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纳兰性德哀感顽艳词风的形成原因*

2020-02-11 14:28王金玉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纳兰性家族

王金玉

(吉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纳兰性德(1655-1685),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康熙朝进士,官一等侍卫。善骑射,好读书,被后人誉为“满洲第一词人”。主要作品有《饮水词》、《渌水亭杂识》、《通志堂集》,在清代及后世享有很高的声誉。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他的词风“初入中原,未染汉人习气,故能真切如此”[1]33。然而,这个被誉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著名词人,他的词作多数悲壮哀伤,似有无尽心事无处诉说,“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2]573作为一个相府公子,世家子弟兼御前一等侍卫,世人看来,仕途坦荡,春风得意,为何他的词中常有无尽的“愁”、“恨”与“惆怅”?笔者从以下三个方面原因进行简要分析。

一、我是人间惆怅客——家族和职位的羁绊

纳兰性德始祖星根达尔罕,姓土默特,本是蒙古族人,后灭女真那拉部(那拉,又称纳兰)并占领其地,遂以纳兰(那拉)为姓,定居于叶赫河畔。纳兰性德的曾祖父金台石继承父位,嫁妹妹孟古于努尔哈赤为妃,是为孝慈高皇后,生子皇太极。除孟古以外,叶赫部的那拉氏也和建州的爱新觉罗氏多次通婚,故而两族有密切的姻亲关系。努尔哈齐在统一后金过程中,和叶赫部进行殊死较量,最后金台石战败自焚身死,其后代投降建州,依据姻亲关系,多数分配给努尔哈齐嫡子代善和皇太极旗下,受佐领之职。当时,为了彻底断绝叶赫部复苏的可能性,努尔哈齐将叶赫部的动产全部迁至建州,并一把火烧了叶赫故地,使此地人烟荒芜,寸草不生。因此,叶赫部与建州部有“亡国灭家”之恨,这是部落统一形成国家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统一过程。投降后的纳兰(那拉)氏后裔,其原有社会结构、氏族成员的爵位和待遇在努尔哈齐时期并没有太多改变,甚至成为努尔哈齐统一后金、蒙古诸部的重要力量,氏族成员屡次为后金及清朝建立立下赫赫战功,作为满洲著姓,其家族著名人物在整个清朝起着重要的作用和影响。[3]72叶赫后裔著名人物纳兰明珠就是一例。明珠历任兵部、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傅又晋太子太师,权倾朝野,在康熙帝处理“三藩之乱”的过程中给与重要支持。其母觉罗氏,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诰封一品夫人。其家族和爱新觉罗家族的旧史,熟读史书的纳兰性德自然了然于胸。因此,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两部族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牵连,不可避免地萦绕在熟读史书的纳兰性德的脑海中。后世研究者常常夸大这一段入关前的历史,认为纳兰性德的祖先与爱新觉罗家族有什么血海深仇,是以不安。其实,在部落统一形成国家过程中,兼并战争避免不了,叶赫部的地理位置和部落势力早在明末就占有重大影响,即便后代投降努尔哈赤,在后金的八旗组织中,仍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中坚力量,祖先的历史已经随风而逝,真正让性德不安的是眼前的家族势力和其自身的职位。

性德成年时,其父明珠已是煊赫朝野,大权独揽的权臣,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广置田产,市买奴仆”;加上其家奴朝鲜安氏的苦心经营[4],明府“田产丰盈,日进斗金”,在朝堂上结党营私翻云覆雨 ,在地方上也是只手遮天,这种锋芒毕露的势头威胁到羽翼渐丰的康熙帝,康熙明察秋毫,任由明珠和索额图在朝堂上勾心斗角,自己平衡两方力量,坐收渔翁之利。面对这个“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家族权势,性德自然会想到盛极而衰的危险,不得不小心翼翼,恪尽职守。自古君威难测,家族树大招风,作为近侍,性德更是不敢丝毫懈怠,“惴惴有临履之忧”[5]382道出他内心的焦灼与矛盾。这样严峻的政治环境下,造成性德“性周防,不与外庭一事”[6]372,谨小慎微,不敢过分张扬自己的个性。

史载纳兰性德自幼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读书一再过目不忘。善为诗,在童子已句出惊人”[7]367,十七岁入太学读书,十八岁中举人。既精文翰,又善骑射。后拜徐乾学为师,两年之内,主持编纂了1792卷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又把研究经史中的见闻趣事,及与汉族学者交流探讨过程中的传述记录整理成文,三四年的时间,编成《渌水亭杂识》,其中包含历史、地理、天文、文学、佛学、考证等知识,表现出他的博学多识。关于其勤奋刻苦,徐乾学所作墓志铭有载:“其扈跸时,雕弓书卷,错杂左右。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7]367而在他二十二岁考中进士,被授予三等侍卫,荣登朝堂时,表面看是风光仕途之始,实际上却是他快意人生自由性情的结束。

身为御前侍卫,禁廷严密的皇家宫廷,性德“无事则平旦而入,日晡未退以为常”[5]382,值皇帝巡幸,“进止有常度,不失尺寸”,君臣之间的等级尊卑,封建礼制的束缚和要求,要求他必须中规中矩,不得任性这样的一个识见高卓的有为青年,本想在朝堂一展雄才,实现自己抱负,无奈却有诸多阻碍。

以国语骑射著称的满洲民族,入主中原后后很快学习了汉文化,但是其民族快速向封建制过渡的同时,也保留了一些本民族中守旧甚至落后的民族习俗,尤其是落后主奴思想尤,皇帝一人是主子,所有人全部是皇帝“恩养”的奴才。清朝旗人官员在向皇帝奏报或奏折行文时必须自称“奴才”,“在满族皇帝的观念中,君就是主,臣就是仆,因而他们也要求臣仆以奴才身份自持”[7]367,他人所看来显赫尊贵的满洲世家贵族身份,也不过是皇帝身边的高级奴才,任皇帝驱使。这种主奴身份的约束和限制,对于性情洒脱、拥有独立人格的纳兰性德来说,不啻于是最大的嘲讽。扈驾、入值、巡幸,御前侍卫的主要任务是“御殿则在帝左右,扈从则给事起居”,除了是皇帝人身安全的保护者,也是皇帝无上意志的执行者。“严寒执热,直庐顿次,不敢乞休沐自逸”[7]367。这种严格的等级关系与不可冒犯的主奴制度,极大地限制了纳兰性德政见表达的发挥,侍卫身份毕竟只是武职,不真正与政,他不过皇帝身边的护卫,且有能力与政的朝臣,也不过是皇帝意志的执行者,大家拉帮结伙支系牵绊,门生故吏姻亲同年,彼此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会有谁真敢为民请命痛陈弊政呢?因此,认清朝堂现实的他发出“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7]367的感慨,虽然有一些夸张,但不得不说,家族期盼、侍卫身份、皇权威严是对他天性热爱自由的一种束缚和禁锢。很难有人从民族与家族的纠缠、梦想与现实的反差角度来理解他“身世恨,共谁语”的慨叹。他人看来,家世显赫、随驾亲征,是一份光荣的差事。然而,性德却志不在此,在他送给顾贞观的《金缕曲·赠梁汾》中的有“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7]367正是剖铭心志,他人重视的“乌衣门第”,“煊赫世家”,偏偏是囚禁性德自由的无形的网。既是对自己身世地位的不屑一顾,也是对朋友一诺千金的情谊认定。

二、满眼春风百事非——爱情与婚姻的不幸

纳兰性德现存的词作里,愁、恨、泪、残月、断肠、凄凉、等词句出现次数最多,这种悲怆,除了和他一腔热血壮志未酬有关,和他凄美的爱情与婚姻有同样有关。从纳兰性德的词作中,我们得知他的爱情悲剧:与妻子鹣鲽情深却天人两隔、与红颜知己情谊相投却不能长相厮守。这样的爱情悲剧,使性德的词中充满了缠绵哀怨的遗憾之情。

有关纳兰性德的初恋情人是否入宫,是否是康熙皇帝的妃子,学术界尚有争论,我们在此不做过多探讨,但是纳兰性德和妻子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确是世所共知。

纳兰性德二十二岁时,与两广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卢兴祖之女卢氏成婚。卢氏知书达理,出身名门,夫妻相敬如宾,感情甚笃,算是世家贵族包办婚姻下难得的一对有情眷属。纳兰性德也深爱和自己志趣相投的妻子,但作为皇帝的殿前侍卫,伴驾前后,随着皇帝南巡北狩,算上给父母的晨昏定省,和朋友的交际往来,留给二人的个人世界本来就不多。这也能解释为何性德在妻子死后发出“而今才道当时错”的悔意。爱情中曾以为寻常的平凡点滴,都化作满眼春风百事非的惆怅。曾经的“赌书泼茶”,如今的人去楼空,不得不感慨“当时只道是寻常”。那首可以和苏轼悼念亡妻《江城子》相媲美的的《青衫湿遍·悼亡》,让我们看到纳兰性德对亡妻的一片深情。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8]

就算把青衫湿遍,可是谁能安慰我。回忆妻子去世前带病在灯下做女红的情景,犹如昨日。可现在,妻子却独伴梨花,阴阳两隔。只盼着自己能够给妻子指点回来的道路。想到曾经的海誓山盟,真是让人愁肠寸断,不能自己。这份忧伤,曾一度让他沉醉在经灯佛火的静谧中:“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心灰意冷之际,内心的悲怆却无法排遣,只能寄情于佛经与诗词,这也使得悼亡词也成为他词作内容的一部分,读起来不禁让人为他的一片痴情潸然泪下。

与红颜知己的几番波折,也让他难纾心中幽思。性德与沈宛的相识来自好友顾贞观的介绍,二人志趣相投,渐渐互生情愫。囿于民族和阶级、门第的阻碍,加上一个江南,一个京北,只能借助鸿雁传书以解相思。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底,沈宛自江南来京城,性德纳沈宛为妾[5]382,有情人终成眷属。康熙二十三年、二十四年交岁之时,写于此时的《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即表达有情人相思相念不相亲的遗憾: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扣玉钗。”[5]382

有情人久别重逢,本要倾诉爱恨别离之情,欲唤情郎名字,却怕羞被他人看见,幽怀无法倾诉,却只能轻叩玉钗,聊表心意。对于热恋的人来说,这份爱意无法言传又是多么痛苦。相爱容易相守难,两人婚后未过多久,康熙二十四年(1685)五月,性德与好友梁佩兰、顾贞观等齐集花间草堂,次日得疾,康熙帝亲自下处方药赐之,仍无果,“七日不汗,未及进”,五月三十日病逝。冬,沈宛产下遗腹子富森,可惜,性德已魂归天上,未得相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三、 断肠声里忆平生——佛学、无为思想的渗透

纳兰性德自称“楞伽山人”,“楞伽”一词出自《楞伽经》,是禅宗的经典著作,宣扬世界万物由心所生,认识自性便认识佛性。后来,性德将词集命名为《饮水词》,取自“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即切身的幸福和痛苦,人情冷暖,只有自己才能体会。一方面表现了纳兰性德心事无处诉说的苦闷,另一方面表现了佛学的因果来世之说对他的渗透。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身世家族的富贵沉沦,结发妻子的不幸早亡,侍卫生涯的不得自由,红颜知己的两地相思,让他的痛苦无法排遣,唯有从佛学中得到些许安慰。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说:“日夕读《左传》、《离骚》,余但焚香静坐,新法如麻,总付不闻,排遣之法,以此为上”[5]382。尤其是在卢氏去世后,更是寄情与佛教的经典寻找安慰。在他的词作里,经常能看见经声、佛火、梵钟、梵叹、梵宇、香台、戒香、金经、妙莲花等佛教用语。这种凄迷伤感的词作,在爱妻去后越发深重。如这首写于康熙十六年卢氏亡故两月后的《眼儿媚·中元夜有感》: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8]552爱妻死后,他亲手抄写佛经,想以自己的诚意与妻子再结来生缘。然而更深露重,风月无情,更多的期望换来的是无尽的失望,以至于绝望。死者已矣,生者却不胜悲凉。他寄希望于佛法,恳求来生与亡妻再续前缘,但徒惹愁肠,无力回天。

除了佛学之外,道家的无为思想也给纳兰性德深刻的影响。早年的性德深受儒学的熏陶,大有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可是面对现实的层层枷锁,利益纠缠,换来的是希望落空,徒增伤感。经世致用的儒家思想让他雄心万丈,家族和皇权的限制与束缚让他倍感压抑,从而生出了“我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己断”的悲凉。入世难以得到重用,于是他转而将目光投向提倡自然的道家,渴望清静无为的生活,希望如老庄一样逍遥而游,任意徜徉。真实的内心被压抑的有多深,对自由的渴望就有多迫切。他也曾对亲自参加皇家盛典感到欣喜,还写信给好友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目睹龙颜之尊,听闻天子之语,臣子的荣光,于此实在是至极。然而这份曾经欣喜的荣光,在看淡皇权的唯我独尊深不可测、朝臣党派林立尔虞我诈、世道人心汲汲功名热衷富贵,便由浓转淡了,转向有朝一日脱下宦服,隐居乡间,竹篱茅舍,忘情林泉,希望将来辞官归隐,学习陶渊明采菊东篱,悠望南山。然而现实从来没有给他这样的条件,俗世生活的种种羁绊,总是让他难以找到心灵的安宁。究其原因,李泽厚以为是“由于处在一个没有斗争、没有激情、没有前景的时代和社会”[8]552,笔者并不完全认同,那本是一个充满民族矛盾、阶级矛盾、党派矛盾的社会,外界的束缚也罢,内心向往自由也罢,三十一岁早逝的生命,让他的词作成为绝响。性德去世以后,其父明珠因结党被罢官;二弟揆叙因参与康熙末年诸子党争,雍正即位以后疯狂报复,削其墓志,改为“不忠不孝柔奸阴险揆叙之墓”[8]552;家族第三代永福与永寿更是悲惨,永福与与九阿哥允禟结亲后被百般敲诈欺凌,最后被折磨而死。永寿仅一子早殇。煊赫一时的相府,后代人丁飘零,繁华落幕,纵然乾隆帝施恩,荣光已不复当初。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天道忌盈,当年明珠炽手可热不可一世之际,可曾想到后辈之福泽已被提前消耗殆尽?性德亦是早已预料家族的结局故而忧惧谨慎乎?

四、 结语

鲁迅先生在《这样的战士》里写道:“他走近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样,使猛士无所用其力”。考察性德短暂一生的经历,不正是这样的写照吗?他看似显赫的家世与皇权的共生攀附,他一身才华抱负无处施展的苦闷烦忧,他一片深情却又不得圆满的至纯爱情,不都是使他“无所用其力”吗?但如果仅仅把纳兰性德因遇到诸多挫折而自怨自艾,实在是误解他了。来自白山黑水的满洲族自有一股粗犷豁达的民族气质,性德的祖上同时兼有蒙古和满洲血统的融合,更有着北方民族自信豪爽的基因,入关后对儒家文化的不断学习,使性德能够很好地将骑射民族的尚武旷达之风和儒家文化的克己复礼巧妙结合,尤其是熟读历史上政权的更替转换,家族的兴衰起落,历史人物的成败际遇,使他能跳出民族、阶级、门第的局限,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有着更深更广的了解,对自己周遭的一切人与事,有着更通透清醒的认知。言为心声,他的历史兴亡之感,他的居安思危之忧,他的悲天悯人之情,他的伤春悲秋之叹,对于古今兴衰与人生成败的深刻领悟,彷徨回转又不能跳脱时空的束缚,集中体现在他的词作中。他带着疑问去求解求知,又不断更新自己的认知与感受,因而塑造了他词风的哀感顽艳,让人“不忍卒读”。

纳兰性德的生命虽然早逝,却为当时和后世文坛留下了极其宝贵的文化财富,他的一往情深,他的至情至性,他的赤子之心,他的高洁品性,他的不朽词作,都是中国文化的精神财富。他不光是一位满族的杰出词人,也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伟大词人,不仅是文学史上流传后世的伟人,更是文化史上一座不朽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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