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柏伊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研读马王堆帛书《易传》可以发现,帛书《易传》的大部分内容都不见于今本《易传》。帛书《易传》的卦爻辞解释方面独具特色,其中《衷》篇不但表现了深刻的刚柔思想,而且对刚柔思想中蕴含的天人之道做了抽象解释。
《衷》篇的刚柔思想,集中表现在“子曰:万物之义”等章节:
子曰:万物之义,不刚则不能动,不动则无功,恒动而弗中则[亡,此刚]之失也。不柔则不静,不静则不安,久静不动则沈,此柔之失也。[1]
刚、柔分别对应着动、静的属性。这段话的意思是,万物因具有刚柔的属性而能产生动与静的状态,只动不静则不安定,适度的动才是能够长久的,而长久的保持健动就会导致灭亡,这就使得刚健的属性流失。同样的,柔静也是不能恒久的,若是长久的保持静止也是会导致沉灭的。刚健的因素可“功”成,是不可缺少的。恒“动”则会有亡失的结果,这是因为不含有“柔”的因素,也就是恒“刚”而无“静”会导致用以保持平衡的状态被打破;恒“静”(“柔”)而无“刚”、“动”以配合则始终沉寂,从另一面描述“刚柔相济”的刚柔观。《衷》篇里这种刚柔相济的思想可以说是对易道“刚柔相推”思想的一种说法的转换。“万物之义”将阴阳、刚柔、动静联系成为一个整体,与《衷》篇全文的意蕴内涵相协调,与今本《系辞》中所讲的“刚柔相推”思想也保持一致。今本《系辞》有“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刚柔杂居,而吉凶可见矣”等多处表述涵义相通,都是在描述刚柔相济以及在刚柔摩擦激荡的过程中万物的吉凶变化之理。万物宜刚柔适中,在“动”与“静”、“无功”和“不安”、“亡”和“沉”之间寻求到一种“中”道,从而使得“刚”、“柔”无失。
刚柔之外,《衷》篇的作者已经认识到武之极和文之极以及这两种极致的偏颇。
故武之义保功而恒死,文之义保安而恒穷。
无论是文与武、刚与柔,偏向一方都是不能长久的。虽然乾之刚健强悍的精神为《衷》篇所认可,但“群龙无首”的情况却得到了“文而圣”的评价:
“炕龙有悔”,高而争也。“群龙无首”,文而圣也。
川六柔相从顺,文之至也,君子“先迷后得主”,学人之胃也。
奋发向上也不能忘记立柔守弱。君子体坤之柔德而行动,必有所获。虽然初始可能会显得不知所措,但终将获得成功。这一段话与《彖传》“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後顺得常”的内涵一致,都在强调柔顺的德行宜于守正,君子有所往,“先迷”而失其道,“后”因柔顺在握而得其道。
由此可以发现,“文”与“圣”是密切相关的,因此《衷》篇的“川之至德,柔而反于方;键之至德,刚而能让。此键川之参说也”。从卦象上来看,川卦显示为纯阴之象,其德为柔顺;键卦显示为纯阳之象,其德为刚强。文有“文之义”、武有“武之义”:文治能使天下安宁却不是强有力的屏障,武力威慑强大却不能以武独大。文治和武功发展达到各自的极至,就会开始渐堕衰亡。用武可建功立业但因为过刚易折不可长久;重文能够确保安宁但因为柔者易衰容易使国家实力软弱。既要并行文治武功,在施政时就应刚柔相济,文武兼备。刚柔相济对应着文武相济。文治武功的相互配合和相互补足能卫功保安,否则便有“保功而恒死”和“保安而恒穷”之失,文武融和之治可保社会的有序昌盛。在这种刚柔、文武的配合中,可以察觉到万物都是处在动态变化中的。刚柔之道是一种关系,不是独刚独柔,独文独武,变易是在刚柔相济的关系中变易。刚而无柔,或柔而无刚,都是有过失的,只有在“刚”的状态中蕴含有“柔”的因素,处于“柔”的境况时也持守着“刚”的德行,使两种要素相互补充,才能吉无不利。
天之义刚健动发而不息,其吉保功也,无柔救之,不死必亡。地之义柔弱沉静不动,其吉保安也,无刚救之,则穷贱遗亡。
这一段以天地之义来说明刚柔与健顺相对应的特点,并点明了刚柔相济在天地长存中的重要作用。《衷》篇描述卦爻形成原理与意义的内容与今本《说卦传》开篇几章的内涵近似,只文字表达略有不同。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圣人作易与阴阳刚柔的关系紧密。卦形的变化是通过体察天地阴阳的变化规律而演算出来的,爻位的变化是通过发挥卦之刚柔属性而生化出来的。从刚柔的角度来看,刚是阳的本质特征,柔是阴的本质特征。刚柔与阴阳是相互对应的。其中,地之道可以由柔与刚来表征,但这里的刚柔不仅仅只是作为地道的特性。此段虽是天、地、人三才分立分说,但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程颐曰:“阴阳、刚柔、仁义,只是此一个道理”[2]56,故而把这句看作是对普遍的“道”的表述较为妥当。《衷》篇以阴阳刚柔融摄天地之义,再延伸至文治武功,强化了“易之义”在社会政治方面的内涵,是易之三才中人道的昭彰。
《衷》篇拥有独特的刚柔关系。《衷》篇认为,割裂天地、阴阳、刚柔相生相成的关系就不能使万物生长化育。万物恒长发展若要长生不死,必须“合德”,这种“合德”在《衷》的语境中,就是天地汇合、阴阳交融、刚柔相济,也就是《系辞》的“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刚与柔在不同情境下会有所侧重,但总体上是讲求刚柔协调的。《衷》云:
子曰:易之要,可得而知矣。键川也者,易之门户也。键,阳物也;川,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化。
《衷》以键之阳那种刚健武德作为“汤武之德”,显示了刚健宏大的气象;向下落实到人事时崇尚文德,讲求能“隐”能“静”。这样的阴阳交互、文武兼备不仅,表现出《衷》篇刚柔相济的宗旨,也隐含了西周以来人文气氛浓郁的文化景象。
子曰:键六刚能方,汤武之德也。“潜龙勿用”者,匿也。“见龙在田”也者,德也。“君子冬日键键”,用也。“夕沂若厉,无咎”,息也。“或跃在渊”,隐[而]能静也。“飞龙[在天]”,□而上也。“炕龙有悔”,高而争也。“群龙无首”,文而圣也。
这一段议论着重强调“龙德”是刚而能柔,刚强与柔顺的交互。可以看到,《易》对于“龙德”的崇尚在《衷》篇也是非常显著的。
夫龙,下居而上达者……在下为潜,在上为炕。
龙,能处居于下又能向上升腾。龙居下的状态称为“潜”,腾飞于最高处的状态称为“炕”。
潜龙勿用、亢龙有悔太过刚强,是“刚之失”。《衷》主张纠正这种过刚之偏。“亢龙有悔,高而争也”与《文言》“亢龙有悔,穷之灾也”之义近似,都是旨在告诫刚强到了极致,将由盛转衰,出现灾殃。《乾·大象传》有“天行健”,刚强者如天体运行一般刚健不息。长久地保持着刚健的运行便是过刚之偏,这时阳刚者就需要得到阴柔的辅助——“群龙无首,文而(圣)也”。《衷》以“刚柔互济”作为原理,阐明了文武互补之道是社会得以长期存在发展的规则。
同样是对刚柔思想进行阐发,帛书《衷》篇和《老子》是值得拿来比较的。贵柔是道家思想的重要观点。《老子》贵柔,认为“柔弱胜刚强”。在《老子》中,“刚”与“柔”被抽象成了两种相对的力量,二者是相待而又相克的:
柔弱胜刚强。(《老子·三十六章》)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老子·四十三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老子·七十六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以其无以易之也。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七十八章》)
在《老子》中,柔弱的地位是绝对高于刚强的。在描述刚与柔时,《老子》用人之性、物之性来喻证柔弱者为生,刚强者为死。“柔弱胜刚强”中一个“胜”字表现了“柔”所具备的充分的力量感。通观《老子》,可见其贵柔抑刚。《老子》主张要以柔的原则自持,以柔的方式在世。《老子》抑刚,因为在《老子》的视域中,“刚”总表现为气势逼人的“锐”、夺目耀眼的“光”等种种的带有威慑力的样式。与之相对,《老子》的“柔”蕴含了不耀眼、不影响他者的存在方式,以“慈”的态度待人接物,具体方式有“俭”有“啬”。这一接纳外物的过程中既不因他者改变自身,并且也不因自身去改变外物。“柔”之义不是单纯的“顺”,而是“让”,即让位于他者,这也类似于《衷》篇的“让善”。“让”是自觉主动的施与,充满了包容和接纳。
子曰:“让善之谓也。君子群居,莫敢首,善而治,何磃亓和也?”
孔子描绘的理想情景下,君子拥有让德,互相推让而不敢为首。“让”可以说是“柔”在人事上的一种表现形式。《衷》之“让善”并非意在引导人们安于处下、固守一处,而是主张顺从环境,根据情势作出一定的让步,以求得长远的亨通顺达。
老子之“柔”并非完全的寂灭不动,而是以“慈”待物,以“俭”“啬”处物。“柔”的手法温和却力量强大,但绝不是威慑和挺举自己,它无意以己加于人;柔的姿态足以“驰骋”刚强,使自身无失。柔与刚体现了万物的两个不同生命方向的道路。在《老子》中可以看到,以“刚”的姿态发展是一条不可持续的道路,因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老子》55章)。这与《衷》篇“‘炕龙有悔’,高而争也”有相通之处,都是强调刚强至盛则优势不再的道理。“柔”则是充满生机的,可以进行创造和生发。故而《老子》的“尚柔”与“贵身”是紧密联系的:“尚柔”是“贵身”的“用”,是保身贵身的方法;“贵身”是“尚柔”的“体”,是“柔弱胜刚强”的目的和出发点。任继愈先生说《老子》“把柔弱胜刚强抽象化、绝对化”[3]51,诚然,《老子》论刚柔思想除了水象之外不涉及具体事务。
显然,同样是对刚柔思想进行阐发,《老子》与帛书《衷》篇的区别是明显的。《老子》贵柔;《衷》篇崇尚刚柔相济。在对“柔”这一方面的观点论述上,《老子》中“柔”偏重表现为“柔弱”的一面,这与《衷》篇“柔”侧重于表现为“柔顺”的一面是有所区别的——“川六柔相从顺,文之至也”,《衷》篇里的“柔”是与《川》(坤)卦之柔顺义是紧密相关的。“柔”的力量在现代也叫作“软实力”。“软实力”概念的提出者美国学者约瑟夫·奈曾指出中国古代文化深谙此道。
《衷》篇的刚柔思想之所以具有独特性,除了对刚柔关系的表述外,还有就是将常混同含义的“阴阳”“刚柔”两组范畴概念分开使用,使得两组概念在《衷》的文字中得到更明确的说明。虽然以“刚柔”解《易》的卦爻辞已在今本《彖传》中见过了,但《衷》对《易》六画而成卦的描述更加具象化。
六刚无柔,是谓大阳,此天之义也。六柔无刚,此地之义也。
《衷》的解说以“刚柔”串联起乾坤二卦的卦象和爻辞,融摄了对天地之德的抽象表达。
通观《系辞》等易传可以发现,“刚柔”与“阴阳”这两组概念在描述和指代卦画时,基本上是同义的。但在使用“阴阳”这组概念时更偏重于描述事物的普遍性,而“刚柔”概念更偏向描述事物变化的趋势和结果,与人事发展的联系更紧密。
德义的“刚柔”代表着刚健或柔顺的德行,进而与政治之德关联起来。《衷》在文武之义的基础上协调刚柔,才能“柔而不缺”、“刚而不折”,实现“文而能朕”、“武而能安”的理想境界。帛书《易传》将“文而圣”作为文德教化的最高理想。《衷》篇说:“群龙无首,文而(圣)也。”之后又提到《坤》卦六二爻辞“直方大,不[习],吉”,这不只是单方面强调阴与柔,而是倡导两个方面都立起来——文武兼备,刚柔相济,方能得“中”道。《衷》的刚柔相济思想是在肯定刚强的前提下,指出要和之以柔。它主要是试图纠过刚之偏,而非主张柔弱胜刚强。中正之道,既不偏于阳刚,又不偏于阴柔,而是阴阳合德刚柔相济。《说卦传》曰:“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今本《易传》中将“阴阳”、“刚柔”、“仁义”并举,可见“刚柔”在易中的重要地位。此处的论述将“阴阳”归天、“刚柔”归地、“仁义”归人,但这样的说法仅仅是一种表述方式,实际上“阴阳”、“刚柔”、“仁义”的属性是天、地、人所共有的。正如伊川先生云:“阴阳刚柔仁义只是一个道理。”[2]6虽说阴阳,不可只解为阴阳,虽说柔刚,不可只解为柔刚。“刚柔”所述者不仅只限地道,实际上囊括了天、地、人之“道”,是无所不包的那个“道”关于“刚柔相济”的分支:
天之义,刚建动发而不息,其吉保功也。无柔救之,不死必亡……地之义,柔弱沉静不勭,其吉[保安也。无]刚文之,则穷贱遗亡。故武之义,保功而恒死;文之义,保安而恒穷。是故柔而不枉,然后文而能朕也;刚而不折,然而后武而能安也。
“天之义”为“刚建动发而不息”,但若“无柔救之”,只会走向灭亡;“地之义”为“柔弱沉静不勭”,但若没有“刚”的元素的加入,也只会走向灭亡。这就是说,“刚健动发”和“柔弱沉静”孤立地单打独斗是不能恒久的,“刚健”须有“柔”元素的补救补足,反之将会“不死必亡”;“柔弱”须有“刚”元素的襄助,否则“过柔”便会“穷贱遗亡”。《衷》篇以武为刚而以文为柔。这旨在强调“刚柔”“文武”双方必须相互配合、相互补足,形成“刚柔相济”的效果和局面,方能使事物长久。之后又讲到“柔而不枉”或“刚而不折”,再次强调“柔弱”而有“刚”则不会“枉”,“刚强”有“柔”则不至于“折”,也是“刚柔相济”之义。
可以说,《衷》篇乃至整个帛书《易传》“刚柔”的相互配合、相互补足是对“刚柔”观念的重要把握和理解。“刚柔”是《易传》解《易》的一组基本范畴概念。《衷》篇正是在对“刚柔”的相关述说中阐发对《易》天人之道的理解。“刚柔相济”不仅是事物生化发展之理,也是宇宙大化流行变动的法则。刚与柔相对却也是一个整体,表现在“火水不吉”、“武死文穷”等相对待的自然和社会现象,因而《衷》篇将易之道总述为天、地、人三才的关系,以“阴阳”、“柔刚”、“仁义”的属性喻指。
虽然《衷》篇的具体成书年代还未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篇作于由重《易》之卜筮功能转向崇《易》的“德义”内涵的过渡阶段。由此帛书《衷》篇将“刚柔”这组形上范畴与“文武”这组形下范畴对举,使得宇宙大化流行与现实社会人事紧密联系为一个完满圆融的大系统。这种“重德轻占说”推理阐释《易》之卦爻辞的义理,并将其落实到人事的道德原则中,强调注重刚柔相济、文武并举来形成动态平衡,以期遵循天地运行之德来行人事。作为一种思想范型,刚柔相济的观念对中国古代哲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易》虽是卜筮之书,但在历史上发挥作用的主要内容是天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