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怀清
赛珍珠的“家族”小说三部曲《大地》《儿子们》和《分家》的英文版出版之后,尤其是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对其文学成就的评价,似乎就一直摇摆在“纯文学”与“畅销书”之间——它在“畅销书”视角中所获得的巨大成功,不仅无益于提升其在文学成就上的评价,相反,还屡屡成为其文学上招致诟病的原因之一。
而在20世纪上半期的中文语境中,《大地》在文学上的成就,似乎也没有得到充分、公允、完整的对待及讨论。不少观点集中针对赛珍珠的外籍作家身份,以及她是否能够处理好中国题材的小说叙事,尤其是连中国本土作家都感到比较棘手的农民及农村题材的小说——赛珍珠及其《大地》,基本上游离于20世纪初期以鲁迅、周作人、废名、沈从文等为代表的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的传统之外,近乎完全独立地开辟出了一种个人叙事方式。而实际上,赛珍珠的《大地》三部曲在空间地域叙事方面视域广阔,从家庭内部到外部社会,从乡村到都市,甚至从中国到国外,所涉及的题材及主题,涉及土地、移民、都市等,以及人与土地、家庭亲情、性与爱情、自我与威权等,几乎涵盖了20世纪初期中国社会最基本的个人命题、家庭命题、社会命题以及道德伦理命题。单就此言,《大地》的文学抱负也是引人瞩目的。
而从“纯文学”的视角来看,《大地》三部曲的三部作品之间,在文学上的表现亦“不均衡”。《大地》所表现出来的文学性,在一些评论者看来,并没有在随后完成出版的《儿子们》及《分家》中得以延续:
《儿子们》是第二部,与那个目标还差得远。就其本身来说,我真不敢说它甚至比《大地》好。她论到王龙的三个儿子,第一个是地主,第二个是商人,但主要的是说第三个儿子,他成为了一个军阀。这计划又落入传记化的格式,因为王老虎是中国民间传说中最旧的最激动人心的故事之一,那就是《水浒传》。……王老虎为自己的儿子蔑视,并在精神上失败了,他们代表了中国的新精神。
但《分家》是一个不同的故事,不管是从它本身来判断,或是从对三部曲的贡献,在这两方面都是可惊的低级。……最明显的缺点在它的笔法,在三本小说的过程中,赛珍珠将它的背景从过去移到现在,从旧的城市移到现代的上海,这里甚至有一个长的插曲。把它的年轻的英雄带到美国的学校。当它的笔调还是如旧时,它的拘泥于KING JAMES的风韵,又是太过分了(1)参阅《清算赛珍珠》一文,中文译文刊载于《新知十日刊》,刘涟译,1939年第10期,第12~13页。。
上述观点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同时亦不无道理。事实上这与赛珍珠对传统中国和现代中国的立场亦有一定关联。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词中,赛珍珠就毫不隐晦地表达过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及价值的某些肯定认同,以及对现代中国尤其是中国的现代思想、文化及文学运动的怀疑乃至抵制。这难免会影响到她对王龙/阿兰的后代们,尤其是那些从土地上迁移到乡镇并最终在新兴的大都市中生活的后人们在情感上的认同。一定程度上,赛珍珠对于乡土或乡村中国及中国人的熟悉和认同,要超出她对新兴的都市中国及迁移至此的中国人的熟悉及认同。
这似乎可以解释那种认为《大地》三部曲在文学上及小说叙事上并不均衡统一的观点,或者批评这三部作品内部并没有建立起一个情感、思想及文学审美上的共同基础的声音。
那么,究竟该如何看待上述这些对于赛珍珠及其《大地》的批评呢?《大地》三部曲的各部之间,又是否存在着内在的整体性或者一以贯之的审美基础呢?如果说这一整体性是存在着的,那么,它又是如何将这三部作品黏合在一起,甚至直接整合成为一部具有内在连续性、展延性以及丰富性的长篇小说的呢?
如果单就《大地》文本中对王龙/阿兰这一对夫妻与他们的后代们之间明显存在的“差异性”叙事来看,赛珍珠的个人立场及情感,似乎已经渗透并影响到叙事者对于文本中两代人乃至三代人的文学表达及表现。《大地》中对于土地中国以及农民中国的叙事把握,始终有一种较为厚重且连贯的情感与精神作为依托。无论是作为一个农民还是作为一个地主,《大地》中的王龙夫妇在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中都是相对独特的。它不仅游离于时代对于农民与土地的一般性经验及认识,游离于当时一些流行的社会批判及阶级批判话语,甚至对这些经验认识及思想话语亦直接构成了某种质疑与挑战。《大地》之所以被认为与同时代中国本土文学与思想话语之间存在着某些“紧张”关系,或许多少与此有些关联。
不过,即便是从一个在乡村生活的农民视角来看,王龙和阿兰这一对夫妻也具有一定的特殊性:王龙似乎是他父亲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他的叔父一家后人众多,但小说中王龙一家有意识地保持着与叔父及堂兄弟一家的“距离感”。这让他免去了不少类似大家庭中可能会出现的家务纠纷,以及由此而生发出来的一些叙述上的枝蔓,也避免了在塑造王龙这个人物形象过程中的不少麻烦——即便如此,事实上《大地》依然涉及了两家之间的这种亲戚关系,甚至还一度成为王龙心理上的负担及经济上的包袱。不过王龙一家在财富积累以及发家致富过程中,也因为这种亲戚关系而受益不少,这大概也是赛珍珠对于中国乡村社会的公共安全及社会秩序有着长期观察和深刻体验的结果。《大地》在对王龙叔父一家的叙述中初看似无意的“伏笔”,却为王龙发家致富之后的财富积累与财产保护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说明。
而阿兰在成家之前的处境,似乎更是凸显了王龙/阿兰这个新家庭的特殊性:一个被卖给大户人家做帮佣的女子,长期受虐待,亦因此而养成了吃苦耐劳而且富于奉献牺牲精神的劳动品质。更关键的是,阿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家人。也就是说,王龙和阿兰所结成的“家”,是一个关系超级简单而且极具生命活力和劳动生产力的微小型家庭。王龙成家之后相对安稳的日常生活,包括前面几个孩子的出生,都与他们这个家庭的上述状况及特点有关。《大地》似乎并无意让这个有关王龙/阿兰的故事脱离他们生存与生活的基本现实。它一直保持着一种朝向生活的真诚,同时也屡屡从中获得推动人物及命运叙事的力量。
赛珍珠对王龙/阿兰的情感,既有着对其作为人及其生活的情感,更有着对其所怀有的文学的情感,即强烈的书写表达兴趣和叙述冲动,而在王家第二代人身上,上述情感及冲动似乎明显有所弱化。这种“弱化”,不仅表现在对王大、王二的生活方式以及劳动——经济方式的“不亲”“不喜”上,即便是在王家第二代的代表人物王虎身上,作为叙事者的赛珍珠的文学冲动,显然要超出她在情感层面对这一人物的“亲近”。如果说王龙/阿兰的故事几乎完全得益于赛珍珠富于艺术个性的想象与虚构的话,王虎的故事——从一个某种意义上的革命青年到威震一方的军阀——则多少与赛珍珠少女时代耳闻目染的“水浒英雄”情结有所纠缠。不过,赛珍珠显然并没有将王虎塑造成为一个“梁山英雄”式的山大王,而是在“梁山英雄”与现代军阀之间,找到了一条可控的叙事转换路径——那种只是注意到了王虎与“梁山英雄”之间的类似与关联,而忽略了赛珍珠在王虎身上亦有着不少开拓性的发掘与努力的观点,显然是不大公允和甚为偏颇的。
《大地》三部曲如果从人物系列角度来看,它分别集中刻画了王龙、王虎以及王源这三个文学形象,其中王龙的职业身份为农民,王虎为军阀,王源则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文学青年。如果对20世纪初期的中国历史有所了解,就会发现这种人物形象的塑造,其实体现出赛珍珠对此间中国“大历史”的自信把握和叙事雄心。这三个人物,构成了这段大历史中既具有高度典型性,又具有时代代表性以及彼此之间的互文性的内在关联。某种意义上,亦可以说三者之间存在着更深层次的“内在整体性”。
如果从血脉及家庭角度来看,这三个人物形象分别代表了这个家庭的三代人,同时也是这三代人中最具有开拓性的“领袖人物”。这里所谓的“开拓性”,并非仅只是经济意义上的贡献,还包括对于家庭的想象与建构,对于个人尤其是自我命运及未来的探索冒险,对于自我世界与外部世界关系的重构,甚至于他们各自对于生活的想象与体验等。但从家庭角度进一步细查这三个人物,又会发现这三个人物形象在家庭观念、生活方式以及价值理念方面,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差异或差别。这些差异或差别不仅体现在他们与时代、社会以及民族国家的关系形态上——王龙对于土地的渴望、痴迷与耕耘守护,实际上是一种向内的自我展延与表现,王虎的攻城掠地、占据为王式的军阀割据,更多则是一种在空间形式上的外向发展。这两个人物形象之间,无论是在传统语境抑或现代语境中,均具有一定的对话性或共存性。当从青年时代开始就仇恨父亲、仇恨土地、仇恨被父亲束缚在土地之上的王虎,终于也真切地体验到血脉传承对于他的生活和人生意义的时候,他的反应其实与他的父亲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他自觉得命运一直偏袒着他,这种偏袒使他得到了渴望得到的东西。现在既然有了儿子,一生的抱负就有了实际意义,凡事也都有了明确的目的。想到这些时,他情绪高涨,忘却了以往经历过的全部痛苦与孤独,突然情不自禁大声地自言自语起来。他的声音划破了寒夜的寂静(2)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412.。
几乎所有人生处于顺境的人,都会有王虎上述类似的体验与想法,事实上,他的一生为农民且从来不曾离开过土地的父亲,亦曾有过这样的感叹及想法,尤其是当王龙的土地——财富理想进行得顺利的时候,当他向那座小小的土地庙里的两尊土地神表达供奉感恩之情的时候。也正是从这里,我们发现王虎式的对于父亲及“上一代人”所代表的权力及传统的逃离或背叛,其实到这里算是有了一个真正的归结或闭环。“想到父亲,又想到自己的儿子,他再也不觉得孤独,而是在漫长的人生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以前与家人的那种隔阂感也消失了。他生平第一次从内心完全原谅了父亲,消除了自己年轻时对父亲的一种深深的怨恨。”(3)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414.历史与传统,也以一种无法逃避的命运式的强大力量及神秘方式,将王虎自以为可以自我逃脱的“强者”亦纳入其中,完成了父子两代人身上的一轮大循环。“有了儿子,自己就能传宗接代,继承并开拓领土”(4)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412.,这种想法,如果仅仅停留在对于青年王虎甚至于投身于“革命军队”初期的王虎的阅读关注上,无疑是很难想象和相信的。但自立为王之后,尤其是有了一儿一女之后的王虎,“自然”地萌生了上述这些与父亲王龙并无二致的人生体验及全新的奋斗追求,进一步说明并强化了上述大循环的存在及其难以摆脱的人性、命运与历史魔咒。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叙事者并没有将王虎身上的这种“意识”或者“觉醒”,理解成为一种“自觉”,“这完全是一种不知不觉的原谅,实际上他并没有明确意识到,他只感到少年时代的气恼和痛苦似乎被一阵春风吹得无影无踪,他终于又取得了心灵的平衡”(5)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412.。王虎的这种“不知不觉”,显然为《大地》三部曲的第三部《分家》中王源的“自觉意识”做出了铺垫,并为这祖孙三代男性之间的纠缠折磨提供了不同于王虎方式的另一种形式的现实选择。
不仅如此。如果说离家出走、刚加入到所谓的“革命军队”中的青年王虎对自己行为的理解还是掺杂着对父亲、家庭、土地的不满甚至仇恨,以及对于外面世界及所谓的“革命”理想的向往信仰的话,有了儿女之后的王虎,对自己行为及追求的体验与认识,开始回归到“家人”及家庭中,“现在王虎心里总是想,为了儿子,他必须扩充地盘,提高地位”(6)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426.。这清晰无疑地揭示出王虎与他的父亲王龙当年艰苦创业的出发点或心理寄托之间的相通性:为了家人,为了儿子。而王虎对于父亲以及血脉的回归,似乎远不止如此。“也许从没有人能随心所欲”,“一个人有了儿子后,他一辈子就会替三代人着想”(7)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469.。这种人生体验及经验意识,与王龙从土地上获得经验、知识、情感和思想有着内在的相似性甚至一致性。也就是说,当一些读者可能会将注意力过于集中于王龙、王虎父子之间在成功方式、行为方式、社会身份等方面所存在着的明显且巨大差异的时候,集中于他们之间的“叛逆”与“断裂”的时候,其实亦就可能忽略了或低估了这父子两代人之间存在着的几乎无法避免的“延续性”——一种命运的“延续性”。在看似个人的选择与偶然性之后,事实上似乎一直有一张任凭左冲右突亦难以突破的漫无边际的命运之网。正是这种网,确立了赛珍珠在想象“大地”和叙述王龙、王虎父子的故事时对于现实世界的“边界感”。而对于这个现实世界,无论是作为生活中人的赛珍珠,还是作为小说家的赛珍珠,看上去不仅并不陌生,而且还驾轻就熟。
相比之下,王源的出现,意味着一代新青年及新文化、新思想的萌生,但这种新文化及新思想如何与他父亲、祖父们曾经流过血汗的这片大地真实而深刻地融合在一起,《大地》中的王源的故事,其实才刚刚开启现代历史上的这一探索大幕。
毋庸置疑,没有人会否定王龙、王虎以及王源身上延续不断的血缘关系,但《大地》三部曲在这种血脉关联中,显然渗透着更为深切也更为深远的历史、文化以及价值审美的意味及探索,而不是仅止于血脉关系本身。也正是从上述多重线索及层面,《大地》三部曲在塑造王龙、王虎父子两代人时,都采用了聚焦书写、传记一生的叙事方式,也因此,无论是王龙还是王虎,他们都经历了从对土地/财富以及军队/权力的向往追求,到实际获得、掌控的发展变化,而且他们在实际获得掌控当初的追求之后,无论是在心态还是在对待他人(包括家人)的态度及方式上,亦随之发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这些“改变”,也是《大地》所关注并试图予以揭示的王龙父子两代人之间的一种命运的延续性,其中亦潜在着所谓的“内在整体性”。
尽管《儿子们》及《分家》将叙事的空间从土地——乡村,逐渐转移到了乡镇——都市,但这种转移,并不仅仅只是一种空间的随意转换或抽离,或者仅仅只是因为所谓“都市”“现代”的吸引或表达的需要,而是有着其内在的情感连续性及叙事合理性。这种连续性及合理性,首先是小说中人物对生活空间或生活地域的自然选择——王大(王地主)、王二(王掌柜)的进城,以及王三(王虎)的坐地为王,都与王龙在自己的土地上成为地主,并至死守护着自己的土地不同,但恰恰是在这些“不同”之中,体现出王龙作为一种“遗产”或“范式”对他的后人们的影响与形塑,包括他们以种种方式对影响与形塑的排斥、异化乃至叛逃:
有些大树的树杈是从强壮的主干上发出来的,但是一旦发出来之后,就按照自身的方式向四面八方伸展出去,尽管它们的老根只有一个。王龙的三个儿子也是这种情形(8)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45.。
《儿子们》的叙事逻辑,基本上就是循着上述观察或者结论而展开的。这也是《大地》三部曲具有内在整体性的自然逻辑——从“大地”到大地上诞生的王龙/阿兰的家,再到“儿子们”,这也是大地生产出来的生命的果实。这种叙事逻辑中,体现着深厚的中国人的情感与思维方式的印记,或者说呼应了被叙述者们的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以及他们的价值观念。对于王龙——王虎——王源在这样一棵血缘/家族树的命运的关注、想象及叙述,其实也就是在尝试建构起一种对于这一“血缘——家族”的命运延续性及整体性的想象与叙述。
表面上看,王源及其同代人(第三代)的都市生活与命运,似乎完全摆脱或超越了其父辈乃至祖辈的生活及命运。但仔细考察及体会,却发现他们之间的“差异”,似乎并没有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大,他们即便是躲进了口岸都市,生活于一个华洋杂处的新世界之中,甚至于学会了他们的父辈、祖辈们完全陌生,近乎一无所知的生活方式,他们依然并没有真正超越或突破他们的前辈们的“局限”。
《大地》循着在乡守家、叶落归根的王龙式的人生道路及价值信念,先后叙述了两个“离家出走的儿子”及其故事,这就是王虎和他的儿子王源的故事,而这实际上也是他们父子两代人共同的命运。对父辈所开创的家庭与基业的不满,又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在外在原因的激发、驱使乃至吸引,王虎和他的儿子王源最终都是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开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或生活。这与在乡却离土的王虎的两位兄长王大、王二有着明显的不同。王大、王二式的对于父辈传统与基业的“背叛”,至多只不过是一种生活层面的疏离,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重新选择或自我认同调整,也是社会阶层意识初步萌发阶段的一种归属选择,这些与王龙的纳妾以及穿长衫绸缎等冲动举动,有着明显的区别——如果说王龙对黄家老爷们的生活方式的羡慕及模仿还带有一定的盲目性,同时也有一定的谨慎、保留乃至防范抗拒的话,王大、王二们对有产阶级的生活方式的认同与归属则是全面的,几乎是一边倒式的——王二太太身上残留的农家女子的生活习惯上的“农民性”,并不是一种自觉的保留或者沿袭,而不过是一种生活习惯的自然延续而已。
《儿子们》前四章对王龙去世之后王大、王二两家的叙事,既是对中国父丧之后的守丧文化的一种文学叙述,也是王龙第三个儿子出场之前的一种自然铺垫。正是有了前面对王大、王二表面上谨守孝道,实际上不过是提供给邻里社会观看的一种所谓“孝子”文化的迫不得已的表演而已的“揭示”,也为王虎式的直截了当的“背叛”提供了符合现实可能的另一种方式或道路的序曲。
在小说中,这种父子、祖孙之间的“遗传因子”,有时候以一种神秘的、无法理解的心理反应表现出来,影响甚至改变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王虎发现一直与他缺乏热情、在他面前显得拘谨疏远的儿子长得像他的祖母也就是王虎的母亲时,他心中会产生这样一连串的反应:
王虎内心深深地感到,儿子像祖母一样沉稳,他的嘴唇、眼睛秉承了祖母的庄严。王虎在儿子身上发现了这种遗传后心更感温暖,更加爱怜儿子,无形中与儿子也联结得更紧来了。
怎么理解王虎的这种心理反应呢?这种生命意义上的血脉相连、传承不息,多少释放了王虎内心因为与儿子在个人喜好方面的“差异”,以及处处为儿子着想安排却不能从儿子那里得到自己预期的响应而产生的一些烦闷失落。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种血脉、遗传方面的“延续性”,在王虎那里引发了某些自以为是的暗示,一种不会被儿子抛弃、终将回归并认同的血脉关系和家族遗传。
事实上,这种所谓的“遗传”,并不像王虎想得那样牢靠,至于是否依然会“代代相传”,似乎也到了一个大限,或者说遭遇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挑战”。事实上,王家的血脉传到王虎这里,在某些地方就已经发生了不小的改变,或者因为遗忘、离家出走而导致“断裂”。王虎已经完全忘记他的父母和他的哥哥们当年曾经经历的那场要命的饥荒,忘记了他的父母以及哥哥们当年也曾经是那些可能会饿死的饥民中的悲惨者。“他从没想过这些百姓受的罪他也可能受,人天生就不一样,谁也代替不了谁。”(9)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95.这是王虎将《大地》中的王家故事或者农民命运撑开到一个极致的表现之一。但即便如此,无论是赛珍珠还是《大地》,都没有真正做好为《大地》开辟出另一个别样世界的准备——无论是情感上的,还是心理上或者文学上。
如何理解这里所谓的“内在整体性”?概略而言,三部曲的第一部《大地》,是以王龙的土地——财富史为中心而展开的叙事,当然也是一部发家史——王龙式的同时也是中国农民式的发家史;第二部《儿子们》是以王龙的三儿子王虎的军阀——霸权史为中心展开的叙事;第三部《分家》则是以王龙的孙子王源的都市——思想史为中心展开的叙事。将这三个文本贯穿在一起的,不仅是王龙的血脉,还有王龙所开辟的发家致富而形成的基业。但无论是王大、王二还是王虎,三兄弟既没有延续王龙的土地——劳动——收获/财富之路,也没有延续王龙的人生观、价值观与世界观。在王龙与他的儿子们这两代人之间,基本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父子对话或者心照不宣的人生默契,而是“背叛”——这种“背叛”基本上都是在生活方式以及价值观念多个层面的“背叛”。而在《分家》中,开始出现对于王龙/阿兰所创建的家庭、所开辟的发家致富的道路或方式的反思与检讨。这是一种不同于第二代人的行为方式上的背叛,是一种兼顾思想层面的反思与价值及行为层面的疏离的重新建构,是对个体存在的意义、价值包括个性方式的一种具有自觉性的探索,也是对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的一种具有时代色彩的关注与尊重。
于是,王龙的土地——劳动——收获/财富式的发家致富道路,以及由此而生成的以土地为中心的劳动哲学及人生价值,事实上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处于正统主流的劳动观与价值观,在第二代那里遭遇到了三种不同形式的“背叛”:大儿子的庸碌无能、二儿子的投机钻营、三儿子的武力争霸,都与王龙的道路背道而驰。
同血脉的父子家人之间的“背叛”,在王虎的故事中,又扩展演变成了异姓人之间的忠诚与背叛故事。而《大地》所开辟出来的家族故事,也由此延伸到社会,扩展成为一个同样具有社会寓意的时代故事。在王大的心目中,他不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土地的主人,而是土地的“奴隶”。他对他的三弟王虎抱怨说:
你命好,反正比我的命好。你既不受女人管,又不受地管。我身上像是绑了一道绳似的。父亲留给我的地就像一条绳把我捆住了,我要是不管,全家就没有收入,这帮佃农可恶得很,一个个像强盗似的,成帮结伙和你作对,不管你这当地主的平时对他们多好,多公平(10)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95.。
这种抱怨中并没有多少对土地的感情,也没有多少对父亲王龙、母亲阿兰一生辛勤劳作的感恩。事实上,王龙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土地,并没有得到他的三个儿子的正面回应:在他大儿子的眼睛里,这些土地捆住了他的身子还有生活;在他的二儿子那里,土地成为他不断攫取更多财富的根源,他同样受困于此而不自知;他的三儿子更干脆,“王虎从小就对地有一种仇恨”,“因为他父亲一定要他守住他那点地”(11)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300.。而对于起兵之初的王虎来说,“过去的一切已经结束,我要追求明天的荣耀”(12)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300.。
以前,在这种日子,他父亲王龙总是会早早地起身,走出去看他的庄稼,或是扛起锄头到麦田里松土。别人也许看不到任何新生命的迹象,但是他却从中看到了幼苗茁壮成长的势头,看到了一种变化,看到了丰收的苗头(13)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46.。
王老三也以自己的方式感到了春天的气息。……每年春天他都要想起自己心中的大计,那就是离开老司令,自己招兵买马,另立山头。每逢春天一到,他就觉得自己可以做而且也必须做成这件事。他年复一年地计划着怎样才能做成这件事。这件事成了他的梦想和野心,这种梦想和野心越来越强烈,到了今年春天,他暗暗对自己说,今年非动手干不可了,他再也忍受不了在老司令手下跑龙套的生活了(14)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46.。
这是王龙父子两个在春天到来时候相似的“躁动”,所不同者,王龙躁动的诱惑来自于土地,来自于他自己的田地,来自于他的劳动以及与劳动密不可分的收获。王龙的满足感、成就感和荣耀感,几乎都与土地——劳动——收获有关,在这“三位一体”的关系结构中,土地是基础,劳动乃方式手段,而收获则是自然结果。劳动成为土地与收获之间的桥梁,也是将土地的出产变现的不可动摇也不能改变的方式,并因此而生成了以此为中心的劳动观念及美德。
相比之下,王龙三个儿子基本上都脱离亦抛弃了王龙尊奉了一辈子的“土地——劳动——收获”这一劳动哲学或劳动美德,他们脱离了土地,亦就放弃了王龙式的“劳动”方式及价值观,而他们的收获,自然也就是另外一种形式及意义上的“收获”。王龙的故事,其实到这里确实已经结束了,或者可以结束了。但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及价值观念来说,王龙的故事又还没有结束,因为他的血脉还在他的后人们身体里流淌延续,所以他的灵魂及故事,也就可能还在这些后人们身上及生命里继续,只不过故事的内容与形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改变而已。
不仅如此,王龙、阿兰不仅给后人们留下了“王”这样一个姓氏,更重要的是,他们还给后人留下了巨额的土地/财富。只是围绕这样一笔遗产,《大地》艺术性地将其叙事的重心,从王龙、阿兰这一代创业者,转换到王家第二代“守成者”的故事上,并延续到王家第三代“食利者”“吸血者”的故事上——人与土地、劳动以及收获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关系意识也越来越淡漠,人最终也成为完全的食利者或消费者,而失去了与任何形式上的劳动之间的联系。不过,即便如此,《大地》也并没有完全挣破“大地”的羁绊,所有的故事,依然是在“大地”上发生或上演的。生产五谷杂粮的土地和劳动场景虽然不见了,但故事里的人物,依然吃的是五谷杂粮。
故事又是怎样“重复”,又是怎样被重讲一遍的呢?
王龙与他的儿子们的故事,似乎在王虎与他的司令的故事中重演了一遍:司令年轻起兵时候的“正义”“革命”与“理想”,与起义成功之后的沉湎于声色的凡夫俗子,似乎是王龙的土地创业、发家致富的故事的军队翻版,所不同的是,后者所遵循的,是“抛弃老司令,追随新英雄”这样一种兼顾生存——前途的现实逻辑。“不忘本”既是中国农耕文化及价值观念中根深蒂固的一种自我警示,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及人性价值审美。王龙的故事之所以能够得到较为广泛的同情或者令人印象深刻,大概与他这种“不忘本”的“初心”之间,有着某些容易为人们所忽略的关联。而王虎原本追随的司令起兵故事的后半部分之所以不为王虎所原谅,就在于司令的“忘本”,而王虎似乎是想继续司令起兵时期的那种带有青春冲动及理想色彩的追求,当然这种冲动与追求能够让王虎在这条道路或这个方向上走多远,就看王虎身上的这种意识能够存在多久,以及他所处的环境能够让他延续多久了。于是,王虎起兵的逻辑,就带有继续奔向未来并为每一个尚且年轻的士兵寻找前途的“使命”。这种使命同时也具有某种文化隐喻或象征:衰老的父亲、年轻的血气方刚的儿子,究竟是赡养衰老的父亲完成一个家庭的叙事,还是全然不顾,仅仅考虑到自己的利益或前途的一种个体现实而功利的生命哲学?
《儿子们》也从这个角度揭示了王龙的发家致富故事背后的道德伦理寓意——王龙一直善待业已衰老的、几乎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的父亲,不忍抛弃从一出生就犯傻的女儿,上不遗老,下不弃傻,这是王龙发财道路上或者追求自我命运改变道路上的行为方式。与之相比,《儿子们》中无论是对王大、王二还是王虎的描写,显然都丧失了这种道德塑造上的冲动与激情。事实上,《儿子们》中对三兄弟的描写,尤其是对王大、王二的描写,基本上都围绕着他们在人格及人性上的严重缺陷来展开:王大的“肥胖”,其实是一种人性及人格方面的“虚”的表现,也是对王龙改变身份地位欲望的一种严重异化。《儿子们》中描写王大、王二兄弟在他们的父亲当年坐过的那家城里茶馆喝茶的时候,将他们父子两代人与这间茶馆之间的关系做了这样的比较描述:
对他们俩说来,这是个极其平常的地方,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茶馆对他们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想象不出当年王龙第一次以乡下人身份挤进城里人行列时的那副腼腆、害羞的样子(15)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51.。
王大、王二不仅已经成为城里人——这曾经是王龙敬畏的身份之一——而且他们还成为城里有身份、有地位、有脸面的人。他们所有这些身份,都与他们的财富有关,与他们的道德修养或人格魅力全然无关。相反,他们的日常行为方式常常显示出与王龙当年对于这种地位、身份的人应当具有的道德修养以及人格魅力想象的大相径庭。《儿子们》中的人物想象与塑造,基本上是沿着“异化”与“背叛”这样两个维度来延续父子两代人的“差异”叙事的,但贯穿其中的,又恰恰是以血缘、家庭为中心的始终无法真正摆脱或超越的中国式的家庭伦理,“在中国的生活上,也许是在全人类的生活上,没有别的事比家庭的升降更重要了”(16)参阅《清算赛珍珠》一文,中文译文刊载于《新知十日刊》,刘涟译,1939年第10期,第12页。。
如果说这种以家庭为中心的整体性的命运感,成为支撑《大地》叙事的一种内在关联,那么,从王虎开始一直延续到王源的故事中的那种父子关系,也成为“传统中国”进入到“现代中国”的一种文化隐喻与象征:
他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父亲,觉得似乎无法相信这就是他的父亲王虎。对于源来说,他一直是既怕父亲,又爱父亲,尽管是很不情愿地爱着。在他的内心深处,常常产生出一种对父亲的隐秘的反抗感(17)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476.。
只是在这种隐喻与象征中,似乎确实有一种若隐若现的东西流失了。这或许就是《大地》中始终飘浮着那种淡淡的感伤,似乎也可以理解成作为在中国文化中寄居的作家赛珍珠心头挥之不去的一种淡淡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