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极花》中的现实观照与人文情怀

2020-02-04 07:21冯文廷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极花人文情怀贾平凹

摘 要:贾平凹在《极花》中通过被拐少女胡蝶的叙述为我们展现了西北农村的落后与荒芜,对农村凋敝的原因、农村与城市的关系进行了思考,饱含了作者的深切同情和对现实的控诉;在揭露扭曲的现实的同时,也寄托了对美、真情的渴望。

关键词:贾平凹 《极花》 现实观照 人文情怀

《极花》是贾平凹的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胡蝶,即“我”,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城市后不久,就被拐卖到西北的一个偏僻的村子惨遭囚禁、被迫生子的故事。“我”在被解救出来后,不堪压力又回到被拐卖的村子。但是小说不仅仅是被拐卖与被解救的事,还蕴含着在时代发展背景下社会的病态与扭曲,农村的衰落与凋敝。除了阴暗与险恶,作品也流露了人性的温情与美好。因此,本文从现实观照与人文情怀两方面来深层次地挖掘《极花》背后的含义,展示普通乡村人民的生活与精神世界。

一、残酷的现实观照

《极花》写的是少女胡蝶被拐卖的事,作者曾说写这部小说是缘于发生在他老乡身上的一件真事。所以,《极花》在对现实的批判上更具有深刻性与真实性,揭露了城市与农村在发展中的丑恶与不堪,这些现实是值得我们普通大众乃至全社会深思的。

(一)重男轻女的社会现实

母系氏族社会逐渐被父系氏族社会取代后,就确立了父权在家庭中的统治地位。在男尊女卑的社会背景下,“重男轻女”观念也就在中国存在了上千年。即使是在现代文明发展的今天,“养儿防老”的观念也还是根深蒂固。

胡蝶因为家境贫寒,母亲供不起她和弟弟两个人上学,而胡蝶就很自然地成为休学的一方来照看弟弟。因为母亲认为:“女孩子学得再好将来还不是给别人家学的?”这种观念在中国,尤其在中国农村是非常普遍的,家长更愿意牺牲女孩的利益来满足男孩的生存,女孩的生存困境要比男孩严峻得多。

在胡蝶怀孕之后,黑亮就表示:“等咱的带把儿过岁的时候,我请一台来热闹他个三天三夜。”胡蝶问什么是“带把儿的”,黑亮回答:“就是男孩呀。”我们可以看出,黑亮从心底认为自己的孩子就是男孩。持有这种观念的还有村主任,村主任在黑亮家吃饭的时候就对“我”说:“你要生男娃呀!”“黑家总算把脉续上了。”黑亮爹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显得非常高兴,不仅给村主任拿了酒,还找人来陪酒。

从小说中,我们不难看出中国重男轻女思想对广大群众的荼毒,虽然社会一直在进步,女性地位也在逐渐提高,但重男轻女思想并没有从根本上消亡,在一些农村甚至还很严重。“中国是儒家思想的发祥地, 重男轻女的思想既普遍又严重, 尤其是在农村往往是不生出男孩决不罢休。”历史的积淀带来的不仅是悠久的传统文化,还有类似这种重男轻女的糟粕思想。

(二)女性地位的低下

在封建时代,女性的社会地位是非常低的,韩非子就阐述了“三纲”的观点:“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鲁迅《离婚》中的爱姑被丈夫侮辱、打骂甚至抛弃,但得不到应有的公正处理;《祝福》中的祥林嫂被人逼着强嫁给一个山里人,女性的地位从这里可见一斑。

《极花》中的訾米是被立春、腊八兄弟俩花了三万元买回到村子里的,在俩兄弟感情失和吵闹着分家的时候,訾米也被当成了财物来分。可见,在圪梁村这个地方,女性自身的尊严与人格并没有得到尊重,一个活生生、有思想的人却要被当作一件物品瓜分。麻子婶也是一位不幸的妇女,14岁的时候被盐商糟蹋,被迫做了小,逃跑之后又遇到了一个当兵的,但外出打仗后就生死不明。找的第三个男人是个结巴,却“动不动就打她,嫌她不会做饭,嫌她爱笑爱说话,嫌她没给他生个孩子”。麻子婶在叙述自己经历的时候,是非常平淡的,但平淡的背后是无尽的辛酸,是女性无法为自己的婚姻做主,无法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的悲哀。

圪梁村只是当代社会的一个缩影,还有千千万万个我们看不见的圪梁村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也有无数饱受封建思想迫害的女性在苦苦挣扎,她们无法摆脱这样悲惨的现实,只能沉默地接受一切。

(三)農村男性婚姻的困境

改革开放后,大量农民涌入城市,贾平凹曾说:“现在很多农村,所有能行的男人都出去了,年轻女的也都出去了,留下的大都是些没技术、没资金的男人,根本就娶不上媳妇。”有数据显示,我国1980年城市人口比率为19.39%,2017年城市人口比率为58.52%。城市越来越壮大,农村越来越凋敝,这就导致了留在农村的男性难以找到适龄的女性。

《极花》中黑亮说:“现在国家发展城市哩,城市就成了个血盆大口,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吸走了。”所以农村没有人建设,也就越来越穷,外出打工的女性回来的也越来越少,农村男性打光棍的队伍也就逐渐庞大,他们无法传宗接代,无法延续香火。于是贩卖女性,也就成了圪梁村娶媳妇的主要手段,短短几年,已经掏钱买了六个媳妇。村子里的男性无法通过正常方式获取婚姻,只能以这种野蛮、荒诞的方式来进行生命的延续。然而这种方式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要思考的是这种情况该如何缓解,在发展城市的同时,又该如何愈合农村的千疮百孔。

(四)普通民众的“看客”心态

“看”与“被看”是鲁迅在作品中经常使用的模式,从而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地勾勒出“看客”形象,来揭示国民的劣根性和悲剧意蕴。例如,《示众》中各色人物对犯人麻木、冷漠的围观与讨论,《孔乙己》中咸亨酒店里食客对孔乙己的嘲笑与漠视,《祝福》中鲁镇百姓对祥林嫂痛失孩子的消遣,等等。

《极花》中也有这类“看客”存在。老老爷在小说中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不是族长,也不是村主任,却是村里的权威。小孩取名要找老老爷,评判是非要来找老老爷,看病驱灾也来找老老爷。而这么一个权威形象,其实也是一个“看客”形象。小说在写老老爷的时候,经常写他“看星”的举动,并且还劝导“我”要看到自己的“星”,看到自己的归宿,认同自己的归宿,放弃抵抗,顺从命运。当“我”旁敲侧击地问老老爷自己所处的位置时,老老爷其实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思,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说。老老爷作为村里辈分最高的人,自然知道“我”是被买来的,村里很多女性都是被买来的,但是他选择沉默。在法律与村子的“和谐”之间,老老爷选择了后者,但不顾这种“和谐”是否与道德、法律相违背。

在胡蝶被解救回家后,她的噩梦并没有结束。胡蝶终于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城市,但媒体的过度报道和邻里的议论让胡蝶无所适从。还有闲人不断地来出租大院打听蝴蝶的事儿。邻里“无声的笑”和被当作反面案例来教育孩子都扰乱了胡蝶的正常生活。同时,老家的人也知道了胡蝶的遭遇,所以胡蝶连老家也不能回去,这一切都让胡蝶感到绝望与压抑。这些“看客”无疑堵上了胡蝶的生路,葬送了胡蝶原本正常的人生道路。因此,在对孩子的挂念中,在对城市安身立命的希望破碎后,胡蝶选择回到了被拐卖的圪梁村。

(五)人性的阴暗

《极花》有一个片段极具讽刺意义。胡蝶从老老爷那儿知道了很多村民的真实名字,比如,栓牢叫王仁昭,立春叫杨庆智,腊八叫杨庆德,园笼叫梁显理,水来叫梁尚义……从名字来看,每个人的名字都含有“仁义礼智信”等丰富的儒家伦理,也能看出来,老老爷希望他们都能恪守儒家规范,但事实相反。

胡蝶是被拐卖来的,在圪梁村待的近一年里,她就两次受到了这些人的侮辱和攻击,即使有黑亮在场,胡蝶依然被这些豺狼虎豹撕扯衣服,摸身体;腊八、立春兄弟失和,却要把訾米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物品瓜分;村主任是基层政权的代表,理应秉持正义,传承道德,却成了道德沦丧之人,在村里长期霸占着几个寡妇,不顾伦理纲常纠缠訾米,还以自己为村民买媳妇这样的恶行而骄傲。

正如胡蝶所说:“有抢的有偷的,有睁着眼睛坑骗的,使着阴招挑拨的,贪婪,忌妒,戳是非,耍滑头。”思想的愚昧落后,价值观的日渐崩塌是圪梁村甚至是以圪梁村为缩影的广大农村的通病。

二、质朴的人文情怀

《极花》不乏对人性的鞭挞,对社会现实的揭露,但作者并不局限于对假恶丑的描述。在对小说主题深刻升华的基础上,作者还以细腻的笔触寄托了自己对温暖人性、对美好农村的渴望与向往。

(一)深沉的亲情

亲情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古往今来,亲情一直根植在每一位淳朴的劳动人民的血液中。在小说《极花》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蝴蝶母亲对胡蝶的爱和胡蝶对儿子兔子的爱。在胡蝶失踪后,母亲就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之旅。“她到处寻我,把积攒的钱花完了,她一天三顿吃冷馍加咸菜,后来买馍的钱也没了,她只能又回去收捡破烂。”在寻找胡蝶的过程中,母亲花白了头发,佝偻了身躯。但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所以当我们看到母女相认的那一幕时,不由得会热泪盈眶。

胡蝶一心想要扎根城市,觉得城市才是自己的归宿。所以,当她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更多的不是初为人母的喜悦,而是拒绝与恐惧,甚至想通过喝苦楝子籽水来打掉孩子。但当孩子生下来,胡蝶听到孩子哭闹不止时却想要主动抱进怀里,亲吻孩子的脸,这是母性使然。当母亲找到胡蝶并要胡蝶立刻跟她走的时候,胡蝶很坚定地要把孩子也带走,并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回去抱孩子。被解救后的胡蝶虽然回到了城市,但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孩子:“兔子哭起来谁哄呢?兔子的衣服谁能缝呢?兔子叫了娘了谁答应呢?”

小说中胡蝶从刚开始怀孕时的拒绝,到生完孩子后情不自禁地接受,以及对孩子的牵挂,这些心理变化和精彩的细节描写都饱含了一个母亲对孩子深沉的爱,流露着人性的温暖。

(二)深刻的友情

麻子婶和訾米是胡蝶在圪梁村来往较多的人。她们都是善良的,对胡蝶充满了善意与关心,使胡蝶在令人窒息的环境中感受到了些许温暖。

麻子婶虽然生活贫困、婚姻不幸,却是个乐观、热心肠的人。她教胡蝶剪花花来减轻胡蝶的痛苦与烦恼;在胡蝶怀孕后,又冒着被发现的危险,给胡蝶送苦楝子籽水来帮胡蝶打胎;在胡蝶儿子满月的时候不顾自己刚苏醒身体虚弱,给兔子剪了个钟馗,祈祷孩子远离灾祸。訾米跟胡蝶的情况相似,都是被买回到村子里当媳妇儿的,訾米在第一次见到胡蝶的时候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拉手、聊天、煮鸡蛋;在蝴蝶生了孩子之后,訾米送了一棵完整的极花,为了兔子有充足的奶水,又送了一只母羊。更重要的是,訾米给胡蝶带来了家人的消息,被拐卖到圪梁村后,胡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这里,回到家人身边。訾米避过众人悄悄地来告诉她与蝴蝶母亲偶遇的事情,并暗地制造机会,让胡蝶母女相认。在麻子婶和訾米的行为中,我们不难看出在男性霸权的农村环境中,在道德日益崩塌的社会转型阶段中,她们身上所存有的道德良知,成了胡蝶在压抑生活中的美好希望,也是作者对重塑精神家园的呼吁。

(三)黑家人的宽容与善良

在《极花》中,黑亮没有被塑造为一个行动迟缓、老态龙钟、好吃懒做的人,相反,他勤奋、善良、有责任心。胡蝶刚到圪梁村的时候,黑亮怕胡蝶吃不惯荞麦馒头而定期去镇上带白面馒头给她;在要求同房被胡蝶拒绝后,黑亮没有强迫她,而是自己在方桌下铺了席子;村里缺水,一盆洗脸水在黑亮家都是黑亮爹洗完,黑亮再洗,然后再是黑亮叔洗,但给胡蝶就是一盆新的洗脸水;挣了钱之后会主动交给胡蝶。黑家不算富裕,但力所能及地给胡蝶提供好的生活。“人常说别人的媳妇自家的孩子,咋看咋好,而我是看着兔子好看着你胡蝶好,我就要给你们娘儿俩住上全村最好的窑。”胡蝶是能感受到黑亮对她的好的,但她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能对他好,一点点都不能好。”

胡蝶受不了一天三顿有土豆,黑亮爹就想著法儿变换花样,炒土豆丝,焖土豆块,砸土豆糍粑,烙土豆粉煎饼……在胡蝶怀孕后,黑亮爹炖了那只会下蛋的黑鸡;黑亮爹从来不主动到胡蝶的窑里,需要什么东西也只会在门口喊一声。黑亮叔是个沉默寡言的瞎子,在胡蝶临生产却摔倒了的时候,他抱起了胡蝶,“他一对胳膊伸直,硬得如铁棍,竟然是平端着,而自己却把脸侧到一边,把我放到了我窖里的炕上”。黑亮叔一生未娶妻生子,但在关键时刻依然保持着对胡蝶的尊重。

这些事情都是以胡蝶的口吻讲述给我们听的,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就呈献给了我们什么,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小事,都看出了黑家人对胡蝶的善意和温暖。我们在谴责凋敝的农村的时候,也应该看到村民们的可怜与善良。

三、小结

贾平凹说:“我这一生可能大部分作品都是要给农村写的,想想,或许这是我的命,土命。”所以他始终扎根在乡村大地之上,始终关注着中国农村的生存困境,《带灯》《古炉》《废都》都是如此,《极花》也是如此。

通过蝴蝶的眼睛,我们看到了西北农村的荒芜,也看到了农村的落后,这里的落后不仅指物质上的落后,还有思想上的落后。那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呢?贾平凹给了我们答案:“城市夺去了农村的财富,夺去了农村的劳动力,也夺去了农村的女人。”在城市化进程中被牺牲掉的那些农民,只能以一种无奈的方式延续着乡村的命脉。但这只是城市化导致的吗?显然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是作者所要表达的深层意蕴。

但是我们在揭露现实、批判黑暗的时候,也要看到作者想要给我们传达的希望:“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精神是丰富甚至混沌的,这需要我们的目光必须健全,要有自己的信念,坚信有爱、有温暖、有光明……心在地狱而向往天堂。”《极花》中的价值观、人性与道德观面临着崩塌的危险,这是作品想要传达给我们的警示,让我们正视生存的危机。但我们从麻子婶、訾米、黑亮等人身上也看到了希望,在否定现实的时候,不要忘记已经燃起的希望,这也是贾平凹通过《极花》告诉我们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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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高振铎,刘乾先.韩非子选译·忠孝[M].成都:巴蜀书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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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贾平凹.带灯·后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5] 贾平凹.极花·后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6] 贾平凹.访谈[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15.

作 者: 冯文廷,河南大学(明伦校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研究方向:学科教学(语文)。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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