力。
贝茜希望自己能成为社会舆论所追捧的“完美妈妈”,并一直自信能做到两全其美,然而残酷的现实却一次次证明她的失败:她不但没能经营好家庭,也没有培养好子女,双重失败令她内心充满屈辱。她经常向儿女谈起自己“失落的梦想”,言语中的失落无不显示出她对“母性牺牲”的无奈和怨恨。她是“密集母职”的承担者,但在潜意识里她并不认同女性的天职是“成为母亲”。她渴望自由,每当她偷偷带着儿子出门兜风时,她会特别放松,那个在家中不苟言笑的怨妇突然变成了会开玩笑的“跳动的红色气球”,充满了活力。她憎恨照顾婴儿给自己带来的束缚,因为“宝宝只会一天到晚哭,害得妈妈没法睡觉……总是要喂,总是要给她换尿布,洗澡,接着又吃,吃吃拉拉,换尿布,洗澡,晾毛巾,所有的宝宝一天到晚只是睡觉撒尿折腾你”[10]45。然而在丈夫和外人面前,贝茜从来不敢卸下面具,因为害怕自己被人认为是无能的妈妈,她一味地伪装,希望自己呈现出来的永远是“光彩照人、泰然自若而又充满母爱的样子”。
在贝茜的葬礼上,牧师称她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勇敢的女基督徒,她战胜了邪恶,主张世俗进步,肯定美国家庭和自由的价值”[10]486。牧师的悼词无疑会引发读者的思考。成为好女人、好母亲对所有女性而言都是“双重负担”,而这种负担对当代的母亲而言已是司空见惯,没有人觉察到这其中存在的问题。事实上,这正展示了中产阶级女性个体化的一个特征——风险由个体承担。中产阶级母职的“经纪人化”以及社会环境对“全能型”母亲的期待,双重负担的风险全部压在女性身上。在这样的话语体系中,女性的权力彻底失语。
从《奇境》到《光明天使》,再到《我的妹妹,我的爱》,欧茨给读者讲述了二战以来近70年间三个美国中产阶级女性的故事:二战前后懦弱卑怯的“家庭天使”彼得森太太(玛丽·谢勒),六七十年代野心勃勃的“社交名媛”伊莎贝尔,世纪之交身陷囹圄的“全能型妈妈”贝茜。她们有着不同的个性,但有着相似的命运。玛丽·谢勒失败的离家出走、伊莎贝尔命丧亲子之手和贝茜家破人亡都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女性自身的力量尚不足以抗衡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但她们对个体意识的追求是一种巨大进步,体现了女人开始“为自己而活”的理念。
中产阶级女性能否真正实现自我发展与母亲职责的平衡,成为家庭、事业两不误的“超级妈妈”?这无疑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欧茨在小说中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无法否认,女性独特的生理构造赋予她们生育孩子的权利,她们有权选择何时或是否成为母亲,但养育孩子却并非母亲的天职。女性首先要摆脱长期以来社会期待所带来的错误的自我价值观念,即“我的权利和义务,更多的是在关系里;我的价值,也体现在关系里的结果”“一个人必须要把自我观念从家庭、宗教和工作中分离出来,并形成相应的生活圈子,才能使自己成为真正的自我,亦即实现自己的新生”[14]。在高度市场化的社会中,养育孩子的责任“不应局限于女性或私领域中,应带到公共领域,让养育下一代的责任成为公共议题”[15]。半个世纪前,贝蒂·弗里丹提出振聋发聩的诘问:当你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的时候,你是谁?你爱什,恨什么,有着怎样的野心和梦想?半个世纪后,在不断贩卖阶层焦虑、不断强化母职于教育后代重要性的今天,这个问题依然存在。如何分配养育责任,如何在肯定男女生理差异和男女能力无差异的两个架构中发展出一个完备的母职意识形态,是美国乃至全世界女性主义者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