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宁,张春红
(宿迁学院 文理学院,江苏 宿迁 223800)
张炜在《古船》中主要围绕着洼狸镇上三大姓:老隋家、老赵家和老李家,塑造了一系列的人物形象,有接过庞大家业的隋迎之,有在水上飘荡半辈子的隋不召,有老赵门里辈分最高的四爷爷,有给资本家开机器的的李其生,还有他们的后辈,以及镇上别的人物,每个形象都独具意味。在众多人物中,隋抱朴是老隋家的长子,是粉丝家族的大少爷,等到祖辈父辈离去后,他整天待在老磨屋里,坐在那只看磨人坐了几辈子的方凳上,一下一下用木勺摊着湿胀的绿豆,像一块大石头,等到小说结尾才正式接管粉丝厂,担任了粉丝公司总经理。
在近四十年的时间里,洼狸镇先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土改、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经济体制改革……每段历史都给隋抱朴留下了惨痛的记忆,从最初的逃避,到最终的面对,隋抱朴在读者心中不断高大完善,由一个负重前行者、自我救赎者,成长为勇于担当者,是一个理想的审美形象。
隋抱朴对于父亲隋迎之的记忆从他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写起,这个年龄的男孩正处于青春发育期,内心活动非常丰富,由后母茴子进门,推测生母不在场,导致抱朴心里对父亲格外依恋,他观察父亲,很少再按时去粉丝厂,他能感受到父亲心事重重、忧心忡忡,见父亲僵在了那儿,整整一天语无伦次,老要不安地用手去搓膝盖,父亲又告诉他“我们欠大家的”,这句话在他心里扎了根,使得他后来终日在老磨屋里,被赎罪、忏悔、逃避充斥着。父亲说:“你太小了,你一点也不明白……”[1]42隋抱朴无法为父亲分担,只能去承受父亲的慌乱带给他的不安。
父亲骑马两次出去还账,第一次回来了,红光满面;第二次把血全吐在老红马背上,死在一片红高粱地里。为抱朴遮风挡雨的大树倒了,他作为长子,必须撑起整个家,他的“神色沉重多了。”[1]47
后母茴子拗气、美丽的眉梢上全是刚强和仇恨,父亲在世时,面对恶人赵多多,她握过剪刀,把他的脸抓得稀烂。父亲去世后,茴子郑重打扮了一番,然后服毒并点燃正屋,在毒性发作尚没有完全咽气的时候,抱朴无法救下她,眼睁睁地看着赵多多铰下她的衣服,对她的身体撒尿。失去亲人的悲痛,巨大的挫败感,让抱朴一次又一次在见素问他,母亲是怎么死的时候,用服毒搪塞过去。隋抱朴一来无力说出,二来长子的身份,他必须保护弟弟妹妹。在痛失双亲之后,抱朴唯一的路就是负重前行。
隋抱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成为弟弟妹妹的保护伞。和弟弟见素被造反兵团抓走,因为妹妹含章才得以被救出,而含章却被四爷爷把玩于掌股之上二十年,抱朴觉得妹妹病了,但不知道她的病因,希望妹妹能接受李知常,但不知道她的苦衷。然而,在几次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抱朴如何保护妹妹?
抱朴心中的恐惧和责任,让他事事退缩、避让,在老磨屋里,就像个年迈的老人一样,弟弟见素充满激情,具有刚健有为的行动欲望,一心想把粉丝厂收回,抱朴阻拦,但无法阻止。弟弟要进城,抱朴彻夜倾诉,也挽留不住。其实,抱朴并没有失去对生活的憧憬,磨屋的小窗口正是他生活激情与希望的展现。他希望见素平安,只有不争先、不出头、不与恶势力作对,才能保全。抱朴打击见素的想法,磨灭他的希望,何尝不是负重前行呢?
爱惜妻子桂桂,面对她即将逝去的生命,抱朴无能为力。与小葵相爱,“爱这个女人爱得要命”[1]211,但他怕老赵家,怕李兆路,怕镇上的人说闲话,担心老隋家的名声,太多的顾虑给了他极大的精神压力,摘蓖麻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勇气直起身子,让别人看到他与小葵在一起。小葵嫁给跛四后,抱朴说:“我这个人真窝囊!”[1]213经历了父亲还账、后母惨死,兄妹三人被抓被打的种种痛苦后,抱朴把情深深地埋在心中,一直想着小葵,爱着小葵,沉重的爱情压抑着他,小葵嫁人,抱朴的希望破灭,生活还得继续,只能负重前行。
隋抱朴小的时候天真可爱,到处跑动,是“老隋家的又一棵旺苗”[1]5。他先后目睹父亲、后母和妻子的死,经历了惨绝人寰的人与人之间的戕害与残杀,是苦难亲历者和受害者。弟弟无法接纳他的观点,妹妹长期受辱,爱的人再也等不下去了……他无力对抗四爷爷的势力,无法抵御赵多多的欺凌,苦难的记忆压迫着他,孤独、沉重。“我们满身都是看不见的锁链,紧紧地缚着。不过我再不会服输,我会一路挣脱着往前走。哪怕我的胳膊被这些锁链捆折了,两手淌血,我还是要挣脱。没有这股劲儿,就没法在洼狸镇过一天像样的日子。”[1]223隋抱朴是一个典型的负重前行者。
经历了太多的暴力与杀戮,遭受了一系列苦难煎熬后,隋抱朴看到了人性中丑陋与黑暗的一面,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创伤和阴影,藏着记忆中的苦难,怀着对苦难会不会在未来中继续的疑问和恐惧,以自身的正义和理想,克制隐忍,思考人性和未来,成了老隋家最沉默的一个人,整天待在老磨屋里,他不明白洼狸镇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多的不幸,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无休止地戕害与残杀,但他并没有被苦难压倒,对财富无动于衷,也没有萌生仇怨的复仇心理,而是像老磨一样平稳沉着,在深刻的自我怀疑与忏悔中,进行自我救赎。
“抱朴”一词出自于《老子》,是老子提出治国的三项具体措施(见素抱朴、绝学无忧、少私寡欲)之一,要固守其纯朴与本真,不为外物所牵,强调顺应自然,遵从事物本来的样子和规律,无为之治。道家思想在作品中没有明确地写出来,却地在隋抱朴身上闪现了出来,他总是沉默在老磨屋中,仿佛与世隔绝,无论镇上发生了什么事,纷乱也好,热闹也罢,抱朴总是平静的,似乎总是置身事外,不议论事,也不评价他人。以宽容的态度承领生活中的一切苦难煎熬,在他眼中,这些是自然的,自然而然地发生、自然而然地存在,没有必要去大惊小怪,也无需反抗,该怎样就怎样,只要接受、顺应。在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发生后,隋抱朴的心理渐渐强大起来,更加沉稳。
隋迎之曾悬腕为抱朴写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希望能成为儿子的座右铭。这八个字出自于《论语·子罕》,属于儒家思想范畴,强调的提高个人修养,尤其在精神和思想方面,不凭空臆测,不绝对偏执,不拘泥固执,不自以为是,在遇到事情时,要内省,要内心强大。隋抱朴在父亲的影响下,少私寡欲,不断思索。用宽广的胸怀,驳斥粉丝厂姓隋还姓赵,多次提到粉丝厂是属于洼狸镇的,在自杀未遂的大喜家里守了一夜,为弟弟的过错忏悔,对见素隐瞒茴子被凌辱的惨酷事实,努力忘掉并力图化解家族间的仇怨。在一个又一个遭遇中,抱朴顶住外部压力,努力进行着内心的自我救赎,并以自我之力影响别人,“如果别人来撕我,我用拳头挡开他也就够了。如果坏人向好人伸出爪子,我能用拳头保护好人也就够了……我最怕的就是撕咬别人的人……我害怕回想那样的日子,我害怕苦难!”[1]215抱朴冲破了封建宗法社会狭隘的家族观念,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思考的不是个人、老隋家,而是整个洼狸镇的未来和命运。
《共产党宣言》是隋抱朴的精神食粮,在洼狸镇无数个苦难的夜晚,半夜里亮着灯,用钢笔在上面点点划划,陪着他熬过黑夜,使得隋抱朴不再屈服于苦难与命运,开始对现实进行理性的思考与批判。一遍一遍读,日子每过到了一个关节上,都不停地读它。读不懂的地方就做上记号,留待再去琢磨。上面满是亲手划上的杠杠圈圈。每次都小心用油布包好,放到抽屉里,如今这本小书已经磨去了边角。由于思维认知的局限性,隋抱朴不能全部理解《共产党宣言》的精髓,也许他这一生是读不懂了,但他要读到底。《共产党宣言》给隋抱朴提供很多养料,他寻找着他反复领会过的一段话。一次又一次问自己,仔细盘查着自己,心上一阵阵灼痛。以自身全部的知识和生命体验去理解这本书,用心去感受书中传达的启蒙气息,思考人性,关注大众,形成自我的见解,多少触及到了他灵魂最深处的东西,让他一遍又一遍地筛过那些痛苦、忧虑和欢乐。极大推动了隋抱朴认知的进步和思想的发展,使他在这本“过生活的书”的指导下,寻求精神的慰藉,增强责任感,获得了自强的理想主义精神,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与洼狸镇的命运相联系,超越了传统的家族观念,要为洼狸镇寻找出路。
在老磨屋里,经过了漫长的沉默,进行了不断的自我救赎,隋抱朴一步一步走出来,与“仇人”言和,解开心结、顺应内心,与世界和解,把自己的命运与洼狸镇的命运紧密相连,成为了勇敢的担当者。
赵多多本是躺在荒草堆里的孤儿,凭借赵家的势力进入了民兵团,借职务之便,奸淫妇女,残害无辜,看谁不顺眼就“干掉他”。承包了老隋家的粉丝作坊,“倒缸”时,隋抱朴不顾见素的反对,跟着赵多多跨进门,十几天,从未离开粉丝大厂一步,饿了就团一块淀粉烧了吃,夜间依墙而眠,脸色灰暗,嗓子也哑了,红着眼睛用手跟人交谈。一直在沉淀池边过夜,直到一切正常[1]104。隋抱朴与赵多多之间有家族仇恨,后母被赵侮辱,妹妹被他猥亵,世代经营的粉丝作坊改姓了赵,且赵多多品行恶劣,依照常理,应因“倒缸”拍手称快,坐等后果。而隋抱朴积极主动帮忙,因为他已经跳出了个人的恩怨,占在全局的立场上,认为粉丝厂不姓赵也不姓隋,它是属于洼狸镇的,粉丝厂“倒缸”糟蹋了上万斤绿豆,没人扶是全镇的耻辱。与其说抱朴帮助赵多多扶缸,不如说是全力帮助洼狸镇“扶缸”,他超越了个人情感,考虑的是整个洼狸镇和镇上的所有人,主动担起了维护洼狸镇名声、保护洼狸镇利益、壮大“白龙”牌粉丝国际声誉的责任。
赵多多掺假,“抱朴的心一阵阵发痛”,他有太多的担心,担心白龙粉丝在国际上的声誉,担心洼狸镇的粉丝结束在这一辈人手里,关键时刻,隋抱朴走出老磨屋,自荐担任粉丝公司的总经理,并不是因为粉丝厂是他的家族世代经营的,也不是为了隋姓家族的兴衰,而是痛心粉丝公司的散架使整个洼狸镇受到损失,痛心洼狸镇百姓投资的血汗钱。“那些投资的人家交出的都是血汗钱哪!国家贷给赵多多几十万、上百万的钱不是血汗钱吗?男人哭了,老婆婆也呜呜地哭,我看了心里多难受!”他反省自己“我太依赖我的善良、公正,结果怎么样……我这是善良吗?我这是公正吗?我一遍一遍诅咒我自己,诅咒我的犹豫、胆小,诅咒老隋家人遗传下来的老毛病……”[1]339“怯病”造成了现在的悲剧,善良并不能减少人们的损失,他必须把理想化为实践,承担起粉丝厂复兴的责任,为洼狸镇寻找光明的出路。
遇上正手忙脚乱学开车的赵多多,被喊上车,“车子在广场上乱扭乱蹦,司机在车外大声指挥,面无人色。赵多多咬着牙,手老在方向盘和一些手柄上抓挠着。车子向着一堵残墙冲去,赵多多‘啊啊’地喊起来,隋抱朴一阵眩晕。”[1]279车子在离残墙只有一二米远的地方停下,有惊无险,赵多多头上滴着豆大的汗珠,隋抱朴却平静地望着残墙。没有任何推辞,坐上赵多多的车,说明抱朴已经撤掉了对赵多多的心理戒备。赵多多说“驾不好,翻了车,跟大少爷死在一起也值得”,抱朴听后心理坦然,没生发任何疑心,也没有跳车、强迫停车之类的举措。车停后,赵多多心有余悸,隋抱朴非常平静,说:“你的招数到底好些,嗯。”[1]279这一系列的动作、语言的描写,以及与赵多多的对比,都能看出隋抱朴已经原谅了过去,他更看重的是未来,一切重头开始,承担起未来的责任。
隋抱朴为妹妹写起诉书,在没有裁过的几卷大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1]366,他知道了这么多年含章的苦。兄弟两个默默地走着,两个人一齐站住了,见素握住了哥哥的手,紧紧地握着[1]368。知晓弟弟妹妹的境遇,走进了他们的心里,隋抱朴真正意义上担起了对于弟弟妹妹的责任。抱朴与周围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之前抱朴只注重自己的精神建构,希望别人能够理解他,后来,他用平等的、关爱的新眼光,给身边的人增添生命的活力。看望小葵的新生儿,“是一个最好的孩子”[1]329,知道了闹闹一直以来对他的真情,“一股热流在周身奔涌起来。”[1]367忠于自己的内心,强烈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从负重前行者到自我救赎者,最后成长为一位勇于担当者,隋抱朴从老隋家的变为洼狸镇的,成了理想主义灵魂和希望化身。他悲悯苦难,宽恕过去,意识到不能因为过去而放弃今天的奋斗,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粉丝厂的所有权。他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和人道主义精神,坚守内心的道德准则,热切真诚地关注洼狸镇,以担起整个镇子的未来为己任,拥有强大的人格气场,实现了小我与大我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